译 本 序 斯丹达尔(1783—1842)的《红与黑》(1830)中译本问世以来,一直是读者群和外国文学评论界注意力的一个交点.围绕这部小说的社会内容.主人公朱利安的形象和他的两次爱情.《红与黑》书名的来源及其象征意义......等问题,已经开展过那么多讨论,专家学者们也已从各个不同角度作过相当充分的论述,以致不论再谈些什么,都象是在"老调重弹"了.为了尽可能不让读者感到厌倦,本文不拟再对作家作品作全面的分析,只想尝试着探讨这样一个问题:《红与黑》的魅力何在? 一个生前默默无闻.在文坛尚无立足之地的公职人员(斯丹达尔在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以后,一直在政府供职.),死后竟凭着两.三部小说(斯丹达尔的文学创作主要是《红与黑》,《巴马修道院》(1839)和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吕西安.娄凡》.还发表过一篇不成熟的中篇小说《阿尔芒斯》(1827)和一些以意大利轶事为题材的中短篇小说,于一八五五年被后人收集成册出版,题名《意大利轶事》.此外,斯丹达尔还写过若干散文.游记及有关音乐.绘画及文学的论述,如《拉辛与莎士比亚》.《爱情论》.《亨利.勃吕拉的一生》.《罗马.那不勒斯.佛罗伦萨》.《意大利绘画史》.《英国通讯录》等.),更确切地说,主要是凭着《红与黑》,便取得文学史上几乎与巴尔扎克并肩而立的地位,这个事实本身,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探究一下么?如果我们进一步作些调查,大约还会发现,尽管《红与黑》初版时没有引起法国公众的注意,而一个半世纪以来,世界各国最著名的作家.批评家却很少有对它保持沉默的.歌德.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阿拉贡.萨特......等大作家对它表示由衷的赞赏;泰纳.保尔.布尔热.勃兰兑斯.卢那察尔斯基.卢卡契等著名批评家都高度评价它的社会意义和艺术价值.这部书被列为世界文学经典名著,在许多国家都不止有一个译本(如果我的统计没有遗漏的话,在中国已经有五种译本).特别是在青年读者群中,它始终是最受欢迎的文学读物之一.那么,是什么因素使这部以一个普通刑事案件为素材的小说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呢?(《红与黑》的主要情节取自法国伊泽尔省的一个刑事案件:马掌匠的儿子贝尔德受到本村神甫的关怀,受到较高的文化教育,进入有身分的米肖先生家当家庭教师,因与女主人发生恋情而被辞退,后来一直命途多舛,教会也对他关上了大门.他将厄运归罪于米肖夫妇,企图枪杀米肖夫人后自杀,犯罪未遂,后被判死刑.) 当然,所有的评论家都一致肯定斯丹达尔深刻地反映了他的时代.只要看看小说的副标题"一八三○年纪事"就可以体会到,斯丹达尔和巴尔扎克一样,是在自觉地为当代社会谱写历史.事实上,就同步地反映法国大革命以后的社会大动荡而言,也只有他可以与巴尔扎克媲美了.他那明晰.敏锐的头脑,对王政复辟时期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作出了何等准确的分析判断!但是,如果他仅仅写出了当时的政治斗争形势,写出以韦里埃城为代表的"三头政治",写出贵族和大资产阶级的相互妥协及互相渗透,写出极端保王党为进一步复辟封建势力而召开的秘密会议以及教会在复辟政治中不可替代的作用......等等,是否就能使那么多读者对这部书兴味盎然呢?毫无疑问,这些描写十分重要,很有价值,离开了这些,便不可能理解这部作品的深意.可是,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显然不是因为关心一百多年前的政治才喜爱《红与黑》的.人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它的主人公朱利安.朱利安和整个社会环境的冲突,他的野心抱负与孤军奋斗,他对现实的愤懑不平和报复性的反抗,这才是小说中真正扣人心弦的地方.离开了朱利安的悲剧,其他一切对读者便毫无意义.何况,朱利安也正是艺术家悉心照料的对象,其他人物和事件在书中不过是陪衬而已.比起《人间喜剧》中的尼克男爵和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马兰.德.贡德维尔和脱鲁倍神甫,(以上提到的,均系《人间喜剧》中的人物,尼克男爵.埃斯格里尼翁侯爵是外省旧贵族的典型,马兰.德.贡德维尔是资产阶级政客,脱鲁倍神甫是耶稣会中有秘密权势的人物.)他笔下的德.雷纳尔先生.瓦勒诺先生.德.拉莫尔侯爵和弗里莱尔神甫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张张剪纸而已.有特征,却无立体感,作者根本不打算在这些次要人物身上多费笔墨.他所呕心沥血塑造的,是朱利安.《红与黑》四十万字的篇幅,只围绕着一个朱利安.离开这个人物,《红与黑》的魅力就无从谈起. 作为一种社会典型,朱利安属于法国大革命以后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青年,在王政复辟时期,是被排斥在政权之外的中小资产阶级"才智之士"的代表,这类人受过资产阶级革命的熏陶,为拿破仑的丰功伟绩所鼓舞,早在心目中粉碎了封建等级的权威,而将个人才智视为分配社会权力的唯一合理依据.他们大都雄心勃勃,精力旺盛,在智力与毅力上大大优越于在惰怠虚荣的环境中长大的贵族青年,只是由于出身低微,便处在受人轻视的仆役地位.对自身地位的不满,激起这个阶层对社会的憎恨;对荣誉和财富的渴望,又引诱他们投入上流社会的角斗场. 朱利安.索雷尔从少年时代起,就抱定了要出人头地的决心,作过无数有关英雄伟人的美梦,他幻想自己象拿破仑那样,凭着身佩的长剑摆脱卑微贫困的地位,年三十立功于战场而成为显赫的将军. 然而朱利安不幸生不逢时,在王政复辟时期,平民甚至没有穿军官制服的可能,唯一能够通向上层社会的途径就是当教士了.当朱利安看到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法官在一场无聊的纠纷中被一个小小的教士所击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神甫就有三倍于拿破仑手下著名大将的收入,他就不再提起拿破仑的名字,而发奋攻读神学了.他想:"在一切事业里,都需要聪明人......在拿破仑统治之下,我会是一名军官;在未来的神甫当中,我将是一位主教." 为了不让岁月消磨掉他那博取荣誉的热情,朱利安拒绝了朋友富凯为他提供的一条平稳的发财的道路,而宁愿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探求一条飞黄腾达的捷径.因为,按照富凯的建议,要到二十八岁才能实现他的计划,而在同样的年龄,拿破仑已经干出很伟大的事业了. 由于受野心的驱使,朱利安不得不生活在一连串矛盾痛苦之中:他根本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却需要装出一副热烈的.虔诚的面孔;把全部《圣经》看作谎言,却将整部拉丁文《圣经》和《教皇论》读到能够背诵;明明憎恨贵族的特权,却不能不用包藏着"痛苦的野心"的热忱去料理侯爵的事务,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为反动贵族的秘密会议送情报......然而这一切努力仍不能填平等级的鸿沟,在那般贵人的眼里,朱利安至多是个服务得很好的仆人罢了.贵族社会按人的身分等级划分得极为周全的礼貌.谈吐中冷淡轻蔑的表情.餐桌上的末席地位......种种无形的刺激,只能加深朱利安的痛苦和嫉恨.他在那个腐朽的"上流社会"里,成为唯一能以冷静.批判的眼光观察一切的人.他鄙视贵族阶级的僵化保守.平庸无能,痛恨耶稣会教士的伪善.贪婪和资产阶级暴发户的寡廉鲜耻,他把巴黎视为"阴谋和伪善的中心",把神学院称作"人间地狱",在内心咒骂瓦勒诺之流是"社会蠹贼"和"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不过,朱利安对社会的批判,在很大程度上是从个人受屈辱的感情出发,他对统治阶级的特权表示愤慨时,并非不想和他们分享特权的一部分;他指责官场的腐败时,自己也不知不觉仿效他们的行径;当他获得十字勋章时,他想到的是"我当遵照给我勋章的政府的意旨行动";当他为父亲谋求官职而损害了一个正直人的利益时,他想"这不算什么,如果我想成功的话,我还要作出许多不公道的事情来";而当他征服了侯爵小姐,接受了侯爵赠予的领地.封号和骑士头衔,以为即将实现自己的一切愿望时,他真是大喜过望,刚刚作了两天中尉,就已经盘算象过去的大将军一样,在三十岁当上司令了.这样一来,朱利安实际上又肯定了许多被自己否定过的东西,追求着自己所诅咒的对象,他自身的行动与他对社会的指责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使他自己也成为被讽刺的对象. 但是,朱利安毕竟来自受排斥的那个阶层,他的才智受到某些人的赏识,却招来更多人的仇恨.人们千方百计给他的成功设置障碍,终于完全粉碎了他的幻想,迫使他在绝望中公开与统治阶级决裂,他在法庭上那段自杀性的发言,画龙点睛地道出了全书的主题:"我是一个反抗自己的卑贱命运的农民."他尖锐地指出统治者之所以如此严厉地对待他,只是为了使那些出身贫贱,但是有幸受到良好教育,敢于混迹于上流社会的年轻人永远丧失进取的勇气. 高尔基曾经精辟地谈到:"十九世纪的欧洲文学和俄国文学的基本主题,乃是跟社会.国家.自然界对立着的个人."(高尔基:《苏联的文学》,《高尔基论文学》第124页.)斯丹达尔的卓越才能就表现在他能够比别人更敏锐地感受到,捕捉住,而且以鲜明.强烈.富有挑战意味的姿态点明这个主题.更了不起的是,在其他作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命题的历史价值的时候,他已经以成熟的思想和艺术,通过塑造一个孤立的.反抗的"个人"典型,淋漓尽致地发挥了这一主题.尽管在当时他没有被理解,但他深信自己日后会获得成功:"我将在一八八○年为人理解.""我所看重的仅仅是一九○○年被重新印刷."如此坚定的自信,说明他对自己的时代作过何等深刻的历史的.哲学的思考. 这种与社会对立的个人,正如马克思所说,"一方面是封建社会形式解体的产物,另一方面是十六世纪以来新兴生产力的产物."(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恩选集》第2卷第86页.)随着封建社会的解体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确立,"自我"的观念日益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个人幸福,个人价值,个人意志,个人的自由和独立......总之,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冲击着封建时代的一切道德观念.这既是历史的巨大进步,又包含着对自身的反动.资本主义的竞争法则,既唤醒了个人的能动性,释放出人们潜在的创造力,同时又不可避免地使人与人之间.个人与社会之间处于对抗的状态.因而个人的孤立感,个人与社会的不协调,个人与社会的对立与抗争......便成为这一时代最富特征意义的历史现象.民族史诗消亡了,代之而起的是个人史诗:个人命运的不幸,个人意志与境遇的冲突,个性的受压抑,失恋的痛苦......以及形形色色的个人苦难,必然成为作家们描绘的主要对象.悲壮严肃的罗马共和国的英雄退到幕后,(法国十七.十八世纪的悲剧均以希腊.罗马史诗为题材.)从今以后在悲剧中充当主角的,是那些为谋求个人幸福在生活中冲锋陷阵的"英雄"了.朱利安,按高尔基的说法,便是这类英雄的"始祖". 显然,朱利安并不是完人.他的感情并非纯洁无瑕,他的行动和思想充满矛盾.但正因为如此才是一个真实.可信.有血有肉的人.肯定不是所有的读者都喜爱这个形象,然而又一无例外深深受到他的吸引,一无例外对他寄予同情.十九世纪文学中充满了这种孤立的个人,朱利安始终是他们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较之一般的资产阶级个性,他的形象似乎更充实,更丰富,更独特,也更富于魅力.他不象法国大革命后的"世纪病"患者那样在生活中找不到依傍,不象塞南古的奥倍曼和夏多布里昂的勒内那样因不满现状而逃避现实,不象贡斯当的阿道尔夫和缪塞的沃达夫那样因百无聊赖而在爱情中寻求排遣,他也不象巴尔扎克的拉斯蒂涅和吕西安,除了名利之外没有其他信仰......朱利安和他们不同,他有信仰,有信念,他是启蒙思想的信徒,政治上的雅各宾派,拿破仑的崇拜者.在他身上更多地表现出的,是资产阶级个性中最有活力.最有进取性的一面.他属于资产阶级上升时期那种精力充沛.敢作敢为.具有顽强意志和冒险精神的类型,这种人没有宗教信仰,没有对来世的恐惧,生活对于他们是一场残酷的搏斗,要么为荣誉.地位.财富及一切现世幸福而生,要么粉身碎骨而死.在《红与黑》中,这个人物是法国大革命以来种种新观念的代表,他的对立面是腐朽落后的复辟势力.他以平民阶层的平等意识对抗封建等级观念,以个人价值对抗高贵的出身,他对自身的价值有充分的自信,并认为有权要求自己的社会地位配得上他的价值.他狂热地崇拜拿破仑,因为这个人的成功意味着等级制度的破产和个人价值的获胜.他高傲,敏感,时刻不忘维护自己的尊严.他宁愿在家挨父亲的拳头,也不愿到贵族人家当奴仆,关心和谁同桌吃饭,胜于关心薪金的多寡.他的全部生活目标就是要摆脱低贱的地位,登上社会的顶层.这种不甘屈居人下的思想,支配着他所有的情感和行动.甚至他的两次爱情,最初也都是从"战胜蔑视"的心理出发的.他崇尚绝对的自由和独立,认为人应当拥有对自己的一切权力,个人的行为只需接受自己心灵的指挥,只要认为自己的目的正当,为达目的甚至可以不择手段.因此任何习俗和社会法规对他都失去了约束力.他只承认自我,只考虑自我既不顾及传统,也不考虑"道德".他只对自己负责.或者说,他心目中只有一种道德,那就是:肯定自己的价值,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为了肯定自己的价值去恋爱,为抗议对自己的侮辱而杀人,最后为保持自己的尊严而拒绝乞求赦免......总之,朱利安的全部心灵都体现着一种与封建观念相对立的思想体系,一种以个人为核心的思想体系.这种思想体系决定了他和那个行将灭亡的社会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也决定了他无可挽回的悲剧命运.作者以这个人物作为生气勃勃的平民阶层的代表,并以他的受压抑和抗议来揭示一八三○年七月革命的"因".虽然这一类型人物作为个人并非不可收买,并非不会堕落,但作为一个被压抑的阶层,却注定是贵族社会的对抗力量,在他们当中总会不断产生丹东和罗伯斯庇尔. 朱利安之所以比一般的"个人"给予人更强烈的印象,显然不是道德力量引起的美感,而在于他是一种信念和力量的化身.特别因为周围充斥着"世纪病"患者的一片呻吟,这个形象就显得格外突出.他不是一般的资产阶级个性,而是斯丹达尔按自己的理想模式塑造的"英雄".但是斯丹达尔太坦率了,他把资产阶级奉行的利己主义原则表现得那么露骨,以致引起当时法国批评界的指责,似乎斯丹达尔本该塑造一个为民请命的仁人志士.然而那样一来,朱利安就不是朱利安了.这个人物也就丧失其典型意义,变成一个虚假的幻影.利己主义也是个历史范畴,它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也只会随着这种生产方式的消亡而消亡.私人利益和私人权利,正是"市民社会"存在的基础,正象马克思所分析的,"利己主义的人是已经解体的社会的消极的.现成的结果,是千真万确的对象,因而也是自然的对象."(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42—443页.)斯丹达尔是个现实主义者,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绝不会牺牲真实去制造一个虚假的幻象.何况斯丹达尔本人就是一个直言不讳的自我中心论者,在他心目中,"利己"是人的本性,谋求个人幸福是人生的最高目的和人类一切行为的唯一动机.为荣誉.地位.财富和爱情而奋斗,是人生在世无可争议的"伟大事业".在他的《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回忆》中有这样一段话:"社会好比一根竹竿,分成若干节.一个人的伟大事业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阶级更高的阶级去,而那个阶级则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爬上去."这句话非常明确地概括了他的人生观和社会观.斯丹达尔是十六世纪以来人本主义学说的继承者,人的价值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基本价值.人的才智能否发挥,人的价值能否受到承认,理所当然是衡量社会正义与否的唯一标准. 从上述观点出发,斯丹达尔笔下的朱利安必然是一个叱咤风云的正面英雄形象,代表着正义的呼声.尽管这位英雄我们今天看来未必伟大,当年在斯丹达尔心目中却并不渺小.即使这个人物的行为并非无可指摘,他却是作者所赞赏的那种勇于为自己的幸福去冲锋陷阵的人.他敢于蔑视封建等级和门当户对的婚姻,并以个人的价值及两次"不道德"的爱情对传统观念提出了大胆的挑战. 朱利安是斯丹达尔匠心独运的杰作,这个形象特有的魅力和作者的个人特色是分不开的. 魅力往往与独特联系在一起.没有特色意味着平庸,而平庸是不可能产生吸引力的. 斯丹达尔无疑是十九世纪法国最有个性的作家之一.尽管他生活在浪漫主义的极盛时代,还曾以浪漫主义者的名义发表过一个讨伐古典主义的才华横溢的小册子:《拉辛和莎士比亚》,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曾顺应浪漫派的潮流.他从来不曾染上浪漫派中流行的"世纪病";也从来没有沾染浪漫主义的感情泛滥和语言.形象的夸张. 斯丹达尔的思维方式和浪漫派作家不同.他属于启蒙思想家那种逻辑推理型.他对形象的感受力不强,对心灵的理解和判断力却非常人所能及.和巴尔扎克一样,他在成为文学家以前,已经或多或少是个哲学家.他从小在信奉启蒙思想的外祖父身边长大,曾悉心钻研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本主义学说和十八世纪启蒙时代的唯物主义哲学.蒙田.马基雅弗利.孟德斯鸠.爱尔维修和孔狄亚克是他最敬佩的思想家.哲学家.(蒙田(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家,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启蒙思想家,法学家;爱尔维修(1715—1771),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孔狄亚克(1715—1780),法国启蒙思想家,感觉论者.)他的知识不象巴尔扎克那么庞杂,世界观则远比巴尔扎克的明确而系统.他是真正的启蒙思想信徒,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他憎恶一切宗教呓语和似是而非的幻梦,只喜爱准确无误的真象和充满睿智的判断,他对法国大革命的理解比其他作家深刻,政治态度也更加激进.他赞同雅各宾派的革命主张,而且从来不曾怀疑革命给社会带来的进步.他又是同时代作家中唯一真正了解拿破仑时代的人.他十七岁就投身军界,三次随拿破仑远征欧洲,亲身参加过马伦哥战役.耶拿战役,曾经进驻米兰.占领柏林,目睹过莫斯科的熊熊烈火,经历过撤离俄罗斯的大溃退......他对拿破仑的功过并非没有自己的评断,但拿破仑之于他,首先是一个"伟人",人本主义者关于"人"的理想,似乎在拿破仑身上实现了.他始终忠实地追随拿破仑,而且在军中备受重用.拿破仑的失败使他丧失了一切,他倒不象有些并无损失的人那样怨天尤人.王政复辟也没有使他丧失信念.侨居米兰期间,他因与意大利烧炭党人来往而被奥地利政府驱逐出境;返回法国以后,他很快又和复辟王朝的反对派建立了联系.他甚至敢于把自己的《意大利绘画史》题献给囚禁在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总之,比起其他作家,斯丹达尔更有政治眼光,思想更敏锐,也更富于理性.他不象浪漫派作家那样由于英雄年代的消逝或"理性王国"的破产而苦闷,而是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寄希望于下层青年.在他看来,"只有在那些为实际需要而奋斗的阶级中,才能找到魄力."(斯丹达尔:《亨利.勃吕拉的一生》(1835).)七月革命对他说来是意料中事,他似乎早就期待着这场革命的发生.他久已打算写一部书来表现法国下层青年的处境和思想,一八二七年《司法公报》上的那桩案件,给他提供了现成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让他获得了一个表达思想的框架,于是《红与黑》产生了.这部小说,是作者对大革命以来的法国社会,特别是对人的处境及心灵进行历史和哲学的研究的成果,他将两个多世纪以来资产阶级思想家关于"人"的学说与反封建的革命意识融合在一起,熔铸成《红与黑》中朱利安的形象;他将自己对法国革命和拿破仑时代的深刻理解和坚定信念注入朱利安的头脑;将自己强烈的爱憎和敏锐的判断力赋予朱利安的灵魂.总之,他成功地使他笔下这个人物成为时代精神的高度概括,深刻地反映着法国社会新旧交替时期的观念更新.理解了朱利安,就理解了法国大革命,就理解了拿破仑大军的所向披靡,就理解了历史的不可逆转,就理解了一八三○年七月使波旁王朝覆灭的三天起义.从这个角度看,斯丹达尔的确是一位最深刻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家. 另一方面,斯丹达尔本人奇特的个性,也是使朱利安形象生辉的一个原因.斯丹达尔是十九世纪性格最难捉摸的一位作家.他外表冷峻,内心却充满激情;看上去玩世不恭,其实对生活无比热爱;分明为人坦率真诚,偏偏喜欢掩掩藏藏,故弄玄虚.他敏感,多疑,有时过分自尊;他具有意大利人那种热烈而深沉的情感,无论爱憎都格外强烈而鲜明,而法国式的轻松幽默,在他身上却是不多见的.他讨厌虚荣.浮夸,崇尚热情.刚毅.充沛的精力和顽强的意志,英雄业绩和冒险行为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他厌恶平庸,时时刻刻都在追求超群出众,他笔下的主人公全都出类拔萃,不同凡响,具有超人的智慧.强烈的个性.非凡的魄力乃至完美的外表.《红与黑》中的朱利安.《巴马修道院》中的桑塞伐利娜,还有短篇小说《法尼娜.法尼尼》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有这样的特点.斯丹达尔本人复杂的个性,使他所塑造的人物也都带有某种神秘的.震慑人心的气质,从这个角度看,他又是个极富浪漫色彩的作家. 此外,斯丹达尔在艺术上也是独具一格的.他的创作思想.创作方法与巴尔扎克有相通之处,他们同属热中于探索事物本质和内在联系的作家,他们对法国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过渡的伟大历史转折具有同等敏锐.同等深刻的判断,而且同样重视运用典型化的方法来反映这一伟大转折.但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艺术手法是大不相同的.巴尔扎克长于观察透视,斯丹达尔长于推理判断;巴尔扎克侧重分析解剖,斯丹达尔侧重集中概括.巴尔扎克想要奉献给读者的,是通过人物群像反映社会全景的巨型壁画,是一种除主体建筑外还有许多附设建筑的宏伟壮观的建筑群.斯丹达尔却只想通过几尊塑像来概括时代精神的本质特征.巴尔扎克时刻不忘分析纷纭繁复的现实关系对人物性格的影响,斯丹达尔则全神贯注于表现人的心灵.因此巴尔扎克认为至关重要的那些琐细的描写,在斯丹达尔的作品中是完全见不到的.他不关心一切外在的东西,街道.房屋.服饰.自然景色......所有这些,斯丹达尔都略去不谈,他着意刻画的,仅仅是人物内在的感情和心理活动.虽然巴尔扎克在心理描写上也有很高的成就,但象斯丹达尔这样,以刻画内心世界作为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在十九世纪初叶的法国还是相当罕见的.正因为斯丹达尔以他独到的艺术功力细致而充分地展示了朱利安丰富的内心世界,才使这个形象具有了独特的丰采. 至于艺术风格,斯丹达尔那富于理性的逻辑头脑,必然与浪漫派浓厚的感情色彩及浮夸的文风格格不入.他受不了那些作家的长吁短叹和言过其实的热情,尤其讨厌夏多布里昂矫揉造作的感伤情调.在这一方面,只有梅里美和他的趣味最相投.他们看重的是客观事实,主张让事实本身说话,而不要多余的描写或铺陈,尤其要坚决排斥作者的主观抒情成分.斯丹达尔很留意不让自己在作品中露面,从不以自己的名义阐述观点.表露情感,尽管通过作品中的人物,仍然很容易让人感觉出作者炽热的情感和爱憎.斯丹达尔尤其不能容忍夏多布里昂那种浮华艳丽的文体,他喜欢的是朴实无华.毫无装饰的美.巴尔扎克是他所敬重的作家,但巴尔扎克那些夸张的修饰语和最高级形容词常常令他感到遗憾.斯丹达尔自称是从《民法》中学习语言的.他的文风简洁.明确.朴素.严谨,象口语一般自然,没有丝毫雕琢和修饰的痕迹.他的作品结构紧凑,层次分明,情节十分集中,没有任何枝节,仅仅突出主干,这在当时也是颇富特色的. 总之,斯丹达尔是一个有独特艺术魅力的作家.也许由于他太与众不同了,很难为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所理解(人们往往是不喜欢与自己差别太大的同类的),维克多.雨果和圣伯夫甚至不承认他是一位作家.他在文坛仅有的两个知音是巴尔扎克和梅里美,巴尔扎克是唯一理解他的创作思想并真诚地公开赞美他的人,但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艺术.梅里美是唯一理解他的艺术并衷心敬佩他的人,却因世界观和视角的差异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思想.他在当时的法国文坛一直是个鲜为人知的"陌生人".但在历史拉开一段距离以后,斯丹达尔的睿智和准确的历史眼光终于为世人所发现,他那别具一格的艺术终于放射出夺目的光辉,经过时间老人的筛选,《红与黑》终于成为举世公认的最富魅力.也最有研究价值的传世之作. 时间,既是无情的,也是公正的. 艾 珉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出版者的话 这部作品准备出版,正好发生重大的七月事件①,它给人们指出了对活跃想象力不利的趋势.我们有理由相信下面这些篇章是在一八二七年写的.② 出版者是指本书法文版最早的出版者. ① 滑铁卢战役后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开始君主立宪制.查理十世即位后,废除立宪政体,一八三○年三月,国王解散众议院,七月,取消言论自由,七月二十七日,巴黎工人上街,二十九日,攻占王宫,国王退位,史称"七月革命". ② 本书实际写作年代约在一八二九年至一八三○年间. 卷上 真理,严酷的真理. 丹东① ① 丹东(1759—1794),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著名活动家之一,雅各宾派的右翼领袖. 上部 第一章 小 城 把万物放在一起, 那并不怎么坏, 但笼里就不那么愉快 了.(引诗原文为英语.) 霍布斯(霍布斯(1588—1679),十七世纪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 韦里埃小城(韦里埃(Verrières),弗朗什-孔泰境内有两村镇均以韦里埃命名,但都不在杜河河谷中.此处韦里埃是个虚构的城市.)可算是法朗什-孔泰(法朗什-孔泰(Franche-Comté),法国东部古省名.)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它的白色房屋,有着用红瓦盖成的尖尖的屋顶,铺陈在一个小山的山坡上,一丛丛茁壮的栗树,衬托出这山坡的曲折起伏.杜河(杜河(le Doubs),发源于汝拉山,流经法国.瑞士,再折回法国境内,注入索恩河.)在城堡脚下约数百步远的地方奔流着,这个城堡是从前西班牙人建筑的,如今却已成为废墟了. 韦里埃的北面被一座高山所掩蔽,这是汝拉山脉(汝拉山脉(le Jura),横亘欧洲西部,在法国.瑞士及意大利之间.)的一个分支.每年十月,当最初的寒流来到的时候,嶙峋的维拉山峰便盖满了白雪.一条从山上奔泻下来的急流,穿过韦里埃,然后流入杜河,这条急流给许多锯木厂提供了操作的动力;这是一种很简单的工业,它使城里大多数的居民能够舒适过活,而在这些居民中,农民多于市绅.但这个小城也并非因为有了这些锯木厂才富裕起来的,它富裕的原因,是由于印花布的制造,这种印花布又叫米卢斯(米卢斯(Mulhouse),法国东部上莱茵省一市,一七四六年在该地兴建了法国第一个印花布制造厂.)花布,因此自从拿破仑失败以来,韦里埃全城房屋的门墙,差不多都修葺一新. 人们刚走进这城市,就听到一阵喧噪声,使人感到晕眩,这声音是从一架隆隆作响的可怕的机器里发出的.二十个沉重的铁锤,因急流冲击齿轮,高举起来,又落下去,把路面都震动了.每天每个铁锤不知道要制造出多少万个铁钉.当铁锤一起一落的时候,那些天真漂亮的年轻姑娘,把小铁片递送到巨大的铁锤下面,于是小铁片很快就变成了钉子.这种操作看起来极其粗笨,却是使初次来到法兰西和瑞士毗连山区的旅客最感到惊奇的一种工业.如果这位旅客走进韦里埃的时候,询问这座使大路上的行人震耳欲聋的制钉厂是属于谁的,人们会用慢吞吞的语调回答他说:"嗨!那是市长先生的." 韦里埃有一条大路,从杜河河岸直达小山的山顶,只要这位旅客在这条大路上停留几分钟,他准会看见一个神色匆忙.身材高大的要人. 一看见他,所有路上的行人都赶忙脱帽敬礼.他头发斑白,穿着灰色的衣服,是一位得过许多勋章的骑士.宽阔的前额,鹰嘴似的鼻子,总的说来,他的面貌还算端正:初次见面,人们甚至还会觉得他不但有村长的尊严,还有我们仅能在一个四十八岁或五十岁的人身上发现的某种可爱之处.但是不久这位巴黎的旅客,就会因他那种自得自满和保守狭隘的神态而感到不快.人们终于发现这个人的才干,只限于做到分文不差地收回别人应该还给他的;而他自己应该交付给别人的,则尽可能地往后拖延. 这便是韦里埃市长德.雷纳尔先生.他迈着庄重的步伐穿过街心,走进市政厅,旅客就看不见他了.但是,如果这位旅客继续散步,再往上走一百步,他便会远远看到一座外表相当美观的房子,从房子周围的铁栅栏望进去,还可以瞧见大而华丽的花园.再望过去,便是一条由勃艮第的群山构成的地平线,好象有意被安排在那里悦人耳目似的.这一景色倒使旅客忘记了开始使他感到窒息的那种对金钱锱铢必较的污浊气氛. 有人告诉他,这座房子是属于德.雷纳尔先生的,它刚刚建成;韦里埃的市长之所以能有这样一座用坚固大理石盖成的住宅,是由于他开办制钉厂获得了一笔利润.他的家族据说原籍是西班牙,具有悠久的历史,但在路易十四征服此地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定居了. 从一八一五年起,他觉得当工业家有点不光彩,因为一八一五年(一八一五年,波旁王朝复辟,这里暗示他是保王党.)使他当上了韦里埃的市长.这座华丽的花园,一层一层,一直伸展到杜河岸边,每一层的平台都垒有护墙,这也是德.雷纳尔先生苦心经营生铁买卖得到的报酬. 在法国,我们不要想看到象在德国的莱比锡.法兰克福.纽伦堡等工业城市附近那种明媚如画的花园.在法朗什-孔泰,人们越是建筑高墙,越是在自己的地产上堆起一层层的石块,就越能获得四邻的尊敬.德.雷纳尔先生的花园,高墙林立,它之所以受到人们的赞赏,特别是因为他用重金买下了花园现在占用的几小块土地.比方说,这个锯木厂在杜河岸边占的特殊位置,当你走进韦里埃时,它就引起了您的注意,而且您还注意到在屋顶的一块大木板上,用特大的字体写着索雷尔这个名字,但是在这个锯木厂六年前占用的那块土地上,此刻人们正在为德.雷纳尔先生的花园修建第四层平台的护墙. 尽管很傲慢,德.雷纳尔先生还是不得不跟老索雷尔,这个冷酷执拗的农民打交道,他数了不少金光闪闪的硬币交给他,这才得到他的同意把他的厂房迁到别处.至于那条给锯木厂提供动力的公共溪流,德.雷纳尔先生利用他在巴黎的势力,也使它改道了.他得到这一恩惠,是一八二×年大选后的事. 在离杜河河岸往下五百步的地方,他用四阿尔邦(阿尔邦(arpent),法国旧的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二十至五十公亩.)地去调换索雷尔的一阿尔邦地.虽说这一地段的位置对经营松木板生意十分有利,但是索雷尔老爹(自从他发财以来,人们就这样称呼他),仍然知道怎样利用他邻居的急性子和土地占有欲,把六千法郎拿到手了. 不用说,他们这种调换,曾经引起当地一些正派人的非议.有一次,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一个星期天,德.雷纳尔先生穿着市长的礼服从教堂回来,远远望见老索雷尔,被他的三个儿子围住,面带笑容地朝他看了一眼.这笑容,在市长先生的灵魂里投下了一道阴影,从此以后,他就常常想,也许不需要花那么多钱,这笔交易也会成功的. 在韦里埃,要想得到公众的重视,最主要的是,一方面多多建筑护墙,另一方面不要采用泥瓦匠从意大利带来的建筑图样,这些泥瓦匠是每年春天穿过汝拉山的峡谷到巴黎去的.因为这样一种革新的行动,会给建筑师带来轻举妄动的坏名声,使他在法朗什-孔泰那些有荐举之权的温和稳健人士当中,永远得不到支持. 事实上,这些人士在那里推行的是一种最令人讨厌的专制主义,正是由于这个恶劣的字眼,所以对曾在巴黎这个伟大共和国生活过的人来说,在小城市里居住是无法忍受的.专横霸道的舆论(就算它是舆论吧!)在法国的小城市和在美国,同样是愚蠢的. 第二章 市 长 权势!先生,难道算不了什么?愚人的尊敬,儿童的惊奇,富人的企羡,智者 的蔑视! 巴尔纳夫(巴尔纳夫(Joseph Barnave,1761—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制宪会议成员,主张君主立宪政体,一七九三年被处死刑.) 在离杜河水道大约一百尺远的高处,沿小山开辟的公共散步场所,正需要修一座巨大而坚固的堤墙,这对沽名钓誉的行政长官德.雷纳尔先生来说,真是幸运之至.由于地势绝佳,这个公共散步场所已成为法国最美好的风景之一了.但是每年春季,雨水冲击,路面上出现许多沟洼,行人往来,殊感不便,这就给德.雷纳尔先生提供了一个为他的行政工作树碑立传的大好机会,于是就在那里修筑了一座二十尺高.三十到四十特瓦兹(特瓦兹(toise),法国古长度名,相当于1.949米.)长的堤墙. 为了修建堤墙的栏杆,德.雷纳尔先生不得不到巴黎跑了三次,因为倒数第二任内务大臣曾经表示过坚决反对在韦里埃修建公共散步场所.如今这堤墙的栏杆已砌成四尺多高,而且,好象要向现在和过去的大臣们公开挑战似的,这时正在栏杆上镶嵌大理石石板. 不知多少次,我曾把胸膛靠着光滑的蓝灰色的石板上,一面追忆着昨夜离开的巴黎的舞场,一面把目光投向杜河沿岸一带!在河的左岸蜿蜒着五六道山谷,在山谷里,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出许多小溪,形成一道道小瀑布流入杜河.山谷里的太阳是十分强烈的,红日当头的时候,在平台上憩息的旅客,便把茂盛的梧桐树当作他的清梦的掩蔽所.这些梧桐树生长得很快,层层密叶,一片葱翠,这是因为在大堤墙后面,市长先生叫人从别处运来的土壤比较好.尽管市议会提出过异议,他毕竟还是把散步场所的面积加宽了六七尺(虽说他是极端保王党人(极端保王党人,"极端"原文为 ultra,是ultra-royaliste(极端保王党人)的简称.),而我是自由党人,但在这一点上,我应当称赞他),这就是为什么他和韦里埃贫民收容所所长.幸运的瓦勒诺先生的意见完全一致,认为这个平台可以和圣日耳曼-昂-莱(圣日耳曼-昂-莱,巴黎附近小镇,该地有名建筑师勒诺特尔设计建造的城堡.)的平台媲美. 至于我呢,我对这条忠义大道只提出一条意见,人们可以在十五到二十个地方,看到在大理石石碑上刻着的这个官方路名,不用说,这些石碑使得德.雷纳尔先生又多获得了一枚勋章;我要对忠义大道提出谴责的是,官方采用那种野蛮的方式去修剪树枝,竟把一些茁壮成长的梧桐树的梢头都砍光了.假如不愿让这些梧桐树长得低低的.圆圆的.平平的,象最普通的菜园子里的蔬菜一样,那么,保存我们在英国看到的那种梧桐树的壮丽形态也是好的.但是市长先生的意志,专横无比,凡是他这个区域的树木,每年必定遭到两次无情的砍伐.本地的自由党人还认为(也许他们有些夸大),自从马斯隆助理神父有了将截剪下来的树枝的收入据为己有的习惯以后,官家园丁的手就变得更加残酷了. 这位年轻的神父是几年前从贝桑松(贝桑松(Besancon),法国东部城市,法朗什-孔泰省省会.)派来的,省里派他来的目的,是监视谢朗神父和附近的几个教士.有一个年老的外科军医,曾在意大利的部队(意大利部队,指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期间拿破仑远征意大利的部队.)里服过役,后来退伍来到了韦里埃.按照德.雷纳尔先生的意见,他以前是雅各宾派,又是波拿巴分子,有一天,他竟然抱怨起市长来了,说他把这些美丽的树木七砍八砍,糟蹋得不象样子. "我爱荫凉,"德.雷纳尔先生用人们和一个得过荣誉勋章的外科军医讲话时应有的高贵态度回答说,"我爱荫凉,我修剪我的树枝,为的是能有更多的荫凉.我不能设想一棵树生来能有别的用处,除非它象有出息的胡桃树那样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这就是在韦里埃决定一切的一句名言.仅仅这四个字,就足以表达那城市四分之三以上的居民的一般思想了. 有利可图被视为是一个理由,在这个看来如此漂亮的小城里,就全靠这四个字来决定一切.陌生的旅客来到这里,被周围深邃清新的林壑美景迷住,会首先想到本地居民对美一定是很敏感的;他们倒也不少谈起他们家乡风景的美丽,我们不能说他们对此并不重视;但是正因为山川风物之美把游客吸引到这里来,让旅馆的老板们大发其财,然后再通过纳税的办法,就把利润送交给市府了. 这是秋季的某一天,德.雷纳尔先生挽着他妻子的胳臂,在忠义大道上散步.德.雷纳尔夫人一面倾听她丈夫态度严肃地讲话,一面很不放心地注视着她的三个孩子的动作.大孩子约有十一岁,他接连几次走到栏杆附近,现出要爬上去的样子.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喊阿道尔夫,于是孩子就放弃了他大胆的想法.德.雷纳尔夫人看起来是一个三十岁的妇女,但仍然相当漂亮. "他将来会懊悔的,这位堂堂的巴黎先生."德.雷纳尔先生很生气地说道,脸色显得比平时更苍白,"我在宫廷里并不是没有朋友呵......" 不过,虽说我打算用二百页的篇幅来向您描述外省的人情世态,但我决不会这样野蛮,强迫您忍受一篇又冗长又烦琐的外省人的对话. 这位使韦里埃市长对他感到如此可怕的堂堂的巴黎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阿佩尔先生(阿佩尔(Appert),实有其人,当时的慈善家,他关心犯人的生活待遇,曾多次参观监狱并和犯人谈话.),他两天以前,不但设法参观了韦里埃的监狱和贫民收容所,而且还参观了市长和本城大地主经管的免费医院. "不过,"德.雷纳尔夫人怯生生地说道,"既然您(在法国,在称呼关系不密切的人以及表示尊重时用第二人称复数,通译为"您",在关系密切的人之间或对晚辈仆人,则用第二人称单数,通译为"你".在本书中,由于书中人物感情的变化,对同一人时而称"您",时而称"你",似尚有规律可循;而有些地方的称呼,和我国的习惯不符,如斥责仆人时还称之为"您",又骂他"蠢货",似不可理解.为保持本书原作的人称,一律照译,不改.)管理穷人的福利一丝不苟,这位巴黎先生又能对您怎么样呢?" "他是专为散布流言蜚语才来的,以后他会写文章,在自由党的报纸上发表." "亲爱的,您从来不看这些报纸." "可是有人向我谈起过这些雅各宾派的文章,这一切都使我们分心,妨碍我们去干正事(这是事实.......原注).我是永远不能原谅那个教士的." 第三章 穷人的福利 一个有德行.不搞阴谋的教士, 是乡村的福音. 弗勒里(弗勒里(Claude Fleury,1640—1723),法国神父,路易十四诸孙的助理太傅,著有《教会史》.) 应该提醒大家一下,韦里埃的教士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但由于山区空气新鲜,所以身体壮健,性格刚强,他是有权随时到监狱.病院甚至贫民收容所去进行访问的.阿佩尔先生,由巴黎方面介绍给这位教士,正好就在这天早上六点钟来到了这个奇怪的城市.他一到,就去教士家里了. 谢朗教士读着德.拉莫尔侯爵写给他的信,脸上显出思索的样子,德.拉莫尔侯爵是法国贵族院议员,也是本省最大的地主. "我年纪这么大,在这里又受到大家的敬爱,"谢朗教士沉吟道,"他们也许还不敢吧!"他随即转身望着这位巴黎先生,虽说他年纪老迈,但他的眼里依然闪烁着神圣的热情,表示乐意去干一件带有危险性的好事. "先生,您同我一起去吧!但是在狱卒面前,尤其是在贫民收容所的看守人面前,我希望您对我们看到的事不要发表任何意见." 阿佩尔先生听到这里,明白他遇到了一个勇敢正直的人,于是随着这位可敬佩的教士,参观了韦里埃的监狱.病院和收容所;他提了许多问题,虽说他只得到一些希奇古怪的答复,但他始终没有说出半句责备的话. 他们参观了好几个小时.教士邀请阿佩尔先生吃午饭,阿佩尔先生不愿过多地牵连他的慷慨的同伴,推说他有许多信要写.三点钟左右,他们二人在结束了对贫民收容所的视察后,便去参观监狱.他们看见狱卒站在监狱的门口,这是一个六尺高的彪形大汉,两条腿是弯曲的,他那张下流的脸,由于恐怖,叫人看了就恶心. "喂!先生,"他瞧见教士,立刻问道,"同您在一起的这位,不就是阿佩尔先生吗?" "是的又怎么样呢?"教士说道. "这是因为我昨天接到一项紧急命令,是省长先生专派一个宪兵骑马跑了一夜送来的,指示我不准让阿佩尔先生到监狱里来." "告诉您,努瓦鲁先生,"教士说道,"这位同我在一起的旅客,正是阿佩尔先生.您承认吗?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我都有权到监狱里来,而且愿意叫谁陪我来,就叫谁陪我来." "是的,教士先生,"狱卒垂下头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好象一只巴儿狗受到棍棒的威胁,暂时服了似的."不过,教士先生,我是有妻子儿女的,如果有人告发,我就要被革职.我是全靠我这一职位来过活的." "我也不愿丢掉我的职位."善良的教士说道,声音越来越激动. "我和您究竟不同啊!"狱卒继续说道,"您嘛,教士先生,谁都知道您每年拿着八百里弗(里弗(livre),法国古代货币,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的年金,又有田地房屋......" 就是这么点事,人们却用二十种不同的方式传来传去,并加以夸大,两天以来,竟把韦里埃小城的一切仇恨情绪都挑动起来了.德.雷纳尔先生和他夫人之间的一场小小的争论,正好也就是由此产生的.这天早上,德.雷纳尔先生由贫民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陪同,去到教士家里,向他表示他们对他的极端不满.谢朗先生是没有什么保护人的,他深深感到他们那番话的严重性. "好吧,先生们!我已经八十岁了,居民会看到,我将是这个区域里被革职的第三个教士.我来这里已有五十六年,差不多为全城的居民举行过洗礼;我刚来这儿的时候,韦里埃还不过是个村镇呢.我天天在这里为年轻人主持婚礼,连他们的祖父的婚礼也是我主持的.韦里埃是我的家,但是,对离职的恐惧决不会使我拿良心去做交易,也不会使我接受另一个行动准则.当我看到这个外乡人的时候,我也曾这样考虑过:这个来自巴黎的旅客,他可能真是一个自由党人;自由党人现在到处都是,但他对我们的穷人和囚犯又能有什么损害呢?" 这时,德.雷纳尔先生的指责,尤其是贫民收容所所长先生的指责,变得越来越厉害了. "好吧,先生们!你们就革我的职吧!"年老的教士声色俱厉地说道,"可是我还是要照样住在这里.大家知道,四十八年以前我继承了一份田产,每年有八百里弗的年金.我将来就靠这份年金过日子.我在任职期间,没有一点来路不明的积蓄,先生们,你们听着,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当人们说起要革我的职务时,我并不怎么感到惊慌." 德.雷纳尔先生一向跟他的夫人过得很美满,但是他却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夫人怯生生地向他重复着的这个问题:"这位巴黎先生能做出什么损害囚犯的事呢?"他正要大发脾气,他的夫人忽然惊叫了一声,因为她的第二个男孩刚爬到堤墙的栏杆上去了,他不管这墙离下面的葡萄地有二十多尺高,却在那儿跑着.德.雷纳尔夫人害怕惊动她的孩子,会使他摔下来,于是不敢向他说话.那孩子只顾笑着,为自己的勇敢行为感到得意,后来瞧见了他母亲,看见她吓得脸色惨白,这才跳了下来,向她的怀里奔去.他着实受到母亲的一顿埋怨. 这件小小的事,改变了他们谈话的主题. "我决心要把索雷尔请到家里来,这个锯木匠的儿子,"德.雷纳尔先生说道,"孩子们变得太淘气了,我们自己无法照应,索雷尔可以替我们管一管.他是年轻的教士,又是很好的拉丁语学者,他会使我们的孩子学业进步,因为谢朗教士说过,他的性格很刚强.我打算给他三百法郎的薪俸,还要管他吃饭.我以前对他的道德品质不免有点怀疑,因为他是这位老外科医生的宠儿,这位老外科医生是荣誉团的成员,自称是索雷尔的表亲,所以就寄寓在索雷尔家里了.归根结蒂,这个人很可能是自由党的密探,他说我们山里的空气可以医治他的哮喘病,但这一点却没有得到证实.他参加过布奥拿巴特(布奥拿巴特,拿破仑是科西嘉人,该岛靠近意大利,故将他的姓用意大利语发音,以示蔑视.)在意大利所有的战役,据说当年还签名反对过帝国.就是这个自由党人教小索雷尔念拉丁文,后来又把随身带来的一大批书籍都留给他了.按道理,我是绝不会想到要把我们的孩子交给木匠的儿子去管教的,但是,恰好在那件使我和谢朗教士永远闹翻了的事发生的前一天,那位教士告诉我,索雷尔三年以来就在研究神学,将来还打算进修道院,这样说来,他就不是自由党人,而是一位拉丁语学者了." "这么安排还有另一方面的好处,"德.雷纳尔先生继续说道,用外交家的神态瞧着他的夫人,"瓦勒诺新近为他家的四轮轻车买了两匹诺曼底好马,就神气十足.可是他家的孩子总还没有家庭教师吧." "他很可能把我们这一位抢走呀." "那么,你是赞成我这一计划的了?"德.雷纳尔先生说时微笑了一下,表示感谢他妻子刚才提出的那个绝妙的意见,"行,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啊!天哪!亲爱的,你怎么这么快就拿定了主意!" "这是因为我一向刚强果断,教士对这点看得很清楚.我们不要装聋作哑,在我们这里,周围全都是自由党人.所有这些印花布商人全都嫉妒我,我敢担保,其中有两三个眼看就要成为富翁了!随他们吧,我很高兴让他们看见德.雷纳尔先生家里的孩子有他们的家庭教师领着散步.这会受人尊敬的.我的祖父常常向我们讲,他年轻时也曾有过家庭教师.这自然要多花费我百把块钱(钱的原文是埃居(écu),法国古银币,约合三个法郎."百把块钱",就等于三百法郎,正好是索雷尔的薪俸的数字.),不过为了保持我们的身分,应该把这笔费用看作是一项必需的开支." 这个突然的决定使德.雷纳尔夫人完全陷入了沉思.德.雷纳尔夫人是一个身材高高的妇女,长得丰满匀称,她曾是本地的美人,正如山里大家所称道的,她有着某种朴素的仪态,举止行动还保存着年轻姑娘的轻盈;这种充满天真活泼的自然风韵,在巴黎人眼里简直会唤起某种温柔的快感.如果德.雷纳尔夫人真的知道她有这种优点的话,她是会感到非常羞愧的.她的心灵从没接近过殷勤献媚或矫揉造作这类情绪.据说有钱的瓦勒诺所长先生一度追求过她,但并没有获得成功,这件事曾给她的品德增添了不少的光彩,因为,这位瓦勒诺先生是一个魁伟的年轻男人,体格强壮,有一张光亮的棕红的脸,两片黑而粗的颊髭,他粗野,脸皮厚,嗓门大,象他这样的人,在外省,就可称为美男子了. 德.雷纳尔夫人十分胆怯,表面看来,她的性格不免有些古怪,瓦勒诺先生轻狂的举动和粗大的嗓门,特别容易引起她的反感.她对韦里埃社会的所谓娱乐,往往采取回避的态度,而人们则把这说成是她对自己出身门第感到骄傲的表现.她对此毫不在意,看到城里的居民不常到家里来拜访,她反而感到十分满意.老实说,她在那些太太们的心目中,简直是个傻子,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在丈夫面前使点手腕,她把利用她丈夫从巴黎或从贝桑松给自己捎带几顶漂亮帽子的机会都放过了.在她看来,只要能让她独自一人在她美丽的花园里安静地散散步,那她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德.雷纳尔夫人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女人,她从来没有高傲到评断过自己的丈夫或承认自己讨厌他.她自觉或不自觉地认为,夫妇之间,本来不过如此,根本没有什么更温柔美好的关系存在.她喜欢德.雷纳尔先生,特别是在他向她谈起有关孩子教育计划的时候;在三个孩子当中,他希望第一个当军官,第二个当文官,第三个当神父.总的说来,她觉得在她所认识的男人中,德.雷纳尔先生还算是一个不太令人讨厌的人. 她对她丈夫这种评价是合理的.德.雷纳尔先生之所以获得具有智慧和彬彬有礼的声誉,是因为他从他叔父那里学得了半打以上的诙谐故事.那位德.雷纳尔老上尉在法国大革命以前,曾经在奥尔良公爵(奥尔良公爵(le duc d,Orléans,1725—1785),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的祖父.)的步兵团里服务,后来到了巴黎,又参加这位亲王的沙龙活动.他在那里看见过蒙德松侯爵夫人(蒙德松侯爵夫人(la marquise de Montesson,1737—1806),一七七二年和上述奥尔良公爵秘密结婚,曾出版过戏剧.诗歌.小说等.).著名的让利夫人(让利夫人(Mme de Genlis,1746—1830),蒙德松夫人的侄女,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及其妹的家庭教师.)和那位负责建造王宫的迪克雷(迪克雷(Ducrest,1747—1824),让利夫人之弟,富于异想,路易-菲利普之父受他影响,将居住的王宫侧翼改建后租给他人开商店,致使这一部分建筑成为巴黎的社交中心之一.)先生.德.雷纳尔先生讲故事时,总是不厌其烦地提到上面那些人物,而天长日久,对于这类极其微妙的往事的回忆,也就渐渐成为他的一项重要工作,不过一个时期以来,他也只是在隆重的场合才讲述这些有关奥尔良家族的故事.加之他很有礼貌(只有在谈到金钱时是例外),于是理所当然地被视为韦里埃最有贵族风度的人物了. 第四章 父 与 子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 那难道是我的罪过?(引诗原文为意大利语.) 马基雅弗利(马基雅弗利(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历史学家和作家,资本主义关系产生时期意大利资产阶级的思想家之一.他主张建立民族统一国家,加强中央集权,防止内讧,反对罗马教皇干涉世俗政治;并又主张统治者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一理论被后人称为"马基雅弗利主义",著作有《君主论》和《佛罗伦萨史》等.) "我的妻子确实很有见解!"次日清晨六点钟,德.雷纳尔市长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向索雷尔的锯木厂走去,"尽管我是为了要保持我的地位才向她提起过那件事,我倒真没有想到,如果我不聘请这个索雷尔小教士,据说他的拉丁语好得很,收容所所长这个惯用心机的人,很可能有着和我同样的想法,会把他从我这里抢走的.往后他谈起他家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时,该是多么神气啊!......一旦这个教师来到我家,是不是还要他穿教士的衣服呢?" 当德.雷纳尔先生被纠缠在这个疑难问题里时,他远远看见一个身高将近六尺的农民,他从天刚亮起,就一直在忙着量他那些在杜河沿岸拉纤的道上放着的木材.他看见市长先生走近他的身旁,显得并不怎么高兴,因为这些木材这样放着,妨碍交通,是违反规章的. 这个人就是索雷尔老爹.德.雷纳尔先生向他提出要聘请他儿子朱利安这个奇怪的要求,他感到很惊讶,又十分高兴.但他仍旧注意把话听下去,并显出一种忧郁和冷淡的样子,这一手山里的居民是最善于扮演的.他们在西班牙统治时期当过奴隶,至今还保留着埃及农民那种面部表情. 索雷尔最初的回答,无非是他那背诵得很熟的一串客套话.当他重复着这些废话时,脸上露出一种拙劣的微笑,更增加了他脸上原有的那种虚伪的甚至是欺诈的表情,这个乡下老头十分机警,他心里正在猜测,为什么这样一个重要人物要把他的混蛋儿子请到他家里去.他本来最不喜欢朱利安,然而正是这个朱利安,德.雷纳尔先生情愿每年拿出三百法郎的一笔意想不到的薪俸送给他,管他吃,甚至还要管他穿.关于衣服这一项,是索雷尔老爹灵机一动,趁机提出来的,但德.雷纳尔先生最后也还是接受了. 这项要求引起了德.雷纳尔先生的注意.按常情来说,他暗自想道:"索雷尔对我的建议应该非常满意,但事实上他并不满意,很明显,外面已经有人聘请他的儿子,而这个人,如果不是瓦勒诺,又能是谁呢?"德.雷纳尔先生催促索雷尔立刻把事情定下来,但毫无结果,狡黠的乡下佬坚决不同意.他说要征求他儿子的意见,好象在外省,一个有钱的父亲真的需要征求一个无钱的儿子的意见,而不仅仅为了做做样子. 水力锯木机就安置在河边的一个厂棚里.屋顶盖在四根粗大的木桩支着的椽子上.在厂棚中间大约八尺到十尺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把大锯一起一落,同时还有一架极其简单的机器把一块木料送到锯子下面去.河水冲击的力量推动着大轮盘,然后使这机器的两部分都动作起来;一部分使锯刀一起一落,另一部分使木料慢慢地送到锯刀下面,锯成一块块木板. 索雷尔老爹走近他的工厂时,用很粗的声音喊叫朱利安,但是没有人答应.他只看见他的两个大的儿子在那里工作;他们都是些粗大的汉子,举着笨重的斧头,劈开松树树干,然后把它送到锯的地方去.他们全神贯注地瞄着木头上的墨线记号,每次斧头落下,就飞起大块的木屑.他们没有听见父亲的喊声.索雷尔老爹走向厂棚,进到里面,在锯子旁朱利安平时应该待着的地方寻找,可是找不着朱利安.后来他看见他了,在离锯子五六尺高的地方,骑在屋顶下的一条横梁上.朱利安没有一心一意地看着机器操作,而是在那里埋头读书.再没有比读书更引起老索雷尔反感的了.朱利安身体单薄,不适宜于做气力活,比不上他的两个哥哥,这一点,老索雷尔倒还可以原谅,但是他对这种读书的嗜好却是恨透了,因为他自己是不识字的. 他喊了朱利安两三次,朱利安没有答应.年轻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书本上;这种注意力远远超过锯子的喧噪声,以致他父亲那种可怕的声音他都没听见.后来,老索雷尔不顾自己年纪那么大,一纵身跳上正待锯开的那根大木头,又从那里一步跳上撑住屋顶的横梁上.他一拳打过去,将朱利安手里捧着的书打落到河里去.他第二拳同样凶猛,象小圆球似的落在朱利安头上,使朱利安的身子失去平衡.如果不是他父亲这时用左手把他抓住,他早已跌出十四五尺远,掉在正在转动的机器的铁轴中间碾得粉碎了. "哼!懒东西!你怎么老是在看守锯子的时候看你那该死的书?你等晚上在教士家里鬼混的时候去看,也好嘛." 朱利安虽说被两下厉害的拳头打得头晕目眩,受伤流血,却连忙走到锯子旁边,回到自己岗位上去.他眼泪汪汪,主要是因为失掉了他心爱的书,至于身体上的疼痛还在其次. "下来吧,畜生,我有话对你说." 这回,机器的喧噪声又使得朱利安听不见这一命令.他父亲已经下来,不愿再爬到机器上面去,便走去找了一根用来打核桃用的长棍子,用它去打朱利安的肩膀.朱利安刚一着地,老索雷尔便粗暴地撵他,把他赶到回家的路上去."天知道,他又要把我怎么样了!"年轻人暗自想道.他一面走,一面伤心地朝河里望去,他的书就是掉在这条河里的.这书,是《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圣赫勒拿岛回忆录》,拿破仑的回忆录,是他的副官拉斯卡斯(Las Cases)根据他在圣赫勒拿岛流放时的谈话编写而成.),是他所有书中最心爱的一本. 他脸颊红红的,眼睛低垂着,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看起来比较文弱,面部的轮廓不很匀称,但相当清秀,还有一个鹰嘴鼻.他的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在宁静的时候,闪射着热情和沉思的火焰,此刻却流露出最可怕的仇恨的表情.他的头发是深栗色的,长得很低,只露出一块小小的额头,在他生气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凶恶.人类的脸千万张,各不相同,也许就找不着有比他的个性更惊人.相貌更与众不同的了.他身材纤细,修短合度,看起来不是那么强壮有力,然而却是个动作轻捷的人.小时候,他那沉思的神态和苍白的脸色,曾使他父亲认为他是一个养不大的孩子,即使养大了,也是家庭的累赘.他是家里大家鄙视的对象,因此,他恨他的两个哥哥和他父亲,每逢星期天,在公共场所参加游戏的时候,他总是常挨打的. 只是不到一年以前,他的漂亮的脸才开始博得少女们的几声赞许.朱利安平时被看作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受到大家的轻视,但他却对那个年老的外科军医非常钦佩,因为这个军医有一天竟敢向市长谈起不该修剪梧桐树的事. 这个外科医生常常把雇朱利安做零工的工资付给老爹,好让朱利安跟他学拉丁语和历史,也就是说,他所知道的历史,即一七九六年的意大利战役.他在去世以前,把他的荣誉团十字勋章.他的半饷(半饷,法国非在役军人领取半饷.)的拖欠未付款和三四十本书都赠给了朱利安;在这些书当中,最珍贵的一本,刚才已被打到溪流里去了,而这条公共溪流,正是市长先生以他的权势使之改变水道的. 朱利安刚走进家门,便觉得他被父亲那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肩头,他浑身战栗,以为又要挨打了. "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要扯谎."乡下佬用粗暴的声音在他耳边嚷着,同时将朱利安一把扭转过来,好象小孩扭转他的玩具小铅兵似的. 朱利安的大黑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面对面地望着老木匠两只凶恶的灰色小眼睛,老木匠好象要在朱利安灵魂的深处看个清楚似的. 第五章 谈 判 拖延迟缓就能成就事业.(引文原文为拉丁语.) 恩尼乌斯(恩尼乌斯(quintus Ennius,前239—前169),古罗马诗人,剧作家.主要诗歌作品有《编年纪》,全书十八卷,记述埃涅阿斯飘泊到意大利后直到作者同时代的人物和事件,此书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一定影响.这一段引文,内容是指古罗马统帅非比阿斯(Fabius,约前275—前203,一译费边),他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罗马军队失败后任独裁官,采取迁延战术,避免与汉尼拔军队进行决战,故有"缓进待机者"之称.) "老实回答我,不要扯谎,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流东西.你是在哪儿认识德.雷纳尔夫人的?什么时候你跟她讲过话?" "我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话,"朱利安回答说,"除了在教堂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夫人." "无耻的奴才,你一定瞅过她一眼." "绝对没有!您知道,在教堂,我只看见天主."朱利安继续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心想这是避免再遭一顿毒打的最好办法. "反正这里面还是有些名堂."狡猾的乡下佬回答说,他随即又沉默了一会儿,"该死的孽障,今后关于你的事,我一概不过问了.总之,我可以摆脱你这个累赘,没有你,我的锯木厂还会办得更好些.你讨得教士或其他什么人的欢心,他替你搞到一个很好的工作.赶快去收拾你的行李吧.我就要送你到德.雷纳尔先生家里去,去当他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 "当家庭教师,我会得到什么报酬呢?" "管吃,管穿,还有三百法郎的薪水." "我可不愿意当仆人." "畜生,谁跟你说去当仆人,难道我愿意我的儿子去当仆人?" "将来,我到底和谁一桌吃饭呢?" 这个问题使得老索雷尔有点狼狈,他觉得这样谈下去未免太不谨慎,于是大发脾气,说了一大堆诅咒的话,骂他是个馋鬼,好吃懒做,然后抛下朱利安,找他两个大儿子商量去了. 不久,朱利安看到他的两个哥哥,各自靠在砍柴用的斧头柄上,正在那里商议事情.他注意观察了一阵,完全摸不着头脑,便走到锯木机的另一边坐下,免得被人发现.他很想认真想一下这个突然改变他命运的消息,但他又觉得他缺乏这种审慎周详的思考能力,于是他的想象力都被用来设想他在德.雷纳尔先生华丽的住宅里将要看到的一切了. "宁可放弃这一切,"他暗自说道,"无论如何不能同仆人一桌吃饭.我父亲一定会强迫我这样做的,我宁可死去.我身边有十五六个法郎的积蓄,我今晚就可以逃走,走小路只要两天,就到贝桑松,虽说路上有巡警,我也不怕;到了那里,我可以当兵,必要时,我还可以越境去瑞士.不过,这么一来,我的前途葬送了,我的雄心壮志完了,当神父这个使人飞黄腾达的美好职业也完了." 害怕同仆人一起吃饭这种心理,朱利安并非生来就如此;为了兴家立业,他可以去做许多比这更艰苦的工作.他这种厌恶跟仆人一起吃饭的感情,是从卢梭(卢梭(1712—1778),十八世纪法国思想家,文学家,《忏悔录》是他的自传体作品.)的《忏悔录》里学来的.他全靠这本书来绘制他的理想世界.此外如《大军公报汇编》(大军,指拿破仑的军队.)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也都是他崇拜的经典.为了这三部著作,他可以牺牲他的生命.他从来不相信任何其他书籍.他接受了老外科军医的意见,认为天下所有的书籍都是骗人的鬼话,都是流氓骗子为了升官发财才写出来的. 除了一颗炽热的心以外,朱利安还有一种惊人的.甚至是愚不可及的记忆力.为了博得谢朗教士的信任(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他的前途和谢朗教士的关系),他曾把拉丁文的《新约全书》背得烂熟,德.梅斯特尔先生(德.梅斯特尔(de Maistre,1753—1821),法国哲学家,政论家,著有《教皇论》,他谴责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支持王权和教皇.)的《教皇论》他也能背诵,但他对这两本书都并不怎么信服. 好象有了默契似的,索雷尔和他儿子这天彼此都避免交谈.黄昏时刻,朱利安去教士家里学习神学,但他认为还是不要谈起人家向他父亲提出的那个奇怪的建议为好."那也许是个骗局吧,"他暗自说道,"我应该装出把它忘记了的样子." 第二天清早,德.雷纳尔先生派人去请老索雷尔,等了一两个钟头,他才来到;他一走进门,又是道歉,又是鞠躬.在提出各种各样的疑问以后,他终于搞清楚了他的儿子将来要和男女主人同桌吃饭,只有家里来客人时,他才单独同孩子们在另一间屋子里用餐.这时,市长先生心里充满着疑虑和诧异,惯爱节外生枝的索雷尔发现市长先生流露出的急切心情,便趁机提出要看看他儿子将来住的寝室.这是一间宽大的房间,布置得十分整洁,仆人们正忙着把三个孩子的小床搬进去. 看过寝室,乡下佬灵机一动,立刻很有把握地又要求看看给他儿子穿的衣服.德.雷纳尔先生打开他的写字台抽屉,拿出一百法郎来. "拿这笔钱,让您儿子到迪朗先生的店里去定做一套黑色衣服." "如果我将来把他从您这儿领回去的话,这套黑衣服还能留给他吗?"乡下佬说这话时,把他应有的礼貌完全忘记了. "当然." "好吧!"索雷尔慢吞吞地说道,"那么,我们现在只有一件事还应该商量商量,就是您打算给他的钱." "怎么!"德.雷纳尔先生生气地大声说道,"我们昨天就谈好了:我给他三百法郎.我想这够多的了,也许太多了." "这是您出的价钱,我不否认,"索雷尔老头说话的声音更加放慢了,然后,他用一种只有那些没有见过法朗什-孔泰的乡下佬的人才会感到惊讶的机智接下去说,眼睛紧盯着德.雷纳尔先生: "在别的地方,我们要合算得多." 一听这话,市长的脸色都变了.但一会儿他又恢复平静.他们足足谈了两个小时,双方都极其慎重,没有说出一句轻率的话;最后,乡下佬的狡黠胜过了有钱人的狡黠,因为后者不依靠狡黠也是可以过活的.所有关于朱利安的新的生活的各项条件都规定好了,不但每年的薪俸是四百法郎,而且还要先支钱,每逢初一,就是支钱的日子. "就这样吧!我每月给他三十五法郎."德.雷纳尔先生说. "为了凑个双数,"乡下佬用谄媚的声调说道,"象我们市长这样有钱又这样慷慨的人,一定会加到三十六法郎的." "行了!不要再噜苏了!"德.雷纳尔先生说道. 这一次,由于怒火上升,德.雷纳尔先生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了.乡下佬这才明白他应该停止前进.现在是轮到德.雷纳尔先生进攻了.老索雷尔很想替他儿子领取第一个月的薪俸,但是德.雷纳尔先生怎么也不同意.德.雷纳尔先生忽然想起,他必须把他这次在谈判中所起的作用告诉他的妻子. "您把我刚才交给您的一百法郎退还给我,"他有点生气地说道,"迪朗先生还欠我的钱.我会领您儿子去定做衣服的." 经过这番较量以后,索雷尔又乖乖地讲起他那些客气话来了,他足足噜苏了一刻多钟.最后,他看的确再没有什么便宜好占,只好告辞.他最后的一个鞠躬是用这样一句话结束的: "我回头就把我的儿子送到您的城堡里来." 每当市长先生的下属想要向他讨好的时候,他们就这样称呼他的房子. 索雷尔回到锯木厂以后,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儿子.朱利安担心又有大祸临头,早在半夜里就出门去了.他急着要找一个稳妥的地方去把他的书和荣誉团十字勋章放好.他把所有这一切都送到一个年轻的木柴商人家里去了,这个年轻人是他的朋友,名叫富凯,住在韦里埃城外的山上. 当他再露面的时候,他父亲向他骂道: "该死的懒东西!天才知道,你将来是不是能争这口气,把多年来我替你垫的饭钱都还给我!赶快收拾你那些破烂,滚到市长先生家里去吧." 朱利安没有挨打,感到十分惊讶,急忙离开了.但是当他走到看不见他那可怕的父亲的地方,他就把脚步放慢了.他觉得这时到教堂里去做一次祈祷,对自己的伪善行为是有好处的. 这个词读者会感到惊奇吧?但是,在采用这个可恶的词以前,这个年轻乡下人的心灵,是经历过许多变化的. 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曾经看见过第六龙骑兵队(一八○○年,作者曾是第六龙骑兵队的少尉.)从意大利归来,他们身穿白色大氅,头戴飘着黑色鬣毛的银盔,将马匹系在他父亲的屋子窗前的铁栅栏上,这景象使朱利安对军人的职业心醉神迷.后来,他又欣喜若狂地听老外科军医给他讲述洛迪桥.阿尔科拉和里沃利(洛迪桥(pont de Lodi).阿尔科拉(Arcole).里沃利(Rivoli),意大利地名,拿破仑在这些地方曾击败奥地利军队.)等战役的故事.他注意到这位老人的眼睛,朝自己的十字勋章发出火焰一般的光芒.但是当朱利安年满十四岁时,韦里埃开始建造教堂,对这样一个小小的城市来说,这座教堂可以说是够华丽的了.特别是那四根大理石柱子,使朱利安惊叹不已;由于这四根柱子,在治安官员和年轻的助理教士之间还结下了深仇大恨,因此这四根柱子也变得出名了;那位助理神父是贝桑松省城里派来的,他的使命,据说是为圣会(圣会(la Congrégation),波旁王朝复辟后耶稣会的秘密组织,除教士外还有极端保王党人参加,左右当时政权.)做秘密侦察工作的.治安官员为了这件事几乎丢掉自己的位置,至少舆论界是这么说的.他怎么胆敢同一位神父闹起纠纷来了?这位神父,据说每两周要去贝桑松朝见一次主教大人. 治安官员原是一个有很多孩子的父亲,那时,他宣判了几宗案子,看来都不很公正,所有这些判决都是对阅读《立宪主义者报》(《立宪主义者报》(le Constitutionnel),法国资产阶级的日报,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七○年间在巴黎出版.二十年代在反对波旁王朝复辟政权的斗争中发挥作用,四十年代是奥尔良人温和派的机关报,一八五一年十二月政变后成为波拿巴派的报纸.)的居民给予处分.立场正确的一方获得了胜利.其实,这也只不过是三五个法郎的问题罢了,但是,这样一笔小小的罚款,碰巧也落在朱利安的教父,一个铁钉商人的头上.这个人气极了,大叫大嚷道:"如今世道变得不成样子了!这从哪儿说起,二十多年来大家还把治安官员当成是个了不起的好人呢!"这时那位外科军医,朱利安的朋友,已经去世了. 从这时起,朱利安不再提拿破仑的名字:他宣布了他要当神父的计划.大家可以经常看到他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捧着教士借给他的一本拉丁文《圣经》,一心一意地背诵.这位善良的老人,对朱利安进步的神速感到十分惊喜,整夜整夜地给他讲授神学.朱利安在他面前总是流露出一片宗教的热忱.他那象姑娘般的脸,这样苍白,这样温柔,谁又能猜透他灵魂深处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呢?甘冒九死一生的危险也要出人头地. 对朱利安说来,出人头地,这首先就得离开韦里埃,他恨他的故乡.他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使得他的想象力都僵化了. 小时候,他也曾有过一段激昂奋发的时期.他甜蜜蜜地梦想着,有一天,他会看到巴黎的美女,他会用他英勇的行为去引起她们的注意.他为什么不能被她们中的一个所爱?波拿巴,还在贫寒时期,不也被那位著名的博阿尔内夫人(博阿尔内夫人(Joséphine Beauharnais,1763—1814),一七七九年和博阿尔内子爵结婚.子爵死后,一七九六年和拿破仑第一结婚,后成为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后.一八○九年拿破仑和她离婚,另娶奥国公主为后.)爱上了吗?多年以来,他在日常生活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暗想,波拿巴不过是个穷困卑微的下级军官,但他凭他一把宝剑就做了世界的主人.这个念头,使他在感叹生不逢辰的时候得到安慰,也使他在欢乐中加倍地感到欢乐. 韦里埃教堂的兴建和治安官员的宣判书,使他一下子心里明白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思想,使他一连几个星期好象疯了一样,最后把他整个灵魂攫住了.被一个富有热情的人看成是他第一个发明创造的思想,往往具有这种强大的力量. "当波拿巴被人称道的时候,法国遭到了侵略,所以军事上的胜利在当时是必要的,而且是时髦的.今天世界已经变了,我们可以看到,年满四十的神父就能拿到十万法郎的薪俸,也就是说,相当于拿破仑部下一个著名将军收入的三倍.他们还需要许多人员来协助他们.瞧瞧这个治安官员,他原来是这样公正,这样诚实,年纪又这样老迈,因为害怕得罪一个年轻的三十岁的助理神父,竟不得不牺牲自己的荣誉.看来,还是应该当神父了." 有一次,在朱利安研究神学两年之后,当他心中充满新的虔诚的时候,他让一股从灵魂深处突然迸发出的热情暴露了他自己.这是在谢朗先生家里一次晚餐席上,当善良的老教士向在座的教士们介绍朱利安的优异成绩时,朱利安却疯狂地赞扬起拿破仑来了.后来他把他的右手吊在胸前,自称因为移动松树树干,使手臂的关节脱臼.他在整整两个月里,一直保持着这个痛苦的姿态.在受了这种体罚之后,他才原谅了他自己.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从外表看来,身体孱弱,至多不过十七岁,他现在肘下夹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走进韦里埃华丽的教堂里去了. 他觉得这座教堂阴暗而沉寂.由于适逢节日,教堂里所有十字形的花玻璃窗都挂上了深红色的帷幔,日光透过帷幔,散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使人产生一种庄严的感觉和信教热情.朱利安不禁战栗了一下.他独自一人在教堂里,走去坐在一条华丽美观的长凳上.长凳刻有德.雷纳尔先生家的爵徽. 在祈祷的小凳上,朱利安注意到一张印有文字的纸,好象有意放在那里叫人看见似的.他的视线落在纸上,看到上面写着: 路易.让雷尔在贝桑松的处 决及其临刑前的详情...... 这张纸已经撕破了.在反面,还可以看到一句话开头的几个字:第一步. "谁把这张纸放在这儿呢?"朱利安说道,"这可怜的不幸者,"他叹了口气补充道,"他的名字最后两个字和我的相同......"他随即把纸揉皱了. 从教堂里出来,朱利安仿佛看见圣水钵旁边有许多鲜血,其实这是人们溅在地上的圣水,窗上红色帷幔的反光照上去,使它看起来好象鲜红的血似的. 走出教堂以后,朱利安想起自己心中隐藏的恐惧,不免有些惭愧. "难道我是个懦夫吗?"他向自己说道,"拿起武器!"(拿起武器,《马赛曲》的一句歌词.) 这个词,在老外科军医讲述战争故事时经常被提到,对朱利安来说,就是英雄气概的表现.他立刻迈开步子,很快地朝着德.雷纳尔先生的房子走去. 虽说下了最大的决心,但当他在二十步以外望见那所房子时,一种不可克服的恐惧,又把他的心攫住了.住房外的铁栅栏敞开着,看起来富丽堂皇,他必须走进去. 进入这所房子,心里感到慌乱的还不只是朱利安一人.德.雷纳尔夫人极其胆小怯弱,她一想到这个陌生人要来到家里,他的职务决定他今后要经常置身于她和她的孩子们之间,就感到惴惴不安.她是习惯于让孩子们在她的寝室里睡觉的.这天早上,当看到把孩子们的小床搬到教师住的那套大房间里去的时候,她已经流了许多眼泪.她向她的丈夫请求把小儿子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的床搬回她房间里来,但是没有得到同意. 妇女的敏感在德.雷纳尔夫人身上已经发展到了极点.在她的想象中,这位教师是个极其讨厌的人,囚首垢面,粗俗不堪,委托他来管教孩子,唯一的原因是他懂拉丁语,为了这种野蛮的语言,她的孩子们将要受尽打骂. 第六章 厌 倦 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在做什么.(引诗原文为意大利语.) 莫扎特(《费加罗》)(莫扎特(1756—1791),奥地利作曲家,他曾为《费加罗的婚礼》谱曲.) 当德.雷纳尔夫人远离男人们的眼睛时,她的态度是活泼的,优雅的,这天她就是带着这种天然的风度,从开向花园的.客厅的那扇窗式的门里走出来,看到大门外有个年轻的乡下人,差不多还有孩子气息,他的脸色非常苍白,脸上还带有泪痕,穿着雪白的衬衫,臂下夹着一件清洁的.紫红色平纹结子花呢做成的上衣. 这个年轻乡下人的面色是这样白嫩,他的眼睛是这样温柔,使得德.雷纳尔夫人多少带点幻想的心灵,一上来,便以为他实际上是个年轻的姑娘,改扮男装,特地来向市长先生求情讨恩的.她忽然对这可怜的人儿怜悯起来,他停留在大门口,显然不敢举手去按那门铃.德.雷纳尔夫人向门前走去,霎时间她把家庭教师要来这件事所引起的苦闷也忘掉了.朱利安对着大门,还没有看见德.雷纳尔夫人的到来.当他耳边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说话时,他不禁战栗了一下: "我的孩子,您来这儿干什么?" 他很快回过头来,被德.雷纳尔夫人柔和的目光吸引住,他那羞怯的心情也消除了一多半.她的美丽使他感到惊奇,他忘记了一切,甚至连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也忘得一干二净.德.雷纳尔夫人把刚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夫人,我是来这儿当家庭教师的."他终于讲话了.脸上的眼泪使他感到惭愧,他赶快把它擦干. 德.雷纳尔夫人愣住了,他们两人四目相视,彼此离得很近.朱利安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人穿得这样讲究,尤其对方又是一位妇女,光艳照人,还用一种温柔的口吻向他说话.德.雷纳尔夫人注意到两颗大泪珠还停留在这年轻乡下人的面颊上,这面颊原来是那样的苍白,现在却变得这样红晕了.这时她不禁笑了起来,充满着年轻姑娘疯狂的快乐.她自己也嘲笑自己,简直不能想象她有这么大的幸福.怎么,眼前的这个家庭教师,原来就是她暗中想象的一个又肮脏.又褴褛.专爱打骂孩子的教士! "真的,先生,您懂得拉丁文吗?"最后她问了. 先生一词使朱利安大为惊讶,他沉思了一会儿. "是的,夫人."他怯生生地回答说. 德.雷纳尔夫人听了,感到十分高兴,竟向朱利安问道: "您不会过分责骂我的可怜的孩子吧?" "我责骂您的孩子,"朱利安惊异地说,"那是为什么?" "不是吗,先生,"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下去,她的声音差不多每一分钟都增添了更多的感情,"您一定得待他们好,您能答应我吗?" 又一次听见一位穿得这样漂亮的夫人这样严肃地称他为先生,这是朱利安意想不到的事.在他童年时代的幻想里,他经常暗自想道,除非他有一身漂亮的军服,否则任何一位出身高贵的夫人,都是不屑和他一谈的.至于德.雷纳尔夫人,她却完全被朱利安美丽的容貌和一双大而黑的眼睛迷住了,尤其是他那漂亮的头发,比平时鬈曲得更为可爱,因为他刚才想要凉快一下,于是把他的头放进公共的水池里冲了一下.她最大的快乐,是发现这个命中注定的家庭教师,有着年轻姑娘般的羞怯,而在她的想象中,这个家庭教师的严酷和粗暴,着实使她替她的孩子们捏了一把汗.对德.雷纳尔夫人这样平静的心灵来说,这一在恐惧心理和所见到的现实之间的对照,无疑地是一桩重大的事件.她终于从惊异中苏醒过来,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怎么会来到了大门前,和一个差不多只穿一件衬衫的年轻人待在一起,而且彼此又是挨得那么近. "我们进去吧,先生."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向他说道. 从来没有一种纯粹的喜悦曾这样深刻地感动过德.雷纳尔夫人,从来也没有这样一种美好的景象,紧接着忧虑和恐惧之后,出现在她面前.这样,一向由她细心照料的几个孩子,就不会落到一个肮脏的.满嘴怨声的教士手里了.刚走进客厅的过道,她转身看了看朱利安,朱利安羞怯地走在她的身后.他看到这样华丽的房子,露出惊奇慌张的神色,这在德.雷纳尔夫人眼里,就显得更妩媚可爱了.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尤其这样感到,一个家庭教师理应穿一身黑衣才是. "先生,是真的吗,您懂拉丁文?"她停住脚步向他问道.因为这一信念使她太幸福了,她生怕自己搞错了. 德.雷纳尔夫人这句话,伤害了朱利安的自尊心,他一刻钟以来所感受的快乐,顿时消失了. "是的,夫人,"他说道,尽量装出冷淡的样子,"我会拉丁文,不比教士先生差,甚至有时他还夸奖我比他高明呢." 德.雷纳尔夫人发现朱利安的样子很可怕,他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走近他身旁,低声向他说道: "在开始这几天,即使他们不会他们的功课,您也不打我的孩子,是不是?" 这样温柔的声调,差不多近于恳求,出自一位这样美丽的妇女之口,立刻使朱利安忘记了他的拉丁语学者的身分.德.雷纳尔夫人的脸靠近他的脸,他闻到了妇女夏季衣衫的香味,这对一个穷苦的乡下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朱利安面红耳赤,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 "放心吧,夫人,我一切都会听您的." 这时,德.雷纳尔夫人对她孩子的忧虑,已完全消除,也仅仅是在这时,她才注意到朱利安真是非常的美.他那近于女性的容貌和局促不安的窘态,对一个本来就十分羞怯的妇女来说,并不显得可笑;而一般人认为男性美所必须具备的某种雄伟的仪表,反而会使她感到害怕呢. "先生,您有多大年纪?"她向朱利安问道. "快满十九岁了." "我的大孩子十一岁."德.雷纳尔夫人说道,这时她的心情已完全安定下来,"他差不多可以做您的朋友,您可以好好地跟他讲道理.有一回他父亲想打他,虽说只是轻轻地打了他一下,孩子就整整病了一个星期." "和我相比,差别真是太大了!"朱利安暗自想道,"就在昨天,我父亲还打了我一顿.这些有钱的人是多么幸福啊!" 这时,德.雷纳尔夫人已经看清楚了在这个家庭教师心里发生的最细微的变化,她把他的忧郁看作是羞怯,她很想鼓励鼓励他.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向他说道.朱利安感到她说这话时,声音和神态美极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叫朱利安.索雷尔,夫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一个陌生的人家,我感到十分害怕,我需要您的保护.在最初几天里,我有许多事要请求您原谅.我从来没有进过学校,因为我太穷.除了我的表亲,外科军医荣誉团的成员以及谢朗教士两人外,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讲过话.谢朗教士,他可以保证我的人品.我的哥哥经常打我,如果他们向您说我的坏话,您可千万不要相信.原谅我的过失吧,夫人,我从不怀有恶意." 朱利安在说这一大段话时,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德.雷纳尔夫人.当女性的风韵是来自她的天性时,尤其当她本人并非有意去追求这一风韵时,那么,风韵便会产生这样一种绝妙的效果,朱利安颇有欣赏女性美的能力,他这时简直可以发誓,说德.雷纳尔夫人不过只有二十岁.他立刻起了个大胆的念头,想去亲吻她的手,但霎时间,他又害怕起来.一会儿以后,他暗自说道:"这也许是我的怯懦,我不去执行一个对我有益的行动,使得这位美丽的夫人,减少一点对一个刚刚离开锯木厂的贫苦工人的蔑视."也许朱利安多少受到了美男子这个词的鼓励,这个词是六个月以来,每逢星期天,他从几个年轻姑娘的谈话中听来的.当他内心正在斗争时,德.雷纳尔夫人向他讲了讲关于如何对孩子们进行教育的几句话.朱利安竭力克制着自己,这使得他的脸色又变得十分苍白,他勉强地说道: "永远不会的,夫人,我永远不会打您的孩子,我可以对天发誓." 当他说这话时,他大胆地拿过德.雷纳尔夫人的手送到自己的唇边.这个举动叫她大吃一惊,她想了一下,更感到不成体统.这天天气很热,她的胳臂赤裸裸地藏在纱披巾的下面,当朱利安将她的手拿到自己唇边时,这就使得她的胳臂完全露在外面了.几分钟以后,她责备自己,她感到她对这件事生气得太迟了. 德.雷纳尔先生听到他们在说话,赶忙从他的工作室里走出来.他摆出在市政厅为人家主持婚礼时那种庄严的架势和慈祥的态度,向朱利安说道: "要紧的是,当孩子们还没有见到您以前,我应该和您谈谈." 他把朱利安带进一间工作室,并且还留住了他的夫人,她原想让他们两人单独去谈.德.雷纳尔先生把门关上后坐下,态度庄严. "教士先生曾经告诉我,您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这里大家都会尊重您的.假如我对您满意的话,将来我还可以帮助您成家立业.我希望您今后不再见到您的父母和您的朋友,因为他们的举止言谈,对我的孩子们是不适宜的.这里有三十六个法郎,是您第一个月的薪俸,不过我要求您向我保证,一文钱也不能交给您父亲." 德.雷纳尔先生对那个老头很有反感,因为在聘请家庭教师的谈判中,他比德.雷纳尔先生显得更狡猾. "现在,先生,因为我命令这里所有的人都称您为先生,您将来会体会到走进一个正派人家的好处.不过,现在,先生,您穿件短衣服,让孩子们看见,那是很不合适的.仆人们见过他没有?"德.雷纳尔先生回过头向他的夫人问道. "还没有见过,我亲爱的."她回答道,现出沉思的神情. "那太好了.请您把这个穿上."他向那个感到惊讶的年轻人说道,同时把他自己的一件小礼服给了他."现在我们就一同到呢绒商人迪朗先生家里去." 一个多钟头以后,德.雷纳尔先生领着一位全身穿黑衣服的新教师回来了,他看见他的夫人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德.雷纳尔夫人看见朱利安回来,心里平静得多.她观察了他一会儿,她不再感到害怕.可是朱利安并没有想到她,虽说他对人类和命运存有戒心,但在此刻,他的心灵却完全是一个孩子的心灵.自从三小时以前,他在教堂里感到战栗的那个时刻起,他觉得自己好象已经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注意到德.雷纳尔夫人冷若冰霜的面容,他心里明白她是在生气,因为他刚才大胆地吻了她的手.但是,由于穿了一身和平时迥然不同的衣服,他感到得意非常,而他又要百般掩饰他的欢乐心情,这就使得他的举动不免有点莽撞,象着了魔似的.德.雷纳尔夫人用惊异的眼神望着他. "放稳重一些,先生,如果您要孩子和仆人都尊敬您的话."德.雷纳尔先生向他说道. "先生,"朱利安答道,"我穿上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不过是个穷苦的乡下人,除了短褂以外,我从来没有穿过别的衣服.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告退回到我房间里去." "你觉得我这个新的收获怎么样?"德.雷纳尔先生问他的夫人. 由于一种几乎出于本能的动机,而她自己肯定也是不理解的,她向她丈夫隐瞒了真情: "我对这个年轻乡下人,并不象您那样感到得意.您对他的关心,只能使他将来变得更傲慢无礼,我看不到一个月,您就会把他打发走的." "好的!我们就打发他走,至多是多花我百把法郎罢了,能让韦里埃的居民从此看到德.雷纳尔先生家里的孩子有个家庭教师,那也是值得的.不过如果让他老是穿着工人服装,那么这个目的也还是没有达到.一旦要打发他走,我当然要把刚才在呢绒店为他定做的那套黑衣服收回来.至于我在成衣店给他买的那套现成的衣服,也就是现在他穿的那一套,就给他算了." 朱利安在自己房间里的那段时间里,照德.雷纳尔夫人看来,只是片刻工夫而已.孩子们听说新教师已经到来,围着他们的母亲问长问短.朱利安终于出现了.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如果说他态度严肃,那还说得不够,应该说,他是严肃的化身.德.雷纳尔先生把他介绍给孩子们,他对孩子们讲话,他的态度使德.雷纳尔先生也感到吃惊. "我来到这里,先生们,"朱利安在结束讲话时这样说道,"我来到这里,为的是教你们读拉丁文.你们当然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里有一本《圣经》,"他说着就拿出一本三十二开.黑色封面的小书给他们看,"这一本主要是我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的故事,也就是人们所称道的《新约全书》.我以后经常要你们背诵功课,现在你们就先让我背背看." 阿道尔夫,他们的大孩子,把书拿了过去. "请您随便翻开哪一页,"朱利安继续说道,"再请您告诉我随便哪一行的第一个字,我就可以把这本作为人类行为的准则的圣书背诵下去,一直到您叫我停住的时候为止." 阿道尔夫打开书本,念了两个词,朱利安随即将那一整页背了出来,好象念法语一样流畅.德.雷纳尔先生洋洋得意地望着他的夫人.孩子们看见父母脸上惊异的神色,也都睁大了眼睛.有一个仆人来到客厅门口,朱利安正在继续背诵拉丁文.那个仆人起初站着不动,后来他走开了.不久,德.雷纳尔夫人的侍女和厨娘也都来到门口,这时阿道尔夫已经翻开书中七八个不同的地方,朱利安毫不费劲都给背出来了. "天哪!多漂亮的小教士啊!"厨娘大声说道,她原是一个十分虔诚的好姑娘. 德.雷纳尔先生的自尊心开始受到威胁.他再也顾不得考察他的家庭教师,而是忙着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几个拉丁字来应付这个场面.他到底念出了贺拉斯(贺拉斯(前65—前8),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诗艺》,对欧洲古典主义文学理论影响很大)的一句诗.其实朱利安在拉丁语方面,也就是念过一本《圣经》而已.他皱着眉头回答道: "我准备去献身的圣职,不允许我读这些世俗诗人的作品." 德.雷纳尔先生又念了一大段他所谓的贺拉斯的诗.他向孩子们讲解贺拉斯是怎么回事.但是孩子们对朱利安钦佩之至,并不怎么注意父亲的讲解,他们只是注视着朱利安. 仆人们还待在门口,朱利安认为应该把对自己的考验延长下去,便向最小的孩子说道: "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先生也应该指出一段圣书来,让我背背看." 小斯塔尼斯拉斯非常得意,好歹总算念出了某一行的头一个词,接着朱利安就把那一页的全文都背了出来.对于胜利的德.雷纳尔先生来说,真是锦上添花,正当朱利安背诵圣书时,雄壮的诺曼底马的主人.瓦勒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他们也都来拜访.这个场面,使朱利安赢得了"先生"的称呼,从此以后,仆人们也不敢不叫他先生了. 当天晚上,韦里埃的居民都涌到德.雷纳尔先生家里来看奇迹.朱利安敬而远之地一一应付他们.朱利安的声誉,在城里传播得很快,以至几天以后,德.雷纳尔先生害怕有人把朱利安抢走,急忙向朱利安建议签订两年的聘约. "不行,先生,"朱利安冷淡地回答道,"如果您要辞掉我,我就不得不走.一张聘约把我束缚住,而对您却毫无约束性,这是不公平的.我不能接受." 朱利安很善于应付,他来德.雷纳尔先生家还不到一个月,就连德.雷纳尔先生,对他也要表示尊敬.既然谢朗教士已经同德.雷纳尔先生和瓦勒诺先生断绝往来,那么也就没有什么人会泄漏朱利安对拿破仑的崇拜了,至于朱利安本人,此后在谈到拿破仑时,总是流露出憎恶的情绪. 第七章 精选的姻缘 (德国诗人歌德有部长篇小说名《精选的姻缘》(又译《亲和力》),斯丹达尔认为这一标题极为感人.) 他们在使别人的心灵受到感动 时,总是要使它受到伤害. 一个现代人 孩子们都尊敬他,可是他却不爱他们,因为他的心用在别的地方去了.孩子们的一切活动,从来没有使他感到不耐烦.他是冷静的,正直的,沉着的,然而大家都喜欢他,因为自从他来到以后,从前家里那点愁闷的空气,差不多都被驱散了,他的确是个好家庭教师.至于他呢,他只感到对这个他已被接纳进来的上流社会的仇恨和厌恶,事实上,他在这里只能坐在餐桌的下座,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要仇恨和厌恶这个社会了.有几次在豪华的晚餐席上,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对周围事物的仇恨控制住.特别是在圣路易节那一天,瓦勒诺先生在德.雷纳尔先生家玩掷骰子的游戏,朱利安差一点暴露了自己的思想,后来他以要去看管孩子们为借口,逃到花园里去了."竟然这样热烈地颂扬正直清廉!"他愤愤不平地说道,"人们简直要说这是世界上唯一的美德,然而对一个自从经管穷人的福利事业以来自己的财产就增加了两三倍的人,这样去表示尊敬,未免太下流了!我敢打赌,他甚至在孤儿救济金上也捞了一把,这些孤儿的苦难要比别的穷人深重得多呀!啊,这些吸血鬼啊!这些吸血鬼啊!唉!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孤儿,我父亲恨我,我哥哥恨我,全家的人都恨我." 在圣路易节前几天,朱利安独自一人在小树林里,一面散步,一面念经文,这树林名叫观景台,位置在忠义大道的上方.忽然间,他远远望见他的两个哥哥从一条寂静的小径走过来,但他已经来不及避开他们.这两个粗野的工人一看见弟弟漂亮的黑衣服,极其整洁的仪表以及那种对他们两人真正的轻蔑,一时嫉妒心发作,上去抓住朱利安,将他打得头破血流,几乎昏迷过去.这时,德.雷纳尔夫人同瓦勒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先生一同散步,碰巧也来到这座小树林里.德.雷纳尔夫人看见朱利安躺在地上,以为他已死去,她惊恐万状,以致引起了瓦勒诺先生的嫉妒. 瓦勒诺先生未免操心得太早.朱利安发现德.雷纳尔夫人异常美丽,但正因为她美丽,朱利安才恨她,这是他遇到的第一道暗礁,它差一点毁掉他的整个前程.现在他尽可能少去跟她讲话,这样就可以使她忘记第一天他去吻她的手的那种热情. 德.雷纳尔夫人的女仆爱莉莎,自从看见这个年轻教师以后,就钟情起来了,她常常向她的女主人提起他.爱莉莎的爱情,引起了一个男仆的嫉恨.有一天,朱利安听到这个男仆向爱莉莎说道:"自从这个肮脏的家庭教师来了以后,您就不愿意跟我讲话了."朱利安是受不了这种辱骂的,但是出于年轻人爱漂亮的本性,从此以后他却更加注意自己的仪表.瓦勒诺先生对他的仇恨,也因此加深了.他当众这样说,这样喜欢漂亮,对一个年轻教士是不合适的.其实朱利安除这身教衣之外,穿的也就是一般的衣服而已. 德.雷纳尔夫人注意到朱利安现在更爱和爱莉莎小姐谈话了,后来她了解到这些谈话是由于朱利安的衣橱常常是空空如也这种情况引起的.他的衣衫少得可怜,以致他常常不得不把它送到外面去浆洗,而为了办理这些生活琐事,爱莉莎对他是大有用处的.朱利安的这一极端贫困,并没有引起爱莉莎的注意,倒是触动了德.雷纳尔夫人的心.她很想送他点礼物,但又不敢冒昧,这种内心的矛盾,是朱利安第一次给她带来的痛苦.在这以前,朱利安这个名字,对德.雷纳尔夫人来说,和一种完全属于智慧方面纯洁的欢乐,是一组意义相同的词.朱利安的贫困境遇,使德.雷纳尔夫人深感不安,于是她向丈夫提出要买点换洗衣服送给朱利安: "真是开玩笑!"德.雷纳尔先生回答道,"怎么!送礼物给一个我们对他非常满意.而他为我们也服务得很好的人吗?只有当他疏忽懈怠的时候,为了激发他的热忱,才需要送点礼物." 德.雷纳尔夫人觉得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很不光彩,在朱利安没有来到她家以前,她是不会注意到她丈夫这种态度的.她每次看到朱利安极为整洁而又非常简单的服装,心里就这么想:"可怜的孩子,他怎么能对付下去呢?" 渐渐地,她对朱利安缺少什么东西,并不觉得伤自己什么面子,而是产生怜悯的心情. 有许多外省女人,和她们初次见面的十五天内,我们很容易把她们看作是傻瓜,德.雷纳尔夫人便是这类女人当中的一个.她对生活毫无经验,对谈话聊天,也不感兴趣.她生性优雅而自恃甚高,一种追求幸福的本能,往往使她对粗鲁的人的举动毫不注意,而命运却把她抛在他们中间了. 假如她接受过哪怕是极少一点的教育,她也许会因她的天然活泼的智慧而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是,作为一个女继承人,她是在修女中教养大的,这些修女,是"耶稣圣心"的狂热崇拜者,她们对反对耶稣会(耶稣会,天主教修会之一,建会之目的即为反对宗教改革.该会纪律森严强调会士无条件忠于教皇,为便于渗入社会各阶层,取消专门会服,进行广泛活动刺探情报,曾在法国王朝复辟时期与极端保王派勾结,镇压人民.)教士的法国人极端仇视.德.雷纳尔夫人具有足够的识别力,不久以后,她便把她在修道院学到的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都给完全忘记了,但是因为她没有别的东西去填补这一空白,结果便变得对什么都不了解了.因为她是一份巨大产业的继承人,她很早就是人们阿谀奉承的对象,加之她又具有狂热的殉道倾向,这就使得她过的完全是一种孤独的内心生活.表面上她极其谦逊,富于克制精神,韦里埃城里的那些丈夫,个个把她作为教导他们妻子的榜样,德.雷纳尔先生对此更是感到骄傲,但是她平时的这些内心活动,实际上不过是她的极端倨傲的性格的表现罢了.某某公主,被公认为是骄傲的好例子,但她对她周围贵族子弟的活动的注意,比起这位表面看来如此温柔谦逊的女人对她丈夫的言行的注意,还要多得多呢.在朱利安来到她家以前,她的心完全集中在她的几个孩子身上.他们小小的疾病.小小的痛苦.小小的欢乐,都可以占据她整个的心灵,而当她在贝桑松的圣心修道院时,她所崇拜的却只有天主. 有一次,她自然不愿意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的一个孩子突然发高烧,她吓得自己也几乎发起烧来,好象孩子已经呜呼哀哉了似的.在他们结婚后的头几年里,她常常把这类不快意的事情告诉她丈夫,这原是出于向自己亲人倾诉衷肠的需要,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所得到的回答,往往是粗鲁的笑声,或者是肩头一耸,再加上几句嘲笑女人的痴情的陈词滥调.尤其是在孩子们生病的时候,这一类的嘲笑,对德.雷纳尔夫人来说,真好比是一把尖刀插在自己的心头上.她年轻时,她所听到的是修道院里那些阿谀奉承的甜言蜜语,而现在她所得到的,却是戏谑和嘲弄.她的教育是用痛苦换来的.她实在太骄傲,她甚至不愿将这类不愉快的事,向她的女友德尔维尔夫人说起.在她的想象里,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例如瓦勒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全都跟她丈夫一样:粗鲁,除了金钱.权势和勋章以外,对一切都是麻木不仁,碰到和自己相抵触的意见,就盲目仇视.德.雷纳尔夫人觉得男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好象他们要穿长靴.戴毡帽一样的自然. 经过多年之后,德.雷纳尔夫人还不习惯和这种利欲熏心的人相处,但她却又不能不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下去. 这里就是朱利安这个年轻乡下人成功的机会了.她觉得在这种既高贵又骄傲的心灵的同情里,有无限温柔的乐趣和新颖迷人的光辉.见面不久以后,德.雷纳尔夫人对朱利安的幼稚无知,完全能够谅解,而且觉得这正是他的更加可爱之处;至于朱利安粗鲁的举动,她则尽量予以纠正.她觉得朱利安的意见,值得一听,即使讲的是一些极普通的事,甚至讲的是一只可怜的狗在走过大街时,被一辆急驰的农家货车给压死的事.这一悲惨经过,只引起德.雷纳尔先生的高声一笑,而德.雷纳尔夫人在当时却注意到朱利安两道弯如弓形的黑黑的浓眉已经紧锁在一起了.她逐渐觉得只有在这个年轻教士的心里,才存在着慷慨.仁慈和高尚.她唯独对他表示高度的同情,甚至赞美他,在优美的心灵中这种感情原来是被那些美德激发出来的. 如果在巴黎,朱利安对待德.雷纳尔夫人的态度就会很快变得单纯一些.不过在巴黎,爱情是小说的产儿.这位家庭教师和他的胆怯的女主人很可能会从两三本小说里,甚至从体育馆剧院演唱的情歌中找到他们的处境的说明.这些小说会给他们描绘应该扮演的角色,指点应该仿效的模式,朱利安的虚荣心,迟早会迫使他按照这个模式去行事的,虽说他对此毫无兴趣,也许在实行的时候,他还要生气. 在阿韦龙(阿韦龙(Aveyron),法国南部一省.)或比利牛斯(比利牛斯(les Pyrénées),法国南部与西班牙接壤处的山脉,在法国有三省均以比利牛斯命名,即大西洋岸比利牛斯省.东比利牛斯省.上比利牛斯省.)的小城里,由于天气炎热,一件极小的事闹开了,往往变成了不得的大事.而在我们这里这样暗体贴的心灵使他感到需要享受某些金钱带来的快乐,略有野心,他可以天天看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真心诚意地维护节操,勤勤恳恳地照料儿女,在行为上,从来不去摹仿小说中的人物.在外省,生活比较自然,一切都在慢慢进行,一切都在逐渐发展. 德.雷纳尔夫人在想起年轻教师贫困的境遇时,常常就难过得流下泪来.有一天,朱利安走到跟前,发现她正在哭泣. "唉,夫人,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了吗?" "没有,我的朋友,"她回答道,"请你把孩子们叫来,我们一同去散步吧." 她挽着他的胳膊,她那种紧紧偎着的态度,使朱利安觉得奇怪.这是她第一次用"我的朋友"称呼他. 在散步快要终了的时候,朱利安注意到她的脸红晕起来.她放慢了脚步. "您大概已经知道,"她两眼低垂地说道,"我是贝桑松一个极有钱的姑母唯一的继承人.她给了我许许多多财物......我的孩子们读书很有进步......如此令人惊异的进步......因此为了表示我的谢意,我想请您接受我的一件小小的礼物.其实不过就是几个路易(路易,法国金币;一路易值二十法郎.),请你拿去买点衬衣之类的东西.不过......"她说到这里,脸红得更厉害,把话打住了. "怎么?夫人."朱利安说道. "用不着向我丈夫提起这件事."她继续说道,把头低了下来. "我年轻,夫人,可是我并不卑贱,"朱利安停住脚步说道,眼里射出愤怒的火花,身子完全挺直了,"关于这一点,您没有好好想过,假如我对德.雷纳尔先生隐瞒任何有关我的钱的事,那我就连一个仆人都不如了!" 德.雷纳尔夫人简直被吓坏了. "市长先生,"朱利安继续说道,"自从我来他家里,已经五次给了我三十六个法郎,我准备好将我的支出帐簿给德.雷纳尔先生看,给任何人看都行,甚至可以给恨死我的瓦勒诺先生看." 这一阵叱责,使德.雷纳尔夫人面色惨白,全身发抖,散步也就终止了.因为他们两人都找不出一个借口使谈话继续下去,在朱利安骄傲的心里,爱德.雷纳尔夫人,已逐渐成为不可能的事了;至于她呢,她敬重他,崇拜他,并因此而受到了斥责.为了要弥补她无意中使他受到的屈辱,于是她对他更加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了.这种新的处理方法,使德.雷纳尔夫人享受了七八天的幸福.朱利安的愤怒总算消除了一半,但在这里却丝毫看不到有什么适合他个人趣味的东西. "唉,这就是这些有钱人的行为,"他暗自说道,"他们侮辱了人,然后又相信可以用些装模作样的手法来弥补!" 德.雷纳尔夫人太激动,也太天真,以致不顾自己原先所作的决定,将她赠送礼物给朱利安以及遭到朱利安拒绝等等,都向她丈夫讲了. "怎么,"德.雷纳尔先生气冲冲地说道,"您能容忍一个奴仆对您的拒绝吗?" 德.雷纳尔夫人听到奴仆这个词急得叫了起来,他又继续说道: "夫人,我现在,如同已故的孔代亲王给他的新娘介绍他的全体侍从时那样讲话,所有这些人,他向她说道,都是我们的奴仆.我给您念贝桑瓦尔(贝桑瓦尔(Besenval,1722—1791),瑞士籍军官,在法国军队中服务,著有《回忆录》一书.)《回忆录》里这段话,主要是为了保持我们的地位.凡不是贵族,只要在您家里生活,还拿一份工钱,都是您的奴仆.我现在就去跟这位朱利安先生讲两句话,并且给他一百法郎." "呵!我的朋友,"德.雷纳尔夫人战栗着说,"千万不要当着那些仆人的面给他!" "是的,他们可有理由嫉妒他了."他的丈夫一面说,一面走开,心里想着这一笔要交的款子. 德.雷纳尔夫人倒在一张椅子上,几乎痛苦得晕过去.他又要使朱利安受委屈了,而且是由于我的过错!她痛恨她的丈夫,双手遮住脸,发誓今后不再向他说自己心里的话了. 当她再看见朱利安的时候,她全身发抖,她的胸部抽搐得这样厉害,致使她说不出半句话来.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她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唉,我的朋友,"她终于向他说道,"您对我丈夫满意吗?" "我怎么能不满意呢?他给了我一百法郎."朱利安面带苦笑回答道. 德.雷纳尔夫人看了看他,好象有点迟疑不决似的. "请您挽着我的胳臂吧."她的语调充满了朱利安从来没有看见她有过的勇气. 她一直走到韦里埃的书店里去,虽说这家书店背了个自由党的臭名声.她在那里,为她的孩子们选购了价值十个路易的书,而这些书,她知道全是朱利安喜欢阅读的.她要求她的孩子们,就在书店里,每人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自己应得的书上.正当德.雷纳尔夫人为自己敢向朱利安这样去弥补自己的过失而感到高兴时,朱利安却对店里琳琅满目的书籍感到惊讶.他从来不敢跨进这样一个不信神的地方,他的心怦然而动了.这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去猜度德.雷纳尔夫人的心事,他只是在琢磨,对一个研究神学的年轻学生,用什么方法才能从这里买到一些书籍.最后他有了主意,觉得使用点小手段,也许不难说服德.雷纳尔先生,就说是为了给孩子们找作文题材,要买本省著名人物的传记.经过一个月的细心安排,朱利安看见这个计划成功了,不久以后,他竟敢向德.雷纳尔先生提出一项使这位高贵市长感到更加为难的建议,那就是向书店预约借阅书报,给自由党人的生意帮点小忙.德.雷纳尔先生十分同意让他的大儿子de visu(de visu,拉丁语,意思是"亲眼目睹".)有名的著作,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措施,因为他的大儿子将来上军事学校念书时,会听到大家谈起这些著作的,但是朱利安看见市长先生谈到这里就坚决不肯再往下谈了.他怀疑内中必定有个秘密的理由,但也猜不透那是什么. 有一天,朱利安向德.雷纳尔先生说道: "我想,先生,让一个象德.雷纳尔这样有名望的贵族的名字写在书商的污秽的帐本上,那是很不合适的." 德.雷纳尔先生的面容显得开朗了.朱利安继续说道,声调更加谦卑: "对一个可怜的研究神学的学生来说,如果有人在租书商人的帐本上发现他的名字,那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自由党人一定会攻击我租借了许多最坏的书.谁知道他们不来这么一手,就在我的名字后面添写一些邪恶的书名呢." 朱利安的话扯得太远.他看见市长先生脸上又出现了为难的表情,而且有点生气.他只好住嘴."我可卡住这家伙."他暗自想道. 几天以后,大孩子当着德.雷纳尔先生的面,向朱利安问起在《每日新闻》(《每日新闻》(la quotidienne),法国保王派的日报,一七九二年创刊,一八一五年被禁,一八二二年复刊,代表大贵族和教会的利益.)上预告的是什么书. "为着不使雅各宾派获得任何大肆宣传的机会,"年轻的教师说道,"同时又使我有办法回答阿道尔夫先生,我看,我们完全可以用您家里仆人的名义去租借书籍." "这个意见倒是不错."德.雷纳尔先生说道,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 "不过应该讲清楚,"朱利安用严肃而又几乎是沉痛的表情说道,这种表情对那些看到自己渴望已久的事快要成功的人,是最合适的,"应该讲清楚,仆人不能租借任何小说.这些危险的书籍,一旦弄到家里来,就会把夫人的女仆们引诱坏,而且也会引诱坏男用人." "您却忘记了那些政治小册子,"德.雷纳尔先生傲慢地说道.他很想隐藏住他对这个奇妙的折衷办法的钦佩,这个折衷办法是他的家庭教师发明的. 这样,一连串小小的谈判就构成了朱利安这一时期的生活,而这些谈判的成功,对朱利安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了德.雷纳尔夫人已经十分清楚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偏爱. 他过去那种精神状态,现在在德.雷纳尔市长先生家里,又重新出现了.在这里,如同以前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极端鄙视那些同他一起生活的人,而他也为他们所憎恨.他每天可以从专区区长.瓦勒诺先生以及家里其他朋友们的高谈阔论中,看到他们的议论和实际发生的情况是多么的不符.如果一件事,在他看来,值得赞扬,正好也就是这件事引起了他周围的人的斥责.他常常在心里作出这样的回答:"他们如果不是怪物,便是傻瓜!"有趣而又使人感到骄傲的,是他经常压根儿不理解他们说的是什么. 他生平,只有同老外科军医谈话时,才有诚恳的态度,他仅有的一点知识,是和拿破仑出征意大利或和外科手术有关.这个勇敢的年轻人最爱听那些最痛苦的外科手术情况,他暗自想道:"假如我身临其境,我连眉毛也不会皱一下的." 德.雷纳尔夫人第一次试着和他进行一次谈话而不涉及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他却大谈外科手术,吓得德.雷纳尔夫人脸色惨白,求他不要往下讲了. 除此以外,朱利安什么都不知道.因此,他和德.雷纳尔夫人生活在一起,只要他们是单独相处,他们中间便会出现一种奇异的沉默.在客厅里,虽说他的态度十分谦卑,她总是发现他是用一种优异的智慧的眼光去看待所有来到她家里的那些人的.一旦和他单独相处,她又发现他明显有些局促不安.她为此感到忧虑,因为女子的本能,使她懂得这种局促不安绝对不是什么温柔的东西.也许是接受了象老外科军医看见过的上流社会里流行的某些故事的观点,每次朱利安在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如果出现沉默,他就感到十分委屈,好象这沉默是他的一种特殊的过失似的.这种感觉,在他和女人单独相处时,尤其使他难受.他满脑子都是关于男女单独相处对应该说些什么这类西班牙式的无限夸大的想法,因此,在情绪紧张时,他所想到的一些念头,都是现实生活中所不能允许的.想入非非,然而他始终摆脱不了那种最令人难堪的沉默.因此,当他陪同德.雷纳尔夫人和孩子们作长时间散步时,这种极残酷的痛苦,就使他的脸色变得更加森严可怕了.他蔑视自己.有时也勉强找话说,而他所说的无非都是些滑稽可笑的事.最糟糕的是,他看到自己的缺点,而他又明知故犯,变本加厉,但有一点是他看不到的,那就是他那两只眼睛的表情.他的两只眼睛真美,显示出热情的灵魂,它们很象那些优秀的演员,往往使一些不具有某种迷人之处的事物能予人以迷人之感.德.雷纳尔夫人注意到,每当她和朱利安单独在一起时,朱利安从未说出一句妥帖的话,除非他被一件偶然发生的小事岔开了,而不是有意识地要把话说得客套一些.既然德.雷纳尔家里的朋友们怕把她引诱坏了,不给她介绍新的和引人注目的思想,于是她就带着欢乐的心情来享受朱利安的聪明才智了. 自从拿破仑垮台以后,一切类似风流的举动,在外省生活中,都是严格禁止的.人人害怕失掉职位.骗子到圣会里寻找靠山,伪善甚至在自由党人中也相习成风.苦闷的气氛加重了.除了念书和种田以外,简直没有其他寻求快乐的方法. 德.雷纳尔夫人是一个虔诚的富裕的姑母的继承人,十六岁就嫁给了一位体面的绅士,她有生以来,没有感受过.也没有看见过世界上最起码的类似爱情的东西.她的听忏悔教士,善良的谢朗先生曾经向她说起过爱情,那仅仅是因为瓦勒诺先生追求她的缘故.但是谢朗先生把爱情描述得如此恶劣,以致这个字的含义,对她来说,就是最卑鄙的淫荡.她在偶尔翻阅过的几本小说里发现过爱情,但她却把它看成是一种例外,甚至看成是完全违反自然的事物.由于这方面的无知,德.雷纳尔夫人倒也十分幸福,把心思全部放在朱利安身上,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指责之处. 第八章 小 风 波 于是有叹息声,由于抑压,显得更沉痛, 有窃视的眼波,由于窃视,显得更甜美, 还有满脸羞红,尽管不是由于干了坏事.(引诗原文为英语.) 《唐璜》(《唐璜》(Don Juan),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拜伦的政治讽刺诗.),第一章第七十四节 德.雷纳尔夫人这种来自她的性格和来自她眼前的幸福的天使一般温柔的意兴,只有在她偶尔想起她的女仆爱莉莎时,才稍稍受到损害.这个姑娘最近继承了一份遗产,她去找谢朗教士交心,向他坦白了她要嫁给朱利安的计划.谢朗教士着实为他朋友的幸福感到高兴,但是当朱利安坚决表示不能接受爱莉莎小姐的建议时,他简直惊讶到了极点. "我的孩子,留神您心里在想些什么,"教士皱着眉头说道,"如果只是由于您的宗教志愿,您才蔑视一份相当丰富的财产,我当然要向您祝贺.我做韦里埃的教士已经有五十六年了,但是,根据各方面的情况来看,我快被撤职了.这件事使我很难过,不过我总算还有八百个里弗的年金收入.我告诉您这点细节,是为了使您对当神父的前途,不要存什么幻想.如果您想高攀那些有权力的人,那您就永世进不了天国.您能发财致富,但您必须损害穷人的利益,奉承专区区长.市长.名流,为他们的欲望效劳,这种行为,就是当今所谓的生活艺术.对世俗的人来说,这种生活艺术不一定就和个人的永福绝对不相容,不过,就我们的身分来说,就应该有个选择,要么追求人间的富贵,要么向往天国的幸福,在这里是没有中间道路的.去吧,我亲爱的朋友,仔细想想吧,三天之后,您再给我个肯定的答复.我不能不痛苦地看到,在您的灵魂深处,有一股阴暗的热情,它表明您确实没有一个神父所必需的那种对人间享乐的克制能力和忍苦精神;我已猜透您的心,不过,还是让我把话说完,"善良的教士热泪盈眶地继续说道,"作为一个神父,我着实为您的永福担忧." 朱利安对自己的被感动,不免有点惭愧,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别人的疼爱,他痛哭了一场,后来又跑到韦里埃山上的大树林里去躲着流泪. "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他终于问他自己,"我想我会甘心为这位善良的教士牺牲一百次,然而他刚才却向我证明我不过是个傻瓜.我特别要瞒着他,而他却猜透了我的心.他向我提起的那种秘密的热情,正是我想要追求富贵的计划.他认为我不配当神父,而他提出这种看法,正好是在我设想牺牲一笔五十路易的年金就会叫他夸我对宗教的虔诚的时候. "将来,"朱利安继续想道,"我只须依靠我那经受过考验的性格去行事.谁能说我只能在眼泪中寻求快乐!那个证明我只不过是个傻瓜的人,我是多么敬爱他啊!" 三天以后,朱利安找到借口了,其实这是他第一天就可以加以利用的,这个借口就是诬蔑,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吞吞吐吐地向教士表白,他拒绝爱莉莎的婚姻计划是有理由的,但不便向他解释,因为这会损害一个第三者.这无异是说爱莉莎行为不端.谢朗先生发现在他的举动中有某种世俗的热情,这和使一个年轻教士激动的圣洁的热情是大不相同的. "我的朋友,"他又向他说道,"我看您,与其做一个没有信仰的神父,还不如去做一个受过教育.令人尊敬的乡村绅士为好." 对这些新的忠告,从词句看,朱利安回答得非常好,一个年轻的.虔诚的修士所能使用的字眼,他全部使用上了,只是他说话的腔调和他眼里隐藏不住的火焰,不免使谢朗先生感到十分不安. 我们也不应该对朱利安的前途过分悲观,他能恰当地编造出一套伪善的语言,既审慎,又圆滑,就他的年龄而言,已经很不错了.至于说话的腔调和动作,因为一直和乡下人生活在一起,他是没见过大世面的.不过,以后他只要和这些大人先生们一接触,他的谈吐举止,就会很快博得人们的赞赏的. 德.雷纳尔夫人觉得很奇怪,她的女仆新近得到一笔财产,却并没有使她更幸福.她看见这个姑娘不断到教士家里去,而回来时总是眼泪汪汪的.最后爱莉莎同她谈起她的婚姻大事了. 德.雷纳尔夫人相信自己是病了,一阵高烧使她无法安眠.只有当她的女仆或者朱利安在她眼前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她日夜想着他们以及他们结婚后的幸福生活.一座小小的房屋,看来不免简陋,因为屋主人只能靠五十路易的年金过日子,然而却在她眼前呈现出一种令人神往的景象.朱利安很可以在专区首府布雷当律师,离韦里埃只有二里路远,在这种情况下,她有时还可以看见他. 德.雷纳尔夫人确实相信自己要发疯了,她把这情况告诉了她丈夫,后来她就病倒了.当天晚上,她的女仆照例侍候她,她发现这个姑娘正在哭泣.当时,她很厌恶爱莉莎,对她很粗暴,但立刻又求她原谅.这时候,爱莉莎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如果女主人允许的话,她就将她的不幸统统说出来. "您就说吧."德.雷纳尔夫人回答道. "唉,夫人,他拒绝了我,一定是有坏人向他说了我的坏话,他相信了." "谁拒绝了您呀?"德.雷纳尔夫人说着轻轻地喘了口气. "夫人,除了朱利安先生,还有谁呢?"爱莉莎回答道,一面又抽噎起来了."教士先生也没能说服他,教士先生觉得他不应该借口说她曾经当过女仆,就把一个规规矩矩的姑娘拒绝了.朱利安的父亲,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木匠,再说,他本人在来到夫人家里以前生活又是怎样的呢?" 德.雷纳尔夫人没有再听下去,过量的幸福几乎使她无法运用理性了.她要求爱莉莎再三给她重复着朱利安确实是拒绝了,而且那种肯定的态度,表明决不会允许他在这样一个明智的决定上改变主意似的. "我愿意为您作一次最后的努力,"她向她的女仆说道,"我去和朱利安说说看." 第二天早餐以后,德.雷纳尔夫人在整整一小时里,怀着无限的柔情为她的情敌进行辩护,并且看到爱莉莎的财产和爱情始终遭到朱利安的拒绝. 慢慢地,朱利安离开拘谨的语言,很风趣地回答了德.雷纳尔夫人这番贤良的规劝.她抵挡不住幸福的激流了,在这么多失望的日子以后,现在她的灵魂整个儿被这股激流所淹没,她感到有些晕眩.当她恢复过来回到自己房里时,她把左右的人都打发走了,她感到异常奇怪. "难道我爱上朱利安了吗?"她终于这样对自己说道. 这个发现,在往常,一定会使她惭愧悔恨,坐立不安,而此刻对她来说,则只不过是一个奇异的场面,好象和她毫不相干似的.她的灵魂,被她刚才经历的事件消耗殆尽,再也没有什么感觉可以用来为热情效劳的了. 德.雷纳尔夫人很想干点活儿,可是她又坠入深沉的睡眠里去了,当她醒来时,她没有象大家想象的那样感到惊恐.她太幸福了,她不会对别人有所责怪.这位善良的外省女人是天真质朴的,不管出现什么新的变化或不幸,她从来不曾因取得少许感觉而去折磨自己的灵魂.在朱利安到来以前,她只是一心一意地照料家务,而在远离巴黎的地方,这就是贤妻良母的终身事业;她想到儿女痴情,如同我们想到中彩票一样,这是种肯定无疑的骗局,只有疯子才去追求的幸福. 晚餐的钟声响了,朱利安带领孩子们走来.德.雷纳尔夫人听到朱利安的声音,她的脸涨得绯红.自从动了爱情以来,她变得灵巧了,为了解释她的脸红,她抱怨自己头痛得厉害. "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德.雷纳尔先生回答道,同时发出粗鲁的笑声,"女人这台机器,老是有些零件需要修补." 德.雷纳尔夫人虽说听惯了这类打趣的话,但他那说话的腔调确实叫她生气.为了使自己散散心,她瞧瞧朱利安的脸,即使朱利安是天下最丑的男人,她此刻也会爱他的. 德.雷纳尔先生十分注意摹仿宫廷人士的生活习惯,每逢阳春季节,他就全家住到韦尔吉(韦尔吉(Vergy),法国科多尔省一村镇,位于索恩河以西,第戎以南.)去,这是个乡村,由于加布里埃尔(加布里埃尔(Gabrielle),法国一首古诗中不幸的韦尔吉领主夫人之名.夫人有情人,后来消息外露,夫人遭人辱骂,愤而自杀,情人也刺穿心脏殉情而死,一八○四年杜.贝卢瓦(Du Belloy)将它改编成悲剧在法国上演,但改变情节,将另一位法耶尔夫人为丈夫所迫.吃情人的心的事写入剧中;后意大利作家邦德洛(Bandello)又将它改写成故事,流传甚广;但因作者不同,情节也不相同.)的悲剧而闻名于世.在离开古代哥特式教堂美丽的遗址大约一百步远的地方,德.雷纳尔先生购置了一座古老的城堡,它有四个塔楼和一个仿照土伊勒里宫公园设计的花园,围绕着花园,种了许多黄杨树,园内小路两旁栽的是栗树,每年必须修剪两次.在邻近有一块园地,种满苹果树,可以当作散步的场所.果园的尽头,有八棵到十棵高大的胡桃树,枝叶密茂,差不多有八十多尺高. "这些可恶的胡桃树,"当他夫人赞赏这些胡桃树的时候,德.雷纳尔先生就这么说道,"它们每一棵使我损失半阿尔邦的收成,在它们的树荫下,麦子是长不大的." 德.雷纳尔夫人这次觉得乡村的景物格外新奇,她的赞赏心差不多发展成为狂热了.这种振奋的感情使她有了智慧,也有了决心.在来到韦尔吉的第三天,德.雷纳尔先生因为公务回城里去了,德.雷纳尔夫人就自己拿钱雇来些工人.原来是朱利安向她建议,用沙子铺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环绕果园,直达胡桃树底下,使孩子们一大早可以在这里散步,免得他们的鞋子被露水沾湿.这个意见提出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付诸实施了.德.雷纳尔夫人整天快乐地和朱利安一起指挥工人们干活. 韦里埃的市长从城里回来后,发现这条修好的路,非常惊异.他这次突然回来,也使德.雷纳尔夫人感到惊异,因为她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在此后两个月中,德.雷纳尔谈到一项如此重要的修缮工程,不征求他的意见就动手干了起来,就很生气;只是有一点可以使他稍稍感到安慰,那就是这笔费用是德.雷纳尔夫人自己掏腰包的. 她逍遥自在,每天陪着孩子们在果园里跑着玩,或者捉蝴蝶.他们做好了一些浅色纱罩,用来捕捉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这个粗俗的名词,是朱利安教给德.雷纳尔夫人的.因为她从贝桑松买来了戈达尔先生(戈达尔(Godart,1775—1823),法国生物学家,他的《法国鳞翅目自然》因去世而未完成.)的名著,所以朱利安就给她讲述这些昆虫奇异的生活习惯. 他们毫不怜悯地把蝴蝶用别针插在一块纸板做的挂屏上,这纸板挂屏也是朱利安设计的. 现在在德.雷纳尔夫人和朱利安之间,有了谈话的资料,他可以不再忍受沉默无言的可怕的痛苦了. 他们兴致勃勃,不断地说着话,虽然说的尽是些天真可笑的事.这种活泼的生活,又忙碌,又欢快,大家都很满意,只有爱莉莎小姐,她着实被工作累坏了."哪怕是狂欢节的时候,在韦里埃举行舞会,"她说道,"夫人也没有这样用心打扮过,她现在一天总得换两三次衣服." 我们既然不想对任何人表示阿谀,也就无须乎否认德.雷纳尔夫人给自己动手做了几件袒胸露臂的时式衣衫.她本来生得均匀端正,这种式样的装束对她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夫人,您从来没有显得这么年轻呀!"韦里埃的朋友们来韦尔吉赴宴时,对她这样说道.(这是当地人恭维人的话.) 有一件奇怪的事,我们也许不会相信,那就是德.雷纳尔夫人并非有意识地如此注意她的装饰.她高兴这么做,但也没有特别加以思索,只要不跟孩子们和朱利安在一起捕捉蝴蝶,她就跟爱莉莎一块儿缝衣服.她只回韦里埃去过一次,那是为了想买到从米卢斯运来的夏季时装. 她回韦尔吉的时候,带来了一位少妇,这是她的表亲德尔维尔夫人.自从结婚以后,德.雷纳尔夫人和德尔维尔夫人的关系渐渐密切起来了,她们是从前圣心修道院时的伴侣. 德尔维尔夫人听了她表妹那些所谓疯狂的念头,觉得很可笑."我要是单独一人的话,我是决不会有这些念头的."她说道.这些出人意外的念头,巴黎人会称之为机智,德.雷纳尔夫人则觉得在她丈夫面前,那就是说不出口的胡思乱想了,不免叫她惭愧,但是德尔维尔夫人来了,她却有了勇气.她起先只是用羞怯的语调向她叙述她的心事,后来当这两位夫人长时间单独在一起时,德.雷纳尔夫人的智慧便活跃了起来,于是一个漫长幽静的早晨,象一会儿那样过去了,而这两个朋友都十分高兴.这次来到韦尔吉,这位富于理性的德尔维尔夫人觉得她表妹没有从前那样愉快,可是比从前幸福多了. 说到朱利安,自从来到乡间以后,他真象一个孩子似的生活着,他和他的小学生们一样,对捕捉蝴蝶感到无限快乐.经过那么多的约束和巧妙的政治手腕以后,如今离开了人们的眼睛,而且由于本能,也不惧怕德.雷纳尔夫人,他独自一人置身在世界上最美丽的群山中,尽情享受着青春时期特别强烈的生存的快乐. 德尔维尔夫人来到韦尔吉以后,朱利安觉得她对他很友好,他急忙给她指出大家对橡树下那条新修小路前面一带风景的看法,但事实上,这风景如果不比瑞士或意大利湖泊这两处最好的风景更出色,至少也不相上下.如果爬上几步以外那陡峭的山坡,大家立刻就走到了幽深的溪谷边,周围是茂盛的橡树林,一直蔓延到河边.如今朱利安不只是幸运,自由,而且可以说是阖府之王,他经常带领两位女友,登上悬崖峭壁,和她们共同玩赏自然界的无限风光. "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莫扎特的音乐."德尔维尔夫人说道. 哥哥们的嫉妒,父亲的专横和怒骂,使得朱利安全然看不见韦里埃郊外美丽的风景.在韦尔吉,他完全忘记了这些辛酸的往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身边没有仇恨他的人.当德.雷纳尔先生回城里去了的时候(他经常要回城里去的),他就可以大胆地看书了.以前,他只能在夜里看书,而且还要小心翼翼地用倒过来的花盆底来遮灯光,现在他夜里可以痛痛快快地睡觉了.白天教完孩子们的功课,他就挟着书到岩壑间去诵读,书本是他的行为唯一的准则,是他的热情向往的对象.他可以在书本里找到幸福.欢欣以及在失意时所需要的慰藉. 拿破仑关于妇女的某些评价以及拿破仑时代某些流行小说引起的争论,使朱利安第一次获得许多新的见解,这些见解,对那些与他年龄相同的年轻人来说,却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了. 盛夏的季节来到了.大家晚上都要在一棵离住宅几步远的菩提树下纳凉.在那棵树下,黑夜是深沉的.有一天晚上,朱利安谈得很起劲,他觉得这样认真谈话有无限的乐趣,他挥动手臂,不觉碰着德.雷纳尔夫人的手,这只手是放在一张新油漆过的木椅靠背上面的. 这只手很快就缩回去了,朱利安心想,必须做到不让这只他碰着的手缩回去.但是,想到自己应尽的责任,想到怕闹笑话,或者是达不到目的就要忍受的自卑感,朱利安心中的欢乐顿时烟消云散了. 第九章 乡间的一夜 盖兰(盖兰(Pierre Guérin,1774—1833),法国历史题材画家,属新古典派,作品《狄多与埃涅阿斯》(Didon et Enée)于一八一七年在巴黎绘画展览会展出.本书作者斯丹达尔十分欣赏画中男主角埃涅阿斯的凝视. 狄多,希腊神话中迦太基的女王与建国者,是埃及王柏洛的女儿,因丈夫被弟弟杀死,逃往非洲建立迦太基王国.特洛伊毁灭后,埃涅阿斯到狄多处避难,两人相爱,当众神命埃涅阿斯回国时,狄多因绝望而自杀.)先生的狄多,多可爱 的素描呵! 斯特罗姆贝克(斯特罗姆贝克(Strombeck),斯丹达尔的朋友,曾写过关于斯丹达尔的回忆录.) 第二天当他看到德.雷纳尔夫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很奇怪,他注视着她,仿佛她是个敌人.他正要去和她搏斗.他这目光和昨天晚上如此的不同,使德.雷纳尔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她一向待他和善,而他则似乎是生气了.她不能移开她的视线而不去凝视他. 幸亏有德尔维尔夫人在场,朱利安因此可以少说话,多琢磨一下心里的事.这一整天唯一的事,就是阅读那本神奇的书,用它来增强他的力量和锻炼他的意志. 他把孩子们学习的时间大大地缩短了,后来,德.雷纳尔夫人来到跟前,使他想起要竭力捍卫自己的荣誉时,他就下了决心,今天晚上一定要她把自己的手留在他的手里,不让它缩回去. 红日西沉,渐渐接近决定性的时刻,这使得朱利安心跳得特别厉害.黑夜降临了.他看出今宵将是最黝黑的一夜,他感到一种欢乐,好象从胸口移开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似的.天空中笼罩着大块大块的乌云,随着闷热的风飘荡不定,好象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两位女朋友散步的时间很长.她们这天晚上的一切行动,朱利安都觉得奇怪.她们特别喜欢这种天气,对某些细腻敏感的心灵来说,这种天气似乎也能增强她们的脉脉温情似的. 大家终于坐下来了,德.雷纳尔夫人坐在朱利安身旁,德尔维尔夫人坐在她的女友身旁.朱利安一心一意要去实现他的企图,简直找不出半句话来说.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没有劲了. "难道我第一次去参加决斗就是这样怯懦和不幸吗?"朱利安暗自说道,因为他太不相信自己,也太不相信别人,他不得不审视一下他的精神状态. 在这致命的痛楚之中,他觉得遭受任何其他危险都要比现在好一些.有多少次,他不是在希望德.雷纳尔夫人发生点什么事,使她不得不离开花园回屋子里去?朱利安拼命克制着自己,以致他讲话的声音完全嘶哑了.一会儿,德.雷纳尔夫人的声音也战栗起来了,但是朱利安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责任观念与怯懦心理的交战是那样的强烈,致使朱利安除了他自己以外,别的事都注意不到了.城堡的钟楼上,九点三刻已经敲过了,但是朱利安还不敢有所行动.朱利安对自己的怯懦愤怒之极,他暗自说道:"等十点钟响了,我一定执行我在这一整天里念念不忘要在今晚执行的计划,否则我就回寝室去,用手枪打死自己." 在焦急等待的最后几分钟,朱利安过分紧张,几乎失去了知觉.终于从屋顶上传来了十点的钟声,这不幸的钟声,每响一下,都在他胸膛里引起回响,使得他心惊肉颤. 当十点钟最后一响的余音还在空中萦回时,朱利安伸出手把德.雷纳尔夫人的手握着,但她立刻又把手缩了回去.朱利安这时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又去把她的手抓住.虽说他十分激动,他握着的那只手冷得象冰块一样,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紧紧把它捏着;她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它缩回去,但结果这只手还是留在朱利安手里了. 他的灵魂整个淹没在幸福的激流里了,这并不是他爱着德.雷纳尔夫人,而是因为一场可怕的痛苦已经宣告结束.为使德尔维尔夫人不至于发现任何情况,朱利安认为他必须开始讲话了,于是他的声音又洪亮,又有劲.德.雷纳尔夫人的声音,恰恰相反,由于情绪紧张,颤抖得厉害,她的女友以为她病了,建议回屋子里去.朱利安觉得情况不妙:假如德.雷纳尔夫人回到客厅里,那我一定又要回到白天那个可怕的处境里去了.我握住这只手的时间太短,还说不上我已经胜利了. 当德尔维尔夫人再次提起要回客厅里去的时候,朱利安使劲地握住那只手,这手已经完全交付给他了. 德.雷纳尔夫人已经站起来,但她又坐下,有气无力地说道: "说实在的,我感到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外面的新鲜空气对我还是有好处的." 这句话确认了朱利安的幸福,这幸福此刻已经达到顶点了.他高谈阔论,忘记了自己是弄虚作假,两位女友听他谈话,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子.不过在这突然出现的雄辩口才里,仍然缺少一些勇气.这时凉风吹来,正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德尔维尔夫人已被这风吹得疲倦了,朱利安十分担心她一个人要先回客厅里去,这样一来,他就得和德.雷纳尔夫人单独待在一起了.他只是偶尔有过这么一股莽撞劲儿,促使他去行动,但是他觉得要是要他在德.雷纳尔夫人面前说出一句最简单的话,那就超出他的能力之外.即使她提出的责备极其轻微,他也将是个战败者,而他刚才获得的胜利也就付诸东流了. 对朱利安来说,可喜的是这天晚上,他那动人的夸张的议论,博得了德尔维尔夫人的赞许,而她在平时总觉得朱利安是一个笨脚笨手的孩子,并不怎么讨人喜欢.说到德.雷纳尔夫人,她把手放在朱利安手里,她什么也不想,听其自然地生活下去.在这棵大菩提树下度过的几个时辰(这棵大菩提树,据当地的传说,是勇猛的查理(勇猛的查理(Charles ie Téméraire,1433—1477),法国勃艮第公爵领地最后的统治者,以暴戾勇敢著称.)亲手栽植的),可以说是德.雷纳尔夫人的一个幸福的时代.她心情舒畅地谛听吹过菩提树密叶间低吟的风声以及稀疏的几滴露珠开始落在最低的枝叶上的轻微的声响.朱利安并没有注意到当时的情况完全可以使他放心,德.雷纳尔夫人因为起身要去帮助她表姐去扶起她们脚边被风吹倒的花盆,不得不从朱利安那里把她的手收回来,但是当她刚刚重新坐下来,她又毫无困难地把手送过去,好象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似的. 夜半的钟声,早已响过,他们终于要离开花园,各自分散.德.雷纳尔夫人沉溺在爱情的幸福中,天真无知,她一点也不责备自己.幸福夺去了她的睡眠,朱利安则沉沉睡去,因为整整一天骄傲与怯懦在他心里展开的斗争,使他疲惫极了. 第二天五点钟,有人把他叫醒,他几乎没有想起德.雷纳尔夫人,要是她知道这一情况的话,她可痛心了.他已经完成了他的责任......一个英雄的责任.这个观念使他幸福极了,他把房门紧紧锁上待在房间里,怀着格外新奇的乐趣,去阅读有关拿破仑丰功伟绩的记载. 午餐的钟声传来了,他还在读大军的公报,他把昨晚取得的胜利完全忘记了.当他下楼向客厅走去时,他愣头愣脑地对自己说:"应该告诉这个女人,我爱她." 他正期待着遇见一双多情的眼睛,不料发现了德.雷纳尔先生一张严厉的面孔.德.雷纳尔先生从韦里埃回来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他看见朱利安整个上午都不去管孩子们的功课,大为不满,怒形于色.当这位官老爷发起脾气.并认为应该发脾气给别人看的时候,再没有比他的脸更难看的了. 丈夫的每一句尖刻的话,德.雷纳尔夫人听了,心如刀割.至于朱利安呢,他心醉神迷,几个钟头以前,在他眼前展示出来的伟大事件还吸引着他,以致一开始他并不怎么留心德.雷纳尔先生对他的指责,最后他才相当生硬地回答他说: "我生病了." 这种回答的腔调,一个比韦里埃的市长脾气更好一点的人听了也会生气的,他很想回答朱利安,叫他立刻滚蛋,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按照他给自己规定的格言,处理任何事,都不可操之过急. "这傻小子,"他暗自说道,"在我家里已经搞出点名气来了,瓦勒诺会把他请去的,或者他跟爱莉莎结婚,在这两种情况下,他都会在心里嘲笑我的呀." 尽管他有这些明智的考虑,他的不满情绪还是无法消除,他的一连串粗暴的言语渐渐激怒了朱利安.德.雷纳尔夫人差一点要哭出来了.她刚吃完午饭,就请朱利安挽着她的胳臂去散步,她很亲热地靠着朱利安的胳臂.她向朱利安说了许多话,朱利安只是低声回答说: "这都是有钱人的作风!" 德.雷纳尔先生紧跟在他们身旁走着,他的露面使朱利安更生气了.朱利安突然发现德.雷纳尔夫人倚靠着他的胳臂,样子很特别,这个动作引起了他的反感,他猛烈地把她推开,抽脱自己的胳臂. 幸亏德.雷纳尔先生没有瞧见这种无礼的举动,德尔维尔夫人却注意到了:她的女友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时,恰好德.雷纳尔先生瞥见一个乡下小姑娘从一条不经常走的小路,穿过果园的角落,他于是拾起石块急忙向她追去. "朱利安先生,我求求您,克制一下吧,要知道,我们人人都有发脾气的时候."德尔维尔夫人很快地说道. 朱利安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眼里显露出极端的轻蔑. 这眼色使德尔维尔夫人感到惊异,假如她知道这种表情的真正意义,她会更加感到惊异的,她可以从中看到一种最残酷的复仇的朦胧愿望.世界上有许多罗伯斯庇尔(罗伯斯庇尔(1758—1794),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杰出活动家,雅各宾派的领袖,革命政府的首脑(1793—1794).),也许就是由这样一些屈辱的遭遇所造成的. "您的朱利安真凶,他把我吓坏了."德尔维尔夫人低声向她的朋友说道. "他生气是有道理的,"德.雷纳尔夫人回答道,"既然他教书,孩子们有了这样惊人的进步,就算一个早晨不给他们讲课,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看世界上的男人都是很不近情理的." 这是德.雷纳尔夫人生平第一次,感到要对自己的丈夫实行报复.朱利安对有钱人的极端仇恨也要发作了,幸亏德.雷纳尔先生这时叫来了他的园丁,和他一起忙着用成捆的荆棘,将果园里那条不经常走的小路给挡起来.在后半段散步中,朱利安成为殷勤照拂的对象,但他却一言不发.德.雷纳尔先生刚刚走开,两位女友便都说自己累了,要求朱利安挽着她们的胳臂. 朱利安走在两个女人中间,他的傲慢苍白的脸色以及沉郁果断的神气和她们两人由于心情慌乱而表现出来的忸怩不安.双颊绯红,恰好形成奇异的对照.他蔑视这两个女性,蔑视世上的一切温情体贴. "怎么!"他暗自说道,"为了完成我的学业,我连五百法郎的存款都没有!啊!我真希望让这些都滚蛋!" 由于被这种严肃的思想吸引住,两位女友的那些恳切诚挚的谈话,使他感到讨厌,他不屑听下去,他觉得这些话毫无意义,幼稚浅薄,总之,都是女性的. 德.雷纳尔夫人努力找话说,想把他们谈话的气氛变得活跃一些,就说起她丈夫从韦里埃回来,是因为他向他的佃户买到了一些玉米皮(当地人的习惯,用玉米皮做床上的草垫子). "我的丈夫是不会跟我们来的,"她补充说道,"他同园丁和男用人一起,正忙着更换家里所有床上的草垫子.今天早上,他把二楼的草垫子都换过了,现在他正在三楼." 朱利安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很奇怪地看了德.雷纳尔夫人一眼,然后加快脚步把她拉到一边去.德尔维尔夫人让他们两人走开了. "救救我的命吧,"朱利安向德.雷纳尔夫人说道,"只有您才能救我,因为您知道,那个用人恨死我.我向您坦白,夫人,我有一张肖像,我把它藏在我床上的草垫子里." 听了这话,德.雷纳尔夫人的脸也变得惨白了. "夫人,只有您一个人在这个时候能走进我的房里去,您在靠窗子那一头的草垫子角落里搜寻一下,但不要叫别人看见,您可以找到一个光滑的黑色小纸盒子." "里面藏着一张肖像!"德.雷纳尔夫人说道,她的身子差不多站不住了. 朱利安看出了她沮丧的神色,立刻利用她这个机会: "我向您乞求第二个恩惠,请您千万不要看这张肖像,那是我的秘密." "这是一个秘密."德.雷纳尔夫人重复说道,声音微弱极了. 虽说生长在对金钱特别敏感.以为有了财富就可以高人一等的人之中,但在她心里,爱情已经播下了慷慨的种子.因此,尽管她的心受了残酷的创伤,德.雷纳尔夫人为了很好地完成她的任务,出自最单纯的忠诚,向朱利安把情况问清楚了. "也就是说,"她一面走开,一面向朱利安说道,"那是一个小圆纸盒子,乌黑的,光滑的." "是的,夫人."朱利安用严峻的态度回答道,男人们遇着危险,便表现出这种态度. 她走上城堡的第三层楼,面色惨白,好象走向死亡一样.最糟糕的是,她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但是想到要为朱利安服务,她的精神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必须拿到这个盒子."她暗自说道,一面加快了她的脚步. 她听见她的丈夫和仆人正在朱利安的卧室里说话.幸亏他们已经走进孩子们的卧室里去了.她进去赶快掀起床褥,将手伸入草垫子里去,因为用力过猛,把手指的皮肤也擦伤了.虽说平时对这类小小的疼痛特别敏感,但她此刻却没有感到疼痛,因为她差不多同时就触到一个光滑的小纸盒子.她抓住这个小纸盒子就跑开了. 担心被丈夫发觉的这种恐惧刚刚消除,却又来了因这只盒子引起的恐怖,这回可真叫她病倒了. "那么,朱利安真是爱上别人了,我这里拿着的就是他心爱的那个人的肖像!" 德.雷纳尔夫人坐在套间里的一张椅子上,整个陷入由于嫉妒而引起的恐怖中.这时她的极端无知倒是起了作用,惊愕冲淡了她的悲伤.朱利安突然走来,夺去这个盒子,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跑到自己的房间里,点起火来把它烧了.他面色惨白,神情沮丧,他未免把刚才经历的危险看得过于严重了. "拿破仑的肖像,"他摇着头暗自说道,"藏在一个自称对篡夺者怀有深仇大恨的人的家里!要是被德.雷纳尔先生这样一个顽固暴戾的人发现了的话!最不谨慎的是,在肖像背后的白纸板上,我亲手写了几行小字,无可置疑地表现出我对他的狂热崇拜!而且每一行后面都注明了日期!前天我还写过一行呢." "我的名誉一下子都毁了!"朱利安一面说,一面看着盒子在燃烧,"我的名誉就是我全部的财富,我只是靠它来生活的......再说,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呵,我的天主!" 一个钟头以后,疲惫以及对自己的怜悯使他有点感动起来.他遇见了德.雷纳尔夫人,他拉着她的手,用从来没有过的诚挚在她手上亲吻着.幸福使她的脸涨红了,但是,差不多在同时,她又由于嫉妒的愤怒把朱利安推开.朱利安的自尊心,受到如此露骨的伤害,顿时使他愣住了.他看出德.雷纳尔夫人不过是一个有钱的女人,他轻蔑地让她抽脱她的手,径自离开了.他走到花园里,独自沉思地散步,一会儿以后,他唇边露出一道微微的苦笑. "我在这里散步,安安静静,象一个可以随便支配自己时间的人!我也不管孩子们的功课!我又要承受德.雷纳尔先生辱骂我的话,他是对的."于是他急忙跑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去了. 那个他非常喜欢的最小的孩子和他亲近,使朱利安心中的痛苦略微平静了一些. "这个孩子还没有蔑视我,"朱利安心里想,但是立刻他又责备自己这种减轻痛苦的想法是一种新的软弱,"这些孩子们亲近我,就好象他们亲近他们昨天买来的小猎狗一样." 第十章 伟大的志愿 与寒微的家境 但是热情隐藏得再深,也会 暴露,暴露它的甚至就是隐藏它 的黑暗,正如最黑暗的天空显示 必有最猛烈的暴风雨.(引诗原文为英语.)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三节 德.雷纳尔先生察看城堡里所有的卧室,最后又回到孩子们的卧室里,仆人们抱着草垫子跟在后面.这个人突然走进来,对朱利安来说,正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他比平时更苍白,更阴郁,他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德.雷纳尔先生停住脚步,看了看他的仆人们. "先生,"朱利安向他说道,"您相信跟任何一位教师,您的孩子们会取得同样的进步吗?如果您的回答是个不字,"朱利安不让德.雷纳尔先生有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那么,您怎么敢责备我,说我耽误了孩子们的功课呢?" 德.雷纳尔先生刚一定神,便从这个年轻乡下人讲话的奇怪口气里得出一个结论,认为在他的口袋里一定有了一张待遇更好的聘约,他将要离开这里了.朱利安越说越感到生气: "先生,我不是离开了您就活不下去."朱利安继续说着. "看到您这样激动,我实在有点生气."德.雷纳尔先生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仆人们离他们只有十步远,正在收拾孩子们的床铺. "您不应该这样对待我,"朱利安气冲冲地说道,"您应该想想您刚才讲的那些话,对我是多么大的侮辱,而且是当着夫人们讲的!" 德.雷纳尔先生当然懂得朱利安要的是什么,于是一种严酷的思想斗争,使他痛苦极了.这时朱利安实在气疯了,他嚷道: "先生,离开您的家,我不会没地方去的." 听到这句话,德.雷纳尔先生仿佛看见朱利安已经在瓦勒诺先生家里住下来了. "好吧,先生,"他终于向他说道,他叹了口气,那神色好象请来了一位外科医生在给他施行最痛苦的手术一样,"我同意您的要求.从后天起,也就是下个月一号,我每月给您五十法郎的薪俸." 朱利安真要笑出来,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他的愤怒全消散了. "我对这个畜生还蔑视得不够,"他对自己说道,"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卑鄙的灵魂所能表达的最大的歉意." 孩子们看到这场争论,惊骇异常,急忙跑到花园里告诉他们的母亲,说朱利安非常生气,但是他以后每月可以拿到五十法郎了. 朱利安象平时一样,跟着孩子们走开去,他不屑于瞧德.雷纳尔先生一眼,让他独自在那里生气. "瓦勒诺先生又叫我多花费一百六十八法郎,"市长先生暗自说道."关于他承办孤儿院给养的问题,我非对他说几句有分量的话不可." 一会儿以后,朱利安又和德.雷纳尔先生碰上了: "我要去找谢朗先生交交心,我很荣幸地通知您,我要离开几个钟头." "好,亲爱的朱利安!"德.雷纳尔先生说道,脸上显出最虚伪的笑容,"去一整天也可以,再加上明天一整天吧,我的好朋友.您可以借用园丁的马,骑马到韦里埃去." "很明显,"德.雷纳尔先生暗自说道,"他是给瓦勒诺家送回信去的.他什么诺言也没有给我留下,不过年轻人火气正旺,让他的头脑冷静下来." 朱利安一溜烟走掉了,他跑到山上大树林里去,这座大树林是人们从韦尔吉到韦里埃的必经之路.他不打算立刻就到谢朗先生家里去,并强迫自己再去扮演那种伪善的角色,他需要观察自己的灵魂,回顾一下许多使他惊惶不安的情绪. "我打了个胜仗,"当他看见自己身在树林中,远离人们的耳目时,便对自己说道,"我真的打了个胜仗!" 这句话绝妙地描绘出他当时的处境,因而他心里多少得到了一些宁静. "我现在每月要拿五十法郎的薪俸了,德.雷纳尔先生一定是怕得很.但是他怕什么呢?" "一个又有福气又有势力的人,一小时以前,我曾对他大发脾气,究竟有什么东西会叫他害怕呢?"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使朱利安的心情平静下来了.他在树林里走着,霎时间,他差不多对周围赏心悦目的自然景色也有了兴趣.大块的光溜溜的岩石,从前从山上滚落到林中.巨大的山毛榉长得同这些岩石一样,高岩石的阴影下面,凉爽宜人,但在三步以外,烈日当空,要在那儿停留简直是不可能的. 朱利安在这些岩石的阴影下面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往上走.不久,他从一条只是牧童才走的足迹模糊的羊肠小道,登上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他在那里挺立,确信自己已完全与世隔绝.这一姿态使他微笑了,它给他描绘出他所渴望达到的精神境界.高山上清新的空气,将静谧甚至欢乐注入他的心中.在他看来,韦里埃的市长永远代表着世上那些有钱而又专横的人,但朱利安此刻觉得刚才使他激动的仇恨,虽说来势十分猛烈,却丝毫没有牵涉到个人恩怨问题,如果他再不看见他,七八天以后,就会把他完全忘掉,把他以及他的城堡.他的狗.他的孩子和他的整个家庭."我也搞不清楚,我怎么会使他作出那个重大的牺牲.每年给我增加五十多个埃居(埃居(écu),法国古银币名,一埃居合三个法郎.朱利安原来每月薪金是三十六法郎,后增加到五十八法郎,也就是说,每月比原来多拿十四法郎;按全年计算,要多拿一百六十八法郎,折合古银币,正好是五十多个埃居.)!真不简单!刚才,我总算闯过了一次最大的危险.一天当中,两次胜利(两次胜利.第一次胜利指他设法从他的床褥下取出拿破仑的肖像,第二次胜利指增加薪金.),第二次胜利无所谓,不过也该研究一下他为什么来这一手.唉,这些伤脑筋的问题,留待明天去想吧." 朱利安挺立在一块大岩石上,双目仰视苍穹,八月的太阳在天上燃烧着.岩石下面的田野里,有无数秋蝉在鸣唱,当鸣唱停止时,在朱利安周围便是一片沉寂.他看见在自己脚下展开二十里远的原野.一只老鹰从他头顶上的绝壁间飞出,他望见它在天上不时静悄悄地画了许多大圆圈.朱利安的眼睛机械地随着飞翔的鸷鸟.它那安详而有力的动作,在朱利安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羡慕这种力量,他羡慕这种孤独. 这就是拿破仑的命运.难道有朝一日这也是他自己的命运吗? 第十一章 一个晚上 就连朱丽亚的冷淡也还是和蔼, 她的小手颤抖着,轻轻地从他的 掌中抽出来, 但留下一点轻微的压力,如此温 和而飘忽, 令人感到震颤,感到迷离.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一节 到底他还是到韦里埃走了一趟.他从教士的住宅走出来,就遇见瓦勒诺先生,真是巧得很,他急忙告诉他给他增加薪金的事. 回到韦尔吉以后,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朱利安才下楼到花园里去.他的精神疲惫极了,因为许多强烈的感情一整天都在激动着他.他想到两位夫人,就焦虑不安地思量着:"我应该对她们说些什么呢?"他还没有看清楚他自己只有那么一点点思想境界,他所关注的那些琐碎的事,通常也就是妇女的全部兴趣所在.有时,朱利安变得顽固呆钝,不但德尔维尔夫人不理解他,甚至他的朋友德.雷纳尔夫人也不理解他,她们讲的话,有时他也只能理解一半.这就是热情的力量,或者说,这便是热情伟大的实质在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的灵魂中产生的效果.在这个奇异的年轻人灵魂里,差不多每天都要掀起一场暴风雨. 朱利安这天晚上走进花园时,本来准备好要去听取这两位漂亮的表姐妹的高见.她们焦急地等待他回来.他在平时那个位子上坐下,挨在德.雷纳尔夫人的身旁.一会儿以后,便夜色沉沉了.他想握住那只白嫩的手,他早就看见那只手靠近他搁在一张椅子的靠背上.他犹豫了一会儿,但结果还是带着生气的样子把那只手拉了过来.朱利安自认为这是件约定好的事,并且继续他那兴致勃勃的谈话,正在这时,他听到德.雷纳尔先生的脚步声了. 这时朱利安耳边回荡起今天早晨那些粗鄙的话的声音."这家伙,"他暗自说道,"财运亨通,事事如意,待我嘲弄他一番吧,我要当着他的面把他女人的手占为己有.是的,我一定要这样做,我曾遭受过他多少轻蔑呀!" 朱利安生来就是急躁脾气,此刻更是沉不住气,他急切想要德.雷纳尔夫人甘愿把手留在他手里,他顾不上考虑其他任何事了. 德.雷纳尔先生愤愤不平地谈论着政治问题,因为有两三个韦里埃的工业家,现在确实是比他更有钱,他们正想在选举中反对他.德尔维尔夫人注意地听着.朱利安听了,很不耐烦,索性把他的椅子移到德.雷纳尔夫人的身旁.夜色如漆,什么动作都看不出来.朱利安大胆地把他的手贴近那只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美丽的胳臂.这时他心里有点混乱,情不自禁地把脸颊靠近这只胳臂,将嘴唇紧紧贴在上面. 德.雷纳尔夫人战栗起来.她丈夫离开他们只有四步远,她急忙把她的手送给朱利安,同时又把朱利安轻轻地推开了一点.当德.雷纳尔先生还在继续咒骂那些无赖汉和那些发财的雅各宾派时,朱利安在那只给他送过来的手上热情地吻着,至少在德.雷纳尔夫人心里,朱利安的吻是充满了热情的.但是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决定命运的那一天,她确曾拿到过证据,她自己虽然不肯承认,她爱上的男人是另有所爱,但当朱利安一整天不在家时,却有一种剧烈的痛苦在折磨她,并引起她的深思. "怎么!"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在恋爱!我动了感情!我,一个有夫之妇,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不过,"她继续说道,"我对我的丈夫,从来没有过这种可怕的痴情,它使我的思想老是和朱利安分不开.实在说,他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对我十分尊敬罢了.这种痴情不久就会过去的.即使我对这个年轻人有些感情,这对我丈夫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朱利安谈话,谈的都是些异想天开的事,德.雷纳尔先生是不喜欢听的.让他去忙他的事务好了.我并没有拿走他任何东西去给朱利安." 没有丝毫虚伪来使这个天真纯洁的灵魂受到玷污,它只是被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热情所迷惑罢了.她是受骗了,但她并不知道,不过道德的本能却因此受到了惊扰.这就是当朱利安走进花园时她心里正在展开的斗争.她听见朱利安说话的声音,差不多同时就看见朱利安在她身边坐下了.她的灵魂好象被这迷人的幸福夺去了一样,十五天以来,这幸福与其说诱惑她,毋宁说使她惊奇.一切都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不过几分钟以后,她又暗自说道:"那么,只要有朱利安在眼前,他的一切过失就都可以抹去?"想到这里,她害怕了,这才把朱利安握着的手缩了回来. 充满了热情的吻,恰好是她从来没有接受过的那种热情的吻,使她突然忘记了朱利安也许爱上了另一个女人.顷刻间朱利安在她心目中,不再是个有罪的人了.由于怀疑而产生的剧烈痛苦也已经消失,一种从没有梦想到的幸福就在眼前,使得她心里充满了恋爱的激情和癫狂的欢乐.这是美好的一夜,人人感到心情舒畅,只有韦里埃的市长是例外,因为他老是忘不掉那几个发了财的工业家.朱利安不再去想他的秘密的野心,也不再去想他那套难以实行的计划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美的力量所制服.沉迷在那对他的性格来说完全是陌生的缥缈温柔的梦境里,轻轻捏着他所喜爱的那只真正美极了的手,他迷迷糊糊听到菩提树的枝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和远处杜河岸边磨坊的犬吠声. 但是,朱利安的这种情绪,只是乐趣,不是热情.当他回到自己房里时,他只想到一种幸福,那就是重新捧起他那本心爱的书;在二十岁的时候,对世界能有一种看法,而又想到要在这世界上作出一番成就,这才是头等重要的事. 一会儿以后他又把书放下.由于思念拿破仑的胜利,他在自己的胜利中看到了新的东西."是的,我打了一个胜仗,"他自言自语道,"但是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趁他在撤退时把这个骄傲的绅士的狂妄心理彻底打垮.这便是拿破仑的作风.他斥责我荒废了他的孩子们的功课!现在我就去向他提出请三天假,去探望我的朋友富凯.如果他拒绝的话,我就向他摊牌不干了,他到底是会让步的." 德.雷纳尔夫人一夜没有合上眼.她觉得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真正生活过.朱利安拿着她的手狂热地亲吻,她实在无法摆脱这种幸福的感觉. 突然一个可怕的字眼在她前面出现:通奸.世上所有最卑鄙的淫乱行为对所谓肉体的爱可能产生的恶劣概念,都呈现在她的想象里了.这些概念力图使她对朱利安的温柔神圣的形象和她在爱情中的幸福失去光辉.在她眼前展现出一个恐怖的的未来,她瞧见自己正遭到人们的蔑视. 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她的灵魂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区域里去了.昨天她还在领会从未经历过的幸福,此刻她又一下子沉入残酷的不幸的深渊.她对这一类痛苦是毫不理解的,它扰乱了她的理智.霎时间,她想到要去向她丈夫坦白,说她担心要爱上朱利安了.不过这就等于丢了他的面子.幸亏她想起在她结婚的前夕,她姑母告诉她的一句格言:丈夫毕竟是一家之主,做妻子的向他坦白自己的秘密是很危险的.她痛苦极了,绞扭着自己的双手. 这时她完全被矛盾的痛苦的观念缠住了.一会儿她担心朱利安不爱她,一会儿又受到犯罪观念的恐吓,好象她明天就要被带去上示众柱,在韦里埃的广场上当众宣布她的通奸行为. 德.雷纳尔夫人对生活毫无经验.即使在她完全清醒的时候,运用她全部的理智,她也看不出在天主眼里的罪人和在公众面前普遍受到呵斥和辱骂的罪人二者之间的差别. 当奸淫这个丑恶的观念以及按照她的理解,奸淫这一罪恶所能引出的一切卑鄙可耻的观念暂时放松了她,她忽又想起了她和朱利安天真地生活在一起时的欢乐,但朱利安另有所爱这个可怕的念头又把她纠缠住了.她还能看见朱利安那副惨白的脸色,当时他是多么担心丢失这张肖像,或者让她看见后会给她带来的麻烦.这还是第一次,她在朱利安沉静而高贵的脸上发现了恐怖的神色.为了她,或者为了她的孩子们,他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这种新添的痛苦,它的强烈程度已经达到了一个人忍受苦难的极限.德.雷纳尔夫人不知不觉地大叫了一声,把她的女仆从梦中惊醒.忽然她看见她床边出现了一盏灯光,她认出了是爱莉莎. "他爱的是您吗?"她在狂乱中喊了出来. 爱莉莎发现女主人在这种可怕的混乱中,十分惊骇,幸亏她完全没有留意女主人这句奇怪的话.德.雷纳尔夫人感到了自己的不谨慎:"我发烧,"她对她的女仆说,"我相信我给烧糊涂了,请您陪着我吧."由于需要控制自己,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不那么痛苦了;理性的控制力量重新得到了恢复,它曾经一度被半睡眠状态夺去了.为了避免她的女仆盯着眼睛看她,她叫她念报纸.正是在这个姑娘用单调的声音诵读《每日新闻》上面的一篇社论时,德.雷纳尔夫人下了个合乎妇道的决心,在再见到朱利安时,她一定要用十分冷淡的态度去对待他. 第十二章 一次旅行 在巴黎可以找到风雅的人, 在外省可以找到有性格的人. 西哀士(西哀士(Sieyès,1748—1836),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活动家,天主教修道院院长,雅各宾俱乐部创始人之一,大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热月政变后,加入督政府,雾月十八政变后,任临时执政官.元老院议员,波旁王朝复辟后流亡比利时.) 第二天,刚五点钟,在德.雷纳尔夫人还没有露面以前,朱利安已经从她丈夫那里得到三天假期.和他原来的打算相反,朱利安还是想见她一面,他一直想着她那只极漂亮的手.他下楼走到花园里去,等了很久,德.雷纳尔夫人还没有来.但是朱利安如果爱她的话,他当然会瞧见她在第二层楼的半开着的百叶窗后面,额头靠着玻璃,正在那儿望着他呢.后来,她不顾自己的种种决心,终于到花园里来了.她平时苍白的脸色,这时已变为焕发的容光.这个天真的女人,显然经受了一次内心的纷扰,一种自我克制,甚至是愤怒的情绪,损害了她那深沉静谧的表情,这种表情可以说是超于一切人世庸俗的利益之上的,因此给这天使般的容颜增添了不少妩媚. 朱利安急忙走近她身边,他十分欣赏她那美丽的胳臂,由于匆匆忙忙披上披肩才给露出来的.清晨新鲜的空气,似乎又增添了她的容颜的妍丽,而昨夜内心的纷扰,只有使这容颜对一切外界的印象更为敏感.这个女人,平凡而动人,却又充满了下层阶级所不具备的那些高超的思想,对朱利安来说,好象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灵魂的力量的启示.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欣赏他那贪婪的眼睛骤然发现的美,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应该得到原来希望的那种多情的接待.他特别感到奇怪的,是她那有意识地向他表现出来的冰冷的态度,他甚至认为可以从中看出,她的意图是要他回到原来的地位上去. 欢娱的微笑立刻从他的唇边消逝了.他记起了他的社会地位,尤其是在一个贵族出身的有钱的女继承人的眼睛里.霎时间他脸上只有高傲和对自己的愤怒的表情.他十分气愤,为了她,把动身的时间延迟了一个多钟头,结果只落得个屈辱的接待. "世界上只有傻子,"他暗自说道,"才会对别人生气:一颗石子落地,因为石子本身是沉重的.难道我永远是个小孩子吗?那么,我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好习惯,这样认真为这些人效劳,就因为我拿了他们的钱?如果我想要受到别人的尊重.也受到自己的尊重的话,那就必须向他们表明,在我和他们之间,只是贫穷和财富的关系,但是我的灵魂要比他们的灵魂纯洁得多,而且高洁自持,决不是他们小小的恩宠或轻蔑所能触及的." 当这些思想在这个年轻的家庭教师心里乱作一团时,他那容易改变的面貌,显现出痛苦的傲慢和凶猛的神情.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十分慌乱.她原来打算在见面时表现出来的冷淡,疏远,这时又一变而为关注的表情,这种表情是由于她刚才发现的那种突然变化所引起的.平时早起见面时互相问候和谈论天气之类的话,他们两人之间都谈不起来了.朱利安,因为他的理智还没有受到热情的干扰,很快就找到了办法,让德.雷纳尔夫人明白他是多么不相信他们之间的这份友谊的,他压根儿不向她说起他要去旅行的事,他向她行了个礼,转身就走了. 她瞧着他走开,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那阴郁的骄傲,而这两只眼睛昨夜又是那么可爱,她被吓坏了,正好这时他的大孩子从花园深处跑来,一面拥抱着她,一面说道: "我们放假了,朱利安先生要旅行去了." 一听这话,德.雷纳尔夫人全身都冷遍了,为了她的品德,她是不幸的,为了她的软弱的意志,她更是不幸的. 这个新的事件占据了她整个的心,她再也不能考虑她那经过一夜痛苦作出的贤良的决定.现在的问题,不是如何抵制这个可爱的情人,而是要永远失掉他了. 大家都该到餐厅里去用早餐了.她感到最痛苦的,是德.雷纳尔先生和德尔维尔夫人一直谈论着朱利安旅行的事.韦里埃的市长还注意到在朱利安向他请假所用的强硬语气里有点古怪的东西: "这个年轻人一定在他口袋里有什么人给他的聘约.不过这个人,即使是瓦勒诺先生,要拿出六百法郎的一笔钱来,也会感到丧失勇气的,因为这笔钱是要每年支付的呀!看来昨天在韦里埃,有人要求三天的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所以今天早上,为了避免给我回话,这位年轻的先生就到山上旅行去了.不得不和一个粗暴无礼的贫困工人商量共事,这就是我们这些人今天的处境!" "既然我的丈夫,"德.雷纳尔夫人暗自说道,"还不明白他是如何严重地伤害朱利安的自尊心,以为是他自己要离开我们的,那么,我自己又该怎样去想呢?唉!一切全决定了!" 为了要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同时又能避开德尔维尔夫人的许多询问,她说她头痛得厉害,上床睡去了. "女人就是这么回事,"德.雷纳尔先生重复着他的老调,"这台复杂的机器老是有些零件要出毛病的."说完,就带着嘲弄的神气走开了. 当德.雷纳尔夫人受着这种偶然相遇的爱情最残酷的折磨时,朱利安却在千山万壑最美丽的景色中兴致勃勃地赶着路.他要越过韦尔吉北部最高的山脉.他在高大的山毛榉树林中走着的小道,越来越高,在高山的山坡上形成一条曲折崎岖的山路,在这山的北边,便是杜河流域的壑.不久,这位旅客放眼四看,他看到在他脚下的丘陵之间,杜河缓缓向南流逝,然后在更远的地方,便是勃艮第和博若莱(博若莱(Beaujolais),法国中央高原东部边缘地区,在卢瓦尔河与索恩河之间.)一带肥沃的原野.这个年轻的野心家,不管他对大自然的感受能力多么迟钝,但他此刻也不能不常常停下来,欣赏这广阔壮丽的自然景色. 他终于到达山顶了,但他还得绕过山顶,经过这条小路,才能到达一个幽静的山谷,他的朋友富凯,一个年轻的木材商人,就住在这里.朱利安并不急于要看到富凯或其他任何人.象一只鸷鸟,藏在山巅光秃秃的岩石之间,他可以从很远的地方瞧见任何朝他走来的人.他发现在一座差不多是垂直的岩壁的腹部有一个小岩洞.他跑去一看,马上就在这个隐秘的处所安顿下来了."在这里,"他说道,眼里闪出快乐的光辉,"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能伤害我了."他很想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在任何别的地方,这些思想对他都是十分危险的.一块方石板做了他的写字台.他的笔飞快地写着,他看不见周围的一切.最后他注意到太阳在远处,在博若莱的群山后面渐渐隐没了. "我为什么不在这里过夜呢?"他自言自语道,"我有面包,而且我是自由的!"一听到自由这个伟大的字眼,他的灵魂顿时激动起来,他的伪善使他感到即使在富凯家里也是不自由的.朱利安头靠着两只手,眼睛望着原野,在岩洞里,感到自己有生以来,都没有象现在这样幸运,他已经为他的梦想和他的自由幸福而感到飘飘然了.无意间他瞥见落日的余晖,一道一道地消逝殆尽.在这无边的夜色里,他沉迷在将来他在巴黎遇到的奇遇的幻想中.这首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姿色与才华两方面,都要超过他在外省遇见的所有的女人.他疯狂地爱着,他也受到她的宠爱.如果他要离开她一段时间,那是为了觅取荣华富贵,使自己更值得为她所爱. 一个在巴黎社会这一平庸现实中成长起来的青年,即使他具有朱利安那样的想象力,冷酷的讽刺也会使他从爱情的美梦中惊醒的,于是伟大的事业就和实现伟大事业的希望一齐消失,而在生活中占主要地位的,却是这句有名的格言:一个人如果离开他的情妇,那就难免一天有两三次受骗.但是这个年轻的乡下人觉得在他和英雄事业之间,只是缺少机会罢了. 但是深沉的黑夜已经代替了白日.他还要走上两里多路,才能到达山下富凯住的村庄.在离开小岩洞以前,朱利安燃起火,将他所写的东西都焚毁了. 早上一点钟,他跑去敲门,使得他的朋友十分惊讶.他看见富凯正在忙着抄写帐目.这是一个身体魁梧的年轻人,长得很别扭,面部的轮廓粗大而直拗,一个高大的鼻子,不过在他这不讨人喜欢的外表底下,隐藏着善良与淳朴. "是什么风把你刮到这儿来的,那么,你和你的德.雷纳尔先生闹翻了吗?" 朱利安把昨天发生的事恰如其分地给他讲了. "你就留在这里,跟我在一起吧,"富凯向他说道,"我知道你认识德.雷纳尔先生.瓦勒诺先生.莫吉隆专区区长和谢朗教士,你已经看清楚了这些人的狡猾性格,我看你现在完全可以去干拍卖的工作了.你的算术比我高明,将来你就替我管帐.我这行买卖,是可以赚大钱的.我不可能所有的事都管,我很想找个伙伴,但又怕遇到骗子,所以我不能经常去做一些出色的买卖.在不到一个月以前,我让米肖.德.圣达芒赚到了六千法郎,我和他已经六年不见面,有一天我在蓬塔利埃(蓬塔利埃(Pontarlier),法国东部城市,位于社省.)的拍卖行偶尔遇到他.这六千法郎,朋友,你为什么不能去赚呢,至少也可以赚三千嘛.因为那天,如果有你在一起的话,我一定可以出高价做一次木材的买卖,于是大家的木材就都到我这里来了.你就做我的伙伴吧." 富凯的建议使朱利安很不高兴,因为它扰乱了他疯狂的梦想.两个朋友好象诗人荷马所描绘的英雄一样,共同准备夜宵,因为富凯是个单身汉.当他们吃夜宵的时候,富凯把他的帐本拿给朱利安看,向他证明他的木材生意是如何的赚钱.富凯对朱利安的性格和智慧都非常重视. 后来,当朱利安单独在他那间用松木盖成的小屋子里的时候,他暗自说道:"倒也是真的,我可以留在这里先赚几千法郎,然后不失时机地再去选定一种职业,当兵或者当神父,看当时法国的时代风尚而定.我的一点小小的积蓄,将来可以用来解决生活中一切琐碎小事的困难.在山中过着孤独的生活,我多少还可以回避我对许多事物的可怕的无知,这些事物,正是所有沙龙中的大人先生们特别注意的.但是富凯不愿意结婚,而他又一再告诉我,孤独的生活使他苦闷.事情很清楚,如果说他想找一个不提供资金的人来同他一起做生意,那就是他希望这个人做他的终身伙伴,永远不离开他." "难道我应该欺骗我的朋友吗?"朱利安生气地叹道.虚伪和缺乏同情,原是这个人谋求幸福惯用的手段,可是这一次,对一个爱他的人,连最小的一点不周到的地方他也不能忍受. 但是朱利安忽然又感到很高兴,因为他找到拒绝的理由了.怎么,我还要不三不四地生活七八年!我就这样混到二十八岁,但是在同样的年龄,拿破仑已经作出了他最伟大的事业!当我在木材生意中辛苦奔走.无声无臭地赚到几千法郎.受到几个下等流氓的赏识和关照时,谁敢说我还能保存我那点立身扬名的神圣热情呢? 第二天早上,他用极其冷静的态度回答富凯说,他的从事宗教事业的志愿不能允许他接受他的建议.富凯听了感到莫名其妙,他原来以为合伙做生意的事情已经说定了. "但是你想到这一点没有,"富凯对他重复说道,"我要你合伙做生意,或者说得更恰当一些,我每年要给你四千法郎?但是你偏要回到你的雷纳尔先生家里去,实际上他只不过是把你同鞋底上的污泥一样看待罢了!等你手里有了两百个路易,谁还能阻挡你去进神学院呢?我还可以对你说,我将来可以替你弄一个本城最好的教士职位.因为,"说到这里,他把声音放低了,"如某某先生.......某某先生......,他们都烧我的木材.我拿质量最好的橡木供给他们,他们只按一般的白木价格付款,在这些地方投资,是最好不过的了." 什么也不能战胜朱利安当神父的志愿,结果富凯只好认为他是有些疯了.第三天一大早,朱利安就离开他的朋友,到山上岩石中间去逗留了一天.他又找到了他那个小岩洞,但是他心里的平静己不复存在,因为他的朋友的建议把它夺走了.如同赫丘利(赫丘利(Hercule),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著名的大力士,曾完成提任斯王所给与的十二项艰巨任务.)一样,他现在不是要在善与恶之间,而是要在安定舒适的平庸生活与青年时代的英雄梦想之间作出选择."这样看来,我还没有一种真正坚强的性格,"他对自己说道,使他感到最痛苦的就是这样对自己的怀疑,"看来我还不是一块做大人物的料,既然我担心这挣得面包的八年将会把我创造丰功伟绩的崇高毅力消磨殆尽." 第十三章 网眼长袜 小说,就是人沿途走时手中拿 着的一面镜子. 圣雷阿尔(圣雷阿尔(Saint-Réal,1639—1692),法国史学家,有史学及《耶稣传》等著作传世.) 当朱利安望见韦尔吉古老教堂明媚如画的遗迹时,他发觉自从前天晚上以来,他一次也没有想到德.雷纳尔夫人.那天离开她家时,这个女人使我记起了存在于我们之间的不可逾越的距离,她把我当作一个工人的儿子看待.毫无疑问,她要向我表明她懊悔那天晚上不该把她的手交给我......不过这只手真是漂亮!多么动人的仪态啊!她那眼神多么高贵啊! 和富凯一起经商致富的可能性,对朱利安考虑问题颇为有利,他不再常因自己的贫穷和卑微的社会地位而感到愤怒,以致无法思考问题,他好象站在高高的海岬上,他可以判断,甚至可以说,超越于极度贫困和舒适或富有两种生活之上.他还不能对自己的处境作出哲学的分析,但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使他觉察到自己在这次山中短短的旅行之后,和以前有所不同. 德.雷纳尔夫人要求朱利安把他旅行的经过详细地讲给她听,她听时十分困窘不安,使朱利安感到诧异. 富凯曾经有过几次结婚的计划,但他的恋爱都不幸夭折.关于这个问题的畅叙衷情,使得两位朋友的谈话一点也不枯窘.过早地获得了幸福,富凯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被爱的人.这些事都使朱利安感到惊愕,朱利安还学到了许多新的知识.他那全部建筑在想象和怀疑的基础之上的孤独生活,使他远离现实,因而他也就所见不广了. 当朱利安不在的时候,德.雷纳尔夫人的生活只是一连串各种各样的苦难,但全都是无法忍受的,这回她真的病倒了. "特别要注意,"德尔维尔夫人看见朱利安回来了,便向她的女友说道,"你这样不舒服,今晚就不要到花园里去了.潮湿的空气会使你的病加重的." 常常由于打扮过于简单而受到丈夫的责备,此刻她却把网眼长袜和从巴黎买来的小巧秀气的鞋子都穿上了,德尔维尔夫人看到这种情况,不免有些奇怪.三天以来,她唯一的消遣,便是用一块极其时髦的漂亮的细料子,裁成一件夏天的衣服,并且督促爱莉莎把它赶快缝好.朱利安到家几分钟以后,这件衣服就缝好了,德.雷纳尔夫人立刻就把它穿在身上.她的女友不再感到怀疑了."原来她在恋爱,这不幸的人儿!"德尔维尔夫人暗自想道.她完全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病是如此的希奇古怪. 她看见她和朱利安谈话.她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带着焦急的心情把眼睛紧紧盯住年轻的家庭教师的眼睛.德.雷纳尔夫人时刻期待着朱利安明白表示,他是离开她家呢,还是待下去.在这个问题上朱利安不准备说什么,他根本没有想这个问题.经过可怕的内心斗争以后,德.雷纳尔夫人终于开口了,她那战栗的声音,反映出她全部的热情: "您要离开您的学生到别处高就吗?" 德.雷纳尔夫人犹豫的声音和她那眼神引起了朱利安的注意."这个女人爱我了,"他暗自说道,"但是这种暂时的软弱,定会引起她自尊心的责备,一旦她知道我不会离开,她又对我骄傲起来了."这种地位不同的观点,在朱利安心中,象电光一闪地过去了;他犹豫地回答说: "孩子们这么可爱,出身又这么高贵,如果我要离开他们,我是非常痛苦的,不过也许还是要离开他们.一个人总是有他自己的责任的." 当他说到出身又这么高贵时(这是朱利安最近学会的一句贵族用语),他心里产生强烈的反感. "在这个女人的眼里,我呢,"他暗自说道,"我是出身不好的." 德.雷纳尔夫人在听他答话时,欣赏他的才能,又欣赏他的美貌,但听到他有可能要离开他们,她的心都碎了.在朱利安不在家的期间,韦里埃的朋友们,到韦尔吉来聚餐;都争着向她道贺,说她丈夫有福气发现了一位奇才.他们并不是知道孩子们有什么进步,只是因为朱利安会背诵《圣经》,而且是拉丁语的《圣经》,单就这一点,韦里埃全城的居民就惊叹不已,这种惊叹也许还要持续一世纪之久. 朱利安并不知道这一切,因为他不同任何人说话.如果德.雷纳尔夫人头脑稍微冷静一些,她会为了他新近获得的声誉而向他表示祝贺,而朱利安在自尊心得到满足以后,也会变得更加温柔和悦,特别是她那件新衣服,他觉得很出色.德.雷纳尔夫人本来对她那件漂亮衣服十分满意,又听了朱利安几句赞赏的话,她表示愿意到花园里去走一走,接着她又承认她身体虚弱,完全走不动了.于是她挽着这位旅行者的胳臂,但是胳臂的接触,不但没有增强她的气力,反而使她原有的气力都消失了. 天黑了,他们刚一坐下,朱利安就使用他以往的特权,大胆地把他的嘴唇凑近德.雷纳尔夫人的胳臂,并且握着她的手.他这时并没想着德.雷纳尔夫人,而是想着富凯对他的情妇所采取的大胆行动,出身好这个词还沉重地压在他心上.德.雷纳尔夫人紧握着他的手,他一点不觉得快乐.他对德.雷纳尔夫人这天晚上用各种明显的动作泄露出来的深情,一点也不感到自豪,至少是丝毫没有感激之意;美丽,优雅,鲜艳,对他来说,差不多是无所谓的.保持心灵的纯洁,没有任何怨恨情绪,无疑会使一个人的青春得以延长.世间有许多漂亮女人,她们的姿色往往是未老先衰的. 整个晚上,朱利安的心情很不舒畅,到现在为止,他只是对命运和社会的不合理感到愤怒,自从富凯向他提出一条卑劣的致富之道以后,他对自己也很生气.他一心在想这些问题,虽说他有时也向这两位夫人说几句话,但他终于不知不觉地把德.雷纳尔夫人的手放开了.这一动作使这个可怜的女人心绪缭乱,她从这里看到了她的命运的不祥之兆. 假如她能确信朱利安真是爱她的话,也许她可以依靠自己的道德力量去抵制他.不幸的是她时时刻刻担心她会永远失掉他,她的热情使她不由自主地去拿回他的手,这手是朱利安无意中放在一张椅子的靠背上的.这个动作把年轻的野心家惊醒了:他愿意她这一动作被所有那些非常骄傲的贵族们亲眼看见,他们每次宴会,当朱利安和孩子们坐在餐桌最末一端时,总是带着保护人的微笑望着他的."这个女人不敢再蔑视我了,在这种情况下,"他暗自想道,"我应该对她的姿色表示倾慕,我一定要做她的情人,这是我的责任."在富凯没有向他倾吐他的隐情以前,朱利安是没有这种想法的. 这个突然作出的决定,在他心目中,形成了一种愉快的消遣.他向自己说道:"在这两个女人当中,我必须得到一个."他觉得他会更愿意追求德尔维尔夫人,并不是因为她更可爱,而是因为他在她眼里,永远是个有学问的受人尊敬的家庭教师,而不是一个木工,胳臂下夹着一件叠好了的平纹结子花呢的短衣,象德.雷纳尔夫人曾经看到的那样. 然而正因为他是个年轻的工人,羞怯得连眼白都红了,停留在府第的门外,不敢举手去按门铃,德.雷纳尔夫人想起来,才觉得他格外可爱.这个女人,本城的资产者全都说她十分骄傲,实际上她很少想到阶级地位问题,在她看来,一点最小的道德信念,也要比一个人的阶级地位所预示的性格表现更有价值.一个表现出勇敢精神的赶车人,在她心目中,比一个留小胡子.衔烟斗.威风凛凛的轻骑兵上尉更有英雄气概.她认为朱利安的心比她所有的表兄弟都要高贵,这些人都是名门望族的后裔,其中有许多已经封官晋爵了. 朱利安把自己的情况考察了一番之后,认为他不应该抱有征服德尔维尔夫人的念头,她肯定早已发现德.雷纳尔夫人对他的好感了.既然不得不重新考虑德.雷纳尔夫人,他暗自想道:"那么我对这个女人的性格究竟认识了多少呢?只有这一点:在我旅行之前,我握着她的手,她把她的手缩了回去,今天我把我的手缩回来,她又把它握着,而且握得很紧.她曾经不知对我表示过多少轻蔑,现在正是我回敬她的大好时机.天知道,她有过多少情人!她现在属意于我,也许仅仅因为我们容易见面罢了." 唉,这就是过度发展的文化所造成的不幸!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如果他受过一点教育,他就要故作冷静,拒放荡于千里之外,恋爱而没有放荡的情怀,那就只能成为一种最令人生厌的义务. "我一定要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虚荣心使朱利安继续思忖,"如果将来我发了财,有人耻笑我当家庭教师的低贱工作,我可以告诉他,是爱情使我接受了这一职位的." 朱利安再度让他的手和德.雷纳尔夫人的手离开,后来他又去握她的手,使劲地握着.当他们回到客厅里时,已经是半夜了,德.雷纳尔夫人低声问他道: "您要离开我们吗?您要走吗?" 朱利安叹了口气回答说: "是的,我应该走了,因为我热烈地爱上您了,这是一个错误......对一个青年教士来说,这是多么严重的错误啊!" 德.雷纳尔夫人这时斜靠在他的胳臂上,她是如此地放任,以致她的脸颊感到了朱利安脸颊的热气. 这一夜,对他们两人来说,是大不相同的.德.雷纳尔夫人精神奋激,陶醉在高尚的心灵的欢乐里.一个风流的年轻姑娘,很早就开始钟情,对爱情的困扰,已习以为常了;当她到了真正沉湎于热情的年龄,那种对爱情的新鲜的意趣便丧失了.德.雷纳尔夫人从未读过爱情小说,因此,她在幸福中所有的微妙的感觉,对她来说,都是崭新的.没有半点愁闷使她感到扫兴,甚至她也没有想到她未来的处境.她憧憬着她十年以后仍然和现在一样幸福.对德.雷纳尔先生必须绝对忠实的道德观念,几天以前,曾经使她苦恼过,但它此刻已经不起作用,它好象一个讨厌的客人,一来就被主人打发走了."我永远不会答应他什么,"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说道,"我们将来的生活和我们一个月来的生活一样.他永远是一个朋友." 第十四章 英国剪刀 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姑娘本来有着 玫瑰色的容颜,但她却搽上了胭脂. 波利多里(波利多里(Polidori),英国诗人拜伦的私人医生和秘书,本书作者是在一八一六年在米兰与他们相识的.) 至于朱利安呢,富凯的建议,实际上已经破坏了他整个的幸福:他现在什么主意都拿不定了. "唉!也许我缺少坚强的性格,我如果生在拿破仑的时代,我一定是他手下一名很坏的士兵.不过,"他补充道,"我和女主人搞的这个小把戏,还可以使我暂时消遣一下." 对他来说,可喜的是即使在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件里,他的内心活动和他那套轻狂的言语也是不一致的.他害怕德.雷纳尔夫人,因为她的衣服太漂亮了.这件衣服,在他心目中,就是巴黎的前哨.他的骄傲,使他不肯掉以轻心,按一时的灵感行事.根据富凯给他讲的那些知心话和他以前读《圣经》时得到的一些关于爱情的知识,他制订了一个十分详细的作战计划.因为他感到很紧张(他自己当然不承认),他于是把这计划整个写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德.雷纳尔夫人和他在客厅里单独地待了一会儿: "您除了朱利安这个名字,再没有别的名字了吗?"她问他道. 这样谄媚的问话,我们的英雄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这种意外的情况,在他的计划里没有估计到.假如没有制订计划这个愚蠢的行动,朱利安的机智是可以应付这个局面的,突然袭击只能使他的意见表达得更为生动活泼. 他有点狼狈相,而且越来越狼狈.德.雷纳尔夫人很快就对他谅解了.她看到这是他可爱的诚实的表现.平时在她眼里,这个人缺少的正是一种诚实的态度,虽说她发现他很有才气. "你那位小家庭教师使我感到很不放心,"德尔维尔夫人有时这样对她说."我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思索,而他的行动好象都是有计划的.这是一个阴险的人." 朱利安不知道怎样去回答他的女主人,他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 "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应该依靠自己去弥补这种失败."趁着大家正在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去时,他认为他应该给德.雷纳尔夫人一个吻,这是他的责任. 再没有比这一吻更不恰当.更不愉快.而且对他们两人来说,更不谨慎的了.他们差一点被人瞧见了.德.雷纳尔夫人相信他是疯了,她大为惊骇,尤其是觉得有失体统.这个愚蠢的举动使她想起了瓦勒诺先生. "如果我和他单独在一起,"她暗自想道,"那又将发生什么事呢?"因为爱情消退,于是道德观念又回到她心里来了. 为了稳妥起见,她经常安排她的一个孩子留在她身边. 这一天,朱利安的日子很不好过,他全部时间都用在执行他那个愚蠢的诱惑计划上.他没有哪一次注视德.雷纳尔夫人不是带着寻根究底的眼光.当然,他还不是这样一个傻瓜,竟看不出他并没有做到讨人喜欢,更不用说吸引人了. 朱利安这样笨拙,又这样大胆,使得德.雷纳尔夫人的惊悸一时平静不下来."这是一个聪明人对爱情的羞怯!"她暗自想道,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欢乐."难道他真的从来没有被我的情敌爱过吗?" 午餐后,为了招待布雷专区的区长莫吉隆先生,德.雷纳尔夫人又回到客厅里.她在做一件精致的彩绣活儿.德尔维尔夫人坐在她的旁边.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又是光天化日,我们的英雄觉得机不可失,于是把他的长靴伸去压着德.雷纳尔夫人漂亮的脚,这只脚穿着网眼长袜和从巴黎买来的新式样的鞋,显然早已引起风流区长的注意了. 德.雷纳尔夫人害怕到了极点,她故意让她的剪刀.她的绒线团和针掉在地上,这样一来,别人以为朱利安已经看到剪刀落地,有意识地去阻挡那剪刀的.碰巧这把英国钢剪刀跌断了,于是德.雷纳尔夫人又连声抱怨朱利安没有更靠近她身边一些. "您比我先看见剪刀掉下来,您应该把它挡住,可是您这番好意却使我很重地挨了您一脚." 所有这一切骗过了专区区长先生,可是骗不过德尔维尔夫人."年纪轻轻的就会搞这一套!"她暗自想道,"根据省城里的规矩,我们是不能原谅这类错误的."德.雷纳尔夫人一有机会就警告朱利安说: "您得谨慎点,我命令您这样做." 朱利安因为自己出了洋相,也有点不高兴.但他研究了很久的一个问题,是要知道他对我命令您这样做这句话,应该不应该生气.他是够愚蠢的,否则他不会有这样一些想法:"假如牵涉到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她可以向我说我命令您这样做,但是答复我的爱情,她应该讲点平等.一个人不可能去爱而缺乏平等......"于是他的思想整个迷失在关于平等问题的陈词滥调里了.他生气地诵读着高乃依(高乃依(1606—1684),十七世纪法国古典派悲剧作家.)的诗句,这是德尔维尔夫人几天以前教给他的: ........................…爱情 创造平等,但不追求平等. 从来不曾有过情妇,但却一心想扮演唐璜的角色,朱利安在这一天里的表演,真是蠢得要命.他只有一个正确的观念,讨厌自己,又讨厌德.雷纳尔夫人.他惴惴不安地看到夜色降临,他又将在花园里坐在她身旁,而且是在沉沉的黑夜里.他告诉德.雷纳尔先生他要到韦里埃去看谢朗教士,吃过晚饭,他便走了,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他在韦里埃碰上谢朗先生正忙着搬家,他终于被撤职了,马斯隆助理神父代替他的职务.朱利安帮助善良的教士搬完了家,他决定要写信告诉富凯,说他的不可抗拒的宗教倾向,曾经一度阻止他接受他的诚挚的馈赠,不过现在他看到了一个不公平的例子,他觉得他不加入教会团体,也许对他的永福更有利些. 朱利安对自己这点小聪明,感到很得意,因为他利用韦里埃的教士免职的事,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只要这种忧郁的保守思想能战胜他的英雄主义,他就可以回到生意场中来了. 第十五章 鸡 鸣 恋爱在拉丁文里叫钟情, 它的终点是死亡, 而在这以前,是啮心的痛苦, 还有懊悔.涕泣.陷阱.罪恶和悲伤...... 爱情的刻画细腻的颂诗 朱利安平时自以为很聪明伶俐,如果他真是聪明伶俐的话,他第二天就会对他去韦里埃旅行所产生的效果感到庆幸.这次旅行使人忘记了他的笨拙行为.但是在这一天,他仍然是郁郁不乐.刚到黄昏时分,一个可笑的欲念浮上他的心头,他立刻就去告诉德.雷纳尔夫人,他很少有过这样大的胆量. 大家刚在花园里坐下来,他不等天更黑一点,就把他的嘴凑近德.雷纳尔夫人耳边,不顾一切严重的后果,对她说道: "夫人,今夜两点钟,我要到您寝室里去,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朱利安深怕他的要求被接受,诱惑者的任务是如此沉重地压在他心上,如果按照他的习性行事,他会跑到自己房间里躲上几天,不再和这些夫人们见面了.他明白昨天晚上他那高明的举动已经把头一天所有的美好情景都破坏了,他实在不知道向哪位圣者乞灵才好. 德.雷纳尔夫人在回答朱利安这个无礼的要求时,确实很生气,一点也不言过其实.他相信看出了她那短短的答话中的轻蔑的意意,他确信在她用很低的声音说出的那句答话中,"呸"这个词也出现了.他借口有话告诉孩子们,就到他们房间里去了,回来后,他故意坐在德尔维尔夫人身边,离开德.雷纳尔夫人远远的,这样他就不可能再去握她的手了.这天晚上,谈话是严肃的,朱利安把这一场面应付得很好,只有一小段时间出现了沉默,但他在这段时间里也绞尽了脑汁."为什么我不能想出个巧妙的办法,"他暗自想道,"强迫德.雷纳尔夫人再一次给我一些爱情的明确的表示,它在三天以前曾使我相信她完全是属于我的!" 朱利安对他的计划几乎陷入绝境,感到惊慌失措.但恐怕也没有比幽会获得成功使他更感到狼狈的了. 当夜半大家分散以后,朱利安的悲观情绪使他相信德尔维尔夫人在蔑视他,而德.雷纳尔夫人对他也好不了多少. 朱利安的心境异常恶劣,又感到十分委屈,他完全不能入睡.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打算放弃他的一切计划和幻想,得过且过,同德.雷纳尔夫人混下去,象一个小孩似的,每天得到一点平凡的幸福就心满意足了. 他煞费苦心地设想一些巧妙的办法,一会儿以后,他又觉得这些办法荒谬可笑,总而言之,他万分痛苦,尤其是当城堡的钟楼传来两点的钟声的时候. 钟声把他惊醒了,如同雄鸡一唱惊醒了圣彼得(圣彼得,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原名西门,靠打鱼为生,后来耶稣给他改名为彼得,即磐石的意思,人称西门彼得.耶稣受难前曾预言鸡叫之前彼得要三次不认他.此处作者将钟声和鸡叫相比,钟声惊醒了朱利安,如同鸡叫使彼得想起耶稣的预言.)一样.他明白执行最困难的任务的时间已经到了.他一直没有去想他那个无礼的要求,自从把它提出来了之后,它是多么令人难堪地遭到了拒绝! "我已经告诉她我今夜两点钟要到她寝室里去,"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想,"我可能又粗野,又没有经验,完全是一个乡下佬的儿子,德尔维尔夫人对我已经讲得够清楚的了,但至少我不是弱者." 朱利安有理由对自己的勇气感到庆幸,他从来没有给自己提出过比这更困难的任务.当他打开自己的房门时,他战栗得这么厉害,致使他的两条腿都站不住了,他不得不靠在墙上. 他没有穿鞋子.他轻轻走到德.雷纳先生卧室的门前窃听,室内的鼾声清晰可辨.他不免感到失望.因为他再没有别的借口可以不到她的卧室里去了.但是,天哪!去到她卧室里又是去干什么呢?他没有任何计划,即使有,他当时心里那样混乱,也是无法执行的. 比走向死亡还要痛苦千百倍,他终于走进通向德.雷纳尔夫人房间的那条小走廊.他用一只战栗的手去推开房门,发出了可怕的声响. 室内还有光亮,一盏小灯在壁炉下面点着,他没有料到这个新的不幸.德.雷纳尔夫人看见朱利安走进来,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该死的!"她高声说道.一时室内有些混乱.朱利安这时忘记了他那虚妄的计划,重新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不能博得一个如此可爱的女人的欢心,对他来说,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他只是在跪在她脚下.抱住她的膝头时,才回答她对他的斥责.因为她的态度极其严厉,朱利安伤心地哭了. 几个钟头以后,当朱利安从德.雷纳尔夫人房里走出来时,我们可以用小说的语言来说,他已经心满意足,一无所求了.事实上,正是由于他焕发出来的爱情和她那迷人的姿色对他所产生的意想不到的印象,才使他得到一个单靠他那一整套拙劣的计划未必就能获得的胜利. 但是,在最温柔的时刻,这个甘当骄傲的牺牲品的怪物,仍旧想扮演一个一贯喜欢征服女人的角色:他使用了令人难以相信的观察能力,使得他天性中可爱之处都受到破坏.他不注意他自己使之诞生的欢情,也不注意使那欢情得以增强的悔恨,只有责任的观念时时刻刻呈现在他眼前.如果离开他给自己规定的理想模范,他就会受到可怕的悔恨和永远被嘲笑的双重威胁.总之,凡是使朱利安成为一个优异的人物之处,恰好就是阻止他去享受摆在他脚下的幸福之处.他好比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姑娘,本来有着迷人的颜色,可是为了参加舞会,她异想天开,竟搽上了脂粉. 德.雷纳尔夫人被朱利安的出现吓得魂不附体,紧接着就陷入最残酷的痛苦之中.朱利安的哭泣和绝望使她完全不能自主了. 甚至在再没有什么可以拒绝他的时候,她带着真实的愤怒将朱利安推得离她很远,而后来她又主动投入他的怀抱里了.所有这些行为,都不是有计划的.她觉得自己已落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为了避开地狱可怕的景象,她抱着朱利安百般爱抚他,怜爱他.总之,就幸福来说,我们的英雄什么也不缺乏,只要他知道享受的话,甚至在这个刚征服的女人身上的一股炙热的感情,只要他知道怎样去感受.朱利安离开她了,但是使她无法不受到震撼的欢乐,却没有减退,同时使她深受折磨的悔恨也没有停止. "天哪!所谓幸福,所谓爱情,就是这样吗?"这就是朱利安回到自己寝室里首先想到的问题.他现在正处于一个人刚刚得到他长期追求的东西的那种境地,又惊恐,又忧虑,平时习惯于追求幸福,现在他无所追求,但还没有足够的往事可供回忆.好象一个士兵刚从阅兵场回来,朱利安忙着将他的行为的各个细节,重新检查一遍."我对我的责任已经毫无欠缺了吗?我这个角色演得很好了吗?" 什么角色呢?一个贯在女人身边获得成功的男人的角色. 第十六章 第 二 天 他用唇吻了她的唇,还用 手整理了她的乱发.(引诗原文为英语.) 《唐璜》,第一章第一七○节 对朱利安的光荣来说,德.雷纳尔夫人当初幸亏是太兴奋.太惊骇,不曾发现这个男人的荒唐,这个男人顷刻之间,在这个世界上已成为她的一切了. 当她瞥见晨曦的时候,她催他快走,说道: "啊!天哪,假如我的丈夫听见了一点声音,我就完了." 朱利安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话,他记起了这一句: "您对您的生活感到后悔吗?" "啊!这会儿我很后悔!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了您." 朱利安觉得应该保持自己的尊严,他故意要等到天亮才回去,并且要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异想天开要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富有经验的男人,他十分注意地研究他最细微的动作,这对他的确大有好处,当他吃早饭再看见德.雷纳尔夫人时,他在谨慎小心这一点上,是做得十分出色的. 至于她呢,每次看他,她的脸总是一直红到眼角,而她又不能活一分钟而不去看他,她觉得心里有些慌乱,她努力想把它掩饰起来,反而使她更加感到慌乱.朱利安仅仅抬起眼睛来看了她一次.起先,德.雷纳尔夫人极为欣赏他的谨慎,后来,看见这唯一的凝视不再出现,她又不胜惊恐之至:"难道他不爱我了吗?"她心里想,"唉!对他来说,我是太老了,我比他大了十岁呢." 在从饭厅走向花园的路上,她把朱利安的手紧紧握住.这样一种不寻常的表示,使朱利安受宠若惊,他用热情的眼光端详着她,因为在早饭时,他觉得她格外漂亮,虽说当时他两眼低垂,但他全部时间却都在玩味她的迷人之处.现在他这一眼真够德.雷纳尔夫人消受的了,它还没有能够完全消除她对朱利安的忧虑,但是她对朱利安的忧虑差不多完全消除了她对她丈夫感到的悔恨. 在午饭时,她的丈夫什么也没有发现,可是德尔维尔夫人就不是这样:她相信德.雷纳尔夫人已处于堕落的边缘.在这一整天里,她那大胆而果断的友谊,使她毫不留情地使用隐语把她表妹所谓的危险描绘得极其阴森可怕. 德.雷纳尔夫人急于要和朱利安单独在一起,她想问朱利安是不是还爱她.尽管她生来就有温柔的性格,但有好几次,她差点当面要说她的女友怪叫人讨厌的. 这天晚上,在花园里纳凉,德尔维尔夫人把事情安排得很巧妙,她让自己坐在德.雷纳尔夫人和朱利安之间.德.雷纳尔夫人原来设想了一幅幸福的图景:她紧紧握着朱利安的手,然后又把它送到自己的唇边,现在连向他说一句话都不可能了. 这个意外的故障增加了她的不安.她被悔恨的心情所困扰.她曾经百般埋怨朱利安昨夜的行动太不谨慎,但现在她又十分担心今夜他再也不来了.她很早就离开花园,在她的寝室里安顿下来.但是她实在等不下去了,于是走去把她的耳朵紧贴在朱利安的房门上谛听.虽说疑虑与热情交相煎逼,她还是不敢走进去.她觉得这种行为是万恶之首,它会被用来作为一句外省谚语的题材. 仆人们还没有全睡.谨慎终于使她回到自己寝室里来了.两个钟头的等待,等于两个世纪的苦刑. 但是朱利安对他的所谓责任太忠实了,他给自己规定的任务,他是不会不去认真执行的. 一点钟刚刚敲过,他悄悄地溜出房门,当他确信府中的主人已经沉沉入睡,他便走进德.雷纳尔夫人寝室里去了.这一天,他和他的情侣在一起,他享受到了更多的幸福,因为他不是时时刻刻去思索他所扮演的角色,而是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德.雷纳尔夫人向他说起年龄的差别,这使他更可以安定下来了. "唉!我比您大了十岁!您怎么能爱上我呢?"她无精打采地向他重复着,因为这个念头使她难过得很. 朱利安还没有想到这个不幸,但他也看出这种不幸是实在的,因此他差不多忘记了怕惹人笑话的恐惧. 同时,认为自己出身卑微就会被看成是个劣等情人这种愚蠢的想法,在他心中也消失了.朱利安的欢乐使他的怯弱的情妇逐渐感到放心,她重新获得了一些幸福,并且还能对他的情人作出一番评价.幸亏这天晚上,他差不多完全没有那种虚伪的态度,把昨夜的幽会,看成只是一次胜利,而不是什么欢乐.假如她知道他存心扮演一个角色的话,这个不愉快的发现,会把她所有的幸福永远带走了.那么她在这里,除了认为这是年龄不相称的不幸的后果以外,是不会得出其他结论来的. 虽说德.雷纳尔夫人从来没有想到爱情的理论,但是在外省人的生活中,只要谈到爱情,除了贫富悬殊以外,年龄的差别,总是一个最容易惹人嘲笑的话题. 几天以后,朱利安屈服于他那种年龄所具有的全部热情,疯狂地投入了爱情的怀抱. "应该承认,"他心里想,"她有着天使一般仁慈的灵魂,天下再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他差不多已经完全忘掉扮演角色的意图.在放任忘怀的时刻,他甚至向她说起他心里所有的忧虑.他这种真情吐露,使得他激起的热情达到了顶点."那么,我绝对没有情敌了!"德.雷纳尔夫人心情舒畅地思量着.她大胆向他问起使他那样关心的那张肖像的事,他向她发誓说那是一张男人的肖像. 当德.雷纳尔夫人能够冷静思考的时候,她仍然十分惊讶,象这样的幸福世界上居然存在,而且她从来不曾想到过. "呵!"她暗自说道,"假如十年前我就认识朱利安,那时候我还算得上是美丽的呢!" 朱利安完全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他的爱情仍然是一种野心,是一种占有的欢乐,一个象他这样遭人唾弃的可怜虫而能占有一个这样高贵而又这样美好的女人!他的爱慕的行动,他对情妇的姿容的欣赏,终于使她在年龄差别的问题上稍稍放心了.如果她略微知道一点生活艺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在文化较高的城市里长期享有的生活艺术,那她一定会为他们的爱情的延续而感到战栗,因为这种爱情看来只能靠惊异的心情和自尊心的喜悦来维持的. 在忘记他的野心的时候,朱利安就用满腔热情去欣赏他的情人,甚至欣赏她的帽子和她的衣服.他贪婪地嗅着它们的香味,简直无法得到满足.他打开那嵌有玻璃镜子的衣橱,整小时整小时地站在那儿观赏橱内的世界,那样整洁,又那样华丽.他的情人紧靠在他身旁,瞧着他的神态,他呢,就在那里看首饰.缎带和彩巾,就象结婚前夕装在花篮里的礼品. "我简直可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德.雷纳尔夫人有时这样思忖,"多么热情的心灵!同他一起生活,该是多么快乐!" 对朱利安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近的接触过妇女贮藏室里这些可怕的玩艺儿.他暗自说道:"在巴黎也不可能有比这更美丽的东西了!"于是他对他的幸福也就没有什么可非议的了.他的情妇真诚的赞美和欢乐,常常使他忘记了他那套空洞的理论,在他们发生恋爱的初期,这套理论曾经使朱利安变得十分拘谨,非常可笑.虽说他还摆脱不了他那些虚伪的习惯,但是有时候,他觉得在一位崇拜他的贵妇人面前承认自己对许多礼仪小节的完全无知,其中也有着无限的快乐.他的情妇的地位似乎使他也高人一等了.说到德.雷纳尔夫人,她也觉得在许多小事上,如此这般地去指导一个富有天才的.大家都认为有远大前途的青年,是她精神上最温柔的享乐.就连莫吉隆区长和瓦勒诺先生也禁不住要称赞他了,他们在这一点上好象又不那么愚蠢.至于德尔维尔夫人,她绝对没有感到要表示同样的态度.她对自己猜着了的事,感到绝望,又看到自己明智的劝告,引起了这个确实已经变得神魂颠倒的女人的厌惩,她只好离开韦尔吉,不说明任何理由,别人也避免去问她.德.雷纳尔夫人为这件事还流了几滴眼泪,但过后不久,她似乎又加倍地感到快乐.由于德尔维尔夫人离开了,从此,德.雷纳尔夫人差不多整天和她的情人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 朱利安一心只想和他的情侣欢娱相处,特别是,如果他独自待的时间太久,富凯的那个致命的建议就要来干扰他了.在这种新生活刚开始的日子里,象他这样的人,从来没有爱过人,也从来没有被人爱过,往往觉得推心置腹会给人带来心醉神迷的欢乐,他有好几次想要向德.雷纳尔夫人承认他的狂妄野心,到这时为止,这野心甚至就是他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他很想就富凯的建议对他产生的奇异的诱惑,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但是一件小事,又使这一真诚的愿望受到了阻碍. 第十七章 第一副市长 唉,这爱情的春天, 多么象阴晴不定的四月, 现在展现了灿烂的阳光, 等会儿一片乌云又把它遮 去.(引诗原文为英语.) 《维洛那二绅士》(《维洛那二绅士》(Two Gentlemen of Verona),莎士比亚的喜剧.) 一天晚上,夕阳西下的时候,在果园深处,避开一切讨厌的人,他靠近他的女友身旁坐着,坠入了深邃的沉思中."这样甜蜜的时光,"他暗自说道,"会永远继续下去吗?"他的思想完全被选定职业这个困难而又必须解决的问题所占据.他为世界厄运的来临而悲叹,它结束了他的童年,又贻误了他贫困的早年的青春岁月. "啊!"他高声说道,"拿破仑才真是天主派来帮助法国青年的人物!将来谁能替代他呢?没有他,这些不幸的人又将怎么办呢?即使他们比我富裕一些,有几个埃居,刚够他们受良好的教育,但他们却没有足够的钱,使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在事业上胜利前进!不管我们怎么办,"他深深叹了口气补充道,"这个致命的回忆将永远使我们得不到幸福!" 突然间,他看见德.雷纳尔夫人双眉深锁,显出一副冷淡蔑视的神气,朱利安的这种思想,她觉得只适合于仆人.因为自己一向认为自己是在非常富有的环境中教养大的,她觉得朱利安理所当然地和她一样.她爱他千百倍于爱自己的生命,即使他寡情负义,她也还是爱他,她从来不去考虑金钱的问题. 朱利安完全没有猜透她的心事.但是她这眉头的颦蹙,却使他重新回到现实里来了.他灵机一动,立刻改口,让这位紧挨着他在草坪上一条长凳上坐着的贵妇人知道,刚才他说的那些话,是他这次旅行时从他那位木材商人朋友那里听来的.这是一些不信教的人的议论. "对啦!您再不要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德.雷纳尔夫人说道,依然保持着一点冷冰冰的神态,这种神态,刚才突然间代替了她那最温柔.最亲切的表情. 这眉头的颦蹙,或者不如说,这对自己不谨慎的行为的懊悔,使朱利安的幻想第一次遭到打击.他暗自说道:"她是善良的,温柔的,她对我的感情也是强烈的,但可惜她生长在敌人的阵营里.他们特别害怕我们这个有胆量的人的阶级,但是这个阶级,受过良好的教育,却没有足够的钱去创立一番事业.这些贵族老爷们,如果让我们拿着同样的武器和他们较量,他们又算得了什么?譬如说,象我这样的人,不是也可以当韦里埃的市长,心地善良,在诚实方面不见得比不上德.雷纳尔先生!什么辅助神父,什么瓦勒诺先生以及他们所有的阴谋诡计,我将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一扫而光!正义将在韦里埃取得多么辉煌的胜利!他们并非有什么才能给我制造困难,他们只是在暗中寻找机会罢了." 在这一天里,朱利安的幸福几乎可以继续下去了.我们的英雄缺少的是坦白真诚.做人总得有点战斗的勇气,而且立刻战斗.朱利安刚才那番话,使德.雷纳尔夫人感到惊讶,因为在她那个社会里经常有人说,罗伯斯庇尔的卷土重来,特别由于下层阶级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的支持,是完全可能的.德.雷纳尔夫人的冷漠神态延续了很长时间,朱利安是注意到的.这是因为德.雷纳尔夫人在对那不合适的议论感到厌恶之后,既担心又间接地向朱利安说出一句使他不愉快的话.这种苦闷很明显地反映在她的容颜上,当她心情舒畅而远离各种干扰时,这容颜是多么明润,又多么天真. 朱利安再不敢毫无顾虑地梦想了.他现在比较安静,不那么钟情,他觉得他到她寝室里去看她,很不谨慎,最好让她到他这里来,如果有个仆人看见她夜里私自走动,是可以用二十种不同的理由来解释她这种行动的. 不过这样安排也有它不便之处.朱利安从富凯那里收到一些书籍,是一个研究神学的学生在书店里绝对买不到的.他也只是在晚间才敢打开这些书来看.他常常很不愿意为一次约会而打断他看书的乐趣,譬如说,在发生果园里小小的一幕的前夜,他在等候期间简直无法安心看书. 朱利安能用一种新的方法去了解这些书,应归功于德.雷纳尔夫人.朱利安大胆地向她提出了许多关于生活琐事的问题,这些问题不解决,往往使得一个不是出身于上流社会的青年的智力,突然出现停滞状态,不管人们夸他有多么高的天赋. 这种爱情教育,得之于一个对爱情极端无知的女人,的确是一种幸福.这样,朱利安就直接看到了当前社会的真面目,而没有被和这个社会有关的过去的记载,譬如说两千年前.或者至少是六十年前伏尔泰(伏尔泰(1694—1778),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作家.)和路易十五(路易十五,法国国王,一七一五年至一七七四年在位.)时代的记载所蒙蔽.他感到最高兴的是,一幅帷幕从他眼前拉开了,使他终于看清楚了正在韦里埃发生的某些事. 首先暴露在他面前的,是两年来在贝桑松省府长官身边策划的一个十分复杂的阴谋.这个阴谋得到巴黎方面许多信件的大力支持,而这些信件是一个最有名望的人写来的,目的是要让本地最热心宗教的德.穆瓦罗先生当韦里埃的第一副市长,而不是当第二副市长. 和他竞争的人,是一个很有钱的实业家,必须把他压下去,给他个第二副市长的职位. 朱利安终于明白了从前在本地上等社会的人来到德.雷纳尔先生家里晚餐时,他无意中听到的那些半吞半吐的话.这个特权阶层正忙着推选他们的第一副市长,城里其余的人,尤其是自由党人,甚至对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都没有想到.这件事之所以重要,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在于韦里埃大街东头的路面要缩进去九尺多,因为这条街已经改成王家大道了. 却说德.穆瓦罗先生有三座房子应该缩进,在这种情况下,德.穆瓦罗先生如果当了第一副市长,而在德.雷纳尔先生当选为议员后他继任当市长,那么他就可以开只眼,闭只眼,将他侵占公共道路的三座房子稍加修缮,以实现其百年住屋的大计.虽说德.穆瓦罗先生是一个著名的正直而虔诚的人,但是大家相信他还是会看势行事的,因为他有许多小孩.在应该缩进的房屋当中,有九所是属于韦里埃城里富贵人家的. 在朱利安心目中,这个阴谋比丰特努瓦(丰特努瓦(Fontenoy),比利时西部地名,一七四五年,法军由萨克斯元帅指挥,在该地击败英荷联军进犯.)战役的历史还要重要,他从富凯寄给他的一本书中,第一次看到了丰特努瓦战役这个名词.五年来,从他每天晚上去教士家里开始,有许多事使朱利安感到惊讶.但是因为谨慎谦卑是一个研究神学的学生最大的美德,他也就不便遇事询问了. 有一天,德.雷纳尔夫人命令侍候她丈夫的那个仆人去做一件事,这人是朱利安的死对头. "可是,夫人,今天是本月最后的一个礼拜五."仆人态度生硬地回答说. "去吧."德.雷纳尔夫人说道. "对了,"朱利安说道,"他要到干草仓库去,从前这个地方是个教堂,新近又恢复礼拜,但是他们去那里干什么呢?这个秘密,我一直不了解." 一个非常有益.可是又非常奇怪的组织,"德.雷纳尔夫人回答说,"妇女是绝对不允许进去的.我所知道的,就是在那里大家互相亲昵称呼,毫不客气.举例来说吧,这个仆人将会在那里看见瓦勒诺先生,别瞧这个男人那么傲慢狂妄,他对圣让(圣让,德.雷纳尔先生男仆的名字.)和他这样你你我我地说话是不会生气的,而且他回答他也是用同样的腔调.如果您愿意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些什么,(这里是指圣会组织接纳仆人为会员,让他们侦察主人的行动.)我可以向莫吉隆先生和瓦勒诺先生详细打听一下.我们给每个仆人二十法郎,就是要他们将来在九三年暴政再发生时,不来割断我们的脖子." 时光飞逝.对情妇迷人的姿色的回忆,使朱利安暂时忘记了他那阴暗的野心.他不能向她说愁苦的话,也不能向她说理智的话,因为他们是属于两个互相敌对的阵营,不过这样一来,倒是不知不觉地增添了她赐予他的幸福,也增添了她对他的统治力量. 孩子们太聪明,孩子们在场时,他们只能用冷静的理智的语言交谈,遇到这样的时候,朱利安往往变得十分驯良,一面凝视着她,两眼闪耀着爱情的光辉,一面听她讲述一般的人情世态.有时,叙述一件充满机智的奇异的诈骗故事,比如关于修筑道路或物品供应方面的事时,德.雷纳尔夫人会突然显得有些恍惚,讲不清楚了,朱利安免不了要埋怨她,她就对他做出亲昵的姿态,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这是因为她常有这样的幻想,要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爱着.她经常要回答他提出的许许多多简单幼稚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正是一个十五岁的出身高贵的孩子所不了解的吗?但是一会儿之后,她又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的天才使她感到惊骇,她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这个年轻教士将来是个伟人.她好象看到他已经当了教皇,当了首相,象黎塞留(黎塞留(1585—1642),法国政治家,枢机主教,路易十三的首相.)一样. "我能活着亲眼看见你飞黄腾达吗?"她向朱利安说道,"职位在等待你,朝廷和教会都需要伟人.这些先生们经常这样说:'如果没有一个黎塞留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一切就都要完了.," 第十八章 国王驾临韦里埃 难道您只能象一具没有灵魂. 没有血液的尸体被抛在那里吗? 主教在圣克莱芒教堂的讲演 九月三日,夜里十点钟,一个宪兵骑马从大道上飞奔而来,把韦里埃全城的居民都惊醒了.他送来的消息,是国王陛下将于下星期日驾到,今天已经是星期二了.省长责令组织仪仗队,要把欢迎场面,做到极尽豪华之能事.一个驿使被派遣到韦尔吉去.德.雷纳尔先生当晚就赶到了.他眼见全城的居民心情激动,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打算,那些比较不太忙的人也在租借阳台,准备观看国王入城的仪式. 谁来率领仪仗队呢?德.雷纳尔先生立刻看到,为了便于处理缩进房屋的问题,由德.穆瓦罗先生来率领仪仗队这件事是多么重要.这样他当第一副市长也就名正言顺了.德.穆瓦罗先生的虔诚,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的确没有什么人可以和他相比,但是德.穆瓦罗先生一辈子不曾骑过马.他是一个三十六岁的人,胆小怕事,既怕跌交,也怕别人窃笑. 早晨五点钟,市长派人把他请来. "您看,先生,我现在要征求您的意见,就算您已经就任所有诚实的人献给您的那个官职了.在我们这个不幸的小城里,工业最走运,自由党人都变成了百万富翁,他们现在如饥似渴地想得到政权,他们会利用一切作为斗争武器的.我们不能不考虑国王的利益,君权的利益,尤其是我们神圣的宗教的利益.先生,您想想看,这个率领仪仗队的职务应该交给谁呢?" 德.穆瓦罗先生虽说很害怕骑马,他结果还是象一个殉道者一样接受了这个光荣的职务."我会安排得很得当的."他向市长说道.时间匆促,刚够他用来整理他的制服,这是七年前一位王族路过这里时他曾经用过的. 七点钟,德.雷纳尔夫人带着朱利安和孩子们从韦尔吉回来.她看见她的客厅里挤满了自由党的太太们,她们宣传党派联合,并且请求她央求德.雷纳尔先生帮忙在仪仗队里给她们的丈夫保留个位置.其中有一位太太还说,如果她的丈夫没有被选上,忧伤会使他的生意倒闭的.德.雷纳尔夫人很快地把这些人一一遣走.她显得十分忙乱. 朱利安对她为什么要这样忙乱完全不理解,他感到惊异,尤其感到气恼,"我早已预料到,"他痛苦地对自己说道,"当她家里有迎接国王的光荣任务时,她的爱情就要消退.这股热闹劲已经使她晕头转向了.不过等她那个阶级的偏见不再在她头脑里引起混乱时,她仍然会爱我的." 说也奇怪,他却因此更爱她了. 室内安装工人开始挤满了整个府第,朱利安守候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机会和她说一句话.他终于看见她从他的寝室里走出来,手里抱着朱利安本人的一套衣服.现在他们单独在一起了.他正想向她说话,她又跑开了,拒绝听他说话."爱上这样一个女人,我真是个大傻瓜,野心使她和她丈夫一样地发狂了." 实际上她还要厉害些:她有一个最大的希望,从来不曾向朱利安说过,因为怕引起他的反感,那就是要看到朱利安能脱去他那件阴沉的黑衣服,哪怕只是脱去一天.谁也没想到一个象她这样天真的女人竟能显出这样大的神通,她首先从德.穆瓦罗先生那里,然后又从专区区长莫吉隆先生那里得到许可,聘请朱利安为仪仗队队员,而不去从其他五六个年轻人中挑选,他们都是一些很有钱的工业家的儿子,其中至少有两个在品德的虔诚方面可以起模范作用.瓦勒诺先生原来打算把他的四轮轻马车借给城里最漂亮的女人,借此显示一下他的诺曼底骏马,现在他也同意把一匹马借给朱利安,虽说此人是他最憎恨的.所有这些仪仗队队员,都有一套自己的或借来的天蓝色的漂亮服装,肩上还有银质的上校衔肩章,这都是七年前曾经露过一次脸的.德.雷纳尔夫人执意要给朱利安穿一套崭新的服装,但现在只有四天的时间,却要到贝桑松去定做,然后从那里取回来,包括制服.徽章.帽子,一个仪仗队队员所应有的一切.最有趣的是,德.雷纳尔夫人觉得在韦里埃为朱利安赶制新装,是不谨慎的行为.她想使朱利安本人和韦里埃全城的人,都感到大吃一惊. 仪仗队的组织工作和公众的精神准备工作结束以后,市长马上又忙着布置一个盛大的宗教仪式.国王不愿意路过韦里埃而不去朝拜圣克莱芒著名的遗骸,它是保存在离城有里把路的布雷-勒奥那里的.官方希望有众多的神职人员参加宗教仪式,这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新上任的教士马斯隆先生表示无论如何不能让谢朗先生露面.德.雷纳尔先生白费气力地向他解释这样做会带来许多麻烦.德.拉莫尔侯爵的祖先曾长期出任本省省长,现在他本人被指定陪同国王前来巡视.三十年前他就认识谢朗神父.他来到韦里埃,肯定要询问谢朗神父的消息,假如他发现他已被革职,这个人是会带着他可能支配的全体随行人员,到他隐居的小屋里去看他的.这将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事啊! "如果他在我的神职人员中出现,"马斯隆神父回答说,"我在这里和在贝桑松都要丢脸.一个詹森派(詹森派(le jansénisme),基督教的一个派别,创始人为荷兰神学家詹森(Jansénius,1585—1638),宣扬宿命论,认为只有天赐神佑才能拯救灵魂,个人意志不起作用,教会的最高权力不属于教皇而属于公会议,故被教皇英诺森十世斥为异端,下谕禁绝.由此可见詹森派和耶稣会的观点是根本对立的.)教徒,我的天主呀!" "不管您怎么说,亲爱的神父,"德.雷纳尔先生辩驳道,"我是不能让韦里埃的官府接受德.拉莫尔先生的侮辱的.您还不认识他的为人,他在朝廷里是正人君子,但是来到外省,就是一个可怕的讽刺诗人,他专门干使人为难的事.他只为给自己取乐,当着自由党人的面拿我们大开玩笑." 经过三天的磋商之后,在一个星期六的后半夜,骄傲的马斯隆神父才对市长低头让步.市长的害怕心理已经转变为勇气,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写一封措词温和的信给谢朗神父,请他参加布雷-勒奥的遗骸瞻拜典礼,如果他的高龄和他的痼疾允许的话.谢朗先生还为朱利安谋得一份请帖,让他以副助祭的名义伴随他. 星期天,从天亮开始,成千上万的农民,来自邻近山区,把韦里埃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这天天气格外晴朗.到下午三点钟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因为看见离韦里埃两里路远的一座大岩石上,燃起了熊熊的火炬.这信号告诉大家国王已进入本区的管辖地了.立刻,所有的钟声以及一座西班牙式的旧炮发出的几声巨响,一齐表示韦里埃对这件大事的庆祝.城里有一半的居民爬上了屋顶.女人都挤在阳台上.仪仗队出动了.大家都在称赞这光彩夺目的制服,每个人可以在队伍里认出自己的一个亲戚或者一个朋友.大家嘲笑德.穆瓦罗先生胆怯,他那谨慎的手,时时刻刻都准备好去抓住马鞍.但是有一件特别引人注目的事,它使人把其他一切事都忘记了,那就是第九排的第一位骑士,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小伙子,身材细长,起初大家还没有认出是谁.不久,一部分人发出了愤怒的叫喊,另一部分人的普遍反映,是由惊讶所引起的沉默.大家认出了这个骑着瓦勒诺先生家里一匹诺曼底马的年轻人,是锯木工人的儿子小索雷尔.所以现在只有一片反对市长的怨声了,尤其是在自由党人中间.怎么,因为这个伪装教士的小工人是他那些小毛孩子的教师,他居然聘请他为仪仗队员,结果把这位或那位先生排挤掉了,他们都是有钱的工业家啊!"这个从污泥里钻出来的胆大的小奴才,"一个银行老板的太太说道,"应该叫这些先生狠狠地惩罚他一下才对.""他很阴险,还带了军刀,"旁边一个男人回答道,"说不定他会拿刀砍伤他们的脸,他够坏的了." 贵族社会的议论更可怕.贵妇们纷纷猜测这次极不恰当的安排,是不是市长一人的主意.一般地说,大家对市长蔑视出身卑贱的人这一点,倒是有所了解的. 当他成为众人议论的主题时,朱利安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生来很有胆量,所以他骑马的本领,比山城里大部分年轻人都要强.他从女人们的眼里知道她们正在议论他. 他的银质肩章比别人的都漂亮,因为它是崭新的.他的马时时刻刻都在跃动.他的快乐到达顶点了. 他的幸福简直没有边际,当队伍经过古老的城墙旁边时,一座小炮的声响,把他的马惊得跳出了行列,他险些儿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这时,他觉得自己的确是个英雄,他是拿破仑手下的传令官,正在指挥一支炮队向敌人进攻. 但是有一个人比他更幸福,那就是她.她起初从市政厅的十字形窗口里望见他走过去,后来她坐上四轮轻马车,迅速地绕了一个弯子,恰好碰上他的马带着他一起跃出行列,吓得她浑身发抖.后来她的车子从另一道城门飞奔而出,赶到国王应该走过的大路上,因此,她又跟上了仪仗队,在离开它二十步以外,卷入一阵华贵的灰尘里.当市长十分荣幸地向国王宣读颂词时,成千上万的农民齐声喊道:"国王万岁!"一个钟头以后,当国王听过所有的致词准备进城时,那门小炮又急促地响了一阵.但是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不是发生在炮手们身上,因为他们都曾在莱比锡(莱比锡,德国城市,一八一三年拿破仑在该地击败普军.)和蒙米赖(蒙米赖(Montmirail),法国东部城市,拿破仑于一八一四年在该地击败俄普联军.)战场上显示过身手,而是发生在未来的第一副市长德.穆瓦罗先生身上.他的马毫不费劲地把他抛进大路上唯一的一个泥坑里了,这件事引起一场混乱,因为人们必须立刻把他从那里拖出来,好让国王的车子经过. 国王停驾在美丽的新教堂前面,这一天,教堂全都挂上了深红色的帷幔.国王要进餐了,并将在餐后乘车前去瞻拜著名的圣克莱芒圣骸.在国王刚走进教堂时,朱利安就快马加鞭,回德.雷纳尔先生的府第去了.在那里,他一面叹着气,一面脱下他那天蓝色的美丽的制服,解下他的卫刀和肩章,重新穿上他那身穿旧了的小黑衣服.然后他再跨上马,马上就赶到了坐落在一座景色秀丽的山丘上的布雷-勒奥修道院."热情吸引来了这么多的农民."朱利安暗自想道.在韦里埃已经拥挤不堪,现在,在这古老的修道院周围,又有一万多人.由于革命时期对艺术建筑物的不重视,这修道院的大部分已被毁坏,后来王政复辟,才重新加以修建,恢复旧观,出现圣迹的事又开始流传.这时朱利安找到了谢朗教士,教士责备了他一顿,然后又交给他一件会衣和一件白法衣.朱利安很快就打扮好了,跟着谢朗先生去拜见年轻的德.阿格德主教.他是德.拉莫尔先生的侄儿,新近才上任的,并且指定要由他来向国王呈献圣骸.但是人们却找不到这位主教. 教士团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在这古老的修道院的阴暗的哥特式室内廊庑里等候他们的首领.这次召集了二十四名教士,代表布雷-勒奥的旧教务会,它是一七八九年以前由二十四名议事司铎组成的.教士们都感到主教的年纪太轻,他们为了这一点,足足惋惜了三刻钟之久.后来他们觉得最好是由教士长先生前去谒见这位主教大人,通知他国王快要驾到,他们应该到合唱队席上去就位.谢朗先生年岁最大,被选为教士长了.虽说他对朱利安生过气,他还是做了个手势,叫朱利安跟他去.朱利安穿上白法衣,十分相宜.不知道是采用了教士的一种什么化装办法,他把他那头美丽的鬈发,也弄得平平整整的,但是从他那长长的会衣的褶纹下,仪仗队员脚上的刺马距还是露了出来.这点疏忽,使谢朗先生更加生气了. 他们走到了主教的住房,几个披金着彩的仆人,爱理不理地回答老教士说:"主教大人不能接见."他向他们解释,说他是布雷-勒奥尊贵的教士团的教士长,以他这种身分,他是随时可以谒见司祭主教的,仆从们听了,只是对他一笑而已. 仆从的无礼,使朱利安的骄傲脾气深受刺激.于是他跑遍了古老修道院所有的宿舍,每遇见一个门就猛撞一阵.他使劲撞开了一扇极小的门,里面是修行的密室,四面站满了主教大人的侍从,穿着黑礼服,脖子上挂着念珠.这些先生们看见朱利安神色匆忙,以为是主教召唤他进来的,就让他通过了.他再走几步,走进一间很大的哥特式的厅堂,里面极为阴沉,所有的板壁都是用黑橡木做成的,除了一个窗子以外,其余的弓形的窗子都用砖块封闭起来了.这个粗糙的.丝毫不加装饰的泥水匠工程,和周围古代华美的板壁装修技术,成了一个可怜的对照.在大厅的两端,装置着雕刻富丽的活动木椅,这大厅是一四七○年勇猛的查理公爵为了替自己的灵魂赎罪而建的,颇受勃艮第流派古物研究家们的赞赏.人们可以看到在这些木椅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木料镶嵌成的《启示录》(《启示录》,《新约全书》最后一卷,描写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中的各种神奇事迹. 这种忧郁的华丽,因那精光的砖块和惨白的石灰映入眼帘而大为减色,朱利安对此不免有所感触.他沉默无言地停了脚步.在大厅的另一端,靠近日光从那里透入的唯一的窗户,他看见有一面用桃花心木装置的活动穿衣镜.一个年轻人,穿着紫色长袍,外面罩着镶有花边的白法衣,但没有戴帽子,在离镜子三步远的地方站着.这件家具,在这样的地方出现,未免奇怪,毫无疑问,它是从城里搬来的.朱利安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生气的样子.他对着镜子,很严肃地用右手在作祝福的姿态. "这是什么意思呢?"朱利安心里想,"难道这是一个由这位年轻神父来举行的预备仪式吗?也许这是主教的秘书......他会象主教的仆人们一样的粗暴无礼......管它呢,有什么关系,待我去试试看." 他向前走去,缓慢地穿过大厅,他的眼睛老对着那唯一的窗户,看那年轻人继续缓慢地.但却是无数次地.一分钟也不停地做着祝福的动作. 当他走近他身边时,他更加看清楚了他那不愉快的脸色.镶有花边的白法衣的富丽景象,使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在离华美的穿衣镜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我有责任和他说话,"他心里想,但这间华丽的大厅已经使他十分感动,因此,他对他将要听到的粗暴无礼的话,事先就感到不痛快了. 年轻人从穿衣镜中看见他了,转过头来,立刻改变怒容,用最柔和的声音对朱利安说道: "那么,先生,已经把它修理好了吗?" 朱利安感到莫名其妙.因为那年轻人转过身子向着他,朱利安就看见了他胸前挂着的十字架:原来他就是德.阿格德主教."这样年轻,"朱利安心里想,"至多比我大七八岁罢了!......" 他对他的刺马距感到有点羞愧. "主教大人,"朱利安羞怯地回答道,"我是教士长谢朗先生派来的." "啊!有人已经正式把他推荐给我了,"主教用一种很有礼貌的态度说道,使得朱利安更加高兴,"但是,先生,请您原谅,我以为您是给我送主教帽来的那个人.他们在巴黎没有把它包装好,顶上的银丝罩全损坏了.这样会产生很恶劣的影响,"年轻的主教面带忧容地补充道,"而且还要让我老等呢!" "主教大人,我去把主教帽取来吧,如果大人允许我这样做的话." 朱利安的一双美丽的眼睛立刻发生了效果. "去吧,先生,"主教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我立刻需要它.教士团的先生等了很久,我实在心里不安." 朱利安走到大厅的中央,他回过头来,看见主教仍旧在做祝福的动作."这究竟是干什么的?"朱利安心里想道,"这无疑是将要举行的典礼所必需的预备工作吧."当他走到仆人群集的那间密室时,他看见主教帽已经捧在他们手中.虽说这些先生们并不怎么愿意,但是看到朱利安那种威严的目光,他们还是把主教帽交给他了. 朱利安拿着主教帽,感到十分骄傲,在穿过大厅时,他走得很慢,恭恭敬敬地把帽子捧在手里.他看见主教坐在镜子前,但他的右手仍然不时在做祝福的动作,虽说这手已经很累了.朱利安帮助主教把帽子戴好.主教摇了摇头. "啊!它不会倒下来的,"他满意地向朱利安说道,"您离开我远一点,好不好?" 于是主教很快走到大厅的中央,然后慢慢地向镜子走来,又显出一副怒容,一本正经地做着祝福的动作. 朱利安感到奇怪,呆呆地站着不动,他很想了解一下,但又不敢.这时主教停住脚步,看了看朱利安,脸上严肃的表情迅速地消失了: "您觉得我的帽子怎样,先生,它合适吗?" "非常合适,大人." "不嫌太靠后吗?那样就会有点俗气,不过也不能往前拉下,压住眉毛,好象军官的帽子似的." "我觉得这样戴非常合适." "国王习惯于接近那些德高望重的教士,他一定是十分严肃的.我不愿意显得太轻浮,特别是象我这种年龄,更应该稳重些." 主教又重新开始一面走着,一面祝福. "毫无疑问,他是在练习祝福."朱利安暗自说道,这回他总算把事情搞清楚了. 几分钟以后,主教说道: "我准备好了,先生.您去告诉教士长和教士团的先生们吧." 不久,谢朗先生后面跟着两位年纪最大的教士,从一扇雕刻华美的高大的门外走进来了,这门朱利安原来并没有注意到.但是这一次他走在所有的人的后面,因此他只能从拥挤在门口的教士们的肩头上望过去才能看到主教. 主教慢慢地穿过大厅,当他走到门槛的时候,教士们排成行列.经过短时间的混乱,这行列开始向前移动,一面唱着赞美诗.主教走在后面,在谢朗先生和另一个年纪很大的教士之间.朱利安作为谢朗神父的随员,一下子就挤到主教大人身边去了.大家沿着布雷-勒奥修道院的长廊移动,虽说天气晴朗,但长廊里还是阴暗潮湿的.大家终于走到修道院回廊的前面.看到如此华丽的典礼,朱利安简直发呆了.被主教的年龄唤起的野心,主教的敏感和温文恭敬的态度,使朱利安心绪缭乱.主教这种礼貌和德.雷纳尔先生的礼貌完全不同,即使德.雷纳尔先生在他高兴的时候."人们越是进入社会上层,"朱利安心里想,"人们越是容易看到这种文雅的举止." 大家从一道侧门走进教堂里来了,忽然一声巨响,把教堂里古代穹窿形的屋顶都震得发出回声,朱利安以为这屋顶要塌下来了.其实这仍然是那门小炮,八匹马把它拖着飞奔而来,刚刚拖到,莱比锡的炮手们便一齐动手,每一分钟要响五次,好象普鲁士人就在他们面前一样. 但是这种值得赞赏的声音,对朱利安不再发生影响,他不再想到拿破仑和军事的荣誉了."这样年轻,"朱利安暗想道,"就当了阿格德的主教!但是阿格德(阿格德(Agde),法国埃罗省一市,濒地中海利翁湾.)在哪里呢?当主教能拿多少薪俸呢?也许能拿二三十万法郎吧." 主教大人的侍从送来了一顶美丽的华盖,谢朗先生拿着这华盖的一根竿子,其实是朱利安把它举着的.主教置身在华盖下面.他居然成功地装出老迈的姿态,我们的英雄的赞赏心情,简直无法形容.他心里想:"一个人只要灵巧,有什么办不到的呢?" 国王进来了.朱利安有福气在最靠近的地方看他.主教在祝词中陈述国王的功绩,娓娓动听,同时也没有忘记在国王面前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点惶恐情绪. 我们不必去描写这次在布雷-勒奥举行典礼的盛况,在十五天当中,本地所有的报纸的篇幅都被这方面的消息占满了.朱利安从主教的祝词中,知道了国王就是勇猛的查理的后裔. 事后,朱利安接受了审核这次典礼各项费用的帐目的任务.德.拉莫尔先生为他侄儿谋得了主教的职位,而为向他表示亲切,他还愿意负担全部的费用.单是布雷-勒奥一处的典礼就花费了三千八百法郎. 在主教的祝词和国王的答词以后,国王便退入华盖下面,然后很虔诚地跪在祭台旁边的一个拜垫上面.合唱队被围绕在木椅座中间,而这些木椅座离开地面有两层台阶那么高.朱利安坐在台阶最后的一层上,靠近谢朗先生的脚边,好象罗马西斯廷教堂(西斯廷教堂,罗马著名教堂,内有意大利著名画家西诺列利.波提切利.基尔兰达约及米开朗基罗等所作的名画.)里枢机主教身边的一个捧持衣裾的人一样.这时香烟缭绕,歌声回荡,外面的枪声炮声,更是连续不断,农民的心整个陶醉在欢乐和虔诚里.这样一天,使得一百期雅各宾派报纸的宣传工作统统白费了. 朱利安离国王有六步远近,国王的确全心全意地在祈祷.他第一次注意到有一个身材矮小而目光敏锐的人,他穿一套几乎没有绣花的礼服.但是在这套十分简单的衣服上佩有一条天蓝色的绶带.这个人比其他许多官员更靠近国王,他们的衣服全身都是金线绣花,按照朱利安的说法,就是绣得看不出布料了.后来朱利安才知道此人就是德.拉莫尔先生.他觉得他不但骄傲,而且目中无人. "这个侯爵看来不会象我的漂亮的主教那样有礼貌,"朱利安暗想道,"唉!宗教的职务原来可以使人变得温和而明智.不过国王是特来朝拜圣骸的,而我却一点没有看见圣骸.圣克莱芒应该在哪里呢?" 旁边的一个小执事告诉他说,那可崇敬的圣骸是安放在大厦顶上的一个灵堂(灵堂,教堂中点着蜡烛的停尸室,直译是"灼热的小祭台".)里的. "什么又是灵堂呢?"朱利安想道. 但是他不愿意打听这个名词的意义.他只是更加集中注意力了. 按照礼节的规定,每逢亲王朝拜圣迹,一般的议事司铎不能伴随主教.但是德.阿格德大人开步走向灵堂时,却叫谢朗神父相陪,朱利安也大胆跟着去了. 爬了一段很长的楼梯之后,来到一道狭窄的小门前面,但那哥特式的门框,已用金镀过,十分华丽.这工作看来是前一天刚完成的. 在小门前面,已经跪着二十四个年轻姑娘,她们都是韦里埃的名门望族的小姐.在没有打开这扇门以前,主教也是跪在这一群十分姣好的年轻姑娘当中的.当他高声祈祷的时候,她们好象争着去欣赏他的美丽的花边.他的高雅的风度和他年轻而和善的相貌.这番光景,使得我们的英雄失掉了他仅有的一点理智.在这一时刻,他简直可以为捍卫宗教裁判(宗教裁判,是指审判异教分子.)而战斗,而且是真心诚意的.小门突然开了,灵堂里灯火辉煌.人们可以看到那祭台上,燃着一千多支大蜡烛,分作八排,每排之间,用鲜花间隔着.最名贵的香的馥郁气息,从灵堂门里一阵阵飘出来.这个新镀金的灵堂十分狭小,但却高得可观.朱利安注意到祭台上的大蜡烛,有高达一丈五尺的.年轻姑娘们禁不住发出了惊叹声.只有二十四个年轻姑娘.两个教士和朱利安,被允许进入灵堂的小过道. 不久国王来了,只有德.拉莫尔先生和侍从长相伴随.卫队停留在外面,统统跪在地下,举枪致敬. 国王一骨碌跪在祈祷用的矮凳上.仅仅在这时,朱利安紧贴在镀金的门上,才从一个年轻姑娘赤裸的胳臂底下看见圣克莱芒美丽的塑像.这塑像被遮拦在祭台下面,穿着罗马青年军人的服装,脖子上有一道深的伤口,好象血正从那里流出来似的.艺术家在这里发挥了最大的才能:临终时的眼睛半闭着,却充满了温柔优雅的表情.一撮初生的短须,装点着一张秀气的嘴,那嘴半闭着,好象还在祈祷.看到这种景象,朱利安身旁的一个年轻姑娘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滴眼泪正好落在朱利安的手背上. 这祈祷是在深沉的静穆中进行的,除了周围十里以内所有乡村小教堂传来的钟声外,没有其他干扰.在祈祷了一阵以后,德.阿格德主教请求国王允许他致词.主教宣读了一篇文辞动人的短短的演说,措词简单而效果却显得更好. "年轻的女教徒们,你们永远不要忘记看见过世界上一个最伟大的君王跪在全能的.可敬畏的天主的仆从们面前.这些仆从在地上是软弱的.被虐待的.被杀戮的,你们可以从圣克莱芒血迹未干的伤痕上看到这一切,但他们在天堂里却是胜利者.年轻的女教徒们,你们能不能永远记住今天?你们要永远厌恶那些不信天主的人.你们要永远对天主忠诚,天主是如此伟大,如此威严,然而又是如此和善." 念到这几句的时候,主教威严地站了起来. "你们答应我吗?"他说道,一面向她们伸出手臂,显出深受感动的样子. "我们答应."年轻的姑娘们同声说道,一个个泪如雨下. "我就用可敬畏的天主的名义,接受你们的诺言!"主教用雷鸣似的声音接着说.典礼到此就宣告完成了. 国王自己也哭了.事后,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朱利安才稍稍冷静下来,向人打听从罗马送来给勃艮第公爵善良的菲利普(勃艮第公爵善良的菲利普(duc de Bourgogne,Philippe le Bon,1396—1467),是勇猛的查理的父亲.)的圣骸是放在哪里的.人家告诉他说这圣骸藏在那美丽的蜡像里. 国王格外加恩,允许那些伴随他进入灵堂的年轻姑娘,每人佩戴一条红缎巾,上面绣着这样两句话:痛恨异端邪教,永远崇敬天主. 德.拉莫尔先生叫人发给农民一万瓶葡萄酒.这天晚上在韦里埃,自由党人可找到理由去张灯结彩,表示庆祝,使保王党人感到大大地落后了.国王在离开以前,还去访问了德.穆瓦罗先生一次. 第十九章 思想使人痛苦 每天发生的事里的怪诞现象, 给您掩盖了激情的真正不幸. 巴尔纳夫 在把原有的家具重新安置在德.拉莫尔先生住过的房里时,朱利安拾得了一张很厚实的纸,叠成四折.在第一页下面,他看到这样一行字: 谨呈德.拉莫尔侯爵先生,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王家各种勋章的获得者,等等,等等. 这是一份用厨娘粗劣的笔迹写的呈文. 侯爵先生: 我平生遵守宗教的原则.九三年围城期间,我在里昂,处于枪林弹雨的危险之下,这是个可怕的记忆.我领圣体,每个礼拜天,我都要到教区的教堂里望弥撒.我从来没有不履行复活节的职责,哪怕是在九三年恐怖的年头.我有个厨娘(在革命以前,我是有仆人的),每礼拜五,为我做素餐.我在韦里埃受到大家的尊重,我敢说我是应该受到尊重的.在宗教仪式的行列中,我在华盖下行走,同教士和市长在一起.在一些重大场合,我总是举着一支自己出钱买来的大蜡烛.关于这一切的证明书,在巴黎都存放在财政部门里.因此我恳请侯爵先生将韦里埃城的彩票局交给我管理,这个职位不久总是要空出来的,因为现任主管人病得厉害,而且在选举中投错了票,等等. 德.肖兰 在这张呈文旁边的空白上,有一行由德.穆瓦罗署名的批注,它是这样开头的: 我作天(作天,穆瓦罗所写的别字.)很荣幸谈到过提出这项申请的善良的人,等等. "由此看来,就连肖兰这个蠢才,也给我指出应该走什么道路了."朱利安暗想道. 在国王经过韦里埃八天以后,城里出现了许多传说,愚蠢的解释,可笑的争论等等,而连续被用来作为这些传说的资料的,是国王.德.阿格德主教.德.拉莫尔侯爵.一万瓶酒以及可怜的德.穆瓦罗先生,他因为希望获得一枚十字勋章,在跌伤一个月以后才从家里出来.但是除此以外,还有一个老在那里传播的话题,那就是把一个木匠的儿子,朱利安.索雷尔选进了仪仗队这件有伤风化的事.关于这个问题,应该听听那些富裕的印花布制造商的议论,他们每天早晚都在咖啡店里,宣传平等,把嗓子都叫哑了.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个骄傲的德.雷纳尔夫人,就是这件丑事的制造者.原因呢?小教士索雷尔美丽的眼睛和鲜艳的腮颊是会充分予以说明的. 回到韦尔吉不久,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她最小的孩子,发高烧了,德.雷纳尔夫人心里顿时感到那可怕的悔恨.她第一次对她的爱情进行连续不断的斥责,好象由于奇迹的启示,忽然明白了她已经陷入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虽说她生来就很相信宗教,但是一直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想到过,在天主的心目中,她的罪恶是多么深重. 从前,她在圣心修道院时,曾热烈敬爱过天主,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又害怕天主了.她内心的斗争变得格外可怕,特别因为她这种恐惧心理是不可理喻的.朱利安觉得向她稍加解释,就会引起她的反感,根本起不到安定的作用,从这些解释里她听到的尽是地狱的语言.因为朱利安很爱小斯塔尼斯拉斯,有一次他偶尔和她谈起他的病,她的神色立刻变得阴沉了.悔恨的不断纠缠,竟使德.雷纳尔夫人完全失眠,她整天保持着一种森严的沉默,如果她要开口说话,那一定是为了向天主和社会承认自己的罪恶. "我恳求您,"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朱利安向她说道,"千万不要向任何人说起,让我一个人做您痛苦的知情人吧.如果您还爱我的话,您就不要声张,因为您说出来也不能使孩子退烧的." 但是他这番安慰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他完全不了解德.雷纳尔夫人心里的想法:为了平息天主的愤怒,她必须痛恨朱利安,否则只好看到自己的儿子死去.也正因为她感到她不能痛恨她的情人,她才这样痛苦. "离开我吧,"有一天她向朱利安说道,"以天主的名义,我要求您离开这个家:您待在这里,等于要我的儿子的命." "天主惩罚我了,"她低声说道,"他是公正的,我崇拜他的正义,我犯的罪太可怕了,我以前是没有悔恨的!这是天主抛弃我的第一个表示,我应该受到加倍的惩罚." 朱利安深深受到感动.他在这里实在看不出丝毫的虚伪和夸张.她认为她爱我就是杀死她的儿子,但是这个不幸的女人,她爱我却胜过爱她的儿子.我毫不怀疑,懊悔会把她活活杀死,唉,这就是感情的伟大!但是我怎么能激起这样一种爱情呢,我,这样贫穷,这样缺少良好的教育,这样无知,有时我的举动又这样粗鲁?" 一天夜晚,孩子的病情突然恶化.在早晨两点钟,德.雷纳尔先生也来看孩子.孩子在高烧的煎熬下,满脸通红,已经不认识他的父亲了.这时,德.雷纳尔夫人突然跪在他丈夫的脚下,朱利安眼看她就要全部说出,永远毁掉她自己了. 幸亏这个奇怪的举动,使德.雷纳尔先生感到讨厌. "再见!再见!"他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 "不能走,你听我说下去."他的女人跪在他面前高声说道,想把他拉住,"让我告诉你全部的真情吧.杀害我的儿子的正是我自己.我从前给了他生命,现在我又把它夺回来了.上天在惩罚我,在天主眼里,我是杀人犯.我应该遭到毁灭,我应该污辱我自己,也许这种牺牲会使天主息怒." 如果德.雷纳尔先生是一个有想象力的人,那他一定全明白了. "胡思乱想."他一面说,一面离开他的女人,她正要抱住他的膝头."完全是胡思乱想!朱利安,等天亮就派人请大夫去." 他说完就回自己房里睡去了.德.雷纳尔夫人跪倒在地下,她神志昏迷,用一种痉挛的动作,把正要扶起她的朱利安给推开了. 朱利安瞠目不知所措. "这就是所谓奸淫!"他心里暗想道,"难道这些虚伪阴险的神父有了理吗?他们犯了这么多罪恶,反而有特权去认识罪恶的真正理论?多么奇怪的事啊!......" 德.雷纳尔先生离去已有二十分钟了,朱利安一直看着他心爱的女人,头靠在孩子的小床上,一动也不动,差不多完全失去了知觉."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正在受苦受难,就是因为认识了我."他暗自想道. "时间过得很快.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应该作出决定.现在已经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了.这些人和他们的平庸的装腔作势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离开她吗?那就要让她一个人去受这最可怕的痛苦的折磨.她那个傀儡丈夫,对她是害处多于益处.他会向她说一些难堪的话,他生来就是粗鲁的,她会因此变成疯子,跳楼摔死的. "如果我离开她,如果我不继续看守着她,她是会统统向他说出来的.谁知道?虽说她给他带来了一份遗产,说不定还是要闹得满城风雨的.伟大的天主!她会把事情全都告诉马斯隆神父这个坏家伙,他以一个六岁孩子生病作借口,整天待在这儿,不会没有他的目的的.她的痛苦和畏惧天主的心情,使她把她对这个人所知道的一切都忘记了,她只看到他是个神父." "你走开."德.雷纳尔夫人忽然张开眼睛,向他说道. "我可以牺牲一千次我的生命,也要知道怎样做才对你是最有益的,"朱利安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爱过你,我心爱的人儿,或者不如这样说,只是从这一刹那起,我才崇拜你,就象你值得我崇拜的那样.离开了你,我将变成怎么样呢?既然我明明知道你的不幸都是为了我!我的痛苦就不要去管它了.我一定离开,是的,我的爱.不过,如果我离开你,如果我不继续看守着你,不继续待在你和你丈夫之间,你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你会毁掉你自己的.你要想到,他会采取卑鄙的手段把你撵走,到那时,整个韦里埃,整个贝桑松,都谈论这件丑事.大家都要谴责你,你永远也洗不清这桩耻辱......" "这正是我所要求的."她大声说道,同时站起身子来了."我受苦,那就最好了." "不过,事情闹出去,也会使你的丈夫不幸的!" "但是,我污辱我自己,我甘愿投进污泥坑里去,这样也许我可以拯救我的儿子.这种忍辱含垢,在人们的眼里,也许是一种公开的赎罪行为.用我软弱的心灵来判断,这不就是我对天主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牺牲吗?......也许天主垂怜,可以接受我的赎罪,让我的儿子活在世上!请你给我指出另一条更痛苦的牺牲道路吧,我一定勇敢地走去." "让我惩罚自己吧.我也是一个有罪的人.你要我进特拉伯苦修会(特拉伯苦修会(la Trappe),天主教隐修院修会之一,一六六四年特拉伯德修院院长倡导苦修,因而得名.该会规章十分严格,主张终身素食,永久缄口,只以手势示意,足不出院,有"哑巴会"和"苦修会"之称.)吗?那里严格的苦修生活,也许会使你的天主息怒......唉!天啊!我为什么不能代替斯塔尼斯拉斯去生病呢......" "啊!你爱他,你."德.雷纳尔夫人说道,同时站起身子,投入朱利安的怀里. 但她立刻又把他推开了,显出恐怖的样子.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她重新跪下说道,"唉,我唯一的朋友!你为什么不是斯塔尼斯拉斯的父亲啊!那样,这就不是一桩可怕的罪恶,如果我爱你胜过爱你的儿子." "你允许我留下吗?从今以后,我只是象个弟弟那样爱你,好吗?这是唯一合理的赎罪方法,它可以使天主平息愤怒." "我呢,"她高声说道,同时站起来,双手将朱利安的头抱住,两眼瞪着它,"我呢,我爱你象爱我的兄弟一样?难道这是我的能力办得到的吗,要我爱你象爱我的兄弟一样?" 朱利安听了,泪如雨下. "我服从你,"他说道,同时在她面前跪下了,"不管你命令我做什么,我总是服从你的,这是我现在唯一的责任.我此刻心里乱糟糟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如果我离开你,你一定会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你的丈夫,结果你和他同归于尽.在闹出这场笑话以后,他是永远不会当选为议员了.如果我留下不走,你一定会相信你的儿子是由我而死的,你也将因此死于悲痛.你愿意试验一下我离开的影响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为我们的罪过而惩罚我自己,离开你八天.我可以在你指定的隐居地方,度过这八天的生活,譬如说,在布雷-勒奥修道院里,不过你得向我起誓,在我离开期间,你什么也不向你丈夫招认.你得想到,如果你招认了,我就再不能回到你身边来了." 她答应了他,他走了,但是两天以后,他又被叫了回来. "没有你在我跟前,要我遵守誓言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你在这里时时刻刻用你的眼睛命令我缄默的话,我一定会向我丈夫说出来的.这种令人厌恶的生活,对我来说,一小时就好象是一整天." 最后上天对这个不幸的母亲发了善心.斯塔尼斯拉斯的病慢慢度过了危险期.但是爱情的明镜已被打破,她的理智已经认识了她的罪恶的深度,她再不能保持平静了.懊悔依然存在,在她这样真诚的心里,是必然要产生懊悔的.她的生活时而在天堂里,时而又在地狱里:当她看不见朱利安的时候,她的生活就是在地狱里,当她在朱利安脚下的时候,她的生活又是在天堂里. "我再不作任何幻想了,"她向朱利安说道,即使当时她是在纵情欢乐的时刻,"我已落入地狱,我是不可赦免的了.你年轻,你让我诱惑了你,上天会原谅你的,但是不可能原谅我,我已落入地狱.在一种肯定的迹象中,我看到了我的惩罚.我害怕:在地狱面前,谁能不害怕呢?不过讲实在的,我一点也不懊悔.如果错误需要再犯的话,我是会再犯的.我只求天主不要在今世,在我的孩子们的身上来惩罚我,这就对我是分外的恩赐了.但是你呢,我的朱利安,"她紧接着又兴奋地说道,"至少你是幸福的吧?你觉得我爱你爱得够不够?" 朱利安骄傲成性,疑虑满怀,他正需要有一种对他绝对牺牲的爱情,但是在这样伟大的.无可置疑的.时刻都准备好了的牺牲前,他却又支撑不住了.他对德.雷纳尔夫人百般崇拜."尽管她出身高贵,而我是工人的儿子,她却爱我......我在她的身旁,并不是一个执行情人的任务的仆人."在这点恐惧消除以后,朱利安便坠入疯狂的恋爱里了,但不久他心里又出现了致命的怀疑. "至少在我们将要在一起度过的短短的日子里,我要使你非常幸福呵!"她看见朱利安怀疑她的爱情时,兴奋地说道,"我们赶快吧!也许明天,我就不再是你的了.如果天主要在我的孩子们身上惩罚我,我就不可能单为了爱你而生活,闭着眼睛不看孩子们正是由于我的罪恶而死去.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会忍痛偷生的.即使我想这样做也办不到,我会变成疯子的." "唉!要是我能替你承担罪过,如同你上次那样慷慨地愿意代替斯塔尼斯拉斯生病一样,那该是多么好啊!" 这一精神上的巨大变化,改变了朱利安对他情妇的感情的性质.他的爱情,不再仅仅是美貌的欣赏和占有的骄傲了. 从此以后,他们的幸福是属于更高的一种性质,使他们灵魂燃烧的火焰也更加强烈.他们充满了疯狂的欢乐.他们的幸福,在一般人眼里,显得特别伟大.但他们再也找不到恋爱初期那种甜蜜的宁静.没有阴影的欢愉和自由自在的幸福,那时,德.雷纳尔夫人唯一担心的是朱利安爱她爱得不够.现在他们的幸福,有时却呈现出罪恶的面貌了. 在那最幸福,而在表面看来也是最平静的时刻里: "啊!天哪!我看见地狱了,"德.雷纳尔夫人忽然惊喊起来,痉挛地把朱利安的手抓住,"可怕的刑罚啊!我是罪有应得的."她紧紧地抱住朱利安,好象常春藤攀附在墙壁上一样. 朱利安竭力想使这个激动的灵魂安定下来,结果毫无效果.她抓住朱利安的手狂吻着.然后又坠入阴沉的梦境里了: "地狱,"她说道,"地狱对我也许是一种恩惠,那么我还可以在世界上同他一起生活几天,可是从现世起就是地狱,亲眼看到孩子们的死亡......不过,付出了这代价,也许我的罪恶可以得到原谅.啊!我的天主!求你不要我拿这种代价来换取你对我的宽恕.这些可怜的孩子从来没有得罪过你,只有我才是唯一有罪的人:我爱了一个男人,但他却不是我的丈夫." 后来朱利安看见德.雷纳尔夫人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她不愿意毒害她心爱的那个人的生活. 在恋爱.懊悔和欢乐交相更迭中,他们的日子过得象闪电一般的快.朱利安已经失去了冷静思考的习惯了. 爱莉莎小姐到韦里埃去打一件小小的官司.她发现瓦勒诺先生对朱利安很不满意.她也恨这个家庭教师,于是她常常和他谈起朱利安来. "先生,如果我把实情告诉您,您会给我吃苦头的!......"有一天她向瓦勒诺先生说道,"主人和主人之间,对一些重大的事,意见总是一致的......他们绝对不会饶恕他们的奴仆的某些告白." 听了这些惯用的一般性的词句以后,瓦勒诺先生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将它加以整理分析,才把那些最损害他的自尊心的事情搞清楚了. 这个地方上最出色的女人,六年来他在她身上下了许许多多工夫,而不幸的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如此骄傲的女人,她对他的轻蔑,曾多次使他面红耳赤,现在她居然把一个冒充家庭教师的小工人当作了情人.使这位贫民收容所所长先生感到最难堪的,是德.雷纳尔夫人把这个情人爱得象宝贝似的. "再说,"这个女仆叹了口气补充道,"朱利安先生毫不费气力就征服了她,他对夫人始终也没有改变他那冷冰冰的样子." 爱莉莎只是在来到乡下时才知道有这件事,但她相信他们的勾当很早就开始了. "一定是因为这件事,"她气愤不平地继续说道,"所以那时候,他才拒绝娶我.我真是个大傻瓜,我还去和德.雷纳尔夫人商量!还求她在家庭教师面前为我说句好话!" 就在当天晚上,德.雷纳尔先生收到城里寄来的报纸和一封很长的匿名信,信中十分详细地告诉了他在他家里发生的事.朱利安看见德.雷纳尔先生在读这封浅蓝色信纸写的信时,脸色变得惨白,还抬头恶意地看了他一眼.整个晚上,市长的心情没有恢复平静.朱利安为了向他讨好,问了他一些勃艮第有名望的家族的谱系问题,结果也是枉然. 第二十章 匿 名 信 不要毫无顾忌地玩弄爱情, 旦旦的信誓在血液中, 也只是烈火中燃烧的稻草.(引诗原文为英语.) 《暴风雨》(《暴风雨》莎士比亚剧本,引诗来自第四幕第一场.) 半夜他们离开客厅时,朱利安还有时间去告诉他的女友说: "我们今晚不要会面了,您的丈夫生了疑心.我可以断定,他一面读一面叹气的那封长信准是封匿名信." 幸亏朱利安回到寝室以后就把门锁起来了.德.雷纳尔夫人有一个糊涂的想法,认为朱利安的警告,只不过是拒绝和她见面的借口罢了.她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到了平时约会的时间,她就来到朱利安的寝室门前.朱利安听到过道里有脚步声,立刻把灯吹熄.有人在使劲打开他的门,这是德.雷纳夫大,还是那个嫉妒的丈夫呢? 第二天大清早,那个保护朱利安的厨娘送来一本书,书皮上用意大利文写着这几个字:Guardate alla pagina.130.(Guardate alla pagina.130,意大利语,意思是"请看第一百三十页".) 朱利安看到这一轻率的举动,不觉吓得发抖.他找到了一百三十页,在那里看见下面这封用别针别住的信,这信写得很匆忙,上面满是泪痕,而且一点也不注意书法.平时德.雷纳尔夫人写信,书法总是十分工整的.这点细节,使朱利安深有所感,他差不多完全忘记了她那可怕的不谨慎的行动. 今天晚上你不愿意接待我了吗?有时候,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看清楚你的灵魂.你的眼睛使我惊骇,我怕你.天哪!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希望我的丈夫发现我们的爱情,把我永远禁锢在乡下的一所牢房里,离开我的孩子们.也许天主愿意这样惩罚我.不久我就要死了.只是你却变成一个性情乖僻的怪人. 你不爱我了吗?是不是你现在厌倦了我的痴情,我的懊悔,你这个不信教的人?你愿意使我毁灭吗?我教你一个简便的方法.去吧,把这封信拿到韦里埃去当众宣布,或者更痛快些,送给瓦勒诺先生一个人也行.你告诉他我爱你;不,不要使用这种亵渎的语言,你还是告诉他我崇拜你,我的生命是从我认识你那天起才开始的;告诉他在我青春时期最疯狂的时刻里,我也没有梦想到你给我的幸福;告诉他我为你牺牲了我的一生,我为你正在牺牲我的灵魂.你知道,我为你牺牲的还多着呢. 但是这个男人,他了解牺牲这词的意义吗?告诉他,为了要使他生气,你就告诉他我藐视一切凶恶的人,并且告诉他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不幸的事,那就是看见使我再度获得生命的那个唯一的人改变了心肠.要是我失去生命,把它当作牺牲品献出了,从此不再为我的孩子们提心吊胆,那对我该是多么幸福呵! 请你不要怀疑,亲爱的朋友,假如有一封匿名信的话,它一定是从那个讨厌的家伙那里来的,六年来他一直跟我纠缠,用他的粗大的嗓子.他的跳马的故事.他的傲慢的态度以及他那永远数不完的各种优点. 究竟有没有一封匿名信呢?狠心的人,这正是我要和你商讨的事.算了吧,还是你做得对.把你紧抱在我怀里,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我从来不会冷静地思考问题,就象我一人独处时那样.从今以后,我们的幸福就不会来得那么容易了.你也许会感到不愉快,是的,特别是当你还没有收到富凯先生给你寄来的有趣的书的时候.牺牲已成定局,不管有这封匿名信还是没有这封匿名信,反正我明天要告诉我的丈夫,说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要立刻为你搭起一座方便之桥,找个合理的借口,毫不迟延地把你送回家去. 唉!亲爱的朋友,我们就要分离十五天,或者一个月了!去吧,我深知你的为人,你一定会和我一样很痛苦.不过为了回避匿名信引起的风波,只好采取这一办法.这并不是我丈夫接到的第一封匿名信,而且都是关于我的问题.唉!我才不把它放在心上呢! 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使我的丈夫知道那封信是瓦勒诺先生寄来的,我相信那封信一定是他搞的名堂.如果你离开我们这里,你一定到韦里埃去安顿下来.同时我要设法使我的丈夫也到城里住十五天,为的是要向那些愚蠢的人表示,在我和我丈夫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和.你到了韦里埃以后,你要和大家交朋友,甚至要结交自由党人.我相信城里所有的夫人都会追求你的. 你不要跟瓦勒诺先生生气,也不要象你有一天对我说的,要割掉他的耳朵,恰恰相反,你要向他表示好感.重要的是使韦里埃的人,都相信你要到瓦勒诺家里或别人家里去当家庭教师. 这就是我丈夫绝对不能接受的.即使他不得不如此,那也好嘛!至少你还是留在韦里埃,有时我还可以和你见面.我的孩子们个个那样喜欢你,他们也都会来看望你的.天哪!我觉得我现在比以前更爱我的孩子,因为他们都爱你呀说不尽的悔恨呵!这一切将来怎样结束呢?......我有点神智昏乱了......总之,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很重要的,你要温和一些,客气一些,对待这些粗鲁的人,不要动辄显出轻蔑的样子,我跪下来哀求你,要知道,这些人将来都是我们命运的裁判者.你一刻也不要怀疑,我的丈夫在对待你的问题上是不会按照舆论的要求行事的. 现在轮到你为我准备匿名信了.拿出一点耐心和一把剪刀来吧.你把下面你要看到的词,从这本书里面剪下来,然后把它们用胶水粘在我送给你的一张浅蓝色信纸上,这封信算是瓦勒诺先生写给我的.你得准备接受一次搜查,把你剪残了的书页都烧毁.如果你在书里找不着那些现成的字,你就拿出点耐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将它们拼起来.为了减少你的麻烦,我把这封匿名信写得特别短.天哪!如果你真的不爱我了,正如我所害怕的,那么,我这封信,在你看来,又是多么长呵! 匿 名 信 夫人: 您所有的这些小勾当,全都被人知道了,那些有意要把它们隐瞒下去的人也都受到了警告.由于我对您的一点微薄的友谊,我劝您和那个年轻的乡下人彻底断绝关系.如果您相当聪明,听了我的忠告,您的丈夫将会相信他接到的那封告密信是个骗局,而别人也就不去责备他了.您要知道,您的秘密都掌握在我手里.发抖吧,不幸的女人,从这时起,您应该在我面前表现得规矩一些. 当你贴好这封信的字句后(你已经认出这是所长先生讲话的方式吗?),你就从房间里出来,我会碰上你的. 我要到村里去,回来时神色惊慌,事实上,我也一定非常惊慌.伟大的天主!我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所有这一切无非都是因为你相信猜着了一封匿名信.总之,我将是神色大变地把这封信交给我的丈夫,说那是一个不相识的人给我的.你呢,你就领着孩子们到树林里大道上去散步,一直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你才回来. 站在岩石顶上,你可以望见那那鸽楼.如果我们的事进行得顺利,我就在那上面放一块白手帕.有相反的情况下,那里就什么也没有了. 忘恩负义的人,在散步以前,你的心就想不出一个方法来向我说一声你爱我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一点你可以放心,那就是如果我们要正式分离的话,我是一天也不会多活下去的.唉!坏母亲!这是我刚在这里写下的两个没有意义的词,亲爱的朱利安.我不感到这两个词有什么意义,我这时心里想的只是你,我们把它写下来只是为了避免你对我的责备.既然到了我快要失掉你的时候,弄虚作假还有什么用处?是的!你一定觉得我太狠心了,但是我崇拜的人面前,我绝对不能说谎!我的生活已经太虚伪了.去吧,如果你不再爱我了,我也原谅你.我没有时间重读我的信.用生命来换取那些在你怀抱里度过的幸福的日子,在我看来,算不了什么.你要知道我将来要付出的东西还多着呢. 第二十一章 和主人的对话 唉,原因在于我们的弱点,而不在于我们, 我们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我们就是什么样的人.(引诗原文为英语.) 《第十二夜》(《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莎士比亚喜剧,引诗来自第二幕第二场.) 怀着一种孩子气的欢乐,花了一个钟头,朱利安才把一些词粘在一起.他刚从房里走出来,就撞见他的学生和他们的母亲.她接过那封信时,显出直率而勇敢的神气,她的镇静使朱利安感到惊骇. "胶水干了吗?"她向他问道. "这就是那个被悔恨搞得颠三倒四的女人吗?"朱利安心里想道,"这时,她究竟有什么计划呢?"他太骄傲,实在不屑于问她,但是,也许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讨他喜欢. "如果事情办坏了,"她补充道,态度仍旧是那么冷静,"我的一切都要被人夺去.把这点积蓄埋在山上什么地方,也许有一天这就是我唯一的一点依靠." 她交给他一个用红摩洛哥皮做的首饰盒子,里面装满了金子和几粒钻石. "现在去吧."她向他说道. 她亲了亲她的孩子们,最小的一个,她亲了两遍.朱利安呆呆地站着.地转身就走开了,脚步很快,也不看朱利安一眼. 自从拆开匿名信那一分钟起,德.雷纳尔先生的生存简直变得可怕极了.一八一六年,他差一点要和一个人进行决斗,但是自从那次未遂的决斗以来,他没有象现在这样激动过;说句公道话,当时那种会被枪弹击中的恐惧也没有使他感到过这样痛苦.他从各方面来研究这封信:"这不是一个女人的笔迹吗?"他心里想,"如果是的,那么,写这封信的女人是谁呢?"他把韦里埃他所认识的女人,全都考虑过了,但他无法确定他怀疑的人."也许这封信是在一个男人的口授下写的吧?那么,这个男人又是谁呢?"想到这里,他同样没有把握.他遭人嫉妒,而且,毫无疑问,大部分他认识的人都是恨他的."应该问问我的妻子去."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和平常的习惯一样,一面从小沙发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原来是整个陷在那里的. 他刚刚站起来,"伟大的天主!"他拍着自己的脑袋说道,"我应该提防的,首先就是她,她现在已是我的敌人了!"愤怒之下,他的眼泪却涌出来了. 心灵枯竭,是外省人处世哲学的基础,正是由于对心灵枯竭的合理补偿,德.雷纳尔先生这时害怕得最厉害的,恰好是他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 "除了他们两个以外,也许我还有十来个朋友."他把他们每个人都考虑了一下,估计在他们每个人身上可以得到多少安慰."一个也靠不住呵!"他忽然狂叫起来,"我的可怕的遭遇将变成他们所有这些人莫大的快乐."幸亏他觉得他被人嫉妒,这倒不是没有道理.在城里,他有一所极华丽的房子,最近国王还赏脸在这所房子里过夜.除此以外,他还把他在韦尔吉的城堡修缮一新.房屋的正面,粉刷成白色,窗子统统装上了漂亮的绿色窗扉.他想起自己的城堡的华丽,霎时间他又得到了安慰.事实上,这所城堡,在三四里路以外就可以被人望见,使邻近村里所有称为城堡的房屋相形见绌,那些房屋,由于时间的侵蚀,已经变得灰暗寒伧了. 德.雷纳尔先生可以得到一个朋友的眼泪和同情,他是教区里的财产管理委员,但是这人是个蠢才,他动不动就要哭.不过在这时候,这个人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世间一切的不幸都比不上我的痛苦!"他疯狂地嚷道,"我是何等的孤独呵!" "这是可能的吗?"这个十分可怜的人暗自说道,"这是可能的吗?当我处在逆境里时,连一个征求意见的朋友也没有了吗?因为我神志昏乱,我已经感觉到了!呵!法尔科!呵!迪克罗!"他痛苦不堪地喊道.这是他童年时代两个朋友的名字,从一八一四年起,由于自己有了地位,他才和他们疏远了.因为他们不是贵族,他就改变了从小在一起生活的那种平等的态度. 两人当中,法尔科是一个又聪明.又有良心的人.他在韦里埃做纸张生意,曾在省城里买来一部印刷机,创办了一份报纸.后来圣会使他遭到破产:他的报纸被查封,他的出版家执照也追交了回去.在忧愁的日子里,他曾勉强给德.雷纳尔先生写了一封信,这是他十年来给他写的第一封信.韦里埃的市长认为应该用古罗马人那种刚强的态度回答他:"如果国王的内阁大臣给我荣誉,来征求我的意见的话,我将这样回答:'丝毫不要怜悯,使外省所有的印刷厂主都破产吧,把印刷事业收归国有,象烟草专卖一样.,"给一个童年好友写这封信,在当时确实博得了韦里埃全城的称赞,可是今天德.雷纳尔先生回想起来,便感到有点毛骨悚然."以我当时的地位,财产和荣誉,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后悔写这封信呢?"他在疯狂的愤怒中度过了这可怕的一夜,他时而反对他自己,时而又反对他周围所有的人,不过,幸亏他没有想到要去侦察他女人的行动. "我和路易丝生活惯了,"他暗自说道,"我所有的事,她都知道.如果我明天有可能再结婚的话,我还找不着一个可以代替她的女人呢."他沾沾自喜地想到他的女人是清白的,这种看法,使他感到没有发脾气的必要,而且觉得十分妥当,我们不是看见过许许多多女人被人诬蔑! "怎么!"他忽然大声嚷道,同时两腿抽搐地走了几步,"要我如同一个卑贱的人.一个穷光蛋那样,忍受她和她的情夫对我的讥笑吗?难道应该让韦里埃全城的人公开嘲笑我的怯懦无能吗?人们对夏尔米埃(这是本地人所共知的一个受骗的丈夫)什么难听的话没有说过呢?每当提到他的名字时,大家不都是抿着嘴笑吗?他是个好律师,但是谁还谈起他辩论的才能呢?呵!夏尔米埃!那位夏尔米埃.德.贝尔纳,人们就是这样用一个使人蒙受耻辱的人的名字称呼他." "谢天谢地,"德.雷纳尔先生接着又说道,"我没有女儿,我要惩戒这个母亲所采用的方式,将不会妨害我的儿子的事业.我可以出其不意地捉住这个乡下人和我的妻子,把他们当场杀死.在这种情况下,悲剧的结局也许可以洗刷这一不幸事件的耻辱."这个念头引得他微笑了,他循着这个念头,去作详细的安排."刑法是维护我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们的圣会和我在陪审官中的朋友们,总是会营救我的."于是他去检查他打猎用的刀,这刀十分锋利,但是一想到血,他又害怕了. "我可以把这个无耻的教师痛打一顿,然后把他撵走,不过这样一来,就要闹得满城风雨了.法尔科的报纸被罚停刊以后,当那主编从监狱里出来时,我从中插手使他失掉了一个六百法郎的位置.听说这个拙劣的文人现在又在贝桑松露面了,他会很巧妙地对我进行攻击,而且使我无法把他拖到法庭上去.把他拖到法庭上去!......这家伙会婉转陈述,使人们相信他讲的都是实情.象我这样一个出身高贵而又有地位的人,总是会遭到所有的平民的忌恨的.我将看到我的名字在巴黎可怕的报纸上出现.啊!天哪!多么可怕的灾难!眼见德.雷纳尔这个古老的姓氏坠落在讥笑的污泥里......如果我出门旅行,我得改名换姓,怎么!要我抛弃这个使我获得荣誉和权力的姓氏,多么可怕的灾难呵! "如果我不把我的妻子杀死,只是将她羞辱一番,赶出大门,住在贝桑松的她的那个姑母,一定会把她的全部财产,不经任何手续就直接交给了她.那时我的妻子,定同朱利安到巴黎去生活.韦里埃的人终究会知道这件事的,我仍旧被认为是个受骗的丈夫."这时这个不幸的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发现天已经开始亮了,便到花园里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这时,他差不多已经拿定主意,不把这件事声张出去,因为他想到如果声张出去,他在韦里埃的朋友们会高兴得要死. 在花园里散步,使他稍稍安静了一些."不,"他忽然大声叫道,"我不能没有我的妻子,她对我的用处太大了."他设想一下他的家如果没有他的妻子那种可怕的景象.除了R侯爵夫人以外,他没有其他亲戚,而这位侯爵夫人,不但年老,而且愚蠢,凶恶. 在他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有重大意义的计划,但是要实现这个计划,非有十分坚强的意志不可,而这个可怜的人的意志实在太薄弱了."如果我留住我的妻子,"他暗想道,"有一天她在使我失去耐心时,我一定会责备她的错误,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她很骄傲,于是我们闹翻了,而这一切都将在她继承她姑母的遗产以前发生的.人们将多么厉害地嘲笑我呵!我的妻子最爱她的儿子,结果一切又归他们所有了.至于我呢,却成为韦里埃的大笑话.'怎么,,人们将这样说道,'他甚至不能对他的女人报复报复!,这么说来,我只怀疑而不去证实,岂不是更好吗?那么,我就捆住双手,什么也不去责备她了." 一会儿以后,德.雷纳尔先生又被他那受伤害的自尊心攫住,他好不容易想起在韦里埃的游乐场或贵族俱乐部的台球室里,某个爱说笑话的人停下打球,拿一个受愚弄的丈夫来取乐时所采用的方法.到那时,这种戏谑对他是何等的残酷呵! "天哪!我的妻子为什么不死去呢!那么我就不会被人当作笑柄来攻击了.我怎么不是鳏夫呀!那我就可以去巴黎,在最高等的社会里住六个月."在当鳏夫的念头给了他短时间的幸福以后,他又回到了解实情的想法上去了.是不是应该在半夜里,当大家已经熟睡时,在朱利安的寝室门前,撒下一层薄薄的麸皮呢?到第二天天亮,便可以看出他的脚印了. "不过这个办法要不得!"他突然疯狂地嚷道,"爱莉莎这个坏东西会发现的,于是全家的人立刻知道我是个嫉妒的丈夫了." 在游乐场里,还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丈夫,拿一根头发,抹上点蜡,把它当作封条分别胶在他的妻子和风流情夫的房门上,结果使他那件倒霉的事得到证实. 在犹豫了很长时间以后,他觉得上面这个查明真象的办法肯定是最好的,他决定采用这个办法,但是在小路转弯的地方,他又遇见了他希望她早些死去的那个女人. 她刚从村里回来.她到韦尔吉的教堂里去望弥撒.根据一个在冷酷的哲学家看来极不确实.而她却十分相信的传说,今天大家使用的这个教堂,就是当年韦尔吉领主的教堂.当德.雷纳尔夫人打算到这个教堂里去祈祷时,这一想法一直缠绕着她.她不停地在想象她的丈夫在打猎的时候,由于一时失手,杀死了朱利安,然后晚上,又逼着她把朱利安的心吃下去. "我的命运,"她暗自说道,"取决于他在听我说完话以后,他有什么打算.过了这命中注定的一刻钟,恐怕我再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了.这不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也许我能运用我的微薄的理性,预先料到他将要说的话和将要做的事.由他决定我们共同的命运,他有这个权力.不过这一命运,归根结蒂还是取决于我怎样运用我的才智去引导这个有怪癖的人的思想,愤怒已使他变成盲人,事情的大部分他已经看不清楚了.天哪!我应该有才能,我应该冷静,但是我到哪里去寻找这些呢?" 当她走进花园.远远望见她的丈夫时,说也奇怪,她又变得镇静起来了.他头发散乱,衣履拖趿,一看就知道他夜里没有睡觉. 她递给他一封拆开的但还是叠得好好的信.他不打开信看,只是用疯狂的眼睛看着他的女人. "这是一封讨厌的信,"她向他说道,"当我从公证人的花园后面走过时,一个面色惨白的人交给我的,他说他认得您,并且接受过您的恩惠.我要向您提出一项要求,就是立刻把朱利安先生遣送回家." 德.雷纳尔夫人赶忙说出这句话,为的是要摆脱那种不得不把它说出的恐惧心理,也许说得早了一些. 当她看见她丈夫听了她的话并不生气,她心里真是高兴极了.由于他把眼睛盯着看她,她才明白朱利安的猜想完全是对的."他遇到这种极其不幸的事毫不发愁,"她心里想,"多么高的天才,多么巧妙的机智!他现在还不过是个毫无生活经验的年轻人!将来他会高升到怎样的地位呢?唉!他的成功,也许会使他把我忘记的." 对她所崇拜的人的这点赞赏,使她的紧张情绪完全消除了. 她对她自己的行动,也表示赞赏."我可不愧为朱利安的情侣."她暗自说道,心里充满了温柔亲切的情趣. 德.雷纳尔先生害怕惹事,一声不响,正在仔细地看第二封匿名信,如果读者没有忘记的话,那就是用胶水把一些印好的词粘在一张浅蓝色信纸上的那封信."大家想出各种方法来嘲笑我!"德.雷纳尔先生已经疲惫不堪,自言自语地说道. 又是一番侮辱,需要查明,而且都是因为我的女人的缘故!他正要用最粗暴的语言辱骂他的女人,但一想到贝桑松遗产继承的希望,他才勉强把他的愤怒遏止住.因为需要找点事给自己出出气,他把第二封匿名信揉成一团,然后大踏步地走开,他感到需要离开他的女人远一点.几分钟以后,他又走回到他女人的身旁,态度比较平静一些. "现在应该拿定主意,把朱利安遣走,"她立刻向他说道,"充其量,他不过是个工人的儿子.您拿出几个埃居给他赔偿损失就行了,何况他很有学问,另外找个职位也不难,比如说在瓦勒诺先生家里,或者在莫吉隆专区区长家里,他们都是有孩子的人家.这样,您把他辞退了,一点也损害不着他......" "象您这样说话,真是个糊涂虫!"德.雷纳尔先生用一种可怕的声音叫嚷道,"大家能够希望一个女人通情达理吗?您从来不留心什么是合理的,您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懂事呢?您疏懒成性,散漫自由,除了捉蝴蝶,您对其他事都使不出劲来,你们这些软弱的人,怎么偏偏都在我们家里!" 德.雷纳尔夫人让他说下去,他说了很长时间,正象本地人常说的,他的火总算发光了. "先生,"她终于回答道,"我以一个荣誉受到凌辱的女人的名义说话,也就是说她的最宝贵的东西受到了凌辱." 在这场痛苦的谈话中,德.雷纳尔夫人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态度,这次谈话,关系到她是否仍旧能和朱利安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她寻找一些她认为最恰当的观点,来开导她丈夫盲目的愤怒.他丈夫说出了许多侮辱她的话,但她对此毫无反应,她根本没有去听那些话,她只是一心想着朱利安:"他会对我满意吗?" "这个年轻的乡下人,我们曾对他很和气,而且还送给他不少东西,他也许是个无罪的人,"她终于向他说道,"不过结果他还是给我招来第一次侮辱......先生!当我看到这封叫人恶心的信时,我已经决定不是他,便是我,总得有个人离开您的家." "难道您也愿意把事情闹出去丢我的脸吗?那您就等于给韦里埃的先生们提供笑话资料了." "倒也是真的,大家都嫉妒您的官运亨通,这原是因为您有经营管理的才干,您知道怎样安排个人生活,怎样治家,怎样管理市政......好吧,我将吩咐朱利安向您告个假,叫他到山里那个木材商人家里去住一个月,他们是够交情的好朋友." "千万不要这样做,"德.雷纳尔先生说道,态度相当镇静,"首先我要求您办到的,是您不要跟他说话.您会激起他的愤怒,而且会使我和他伤了和气,您知道这位小先生." "这个年轻人一点不机灵,"德.雷纳尔夫人回答道,"他可能很有学问,这一点您是很清楚的,不过归根结蒂,他不过是个地道的乡下人.自从他拒绝同爱莉莎结婚以来,我对他的印象就不好,他居然把一笔可靠的财产放弃了,据说是因为爱莉莎有时秘密地去拜访瓦勒诺先生." "呵!"德.雷纳尔先生眉毛一耸说道,"怎么,这件事是朱利安告诉您的吗?" "不,不完全是这样,他时常向我说起他要献身宗教事业的心愿,但是,请您相信我,对这些下等人来说,第一个心愿就是要赚得面包.他曾经相当清楚地对我表示他多少知道一些这种秘密的来往." "但是我,我可不知道呀!"德.雷纳尔先生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家里有些事连我都不知道......怎么!在爱莉莎和瓦勒诺之间,曾经有过这种事?" "唉!亲爱的朋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德.雷纳尔夫人含笑说道,"不过这也许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损害.那时,您的好朋友瓦勒诺先生还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安,虽说韦里埃的人认为在他和我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完全柏拉图式的爱情." "有一次我倒是想到这一点,"德.雷纳尔先生高声说道,同时用手使劲敲着自己的脑袋,想要发现一些新的迹象,"您一点也没有告诉过我呀?" "为了我们亲爱的所长的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就应该使你们两个朋友伤了和气吗?他对哪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没有写过几封极端风雅.甚至有点殷勤献媚的信呢?" "他可给您写过吗?" "写得很多." "立刻把这些信给我看,我命令您."德.雷纳尔先生神气十足,他的身材好象一下子增高了六尺. "我要把它好好地保存起来,"她回答道,神态柔和,简直到了无力支持的地步,"等到一天您变得更听话了,我才把信给您看." "我立刻就要看,见他的鬼!"德.雷纳尔先生气冲冲地叫道,不过十二小时以来,他还没有象现在这样快乐过. "您得向我发誓,"德.雷纳尔夫人十分严肃地说道,"您绝对不要因为这些信就去和收容所的所长吵嘴." "吵嘴不吵嘴,反正我可以不让他管理孤儿.不过,"他生气地继续说道,"我立刻要这些信,信在哪里?" "在我的写字桌的抽屉里,但我肯定不会给您钥匙的." "我会敲碎它."他叫道,同时向他妻子的寝室跑去. 他用一把凿子,真的将一张有轮纹的用桃花心木做的写字桌敲碎了,这写字桌是从巴黎运来的,在平时,德.雷纳尔先生要是发现那上面有一点脏东西,就要用他的衣襟去把它擦净. 德.雷纳尔夫人这时一口气爬了一百二十级的梯级,跑上鸽楼,将一块雪白的手帕系在小窗子的一根铁杆上.她这时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女人了.她眼里噙着泪水,朝着山中大树林一带凝望."毫无疑问,"她暗自想道,"在那边一棵茂盛的山毛榉下,朱利安正在探望这个幸福的信号."她细心听了半晌,然后又咒骂枝叶间的蝉鸣鸟语,如果不是这些讨厌的声响,从大岩石那边,一定会有一个欢乐的呼声传到这里来.她恨不得把这一大片青翠的斜坡一眼看到底,这斜坡阴暗整齐,象草坪一样,是由无数绿树梢形成的."他怎么会这样死心眼,"她不胜惆怅地暗自想道,"竟想不起给我个信号,向我表示他和我一样高兴呢?"只是在害怕她丈夫会跑上来找她时,她才从鸽楼上下来了. 她看见她丈夫正在生气.他把瓦勒诺先生信里无味的词句读了一遍,在他这样激动的心情下,原是不适于阅读这一类东西的. 她丈夫正在唉声叹气,她抓住了这一时机,使她说的话他能够听进去: "我还是回到我的意见上来,"德.雷纳尔夫人说道,"应该让朱利安去旅行.不管他在拉丁文方面有多少天才,他究竟是个乡下人,他常常是粗鲁的,缺乏机智,他自以为很懂礼貌,每天向我说一大套恭维话,不但夸张,而且庸俗不堪,肯定是从什么小说上背下来的......" "他从来不看小说,"德.雷纳尔先生高声说道,"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你们以为我是一个瞎了眼的家长,家里的情况全不知道吗?" "好吧!这类可笑的恭维话,如果不是从什么小说里看来的,那就是他自己创造的,这就更坏了.说不定他在韦里埃,就是用这一种口吻谈论我的.话不必扯得太远,"德.雷纳尔夫人说道,显出一种好象要发现什么秘密似的神态,"说不定他跟爱莉莎就是这么说的,那就差不多是和瓦勒诺先生说了一样." "呵!"德.雷纳尔先生大叫一声,同时使出他从没使出过的气力在桌子上猛击一拳,把桌子和房间都震动了,"那封印刷的匿名信和瓦勒诺的亲笔信,用的信纸都是一样的." "总算闯过来了!......"德.雷纳尔夫人心里想,她显出被这个重大发现吓坏了的样子,再也没有勇气去多说一句话,只是远远地退到客厅的深处,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一仗可以说是胜利了,现在她要想尽办法来阻止德.雷纳尔先生,不让他向写匿名信的嫌疑犯去进行交涉. "没有充分的证据,就去向瓦勒诺先生提出质问,这是最笨拙不过的事,您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说实话,先生,您是被人嫉妒的,但这又怪得谁呢?还不是因为您有才干:您在行政事务方面所表现的贤明,您的富有风趣的建筑,我给您带来的嫁奁,特别是我们有希望从我姑母那里得到的一笔可观的财产,这笔财产的重要性被人家说得天花乱坠,所有这一切,使您成了韦里埃的头号人物." "您忘记了我的门第呀."德.雷纳尔先生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您原是本省绅士中最出色的一个,"德.雷纳尔夫人赶忙接着说道,"如果国王得闲,要为出身门第评定甲乙的话,您一定会列为贵族院的议员.您有了这样美好的地位,难道您愿意给嫉妒者制造事件引起大家的议论吗?" "您要是去和瓦勒诺先生谈他的匿名信的话,那无异是向韦里埃全城,甚至是向贝桑松,向全省宣称,这个小小的市民,被德.雷纳尔家的一位先生一时不慎认为好友,终于找到办法来侮辱他了.至于您刚才发现的那些信,如果能够证明我对瓦勒诺先生的爱情有过什么表示的话,您可以杀死我,即使千刀万剐,也是应该的,但是无论如何,您不要对他生气.您应该想到,您周围的人都在那里等着一件可以当作借口的事,由于您的优越的地位,都要来向您进行报复;您还应该想到,在一八一六年,您曾经插手一些逮捕事件.那个藏在屋顶上的人......" "我以为您现在对我既不尊重,也不友爱了,"德.雷纳尔先生被回忆所激动,不胜感慨地说道,"我还没有当上贵族院议员呢!......" "我想,我的朋友,"德.雷纳尔夫人微笑地说道,"我将来比您更有钱,我现在是您十二年来的伴侣,就以这一名义来说,我也应该有发言权,特别是关于今天这件事.假如您宁肯要朱利安而舍弃我的话,"德.雷纳尔夫人装出忧愤的样子补充道,"我已准备好到我姑母家里去住一个冬天."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它表现出一种很有礼貌的坚强意志,柔中有刚,使得德.雷纳尔先生立刻就拿定了主意.但是,依照外省的习惯,他又说了很久,重新提到原来所有的论点.他的妻子让他说去,在他的声调里还带有愤怒的情绪.两个钟头冗长的谈话,终于使这个生了一夜气的人精疲力尽,只好把他对付瓦勒诺先生.朱利安以及爱莉莎等人的行动路线确定下来了. 在这场紧张的斗争中,有一两次,德.雷纳尔夫人对这个人眼前这一极为真实的不幸的遭遇,不免产生了同情,因为十二年来,他曾是她的朋友.但是真正的热情总是绝对自私的.她时时刻刻都在等待他对昨夜收到的那封匿名信的招认,但是他总不提起那封信.德.雷纳尔夫人还不清楚旁人对掌握她的命运的那个人究竟会提供些什么意见.因为,在法国外省,丈夫是舆论的主人.一个嫉妒的丈夫,会被人多方嘲笑,这件事的危险性,在法国是越来越小了;但是,他的妻子,如果他不给她钱花,便要陷入每天只赚十五个苏的女工的生活境地,而且那些善良的人想要雇用她,也不是没有顾虑的. 一个土耳其宫廷里的嫔妃,可以竭尽全力去爱她的苏丹,苏丹是万能的主人,要想使用一些小小的诡计,把他的权力夺去,那简直是白日做梦.因为主人的复仇是凶猛的,血淋淋的,但也是英勇慷慨的:一把刀子就结束了一切.至于十九世纪,丈夫利用公众的轻蔑来毁掉他的妻子,只要所有的客厅对她把门关起来就是了. 当她回到自己寝室时,害怕发生危险的感觉在她心里出现了.看到室内零乱不堪,她大吃一惊.她的那些美丽的小匣的暗锁,统统被撬坏了,细木嵌花的地板,有好几块也都撬起来了."他对我简直丝毫不留情面!"她暗自说道,"他竟然这样毁坏这些带颜色的细木地板,在平时他是多么喜欢它啊.当他的孩子中有一个穿着潮湿的鞋走进房里来时,他总是气得涨红了脸.现在却永远毁掉了!"看到这种粗暴的场景,她为了取得太快的胜利而对自己进行的最后的谴责,立刻消除了. 在午饭钟声前不多一会儿,朱利安带着孩子们回家来了.在吃饭后果品的时候,仆人们都退了出去,德.雷纳尔夫人很冷淡地对他说: "您曾经向我表示,您愿意去韦里埃去待半个月,德.雷纳尔先生同意给您假期.您愿意什么时候走都行.不过为了不让孩子们虚度光阴,我们每天派人把他们的作业送给您修改." "当然了,"德.雷纳尔先生用一种很不痛快的腔调补充道,"我允许您的假期不得超过七天." 朱利安发现他愁容满面,好象一个饱经忧患的人. "他还没拿定主意呢."他向他的女友说道,当他们两人单独在客厅里的时候. 德.雷纳尔夫人赶忙向他叙述从早晨起她所做的一切. "今天晚上再详细讲吧."她笑着补充了一句. "邪恶的女人呵!"朱利安心里想,"是什么欢乐,什么本能指引着她来欺骗我们呀!" "我觉得您被您的爱情搞得有时明白,有时糊涂了,"朱利安冷淡地向她说道,"您今天的行为值得钦佩,但是您要求我们今天晚上见面,这难道是谨慎的行动吗?这屋子里到处都是仇人,请您想想爱莉莎对我的强烈的憎恨." "这种强烈的憎恨,很象您对我的强烈的冷淡." "即使是冷淡,我也应该把您从我使你陷入的危险中救出来.万一德.雷纳尔先生和爱莉莎谈起,只要他一开口,她就会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他的.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执杖持刀,藏在我的房间的周围呢?......" "怎么!居然一点勇气也没有了!"德.雷纳尔夫人说道,显出一个贵族小姐的骄傲神态. "我永远不会降低身分来谈我的勇气,"朱利安冷冰冰地说道,"这是一种卑鄙的行径.让人们根据事实判断吧.但是,"他补充说道,同时握着她的手,"您不能想象我是多么眷恋着您,而在我们这种残酷的离别之前,能够前来向您告别,这对我又将是多么大的快乐." 第二十二章 一八三○年的风尚 语言是为了给人掩盖思想的. 尊敬的神父马拉格里达(马拉格里达(Gabriel Malagrida,1869—1761),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曾在巴西传教二十九年,后被怀疑散布弑君言论,约瑟夫一世的大臣蓬巴尔向宗教裁判所告发他写有两本具有异教思想的著作,被判在里斯本火焚,事实上他并没有写.伏尔泰曾在《路易十五世纪的简史》里谈及此事.) 朱利安刚到韦里埃,便责备自己对德.雷纳尔夫人的不公道."假如由于软弱,她在这场和德.雷纳尔先生的吵架中没有取得胜利,我会把她当作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来鄙视她的!她应付这件事,象一个老练的外交家,我简直要同情那个失败者了,虽说他原是我的敌人.在我的行为里,有一种市民阶层的小家子气:我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因为德.雷纳尔先生到底是个男人!我有幸和他同属于这个所谓男子汉大丈夫的广大集团,其实我不过是个蠢才." 谢朗先生已被革职,当他从教士住宅里被驱逐出来时,城里最有名望的自由党人,都争着把房子让给他住,但他没有接受.他自己租的两间屋子都堆满了书籍.朱利安为了要让韦里埃的人知道当神父的遭遇,便去他父亲家里取来了十二块松木板,亲自扛在背上,沿着大街走去.然后又在他的一个老朋友那里借来木匠的工具,很快就为谢朗先生做好了一个书橱,将他的那些书整理好放在里面. "我原以为你沾染上世俗荣华的恶习,"老人高兴得流出眼泪向他说道,"现在看来,这可以和你前次参加仪仗队时穿一身漂亮制服的孩子气功过相抵,虽说你曾因此招来许多敌人." 德.雷纳尔先生已经吩咐朱利安住在他家里.没有人觉察到发生的事.在他来到的第三天,朱利安看见专区区长莫吉隆先生这个不太渺小的人物,上楼一直走到他寝室里来.经过足足两个钟头的废话和深沉的叹息,如人类的凶恶.管理公款人员的贪污和可怜的法国的各种危险等等之后,朱利安终于发现他来访的目的.他们已经走到楼梯口,这个可怜的半失宠的家庭教师,很有礼貌地送着这个未来的某个幸运的省的省长,在这时候,这位客人忽然关心起朱利安的前途,并且赞扬他处理个人利益的谦虚态度.后来莫吉隆先生还用慈父般亲热的神气,双手抱住朱利安,向他建议离开德.雷纳尔先生,到另一个有孩子要受教育的官员家里去;这个官员,如同国王菲利普一样,必将感谢上天,不是因为他赐给了他那么多的孩子,而是因为他使这些孩子生长在朱利安先生的身边.他们这份教师,将来可以领取八百法郎的薪俸,还不是一个月一付,那样太不大方,莫吉隆先生说,而是一季一付,并且提前支付. 现在轮到朱利安说话了,他一个半钟头以来,就很不耐烦地等着说话的机会.他的回答是巧妙的,特别是讲得很长,如同主教的训谕一样,面面俱到,但又含含糊糊,什么都不说清楚.人们从那里可以找到他对德.雷纳尔先生的礼貌和对韦里埃公众的崇敬,也可以找到他对著名的专区区长先生的感激.这位专区区长万万没有想到朱利安会比他还虚伪狡猾,他竭力想从朱利安的话里找到一点确实的信息,但结果仍是枉然.朱利安高兴极了,赶忙抓住这个练习说话的机会,把他的答复用另外一套词句重新说了一遍.一个富有辩才的大臣,想在会议结束前,发表一篇惊人的演说,使议会的空气重新活跃起来,恐怕也没有朱利安这时说的话那么多,而包含的内容又那么少的了.莫吉隆先生刚出门,朱利安就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为了利用他那弄虚作假的兴致,他写了一封长达九页的信给德.雷纳尔先生,向他报告刚才人家向他所说的一切,并且很谦虚地向他请示求教."这个混蛋还没有告诉我要请我教书的人的姓名!那一定是瓦勒诺先生,他从我被流放到韦里埃这件事上,已经看到他那封匿名信的效果了." 那封快信发出后,朱利安高兴得象一个在美丽的秋天早晨六点时就冲上猎物众多的原野上的猎人一样,出门去找谢朗先生求教去了.当他走到那个善良的教士家里以前,上天好象有意为他安排好了似的,又让他碰上瓦勒诺先生,他一点也不向他隐瞒他的痛苦的心情,一个象他这样可怜的孩子,理应全部服从在他心里的神的召唤,但是在这世界上,神的召唤又不是一切.为了能在天主的葡萄园里老老实实地从事劳动,而又不是完全不配和那许多有学问的人合作共事,他必须受教育,必须花点本钱在贝桑松的修道院里待上两年,这么一来,积攒点钱就是十分必要的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责任;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接受一季一付的八百法郎的待遇,当然比接受一月一付的六百法郎的待遇要容易得多.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上天既然把他安置在德.雷纳尔家的孩子们身边,特别是他对他们已经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友爱,这不就是明白地告诉他,为了另一教育工作而抛弃原有的教育工作,这种做法是不妥当的吗?...... 朱利安使用词令(这种词令已经代替帝国时期迅速的行动),已达到十分完美的程度,结果他听了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厌烦起来了. 回家的时候,朱利安看见瓦勒诺先生家里的仆人,身穿制服,手里拿着一张当天午餐的请帖,正在找他,把城里各处都跑遍了. 朱利安从来没有到过这家,就在几天以前,他还想找个机会,用木棍毒打他一顿,而事后自己又不会被揪到轻罪法庭去. 虽说午餐定在午后一点,朱利安觉得在十二点半就到收容所所长的办公室里比较恭敬些.他看见他架子十足地坐在那里,周围摆满了公文纸夹.他那黑而粗的颊髭.成堆的头发.歪戴在头顶上的希腊式的便帽.巨大的烟斗.绣花的拖鞋.纵横交叉在陶前的粗大的金链以及一个外省银行家用来表示自己正在走红运的所有的装饰品,都没有引起朱利安对他的重视,反而使朱利安更加想起要去揍他一顿. 他请瓦勒诺先生给他荣幸,把他介绍给瓦勒诺夫人.她正在梳洗打扮,不能接待,但这却使他有机会观赏瓦勒诺先生本人的梳洗打扮.后来他们一同到瓦勒诺夫人的闺房里,她把她的孩子们介绍给朱利安,他们一个个眼泪汪汪的.这位夫人,被称作是韦里埃最受尊敬的女士之一,有着一张男子汉的宽脸,为了这次隆重的午宴,她搽上胭脂.她的整个面容,表现出母性的夸张. 朱利安想着德.雷纳尔夫人.他的怀疑的性格,差不多听任他去接受这种由于对照而引起的回忆的感染,一时他竟被这回忆攫住了,甚至感动得要流泪.这种心情,在看到收容所所长的房子的外表时变得更加严重了.主人领他去参观房子.室内的陈设非常华美,而且是崭新的,主人还告诉他每一件家具的价钱.但是朱利安觉得在这里有种不光彩的东西和盗窃来的金钱的气味.这里所有的人,包括仆人在内,都显出盛气凌人的样子. 收税人.间接税的税收官.宪兵军官以及其他两三个官员,带着他们的妻子都来了.在他们后面还跟着几个富裕的自由党人.仆人通知筵席准备好了.朱利安心里早已很不舒服,忽然想起在餐厅隔壁的,就是那些可怜的囚犯们,也许他就是用克扣他们口粮上的钱来购置这些低级趣味的奢侈品的,并且还要拿来炫耀一番. "也许他们这时正在挨饿,"朱利安暗想道,他的喉咙有点发紧,食不下咽,而且几乎不能讲话了.一刻钟以后,情况更糟,大家听到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是一首民歌,多少有点下流,是一个囚犯唱出来的.瓦勒诺先生向他的一个穿制服的仆人看了一眼,这个仆人走开了,一会儿之后人们就听不见歌声了.这时,一个仆人给朱利安端上一杯盛在绿色酒杯里的莱茵河的葡萄酒,瓦勒诺夫人特别提醒朱利安这酒每瓶价值九个法郎,而且是直接从当地买来的.朱利安举着他的绿色酒杯向瓦勒诺先生说道: "他们再不唱这首下流的歌曲了." "当然!我相信他们不再唱了,"所长先生得意地回答道,"我已经命令这群叫花子安静一会儿." 这句话对朱利安的刺激太大了,他的举止虽说和他的处境相符,但是他的心肠还不能和它相适应.尽管他的虚伪经常受到锻炼,他还是觉得有一大颗泪珠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努力用他的绿色酒杯遮住他的眼泪,但是要他在这时为莱茵美酒举杯致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禁止别人唱歌!"他暗自说道,"啊,天哪!你能忍受得了!" 幸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大煞风景的感情激动.税收官哼了一首王家歌曲.在大家合唱曲子里的叠句时,掀起了一阵乱哄哄的声音."瞧!"朱利安暗说道,"这就是你将来会获得的肮脏的幸福,而且你只能在这种场合,和这样一些伙伴去享受这种幸福!你也许会获得一个两万法郎的职位,可是当你大吃大嚼的时候,你得禁止一个可怜的囚犯唱歌,你用从他那可怜的口粮里盗窃来的金钱大办筵席,在你吃得正欢的时候,他的命运将更为悲惨!呵,拿破仑!你那个时代是多么美好,人们可以从战场的危险中取得荣华富贵,而现在却要采用加深穷人的痛苦这种卑鄙的手段了!" 我得承认,朱利安在这段独白中所表现的软弱,使我对他产生了不良的印象.他满可以做那些戴黄手套的阴谋家的同党,他们想改革一个大国家的生活方式,可是他们却不愿接受一点最轻微的良心的谴责. 朱利安猛然想起要执行自己的任务了.被请来同这样的一些贵宾们共进午餐,决不是为了冥思遐想而一言不发的. 一个退休的印花布制造商,同时也是贝桑松学院和乌泽斯(乌泽斯(Uzès),法国南部加尔省尼姆市一区.)学院的通讯研究员,从餐桌的另一端和朱利安交谈,他问朱利安大家都说他对《新约全书》的研究有着惊人的成绩是不是真的. 一时四座寂然,一本拉丁文的《新约全书》碰巧就在这位两个学院的研究员旁边,他顺手拿了起来.朱利安在回答时,偶尔念出了半句拉丁文,他接着背诵下去,他的记忆力始终是忠实的.这种奇才使全席的人叹服,引起了筵席终了时一阵热烈的喧哗.这时朱利安注意看了看夫人们涂脂抹粉的脸庞,有好几个还不算难看.特别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位歌手,税收官的夫人. "说实话,我很惭愧,在这些夫人面前说了这么长时间的拉丁文,"他一面说,一面看看税收官的夫人."如果吕比尼奥先生(就是那位两个学院的院士)他愿意随便念哪一句拉丁文,我可以不用拉丁文原话回答,而是即席把它翻译出来." 这第二个考验,使他的光荣达到了顶点. 在席上有不少的富裕的自由党人,但他们都是一些可能获得奖学金的孩子的幸运的父亲,由于这种关系,他们在上次布道以后,突然改变信仰.尽管有这点微妙的政治色彩,德.雷纳尔先生从来不愿在自己家里接待他们.这些好好先生,久仰朱利安的大名,而在国王莅临韦里埃那天又看见他骑在马上,于是他们此时就成为朱利安最热烈的捧场人了."圣经文章的风格,他们其实一点也不懂,"朱利安暗想道,"这些傻瓜,要到几时,才会感到厌倦不想听下去了呢?"但是恰好相反,正因为这种文章风格古怪,他们才觉得十分有趣,笑得不亦乐乎,可是朱利安早已感到厌倦了. 六点钟刚刚响过,他很严肃地站起来,谈论利戈里奥(利戈里奥(Ligorio,1696—1787),那不勒斯主教,一七三二年建立旨在救赎的修会.)的新神学里的一章,这是他今天要把它读熟,为了明天背诵给谢朗先生听的."因为我的职业,"他愉快地补充道,"是要人家背诵功课给我听,同时我也要背诵功课给人家听." 大家尽量嬉笑,尽量赞叹,这就是韦里埃流行的风气.朱利安已经站起身来,大家也都站起来了,顾不得什么礼貌,这就是天才统治的作用.瓦勒诺夫人把朱利安多留住一刻钟,为的是要他听听她的孩子们背诵教义问答.他们背得颠倒混淆,十分可笑,只有朱利安一人心里明白,但他却不愿纠正他们的错误."对宗教最根本的宗旨,竟是这样的无知!"他心里想.最后他向主人鞠了个躬,以为可以脱身了,但是他还得听孩子们背一篇拉封丹(拉封丹(1621—1695),法国著名寓言诗人.)的寓言诗. "这是一个不道德的作家,"朱利安向瓦勒诺夫人说,"他在一篇寓言诗里,提到让.舒阿尔大人时(让.舒阿尔,拉封丹寓言诗《死者和教士》中的教士,他在送葬途中盘算着能从葬礼中收到多少实物和钱,但教士的车出了事,教士撞死了,一切盘算都落了空.拉封丹此诗是讽刺教士的,所以朱利安在众人面前称拉封丹是"不道德的作家".),竟敢嘲笑最虔敬的事物.最优秀的评论家对他提出了严厉的指责." 朱利安在走出去之前,收到了四五份邀宴的请帖."这个年轻人是我们本省的光彩."所有这些得意的宾客异口同声地叫道.他们甚至谈到从公共的资金中拨给他一笔津贴,让他上巴黎去继续求学. 当这个唐突的意见在餐厅里引起一阵喧嚣的时候,朱利安已经迅速地跨出了大门."呵!这些流氓!这些流氓!"他低声连续说了三四遍,同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这时,他简直觉得自己是个贵公子.很长时期以来,他觉察到在德.雷纳尔先生家里人们对他表示的各种礼貌的背后,有一种轻蔑的微笑和高不可攀的骄傲,使他极为不快,此刻他却不能不感到情况的极端不同."把这件事忘掉吧,"他一面走一面对自己说道,"从囚徒们身上搜刮钱,而且还要禁止他们唱歌!德.雷纳尔先生款待客人时,何曾想到要把每一瓶酒的价钱都向他们介绍呢?可是这位瓦勒诺先生,在列举他的财产时(他经常不断地这样做),比如说到他的房子.他的产业等等,只要他的太太在场,他总是一口一声地说,你的房子,你的产业." "这位夫人显然对财产的享受特别敏感,刚才在进餐时,她还跟她的仆人大闹一场,因为这个仆人打碎了一个酒杯,使她成套的玻璃杯不全了,但这个仆人也很不客气,用最没有礼貌的语言回敬了她." "这两口子配得多么恰当呵!"朱利安暗想道,"即使他们把盗窃来的财物分给我一半,我也不愿和他们一起生活.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暴露我的思想的,控制不住我对他们蔑视的表情的." 不过,依照德.雷纳尔夫人的吩咐,朱利安还要参加许多类似的宴会.朱利安已经是时髦人物,大家都能原谅他上次穿仪仗队队员的制服,或者说,他的这一不慎行为正是他今天成功的真正原因.不久以后,在韦里埃,人们最关心的,只不过是要知道,在德.雷纳尔先生和贫民收容所所长之间展开的争夺年轻学者的这场斗争中,究竟谁胜谁负.这两位先生和马斯隆先生,形成了三头政治,多年以来,他们在这城里称王称霸.人人嫉妒市长,自由党人更是抱怨他,但他毕竟出身高贵,生来就是高人一等,至于瓦勒诺先生,他的父亲还没有给他留下六百法郎的存款.在年轻时,他老是穿一身苹果绿的旧衣服,他就是从那种叫人感到可怜的状况爬到了今天乘骏马.佩金链.身着巴黎新装.繁荣昌盛这一被人羡慕的地位上来的. 在这个对他来说还是新的世界的浪潮里,朱利安相信发现了一个诚实的人,他是一位名叫格罗的几何学家,被认为是雅各宾派.朱利安因为决心扮演伪君子,只说虚假的话,也就人云亦云,坚持了对格罗先生的怀疑.他经常接到从韦尔吉送来的大包的课卷.有人劝他时常去看看他父亲,他也履行这个愁苦的义务.总之,他把他的名誉恢复得差不多了.一天早晨,他觉得有人用两只手蒙住他的眼睛,他被惊醒了. 原来这是德.雷纳尔夫人,她旅行来到城里家中,迅速地登上楼梯,让孩子们同一只他们一路带来的可爱的兔子玩耍,自己则抢先一步来到朱利安的寝室里.这瞬间充满了甜蜜,只是短促了一点.当孩子们把兔子抱上楼来给他们的朋友看时,德.雷纳尔夫人早已躲开了.朱利安接待他的全部客人,包括那小兔子在内.他好象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家,他觉得自己实在爱这些孩子,他乐意和他们一起吱吱喳喳地说话.他们温柔的声音.单纯的态度和小小的高贵的举止,都使他感到惊讶,他需要从自己头脑里清除一切庸俗的行动方式和他在韦里埃接触到的所有的不愉快的思想.在城市里永远是失败和毁灭的恐惧,永远是奢侈和贫穷的斗争.在他赴宴的那些人家,主人们谈到他们的烤鸡烤肉时,往往有些话使说的人丢脸,使听的人作呕.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真有理由骄傲."他向德.雷纳尔夫人说道.接着他就向她叙述所有他参加的宴会的情况. "那么,您简直成了时髦人物!"她一想到瓦勒诺夫人每次等候朱利安时总是觉得自己应该搽上点胭脂,便笑个不止."我相信她在打您的主意呢."她补充道. 这一天的早餐是香甜的.孩子们在跟前,从表面看,固然有它不便之处,但实际上却增加了共同的幸福.这些可爱的孩子,重新见到朱利安,真不知道如何来表示他们心里的快乐.仆人们也没有忘记告诉他们,瓦勒诺打算给他增加二百法郎的薪俸,请他去教育他们的孩子. 早餐吃到一半的时候,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因为大病之后,脸色还有点苍白,突然问起他母亲来,他的银质餐具和他喝水用的高水杯,一共可以值多少法郎. "为什么问这个?" "我要把它卖了,把这笔钱给朱利安先生,这样他和我们待在一起便不会上当." 朱利安两眼噙着泪水去吻他.当他把斯塔尼斯拉斯抱在膝头上,向他解释在这里不应该用上当这个词,因为这种用法是当差的说话的口吻,他的母亲更是感动得涕泗交流.朱利安看见自己已经讨得德.雷纳尔夫人的欢心,便找些叫孩子们听了感到有趣味的生动的例子,来说明上当二字的意义. "我懂了,"斯塔尼斯拉斯回答道,"就是那笨蛋乌鸦让嘴里的干酪掉在地上,被一个花言巧语的狐狸抢去了." 德.雷纳尔夫人高兴得发狂,抱着她的孩子使劲地亲,而她这个动作是不可能不使她把身子稍稍靠着朱利安的. 忽然门开了,原来是德.雷纳尔先生.他那张严肃阴沉的脸和这里被他冲散了的温柔的欢乐,形成了奇异的对照.德.雷纳尔夫人脸色惨白,她觉得她已经无法否认了.朱利安抓住了发言的机会,口若悬河,向市长先生叙述斯塔尼斯拉斯要变卖银质餐具和高水杯的经过.这个故事的叙述,肯定是不受欢迎的.首先,德.雷纳尔先生,由于长期养成的习惯,听到银子这个字眼就要皱眉头."向我提这种金属,"他经常这样说,"常常就是要我开出一张支票的序幕." 但是这里有比金钱利益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疑心的增加.在他不在场时,家里出现了这种欢乐的气氛,对一个虚荣心特别敏感的人来说,那决不是为了要把事情处理好.当他的妻子向他夸耀朱利安如何优雅而又巧妙地给他的学生们传授新的知识时,他暗想道: "是的!是的!我完全明白,他使得我的孩子们讨厌我,他很容易使他自己在孩子面前,比我显得百倍可爱,而我却是一家的主人.在这年头,一切都倾向于把合法的权威加以丑化.可怜的法国!" 德.雷纳尔夫人并不注意观察她丈夫接待她时所表现的复杂态度.她已经看到她有可能和朱利安一起待上十二小时.她要在城里买一大堆东西,声称她今天一定要到酒馆里吃饭,不管她丈夫怎样劝说,她还是坚持她的意见.孩子们听到酒馆一词,早已心花怒放,现代的假道学先生念到这个字眼时总是乐呵呵的. 德.雷纳尔先生在他的夫人进入第一家时式服装店时就离开了她,因为他要去拜访几个朋友.他回来时,脸色比早晨更要阴沉,他深信全城的人都在注意他和朱利安两人的事.事实上,还没有一个人向他透露公众议论中那些最难堪的部分.人们一再向市长先生提起的仅仅是:朱利安是接受六百法郎的薪俸继续留在他家里,还是接受收容所所长提出的八百法郎的聘约. 这位所长在公众场所撞见了德.雷纳尔先生,他冷落了他一下,但他做得相当巧妙.在外省不大有莽撞的事,刺激性的新闻,在那里少得可怜,以致很快就把它传开了. 瓦勒诺先生是被离巴黎百把里路地方的人称作绣花枕头的人,他生来就是无耻和粗鲁的.自从一八一五年以来,他时运亨通,把自己的事安排得更加周全.他在韦里埃的统治,可以说是受德.雷纳尔先生指挥的,但他却比市长活跃得多,他一点不害臊,到处乱钻,不停地来往,不停地写信,不停地讲话,忘记了人间的羞耻,毫无志气,结果在当地教会权威人士的眼里,他已动摇了市长先生的威信.瓦勒诺先生曾这样向当地的杂货商说过"给我两个你们中间最笨的";他向法官说过"给我两个你们中间最无知的";向医生说过"给我两个你们中间最会吹牛的".当他把各行各业中最无耻的人都召集在一起时,他便向他们说:"现在让我们一起来统治吧." 这种人的作风,使德.雷纳尔先生感到很不愉快.粗鲁的瓦勒诺,什么也不在乎,甚至小马斯隆神父当众揭穿他的谎言,他也是毫不在乎的. 但是在兴旺发达的过程中,瓦勒诺先生感到他需要忍受一些无关紧要的细小的无礼行为,免得大家在重大的事实面前对他提出指责.自从阿佩尔先生的访问引起他的惊恐以后,他的活动便大大地增加了.他曾经三次到贝桑松去旅行,每次邮车来,他都写许多信.他还趁夜晚来访的客人之便,带去好几封信.也许他在黜贬谢朗老教士这件事上犯了错误,因为这次报复行为,引起了许多出身高贵的女信徒的反感,认为他是一个极端凶恶的人.同时这次任务的完成,使他完全置身于代理主教弗里莱尔的支配之下,从他那里接受了一些奇怪的使命.正当他的政治生涯达到这一阶段时,他就情不自禁地写了一封匿名信.不过使他感到最麻烦的是,他的夫人向他表示一定要把朱利安聘请到家,虚荣心已经使她被这件事迷住了. 在这种情形下,瓦勒诺先生已经预见到他和他旧日的同僚德.雷纳尔先生要彻底决裂.德.雷纳尔先生会用粗野的语言骂他,他倒不在乎,不过德.雷纳尔先生可以向贝桑松.甚至向巴黎写信.某个大臣的表亲,可能突然来到韦里埃,抢去贫民收容所所长这个职位.瓦勒诺先生觉得他应该和自由党人接近,因此有好几位自由党人,才被请去参加朱利安即席背诵拉丁文《圣经》的宴会.如果他要反对市长,他是会得到他们强有力的支持的.但是选举可能就要举行,而收容所的职务和投反对票二者不能兼顾,这又是明显的事.这种政治上的明争暗斗,德.雷纳尔夫人早已猜透了.当朱利安挽着她的胳臂从一个商店走进另一个商店里时,德.雷纳尔夫人就把这些情况慢慢讲给他听,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忠义大道,他们在那里消磨了好几个钟头,差不多和在韦尔吉时一样的宁静. 这时,瓦勒诺先生力求做到避免和他的老上司发生冲突,他主动采取大胆的态度去和他接近.当天这个办法是成功的,但是市长先生的愤懑情绪却也增加了. 虚骄的心理和最酷烈.最卑鄙的爱财观念的斗争,从来没有使一个人象德.雷纳尔先生走进酒馆时感到那样的难堪.同时他的孩子们从来也没有象当时那样的兴高采烈.这个对照,不折不扣地刺伤了他的心. "按照我看到的情况来说,我在我的家里是多余的了!"他走进来时装腔作势地说道. 为了回答他的牢骚话,他的夫人把他拉到旁边,向他说明遣走朱利安的必要性.她刚才度过的幸福时光,已经使她获得必要的轻松的情绪和坚定的意志,去执行她十五天来考虑的行动计划.使这位可怜的市长的精神完全陷入混乱状态的,是他听说全城的人都在公开嘲笑他对金币的迷恋.瓦勒诺先生慷慨得象一个小偷,而他呢,在圣约瑟会.圣母会.圣体会等团体最近五六次的募捐活动中,则表现得过于谨慎,不够大方. 在各个团体的捐册上面,韦里埃和附近一带的绅士的名字,都是按捐款数目的多少而依次排列的.人们不止一次地看到德.雷纳尔先生的名字是列在最后一行.他说他没有什么收入,其实他这样说也是枉然,教士先生们在这个问题上是不开玩笑的呵. 第二十三章 一个官吏的忧伤 整整一年令人昂首振奋的欢 乐,要付出必不可少的几刻钟的 代价.(引诗原文为意大利语.) 卡斯蒂(卡斯蒂(Casti,1724—1803),意大利诗人,修道院长,写有讽刺诗《讲话的动物》.斯丹达尔特别喜爱他仿效薄伽丘及拉封丹作品写成的故事.卡斯蒂曾到意大利.奥地利.俄国.土耳其等国游历,一七九八年定居巴黎,拥护法国的资产阶级革命.) 让这个渺小的人留在他那千万种烦忧里吧,他为什么把一个勇敢的人请到他家里来呢?实际上他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个忠实的奴仆.他怎么不知道去选择仆从呢?按照十九世纪通常的做法,一个有权势的贵族遇见一个勇敢的人,他就杀死他,放逐他,监禁他,或者屈辱他,致使那个大傻瓜忧伤悲痛而死.然而在这里却是例外,感受痛苦的并不是那个勇敢的人.法国的小城市以及象纽约那种由选举产生的政府的巨大的不幸,就是不能忘掉在这世界上存在着德.雷纳尔先生这类人.在一个有两万居民的城市里,制造舆论的便是这些人,而舆论在一个法治的国家里是可怕的.一个具有高尚品质.慷慨而热情的人,即使曾是你的朋友,但他今天住在百里之外,常常只能根据你那城里的舆论来对你作出判断,而这舆论却是由一群纯系偶然而出身在温和富裕的贵族家庭里的傻瓜造成的.于是才能出众的人活该倒霉! 午饭过后,大家立刻动身回韦尔吉去,但是第三天早上,朱利安看见全家人又回到韦里埃来了. 一点钟刚过,朱利安十分诧异地发现德.雷纳尔夫人有什么事要对他保密.当他露面时,她立刻打断了她同她丈夫的谈话,并且露出几乎是希望他走开的神色.朱利安不等她作出第二次表示便走开了.他的表情冷淡而慎重,德.雷纳尔夫人已注意到这一点,却不去寻问究竟."难道她要找一个替代我的人吗?"朱利安心里想."就在前天晚上,她跟我还是那样亲昵!人们说这类贵族夫人就是如此.她们如同帝王一般,谁也不比他的首相更受宠幸,可是当这位首相退朝回到自己家里,他就发现一份贬黜他的诏书了." 朱利安注意到在他走近时突然中止的这些谈话中,常常提到属韦里埃区公所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虽旧,但宽敞合用,位置在教堂对面,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在旧房子和新情郎之间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朱利安暗自想道.他愁绪满怀,吟诵着弗朗索瓦一世(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雨果曾在他的剧本《国王寻欢作乐》中引用弗朗索瓦一世的这两句诗,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筹又将雨果这一剧本谱成歌剧《利哥莱托》(又译《弄臣》),致使这两句诗流传甚广.)的两句美丽的诗,这两句诗,他觉得格外新鲜,因为那是不到一个月以前德.雷纳尔夫人教给他的.然而在那时,多少山盟海誓,多少耳鬓厮磨不是把这两句诗的内容全都否定了吗! 女人常变, 信之者痴. 德.雷纳尔先生乘驿车上贝桑松去了.这次旅行,是在两小时之内决定的,他好象十分苦恼.回来时,他把一个用灰色纸包的大包裹扔在桌子上. "瞧,这件蠢事."他向他女人说道. 一个钟头以后,朱利安看见有个贴广告的工人把这个大包裹拿走了,他赶忙跟了上去."我在第一条街的转角处将会知道其中的秘密." 他等待着,很不耐烦地站在贴广告的人的背后,这人用他的大刷子,在广告的肯面涂上了浆糊.广告才贴了上去,怀着好奇心的朱利安,立刻在那上面看到用竞租的方式出租一所旧的大房子的详细情形,这所大房子的名字,是德.雷纳尔先生和他的夫人在谈话中常常提到的.竞租开标的时间,定为第二天午后两点钟,地点在区公所大厅里,用第三支烛熄灭为止的办法.朱利安大失所望,他觉得竞租的期限太短:参加竞租的人怎么能有时间知道这个消息呢?而且广告里签署的日期,又提早了十五天.朱利安将这张贴在三个不同地方的广告,全都看过一遍,他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他去看看那所出租的房子.看门人没有看到他走近身旁,带着很神秘的样子在向一个邻人说: "罢了!白费心力.马斯隆先生已经答应用三百法郎把它租下来,由于市长坚决不同意,他被代理主教弗里莱尔先生请到主教官邸去了." 朱利安的突然来到,似乎使这两个聊天的朋友有些惊惶失措,他们立刻住嘴,不再说下去了. 朱利安没有失去参观竞租的机会.他看见一大群人挤在一间暗淡的大厅里.但是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样子彼此打量着.所有的眼睛都注意着一张桌子,朱利安看见那上面有一个锡盘子,里面燃着三支小蜡烛.管理人叫道:"各位先生,三百法郎!" "三百法郎!未免太贱."一个人低声向他旁边的人说道.朱利安正好站在他们之间."至少要值八百多法郎,我要去加价." "这叫自讨苦吃.你跟马斯隆先生.瓦勒诺先生.主教和他那可怕的代理主教弗里莱尔先生以及他们整个集团作对,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三百二十法郎."那个人高声叫道. "笨蛋!"他旁边那个人回答他道,"你瞧,这正好是市长的一个奸细."他指着朱利安补充道. 朱利安急忙回头,想要去驳斥这种言论,但是那两个法朗什-孔泰人根本没有注意他.他们净静的态度使朱利安也冷静下来了.这时,最后的一支蜡烛已经熄灭,管理人拉长了嗓子报告这所房子应该租给某省政府的一位官长圣吉罗先生,为期九年,租金是三百三十法郎. 市长一走出大厅,议论便开始了. "这三十法郎,是格罗若的冒失行为给市里赚来的."一个人说. "不过德.圣吉罗先生,"另一个人回答道,"会对格罗若进行报复,那会够他受的." "真是缺德!"朱利安左边的一个胖子说,"这所房子,我情愿用八百法郎把它租下来当作工厂用,也还算是桩便宜买卖." "算了吧!"一个年轻的厂主,自由党人回答道,"德.圣吉罗先生不是属于圣会的吗?他的四个孩子不都是领有助学金吗?可怜的人!他还需要韦里埃送给他五百法郎的津贴,就是这么回事!" "就说连市长也没法阻挡他!"第三个人插嘴道,"因为他是极端保王派,他,好了,不过他并不偷盗." "他不偷盗?"另外一个人接着说道,"不,是白鸽在飞翔.("偷盗"和"飞翔"在法语中为同音词.)一切都装进公共的钱袋,然后年底分帐,利益均沾.可要注意小索雷尔就在这里,我们走开吧." 朱利安回来,情绪极为恶劣,他看见德.雷纳尔夫人也十分愁闷. "您是从竞租处来的吧?"她问他道. "是的,夫人,在那里,我很荣幸被称为市长先生的奸细." "他要是相信我的话,他早该去旅行了." 这时德.雷纳尔先生出现了,他显得十分抑郁.在一顿晚饭之间,没有人说过一句话.德.雷纳尔先生吩咐朱利安伴随孩子们回韦尔吉去一这旅行无疑是愁闷的.德.雷纳尔夫人安慰他的丈夫道: "我的朋友,你应当对此已经习惯了." 晚上,大家沉默无言地围着火炉坐着,唯一使人分心的是山毛榉在火中燃烧发出的劈啪声. 这是在那些最和谐一致的家庭里常常出现的愁苦的时刻.一个孩子忽然高兴地叫了起来: "门铃响了!门铃响了!" "见他的鬼!如果这又是德.圣吉罗先生借口道谢来同我纠缠,"市长高声说道,"我就把事情全捅出去,真是欺人太甚.他应该去感谢他的瓦勒诺,我是被牵连进去的.如果那些该死的雅各宾派报纸抓住这件小事,把我当作九十五先生(九十五先生(M.Nonante-cinq),指马赛市法官德.梅兰多尔先生(M.de Mérindol).一八三○年一月,他在法庭上因使用nonante-einq(当地方言"九十五")一词而受到自由党人的嘲笑,"九十五先生"从此成为他的绰号.),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时,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脸上有着两黑而粗的颊髯,在仆人的带领下进来了. "市长先生,我是热罗尼莫.这里有一封信,是那不勒斯大使馆参赞博韦西骑士先生,在我动身时托我带给您的.仅仅在九天以前,"热罗尼莫先生高兴地补充道,同时看了看德.雷纳尔夫人,"夫人,傅韦西先生,您的表兄,也是我的好朋友,他说您懂意大利语." 这位那不勒斯客人的好兴致,使这个沉郁的夜晚一变而为非常欢乐的良宵.德.雷纳尔夫人坚决要请他吃夜餐.她把全家的人都发动起来了,她无论如何要给朱利安解闷,使他忘掉白天两次在他耳边回响着的奸细的称号.热罗尼莫先生是一个著名的歌唱家,彬彬有礼而又兴致勃勃.在法国,这两种性格是下大可能共存的.夜餐后,他和德.雷纳尔夫人合唱了一首歌曲,他又讲了几个动人的故事.到了凌晨一点钟,当朱利安吩咐孩子们去睡觉时,孩子们还是乐得连声叫好. "再讲一个故事."年纪大的孩子说. "那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了,公子,"热罗尼莫先生回答道,"八年以前我也象你们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一个年轻学生,我的意思是说,我那时年纪跟你们一样大.不过我可没有福气,做美丽的韦里埃著名市长先生的公子." 德.雷纳尔先生听了这话,叹了口气,同时还瞧了瞧他的夫人. "詹加雷利先生(詹加雷利(Zingarelli),音乐家,那不勒斯音乐学院院长.斯丹达尔认为他和契马罗萨一样,是为祖国争光的意大利音乐家之一.),"年轻的歌唱家继续说道,他故意加重语调,使孩子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詹加雷利先生是个非常严厉的老师.在学院里没有人喜欢他,但他偏要别人照他说的去做,好象别人很喜欢他似的.我是一有机会,就走出校门,跑到圣卡尔利诺小剧院里去,在那里我可以听到天仙般的音乐.但是,我的天呀!我怎么能凑足八个苏去买一张正厅坐位的票呢?这是一笔好大的款子呀,"他一面说,一面看看孩子们,孩子们都笑起来了."圣卡尔利诺剧院的经理乔瓦诺纳先生听我唱过歌.那时我十六岁.'这孩子是个宝贝.,他说道. "'我亲爱的朋友,你愿意我聘请你吗?,他走来向我问道. "'那么,您打算给我多少钱呢?, "'每月四十个杜卡托(杜卡托,威尼斯古金币名.).,先生们,四十杜卡托,就是一百六十法郎.我当时仿佛看见天堂的门敞开了. "'好倒好!,我向乔瓦诺纳先生说,'只是怎样才能使詹加雷利先生允许我离开呢?, "'Lascia fare a me.,(Lascia fare a me,意大利语,意思是"让我去办".) "'让我去办!,最大的孩子高声说. "'正是,我的小公子.,乔瓦诺纳先生向我说:'Caro(Caro,意大利语,意思是"亲爱的".),先来一个签字吧.,我签了字,于是他给了我三个杜卡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后来,他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事.第二天,我请求拜见那可怕的詹加雷利先生,他的老仆人带我进去了. "'你找我做什么,坏家伙?,詹加雷利说. "'Maestro,(Maestro,意大利语,意思是"老师".),我回答说,'我对我的一切过失作忏悔,我永远不再从铁栏杆上爬出去离开学院.今后我要加倍地用功学习., "'如果我不是怕破坏我听到过的最美丽的男低音,我早就把你监禁十五天,仅仅给你面包和白水,小流氓!, "'Maestro,,我继续说,'我今后一定要做全校的模范生,credete a me.(credete a me,意大利语,意思是"请你相信我".)但是我求您做件好事,如果有人请我到外面去唱歌,您就替我谢绝他,说您不能同意., "'你想有哪个倒霉的要你这个坏蛋?难道我能让你离开音乐学院吗?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滚开!快滚开!,他说着,一面抬起脚要朝我屁股上踢一脚,'或者你得当心被关起来只啃干面包., "一个多钟头以后,乔瓦诺纳先生来会见院长: "'我来求您照顾一下我的生意,,他向他说,'请您同意把热罗尼莫让给我.如果他能来我的剧院唱歌,今年冬天我就可以嫁掉我的女儿., "'你要这个坏蛋干什么?,詹加雷利向他说道,'我不同意,你不会把他弄到手的,即使我同意他离开音乐学院,他本人也是不愿意的,他刚才向我发誓表示过了., "'如果仅仅关系到他个人的志愿的话,,他严肃地回答道,一面从他口袋里抽出我的合同,'carta canta!(carta ranta,意大利语,意思是"歌唱合同".)请看他的签字., "詹加雷利先生立刻暴跳如雷,拼命拉他的小铃:'把热罗尼莫赶出音乐学院去.,他气冲冲地叫道.于是我就被赶出学院,乐得我哈哈大笑.当天夜里,我就出台表演,唱了一首莫尔蒂帕利科咏叹调.波里希内拉(波里希内拉(Polichinella),意大利歌剧中人物,穿白衣,身直,并不畸形,有别于法国木偶剧中的同名丑角,驼背,大声叫嚷,吵闹.)要结婚了,他时刻扳着指头计算他的新家庭所需要的东西,可是他越数越糊涂,始终弄不清楚这个数字." "啊!恳求您,先生,把这首咏叹调唱给我们听听吧."德.雷纳尔夫人说. 热罗尼莫唱了,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直到早晨两点针,热罗尼莫先生才去睡觉,他的高雅的举止和亲切愉快的性格使全家人感到无限的兴奋. 第二天,德.雷纳尔先生和夫人给了他所需要的给法国宫廷的介绍信. "看来,世界到处都是虚伪,"朱利安说道,"请看热罗尼莫先生,他现在要去伦敦接受一个六万法郎薪俸的职位.如果当初没有圣卡尔利诺剧院经理那种善于取巧的才干,他的超凡的歌喉,也许要在十年以后才被发现,受到赞赏......我的天,我宁肯做热罗尼莫先生而不做德.雷纳尔市长.他在社会上虽说不是那么受到尊敬,但是他没有象今天由于竞租而引起的忧伤,他的生活常常是愉快的." 有一件事使朱利安奇怪,就是在韦里埃德.雷纳尔先生家里度过的寂寞的几周,他觉得那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仅仅在被邀请参加的几个宴会上感到厌恶和愁闷,在这座寂静的房子里,他不是可以阅读.写作.思考而不受到打扰吗?在任何时刻,残酷的现实都不曾把他从他的光辉的梦幻里拉出来,去研究人的卑鄙的内心活动,而且还为了要用伪善的行动和语言去回敬它. "幸福难道就在我的身边吗?......这样一种生活所需要的费用,算不了什么,我可以跟爱莉莎结婚,或者和富凯搭伙,由我选择......一个旅行的人,刚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在山顶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觉得其中有无限的乐趣.不过,如果有人强迫他永远休息下去,他会觉得幸福吗?" 德.雷纳尔夫人头脑里出现了一些宿命论的思想.她不顾自己的一切决定,向朱利安招认了竞租的全部情况."这么一来,他会使我忘了我所有的誓言呀!"她心里想. 如果她看见她丈夫在危险中,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拯救她丈夫.这是一个崇高而又富于幻想的人,对她来说,见义不为,便是悔恨的根源,等于自己犯了杀人罪.可是在那些不幸的日子里,她又不能摆脱这样一种想象的纠缠,那就是如果她突然变成寡妇,她可以嫁给朱利安,那时,她就可以尝到一种享受不尽的幸福的滋味了. 朱利安爱她的孩子远胜于爱孩子们的父亲,虽说他管教甚严,他却受到他们的爱戴.她觉得她如果和朱利安结婚,她必须离开韦尔吉,而此地的绿树浓荫又使她感到这么可爱.她仿佛看到他们生活在巴黎,继续给她的孩子们以那种令人艳羡的教育.她的孩子们,她自己和朱利安,大家都过得非常幸福. 婚姻会导致这样奇特的后果,这就是十九世纪所造成的!婚后夫妻生活的苦闷,准会毁灭爱情,如果婚前是有爱情的话.不过,一位哲学家会这样说,在那些相当富裕而不需要工作的人家,婚姻则很会带来对一切安闲宁静的幸福的厌倦.只有心灵枯燥的女人婚前才不懂爱情. 这位哲学家的看法,使我宽恕了德.雷纳尔夫人,但是在韦里埃,人们却不这样宽恕她,她没想到全城的人都在忙着议论她的谈情说爱.由于发生了这件大事,这一年秋天,大家就不象往年过得那样沉闷了. 秋季和冬季的一部分,转瞬就过去了.德.雷纳尔先生全家也该离开韦尔吉的树林了.韦里埃的上流社会开始感到气愤,为什么他们的批评对德.雷纳尔先生产生这么少的影响.不到一星期,那些专靠搞这类活动因而兴趣盎然.并以此来调剂他们平时庄严生活的正人君子们,便给德.雷纳尔先生散布了许多最恶毒的疑问,虽说他们使用的词句是非常有分寸的. 瓦勒诺先生精心策划,他把爱莉莎安置在一个十分受到尊重的贵族的家里,这家人家有五个女人.爱莉莎,据她说,担心冬季找不到工作,所以她要求这家人家只给她大约相当于市长家里的工资的三分之二.这个姑娘还有一个绝妙的想法,就是去向从前的教士谢朗.同时也向新来的教士作忏悔,这样她就可以把朱利安恋爱的详细情形统统告诉他们两个人了. 在朱利安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六点钟,谢朗教士派人把他叫去: "我不向您追问什么,"他向朱利安说道,"我只是请求您,必要的话,也就是命令您不要向我说什么.我要求您三天以内,离开这里到贝桑松的修道院去,或者到您的朋友富凯家里去,他是时刻准备着给您一个美好的前程的.我早已看到了这一切,我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是您必须离开,一年以内不要再回到韦里埃来." 朱利安没有回答,他考虑了一下谢朗先生给他安排的这个计划,是不是对他的尊严有所损害,因为谢朗究竟不是他的父亲. "明天在今天这一时刻,"他最后回答道,"我将很荣幸地再见到您." 谢朗先生竭尽全力想去征服一个这样年轻的人,他向他讲了很多话.朱利安保持着最卑谦的态度和表情,没有开口. 最后他出来了,跑去通知德.雷纳尔夫人,他发现她陷入失望中.她的丈夫刚才用相当坦率的态度,和她谈了.他天生的软弱性格,又加上贝桑松产业继承的远景,促使他把她看成是个完全清白的人.他把他所发现的韦里埃舆论界的奇怪现象,坦白地告诉了她.舆论是错误的,它被嫉妒者引入歧途,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德.雷纳尔夫人曾幻想朱利安或者可以接受瓦勒诺先生的聘请,因而居住在韦里埃.但是德.雷纳尔夫人已经不是前一年那样一个简单而怯懦的女人了,她的致命的情欲和悔恨已经使她心明眼亮了.一会儿之后,她痛苦地感到,为了听从她丈夫的意见,一个短暂的别离已成为不可避免的了."离开我以后,朱利安会重新坠入他那充满野心的计划里去,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计划是很自然的.至于我呢,天哪!我这样有钱!可是我对我的幸福是这样无能为力!他会忘记我的.象他那样可爱的人,会有人爱他,而他也会爱别人的.啊!我这个不幸的人......我能抱怨谁呢?苍天是公正的.我没有能力去阻止这桩罪恶,我的判断力被剥夺了.我当时完全可以用金钱收买爱莉莎,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可是我没有去想上一想,恋爱的疯狂的幻想,占据了我全部的时光.我算完了." 使朱利安感到惊异的是,当他把那可怕的离别消息告诉德.雷纳尔夫人时,他并没有遭到任何自私的反对.很明显,她是在用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她剪下了一束头发. "我不知道我将来怎么办,"她向他说道,"不过,如果我死了,请你答应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孩子们.在任何情况下,你都要设法把他们教育成为有教养的人.如果再发生一次革命,所有的贵族都要被砍头,孩子们的父亲,因为曾经杀死那个藏在屋顶上的农民,也许要流亡国外.我恳求你照顾我的家庭......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吧.再见,我的朋友!这是最后的时刻.在作了这个重大的牺牲之后,我希望我在众人面前,将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朱利安已经预料到绝望的场面.这一简单的告别,使他大为感动. "不能,我不能接受您这样的告别.我当然要离开您,他们希望我这样做,您本人也希望我这样做.但是,在我走了三天以后,在夜深人静时,我再回来看您." 德.雷纳尔夫人的生命突然起了变化.那么朱利安是真的爱她,既然他主动提出要再回来看她!她那可怕的痛苦,立刻变成了强烈的欢乐,这种心情,是她有生以来未曾感到过的.一切对她都变得十分容易了.肯定可以再见到她情人的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刻把她的一切悲痛情绪都驱散了. 从这时起,德.雷纳尔夫人的举动,如同她的面貌一样,变得尊贵,坚决,十分稳重. 德.雷纳尔先生一会儿之后又回到家里,他气得火冒三丈,他终于向他的夫人谈起两月以前他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这封信拿到游乐场去,当众宣布,这封信是瓦勒诺搞的名堂,这个坏蛋,我把他从贫困中拔了出来,使他成为韦里埃最有钱的有产者.我要当众羞辱他,然后和他决斗.真是欺人太甚." "天哪!那么我可能做寡妇了!"德.雷纳尔夫人暗想道.但是差不多同时,她又想道:"如果我不去阻止这场我一定能阻止的决斗,那么,我就成为谋杀丈夫的凶手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巧妙地操纵过她丈夫的虚荣心.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她已使他清楚地看到,而且往往是利用他本人提出的理由,他应当对瓦勒诺先生表示更多的友谊,甚至应当把爱莉莎请回来.德.雷纳尔夫人需要有很大的勇气,才能决定和造成她所有不幸的这个姑娘重新见面,但是这个念头是从朱利安那里来的. 经过三番五次的引导之后,德.雷纳尔先生终于从牺牲金钱这个极为痛苦的观念出发,认识到对他最不愉快的事,是让朱利安在韦里埃全城议论纷纭的时候,去瓦勒诺先生家当家庭教师.朱利安的利益,很明显,是接受贫民收容所所长的聘约.但是为德.雷纳尔先生的名誉起见,朱利安最好是离开韦里埃,到贝桑松或第戎(第戎(Dijon),法国东部城市,科多尔省省会.)的修道院去静修.但是怎样使他作出这样决定呢?此后他又将怎样生活下去呢? 德.雷纳尔先生看到自己马上就要牺牲金钱,心里比他夫人更加绝望.对德.雷纳尔夫人来说,经过这次谈诂以后,她仿佛处于一个勇敢的人的地位,这人对生活感到厌倦,服了一剂stramonium(stramonium,曼陀罗,一年生草本植物,是麻醉性镇痛药.),只有在别人的推动下他才能有所作为,而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了.正是这样,路易十四在临终时才会说出"当我为王的时候".这是一句多么值得赞赏的话啊! 第二天一大早,德.雷纳尔先生又接到一封匿名信.这封信的笔调,极尽侮辱之能事.对他的处境,能够用上去的最粗野的字眼,出现在每一行里.这准是某个嫉妒他的下属人员所为.这封信又使他想起要去和瓦勒诺先生决斗.他的勇气很快来了,甚至想到立刻就去执行.他独自一人出去了,走进枪械商店,买了一对手枪,吩咐把子弹装好. "事实上,"他暗自说道,"即使拿破仑皇帝严格的行政管理重新出现,我也没有一文钱是来路不正,可以受到指责的.顶多说我监督不严罢了.我至多是闭上眼睛,不过在我的写字台里有一大堆信件是准许我这样做的." 德.雷纳尔夫人被她丈夫这种冷静的愤怒吓坏了,它使她想起她曾极力予以抵制的当寡妇的不吉利的念头.她和她丈夫一起关在一间屋子里.她和他谈了好几个钟头,毫无结果,这封新的匿名信,使他下定决心了.最后她还是做到把他要给瓦勒诺先生一记耳光的勇气,化为给朱利安赠送六百法郎,作为他在修道院一年的生活津贴.德.雷纳尔先生诅咒了千百次,为什么他当初要有那个倒霉的想法,雇个教师到家里来,因此把匿名信的事忘掉了. 他有了一个想法,使他稍稍得到点安慰,但他还没有向他夫人提起,那就是,他希望很巧妙地利用年轻人罗曼蒂克的心理,用较少的金钱拉拢朱利安,叫他拒绝瓦勒诺先生的重金聘请. 德.雷纳尔夫人很费劲地向朱利安解释,为了她丈夫的面子,朱利安牺牲了贫民收容所所长公开提出的八百法郎的职位,现在他很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一点赔偿. "但是,"朱利安连声说道,"我从来没有打算接受他的聘请,甚至想都没想过.您已经使我习惯于上流社会的高雅生活,这种人的粗俗鄙俚会把我毁掉的." 残酷的现实,用它的铁腕,使朱利安的意志屈服了.但是骄傲的心却给他提供了一个幻想:对于韦里埃市长送给他的这笔钱,只能作为贷款把它接受下来,而且应该签署一张借券,写明五年以后,连本带利,一齐归还. 德.雷纳尔夫人存有几千法郎,一直埋藏在山间的小洞窟里. 她哆嗦地把这些钱送给朱利安,她深信她会遭到朱利安愤怒的拒绝的. "您是不是愿意让我们的爱情变成可憎的回忆呢?"他向她说道. 朱利安终于要离开韦里埃了.德.雷纳尔先生感到异常高兴.在接受他送给他的钱的最后时刻,朱利安觉得这对自己是个重大的牺牲,坚决不肯接受.德.雷纳尔先生感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抱着他.朱利安向他要求给他写一份品行优良的证件,他在热情的冲动下,简直找不出足够美好的词句来称赞朱利安.我们的英雄,手中已有五个路易的积蓄,他还打算从富凯那里借来和这相等的数目. 朱利安太激动了.但是在走到离韦里埃一里路远的地方,虽说他在这城里留下了那么多的爱情,但他却一心想看见一个省会的幸福,一个象贝桑松那样的战争名城的幸福. 在三天短暂的离别里,德.雷纳尔夫人被爱情最残酷的幻灭所欺骗.她的生活还过得去,在她和那极端的不幸之间,还保存着她和朱利安最后一次相见的希望.她屈指计算把他们分隔开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终于在第三天的夜里,她听到预约的信号,从远处传来.冲破千万重危险,朱利安在她面前出现了. 这时,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了.她对她爱友对她的殷勤毫无反应,她简直象一具稍稍恢复知觉的僵尸.如果她勉强向他表示她是爱他,她那笨拙的神态,使效果适得其反.永别这个残酷的想法,死死地抓住了她,使她无法摆脱.多疑的朱利安甚至相信自己已被遗忘,而他在这方面的那些辛辣的语言,她只能用从沉默中流出的大颗泪珠和差不多是痉挛着的握手来回答它. "但是,天哪!您怎能叫我相信您呢?"朱利安回答他的朋友时态度冷淡地抗议道,"您对德尔维尔夫人,或者一个一面之交的人,都会表现出百倍的友情呀!" 德.雷纳尔夫人一下子怔住了,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世上不可能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相信我快要死去......我觉得我的心已变成冰块了......" 这就是他从她嘴里所能得到的最长的回答. 当天色渐明,他不得不离开时,德.雷纳尔夫人的眼泪完全停止了.她看着朱利安把一根打了结的长绳系在窗子上,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和他亲吻.朱利安枉然地向她说道: "我们现在终于到了您十分希望的那个境地.从今以后您可以毫无悔恨地活下去了.如果您的孩子们再生一点轻微的病,您也不会看见他们好象已在坟墓里的情景了." "您没有和我的小斯塔尼斯拉斯亲吻告别,我觉得很遗憾."她冷淡地向他说道. 朱利安终于不胜惊异地接受了这个活僵尸的冷冰冰的亲吻,他在数里的行程中,不能别有所思,他的心感到剧烈的创痛.在越过山岭之前,当他还能望见韦里埃教堂钟楼的尖顶时,他曾几次回头看望. 第二十四章 省 会 多少喧嚣,多少为利奔波的忙 人!在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头脑里, 多少对未来的设想!这对爱情该是 怎样的干扰啊! 巴尔纳夫 朱利安终于从远处山峦边望见无数黑色的围墙,那就是贝桑松的城堡."如果我是一个少尉,为保卫这座高贵的战争名城来到这里,"他说着叹了口气,"那该是一种多么不同的景象啊!" 贝桑松不仅是法国的一座最美丽的城市,它还产生了许多具有热情和智慧的名人.但是朱利安不过是个乡间小子,他根本无法接近那些上等人物. 他在富凯家里取来了一套绅士的服装,他就是穿了这套服装走过那座吊桥的.他头脑里充满了一六七四年围城的历史,(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法国为收复北部及东部各省,并为称霸欧洲对外进行多次战争.贝桑松是法朗什-孔泰省的省会,这里所述该城围城的历史就是指这一时期的战役,一六七八年法国终于从荷兰手中收回了法朗什-孔泰. 众人入内的地区,而那里的干草,每年出售,可以拿到十二法郎到十五法郎的收入.)很想在进修道院以前,能把这古城的堡垒和围墙凭吊一番.有两三次,他差点被守卫的士兵捉住,因为他闯进了工兵部队禁止众人入内的地区,而那里的干草,每年出售,可以拿到十二法郎到十五法郎的收入. 高大的城墙,深阔的壕堑以及可怕的大炮,使朱利安在那里留连神往了好几个钟头.后来他走到一条大街上的咖啡店前,他看得发呆了,虽说他已经清楚地认出咖啡店的店名,用巨型字体写在两扇大门的上边,但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努力克服自己的怯懦,大步跨了进去,看见一个长约三四十步的大厅,天花板至少有二十多尺高.这一天,对他来说,一切好象都是幻境. 大厅里正在进行两场台球赛.侍役们唱着胜负的得分,玩球的人围着台球台跑来跑去,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观众.一阵阵的烟从所有的人嘴里喷出,把他们笼罩在蓝色的云雾里.这些人高大的身材,肥圆的肩背,持重的举动,厚密的颊髯以及他们穿的长长的礼服,都吸引着朱利安的注意.这些古代的Bison-tium(Bisontium(毕松蒂安),拉丁语,贝桑松的古称.)的高贵子孙们,说话象叫嚷一样,装出一副战士的威武气概.朱利安欣赏得发呆了.他在那里想象着一个象贝桑松这样的大省会所具有的宏伟壮丽的景色.他实在没有勇气向这些神气十足.唱着台球得分的先生们要一杯咖啡. 但是柜台里面的一位小姐,早已注意到这位年轻乡绅可爱的面庞,这时他站在离火炉三步远的地方,臂下夹着一个包袱,正在端详一座用白石膏制成的国王半身塑像.这位小姐是法朗什-孔泰人,长得十分匀称,服饰也和咖啡店的职务相称.她已经两次用只有朱利安一人才能听见的低微声音叫喊他:"先生!先生!"他抬头看见一双充满柔情的蓝色大眼睛,这才明白人家是在和他打招呼. 他迅速走到柜台和这位漂亮小姐跟前,仿佛朝着敌人前进似的.在这个不寻常的举动中,他的包袱落在地上了. 巴黎的中学生们,在十五岁时,就能气概非凡地出入咖啡店,而我们这个外省人,岂不是要引起他们的怜悯吗?不过这些孩子们,十五岁时就已锻炼成熟,到十八岁时却已变得平庸了.倒是我们在外省遇到的富有热情的怯懦者,有时还能战胜自己的怯懦而提倡意志第一.当他走向这个愿意和自己攀谈的年轻姑娘时,"我应当把实情告诉她,"朱利安心里想.由于克服了怯懦心理,这时他变得勇敢了. "姑娘,我生平第一次来到贝桑松,我想要一块面包和一杯咖啡,会付钱的." 那位姑娘笑了一下,接着脸红了,她担心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会引起玩台球的先生们的注意.嘲弄和戏谑.也许他因此害怕不敢再来此地了. "请您靠近我这边坐下."她指着一张大理石的桌子向他说道.这桌子差不多被那伸向厅内的桃花心木的柜台完全遮住了. 那位姑娘向柜台外边俯下身来,这就给她一个将苗条的身段完全伸展开的机会.朱利安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所有的思想都起了变化.美丽的姑娘在他面前放下了一个杯子.一些糖和几块面包.她没有立刻叫侍役送来咖啡,因为她知道,只要侍役一来,她就不能和朱利安接耳交谈了.朱利安坠入沉思,在他心里,正在把这个活泼快乐的金发美人和常常使他心情激动的某些回忆加以比较.想到那种曾使自己成为对象的热情,他差不多立刻消除了他所有的怯懦心理.美丽的姑娘只花了一小会儿工夫,她通过朱利安的眼神,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烟味使您咳嗽,明天早晨八点以前,您来吃早点,那时这里差不多只有我一个人." "您叫什么名字?"朱利安问道,带着快乐的羞怯和怜爱的微笑. "阿芒达.比内." "您能允许我,在一个钟头里,给您送来一个跟这个一样大小的包裹吗?" 美丽的阿芒达思索了一会儿. "我是受监视的,您要求我办的事,可能使我受连累,不过我可以把我的住址写在一张纸片上,您把它贴在您的包裹上面,大胆地把它寄给我吧." "我叫朱利安.索雷尔,"年轻人说道,"我在贝桑松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 "啊!我明白了,"她快乐地说道,"您是来法科学校念书的?" "唉!不是的,"朱利安回答道,"我是被送来进修道院的." 最深沉的失望改变了阿芒达的容光,她叫来一个侍役,现在她有勇气了.侍役给朱利安倒满了一杯咖啡,也不看他一眼. 阿芒达在柜台上收款,朱利安对自己敢于讲话这一点,感到骄傲.那边球台上发生争吵了.球客们的叫嚷和抗辩震荡回响在整个大厅里,形成一阵使朱利安感到惊骇的喧嚣.阿芒达低下了眼睛,显出沉思的样子. "如果您愿意的话,小姐,"朱利安忽然很有把握地向她说道,"我就说我是您的表亲?" 这点小小的气魄博得了阿芒达的欢心."这不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呀!"她心里想.因为她正在注意是否有人走近柜台,她的眼睛也不去看他,急忙回答道: "我是让利人,在第戎附近,您就说您也是让利人,是我母系的表亲." "我不会搞错的." "在夏季,每星期四下午五点钟,修道院的先生们要从咖啡店门前经过." "如果您想念我的话,每次当我走过的时候,请您手里拿一束紫罗兰花." 阿芒达用惊异的眼光看他,这一看,使朱利安的勇敢变为莽撞了,但他在向她说话时,脸还是红得厉害: "我觉得我是用最强烈的爱情爱着您." "请低点声吧."她带着惊恐的神色提醒他. 朱利安竭力回忆一本拆散了的《新爱洛伊丝》(《新爱洛伊丝》(la Nouvelle Héloise),卢梭的著名书信体小说.)中的句子,这本书是他以前在韦尔吉找到的.他的记忆力真好,他给阿芒达小姐背诵了十来分钟,阿芒达小姐乐极了.正当他为自己的勇气高兴时,这个法朗什-孔泰的美丽小姐忽然露出冰冷的脸色,因为她的一个情人出现在咖啡店门口了. 那人向柜台走来,吹着口哨,摇摆着肩膀,他向朱利安看了一眼.朱利安的想象力,老是走极端,这时,他立刻充满了决斗的念头.他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推开他的杯子,显出坚定的神态,十分注意地瞧着他的情敌.当这个情敌低着头,随随便便在柜台上给自己斟上一杯烧酒时,阿芒达给朱利安递了个眼色,叫他把头低下,他服从了.在这两分钟之间,他动也不动地待在坐位上,脸色苍白,神态坚决,一心想着将要发生的事,在这会儿,他的表情实在好极了.他的情敌,看见朱利安的眼睛,感到惊讶,他一口气喝完他那杯酒,向阿芒达说了几句话,把两只手插入礼服两侧的口袋里,吹着口哨,看了看朱利安,便向球台那边走去了.朱利安站起身子,愤怒极了,因为受到了侮辱,但却不知该怎样动手.他放下他的小包裹,极力做出大摇大摆的样子,也向球台那边走去. 尽管他提醒他自己要小心谨慎,但也是枉然,刚来到贝桑松就跟人决斗,那么,教士生涯就要完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能让别人说我回避一个狂妄无礼之徒." 阿芒达看出了他的勇气,他这勇气和他那幼稚的举动,恰好形成一种美好的对照,顷刻间,她爱朱利安胜过爱那穿礼服的花花公子.她站起身来,假装去看从大街上走过去的某个客人的样子,很快地站到朱利安和球台之间,说道: "您当心,不要这样蔑视那位先生,他是我的姐夫."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看了我一眼." "难道您愿意使我不幸吗?他看了您一眼,这是毫无疑问的,也许他还要来找您说话呢.我已经告诉他,您是我母亲娘家的亲戚,从让利来的.他是法朗什-孔泰的人,从来没越过多尔.踏上去勃艮第的道路,因此您喜欢跟他谈什么就谈什么,一点也不要害怕." 朱利安还有些踌躇,她又赶快接着说,她那女掌柜的想象力给她提供了一大串谎言: "是的,他看了您一眼,但这正是他向我打听您是谁的时候.这是一个同谁都要闹别扭的人,其实他并没有存心要侮辱您." 朱利安的眼睛紧紧地跟着那位冒名的姐夫,他看见他买了最远的一张球台的赌注号码.朱利安听见他那粗大的嗓子气势汹汹地喊着:"现在瞧我的吧!"朱利安敏捷地走到阿芒达的背后,然后朝着球台走去一步.阿芒达拉住他胳臂,说道: "先来给我付钱." "对的,"朱利安暗想道,"她怕我不付钱就走了."阿芒达和他同样的激动,脸色通红,她尽可能缓慢地把钱数还给他,并低声向他说道: "您立刻离开咖啡店,否则我就不爱您了,其实我是很爱您的." 朱利安服从命令出去了,但是步子缓慢得很."让我也吹着口哨瞪这阔少一眼,难道这不是我的责任吗?"他反复地向自己说道.这一想法,使他在大街上咖啡店门前徘徊了一小时之久.他注意瞧着他的情敌是否出来,但他始终没有出来,于是朱利安也就离开这里了. 他来贝桑松不过几小时,已经有了一件感到悔恨的事.那个老外科军医,曾经不顾自己的风湿病,教给他一套剑术,这就是朱利安可以用来发泄他的怒气的全部技能.但是如果他知道除了给人一记耳光以外,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吵架生气的话,那么,这番受窘也就不算一回事了.假如真的动起拳头,他的情敌,那样的一个大汉子,还不早就把他打翻在地,乖乖地躺着. "象我这样的可怜虫,"朱利安暗想道,"既没有保护人,又没有金钱,进修道院和进监狱,也就没有多大区别了.我想我应该把我这套普通服装,存放在一家旅馆里,换上我的黑衣服.万一我有机会从修道院里出来待几小时,我就可以十分方便地穿上我的普通服装去看阿芒达小姐."这个见解是很高明的,但是朱利安从所有的旅馆前面经过,却一个也不敢走进去. 最后,当他经过钦差旅馆门前时,他的不安的眼睛碰上了一个胖女人的眼睛,这女人相当年轻,肤色鲜明,显出快乐而幸福的样子.他走到她跟前,把他的来历告诉了她. "当然可以,我的漂亮的小教士,"钦差旅馆的女主人向他说道,"我一定替您保存您这套普通服装,并且时常刷刷上面的尘土.象这种天气,把一件毛料衣服扔在那里不去动它,那是不行的."她取出了一把钥匙,亲自领朱利安到一间屋子里去,吩咐他把他要留下的东西写个清单. "天哪!索雷尔教士先生,您的气色真好啊!"当朱利安走向厨房时,那个胖女人这样向他说道,"我就去给您准备一顿好晚饭."接着她又低声说道,"您只须付二十个苏就行了,别的人要付五十个苏,因为您应该爱惜您那点小小的积蓄." "我有十个路易."朱利安用骄傲的口吻回答道. "啊,天哪!"女主人急忙阻止他道,"不要这样高声说话,在贝桑松,坏人多得很,有人会一下子偷掉您的钱.尤其不要进咖啡店,那里尽是坏人." "真的!"朱利安说道,女主人的话引起了他的深思. "除了我家里,任何地方,都不要去,我给您准备咖啡.您记住,在我这里,您永远会有一个朋友和一份十个苏的好饭,我希望,话就这样说定了.您在餐桌前坐下吧,我亲自来侍候您吃饭." "我不想吃了,"朱利安向她说道,"我太感动了,当我跨出您的家门,我就要进修道院了." 善良的女人,直到把他的口袋装满了可吃的东西,才让他离开.最后朱利安朝着那可怕的地方走去.女主人站在门口,用手指点着他要走的道路. 第二十五章 修 道 院 三百三十六份八十三生丁(生丁,法国货币名,相当于一个法郎的百分之一.)的 午餐,三百三十六份三十八生丁的 晚餐,有权享用者的那些巧克力, 承包一次伙食,可以赚多少钱呢? 贝桑松的瓦勒诺 他远远望见门上镀金的铁十字架,他慢慢地走向前去,两条腿好象不大带劲了."这里就是人间地狱,我进去就不能出来了!"最后他鼓起勇气,决定去按门铃.门铃的声音,好象在一个寂寞的空谷里响似的.十分钟以后,一个面色灰白.穿黑袍的人,走来给他开门.朱利安看到这人,立刻垂下双眼.他发现这个守门人有一副古怪的相貌.突出的.滚圆的.绿色的瞳孔,象一只猫的眼睛.眼皮边线固定不动,表示他没有丝毫的同情.他的薄薄的嘴唇,在突出的牙齿上面形成半圆的弧形.这副面貌,虽说不表示罪恶,但却表示十足的麻木不仁,使年轻人更加感到恐怖.朱利安迅速的视瞩,在这张虔诚的长面孔上所能发现的唯一的感情,便是鄙视别人将要向他说起的一切不属于天国利益的话语. 朱利安努力抬起眼睛,用一种由于心跳引起的发抖的声音,向他说明他想拜见修道院院长比拉尔先生.黑衣人一句话也不说,向他做了个手势,叫他跟随进来.他们顺着有木头栏杆的宽阔的楼梯,登上了两层楼.歪曲的梯级偏斜在与墙壁相反的这一边,好象就要坍倒的样子.一扇小门,上面有一个涂黑了的白木头做的墓地上的大十字架,很困难地被打开了.守门人把朱利安领进一个阴暗低矮的房间,这房间涂上石灰的墙上,挂着两幅因年代久远而变黑了的画像.朱利安孤独地待在那里,他的心猛烈地跳动,他怕极了,他巴不得痛哭一场.一种死亡的沉寂,统治着整座房子. 一刻钟以后(这一刻钟,对朱利安来说等于一整天),脸色阴森的守门人,又在房间另一端的门槛上出现了,他不屑于开口讲话,只是做了个手势,叫朱利安走过去.于是朱利安走进一间更大更暗的房间里去了.墙壁仍然是用石灰刷过的,但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只是在靠门的角落里,朱利安在走过时,看到一张白木床,两把草垫椅和一张没有坐垫的.带扶手的松木小靠椅.在房间的另一端,他看见一个人,身穿破旧的黑色道袍,坐在一张桌子前面;靠近一扇黄色的玻璃窗,窗台上摆着几个没有装饰的花瓶.这人好象生气的样子,面前有一大堆小方纸块,在那上面写了几个字之后,又把它整理好放在桌子上.他没有注意朱利安来到他的面前.朱利安呆若木鸡,站在屋子中间.守门人把他安置在那里,自己则早已把门关好走掉了. 十分钟这样过去了,衣着不整的人老是在写字.朱利安过分的紧张和恐怖,使他体力不支,几乎摔倒了.一个哲学家可能这样说过,也许他理解错了:这是一个天生爱美的灵魂对丑恶最强烈的印象. 写字的人终于抬起头来了,朱利安并没有立刻就注意到,而且,在看见这人之后,他还是在那里站着不动,好象遭到那可怕的目光致命的袭击似的.朱利安两眼模糊,勉强看见一个长的面孔,上面有许多红的斑痕,只是在前额上显出一种象尸体一样的苍白色.在这红腮与白额之间,闪动着两只小小的黑色的眼睛,叫最勇敢的人看了也要害怕.一片厚密的.平整的.漆黑的头发,把这前额宽阔的轮廓衬托得格外分明. "您愿意走过来,还是不愿意走过来?"这人最后很不耐烦地说道. 朱利安蹒跚地向前走了一步,好象快要摔倒,并且露出他有生以来不曾有过的苍白的脸色,他在离开那张铺满小方纸块的白木桌子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了. "再靠近些."这人说道. 朱利安再向前走去,伸出他的手,好象在寻找可以依靠的东西. "您叫什么名字?" "朱利安.索雷尔." "您来得太迟,"这人向他说道,重新用那可怕的眼睛把他全身打量了一下. 朱利安受不了那可怕的注视,他伸手向前,好象要抓住什么似的,不觉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了. 这人急忙按铃.朱利安只是失去眼睛的功能和身体移动的能力,他却听见有许多脚步声向他走来. 他被人扶起,安置在那张带扶手的白木小靠椅上.他听见可怕的人向守门人说道: "看样子,他患的是癫痫病,就只缺这一手了." 当朱利安可以睁开眼睛时,红脸人还在继续写字,守门人已经不在场了."应该拿出点勇气来,"我们的英雄暗自说道,"特别是要把我的感觉隐藏起来,"因为这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天知道他们对我有些什么想法."最后那人搁笔不写了,从旁边看了朱利安一眼: "您能回答我的问话吗?" "是的,先生."朱利安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啊!这就好了." 黑衣人把半个身子站了起来,很不耐烦地在一张松木桌的抽屉里寻找一封信,这抽屉打开时,发出一阵吱呀的声音.结果那封信找着了,他又慢慢儿坐下来,重新看了朱利安一眼,好象要把他仅存的一点生命力夺去似的: "谢朗先生把您介绍给我了,他是教区里最好的一位神父,天下仅有的忠厚长者,又是我三十多年的朋友." "啊!我是很荣幸地在和比拉尔先生谈话."朱利安有气无力地说道. "显然是的."修道院的院长回答道,同时很生气地瞅着朱利安. 这时他的两只小眼睛更加发亮了,紧跟着就是嘴角肌肉的一种不自然的动作.这种面部表情,好象是一只老虎在品尝着吞噬它的捕获物时的快乐. "谢朗先生的信很短."他说道,好象跟他自己说话一样."Intelligenti pauca,(Intelligenti pauca,拉丁语,意思是"聪明人不多讲话".)在当今的时代,人们不善于写短信."于是他高声诵读着: 我向您介绍朱利安.索雷尔,他生长在我这个教区里,二十年前,我给他施过洗礼,他是一个有钱的木匠的儿子,但他父亲什么也不给他.朱利安将是天主的葡萄园里一名出色的工徒.记忆力和悟性他都不缺乏,还有点分析能力.他的志愿能持久吗?它是真诚的吗? "真诚的!"比拉尔神父重复地念道,表现出惊异的样子,同时看了朱利安一眼;但是在他的眼睛里已经不那么缺乏人性了;"真诚的!"他把声音放低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继续念信: 我恳求您给朱利安.索雷尔一份奖学金,经过必要的考试以后,他将是有资格获得奖学金的.我已经教他学了一点神学,就是博叙埃(博叙埃(Bossuet,1627—1704),法国著名宣道者,作家,曾为太子太傅,后又任莫城主教,因其善于宣道,故被誉为"莫城之鹰".博叙埃拥护天主教正统派,故反对新教;又积极支持路易十四的宗教政策,主张法国的教会独立自主,故在一六八一年至一六九二年的教权之争中,站在法国教会一边,并执笔为文,发表《高卢派四条款》(高卢为法国古称),反对教皇干涉法国政权及法国教会内部事务.路易十四下令全国教会执行,当时的教皇英诺森十一世不表态.).阿尔诺(阿尔诺(Arnaud),指阿尔诺一家,老阿尔诺及长子安东尼为法国著名的詹森教徒,为该派在法国的传播出力,安东尼之弟为宗教著作的翻译者,两妹均为女修道院院长.)和弗勒里诸人撰写的经典神学.如果这个人,您觉得不合适,您可以叫他再回到我这里来.平民收容所的所长,此人您是认识的,他愿意以八百法郎的薪俸,聘请他做他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靠天主的恩赐,我的内心一直是恬静的.我已经习惯于人间可怕的打击,Vale et me ama.(Vale et me ama,拉丁语,意思是"再见,愿你爱我".) 比拉尔神父放慢声调念信末的签名,叹着气读出了谢朗二字. "他是恬静的,"他说道,"他的品德是值得这个报酬的,但愿有那一天,天主也能给我同样的报酬!" 他仰脸向着天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到这神圣的标记,朱利安觉得在跨进这所房子以后,使他整个冷却了的深沉的恐怖已经减少了. "在我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个立志献身圣洁事业的人,"比拉尔神父向他说道,他的声音是严肃的,但并不凶恶,"其中有七八个才是象谢朗神父这样的人介绍给我的,因此,在三百二十一人当中,您将是第九个了.不过我对您的保护,既不是恩惠,也不是软弱,那是为了抵抗罪恶而作出的加倍的关怀和鞭策.现在您去把这道门锁上吧." 朱利安努力向前走动,总算没有摔倒.他注意到一扇小窗子,在一进门的旁边,是向野外开着的.他从那里可以看见绿色的树木,这景色使他感到舒适,好象看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 "Loquerisne linguam latinam?(您能说拉丁语吗?)"当他锁好门转回来时,比拉尔神父用拉丁语问他. "Ita,pater optime.(是的,我的尊敬的神父.)"朱利安用拉丁语回答道,这时他的神志已经清醒了一些.不过,可以肯定,半小时以来,在朱利安心中,世界上绝对没有人比比拉尔神父更不值得尊敬的了. 拉丁语的谈话,在继续进行着.神父的眼睛的表情变得温柔了,朱利安的头脑也大半冷静下来了."我多么软弱啊,"他心里想,"竟被这套伪装的道德吓唬住了!这个人,说穿了,也不过是个马斯隆之流的骗子."朱利安暗自庆幸,他把他所有的钱财都藏在他的长统靴子里了. 比拉尔神父考察朱利安的神学,朱利安知识的渊博,使他大吃一惊.当他专门问他《圣经》方面的问题时,更是感到惊讶.但是当问到许多大师的学说时,他发现朱利安差不多连圣哲罗姆(圣哲罗姆(saint Jéro^me,342—420),古代基督教《圣经》学家,拉丁教父.).圣奥古斯丁(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354—430),古代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圣博纳旺蒂尔(圣博纳旺蒂尔(saint Bonaventure,1221—1274),基督教神学家.).圣巴西勒(圣巴西勒(saint Basile,329—379),又译大巴西勒,古代基督教希腊教父.)等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事实上,"比拉尔神父心里想,"这就是抗议宗(抗议宗(le Protestantisme),又译"抗罗宗",即新教.新教为基督教的一派,与天主教.东正教并称为基督教三大派别.在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中,路德派新教势力曾在德意志帝国会议中取得优势,后又丧失优势,故一五二九年帝国会议作出恢复天主教特权的决定,与会的路德派新教徒对此提出抗议,故被称为"抗议者",中国宗教界意译为"抗罗宗"(抗罗马公教......即天主教).)的不良倾向,我曾多次为此责备过谢朗.对《圣经》过于深入的研究并不好." (朱利安刚和他谈起《圣经》中的《创世记》和《摩西五经》(《摩西五经》(le Pentateuque),《旧约.圣经》的前五卷,即《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及《申命记》,这是犹太教第一批确定为《圣经》的各卷,基督教也加以尊重.古代犹太教及基督教神学家都信其出自摩西之手,十世纪以后始有人认为原著不可能出自摩西之手,近代考证则认为此五书是前九世纪中叶至前六世纪初由数种资料编纂而成.)真正的著作年代,但他并没有被问到这个题目.) "这种对《圣经》的无穷无尽的研究,"比拉尔神父想,"除了把人们引向个人反省,也就是说引向那可怕的抗议宗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结果呢?专门搞这种荒诞不经的知识,而对那些能够消除这种倾向的大师的学说却毫无所知......" 但是当修道院院长询问朱利安关于教皇权威的时候,他的惊异简直不可以言语来形容,原来他只是问到古代高卢派教会(高卢派教会(le Gallicanisme),奉行高卢主义的法国天主教教会.十五世纪时,由于法王反对罗马教皇对法国教会的控制,在法国天主教内形成了王权派和教权派.王权派主张保护法国教会对罗马教廷的独立自主,限制罗马教皇的权力,故被称为高卢派.)的一些格言训诫,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把德.梅斯特尔先生的《教皇论》全书背诵出来了. "谢朗真是个怪人,"比拉尔神父心里想,"他叫他看这本书,难道是为了要他学会去对它加以嘲讽吗?" 他白费了许多工夫去询问朱利安,想弄清楚朱利安是不是真正相信德.梅斯特尔先生的学说.年轻人只是凭自己的记忆回答.这时朱利安心情舒畅,觉得他已经能控制自己了.经过长时间的考试以后,朱利安觉得院长先生对他的严厉态度,完全是矫揉造作.实际上,如果不是十五年来,他给自己规定了要用严肃稳重的态度去对待他的学生这条原则的话,这时他早已为了逻辑学的缘故,和朱利安拥抱了,因为在朱利安的对答中,他发现他的头脑是多么清楚,他的思路是多么准确和清晰. "这是一个勇敢而健全的心灵,"比拉尔神父暗想道,"不过corpus debile(体质虚弱)." "您常常象这样摔倒吗?"他用法语向朱利安说道,一面用手指头指着地板.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守门人的面孔把我吓坏了."朱利安面颊绯红,象一个小孩子似的. 比拉尔神父差不多要笑出来了. "这正是世俗荣华的影响,您好象已经习惯于嬉笑的容颜,其实嬉笑是谎言的舞台.先生,真理是严肃的.我们在人世间的工作,不也是严肃的吗?您应当注意使您的良心能够抵制这种软弱的天性,不要太爱好外在的无谓的风流韵致." "假如您不是谢朗神父这样一个人推荐来的,"比拉尔神父再度用拉丁语讲话,脸上露出笑容,"我很可以用世俗虚伪的语言和您周旋,我看您对世俗的社会,已经习染太深了.我可以告诉您,您所请求的全奖学金,是世界上最不容易获得的东西.不过如果谢朗神父在修道院里不能取得安排一份奖学金的权利的话,那和他五十六年的宣道工作也就很不相称了." 在这番讲话以后,比拉尔神父嘱咐朱利安,如果没有他的允可,他不得参加任何团体或秘密修会组织. "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向您保证."朱利安说道,表现出一个诚实人的衷心的喜悦. 修道院院长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这句话,在这里是不可以讲的,"他向朱利安说道,"它叫人想起世俗的虚荣,这种虚荣往往引导人们去犯错误,甚至陷入罪恶.根据教皇庇护五世Unam Ecclesiam(Unam Ecclesiam,拉丁语,意思是"唯一教会".)诏书的第十七条,您对我,应该绝对服从.我是您的长上.我最亲爱的儿子,听着,在修道院里,就意味着服从.您钱袋里有多少钱?" "我明白了,"朱利安暗想道,"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才叫我'最亲爱的儿子,."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父." "要详细记下您这钱的用途,将来您还得向我报告." 这个艰难困苦的会谈,经历了三小时之久,最后朱利安才奉命叫守门人进来. "您去把朱利安.索雷尔安置在一○三号小屋里."比拉尔神父向这人说. 他让朱利安单独住一间屋子,这已经是另眼看待了. "您把他的箱子也搬去."他补充道. 朱利安低下眼睛,看到他的箱子正好就在他面前,三小时以来,他就看到这只箱子,可是他没有认出来. 到了一○三号房间(这是一间八步正方的小室,位置在最高的一层楼上),朱利安注意到小室的窗子面对城墙,越过城墙,可以望见离城区不远的杜河那边的一片美丽的原野. "多迷人的景色啊!"朱利安不禁叫了出来.说这话时,他还没感觉到这话所包含的意义.在来到贝桑松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所受到的强烈的刺激,已经使他的精力消耗殆尽.他靠近窗子,坐在小室里唯一的一张木椅上,立刻沉沉地睡去了.晚餐和圣体降福的钟声,他都没有听见,人家也把他忘记了. 第二天早晨,当初升的阳光射入小室惊醒了他时,他才发现自己是睡在地板上. 《红与黑(中)》 〔法〕斯丹达尔 著 闻家驷 译 一八三○年纪事(皮埃尔.儒尔达校正本) 第二十六章 人世间或富人所缺者我孤独地活在世上,没有人肯思念我.我所看到的所有发财致富的人,都是无耻的,而且是我想象不到的硬心肠.他们都因为我过分善良而憎恨我.啊!我快要死去了,或由于饥饿,或由于不幸看到世上有这些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扬格(扬格(Edward Young,1681—1765),英国诗人,他的诗充满忧郁情调.)他急忙刷干净衣服走下楼去,他已经迟到了.一位副管事严厉地斥责他,他并不替自己解释,只是把胳臂交叉在胸前,面带忧容地说道: "Peccavi,pater optime.(我的神父啊,我犯了罪,我愿认错.)" 这个开端,是很成功的.修士中那些最机灵的,看出了新来的这个对象并不是一个具有此种职业素质的人.休息的时间到了,朱利安觉得自己成了众人注意的目标.但是人们在他身上所发现的,只是拘谨和沉默.根据他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这三百二十一个同学,都看成是他的敌人,而在他眼里,修道院里最危险的敌人便是比拉尔神父. 几天以后,朱利安需要选定一个忏悔神父,有人交给他一张名单. "唉!天哪!"他暗自说道,"他们把我当作什么人了?他们以为我不懂语言意味着什么吗?"于是他选定了比拉尔神父.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个行动是有决定意义的.一个韦里埃出生的年轻小修士,从第一天起,就表示愿意做朱利安的朋友,他告诉朱利安说,如果他选定副院长卡斯塔内德先生,也许就更妥当些. "卡斯塔内德神父是比拉尔先生的仇敌,"他挨近朱利安的耳边补充道,"有人疑心比拉尔先生是詹森派." 我们的英雄,自以为很谨慎,其实他在进院初期所有的举动,例如选择忏悔神父,都是鲁莽的行为.富于想象的人都很狂妄自大,这种狂妄自大使他迷失了方向,把愿望变成现实,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老练的伪君子了.他疯狂到责备自己在这一弱点方面表演的成功. "唉!这是我唯一的武器!如果处在另一个时代,"他暗自说道,"凭我在敌人面前的惊人的行动,就可以解决我的面包问题了." 朱利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观察了一下他周围的人,发现到处都是最纯洁的道德表现. 有八到十个修士的确生活在圣洁的气氛中,他们整天与幻象为邻,象圣德肋撒(圣德肋撒(sainte Thérèse,1515—1582),天主教托钵修会加尔默罗会西班牙籍修女.该会于十二世纪十字军东征时建于巴勒斯坦的加尔默罗山,由此而得名,后来衰落.十六世纪德肋撒重整该会,另订苦修.缄默不语.与世隔绝等严密戒律,先后建立了十七所女修道院,她以见幻象及神秘著称.)和在亚平宁山脉的韦尔纳山顶上接受五伤时的圣方济各(圣方济各(saint Francois,1182—1226),一译圣法兰西斯,方济各会创始人,生于意大利的阿西西,故也称阿西西的方济各.方济各会倡导过安贫节欲的生活,麻衣赤足,托钵乞食传教,会士间互称小兄弟,故又名小兄弟会.五伤是指耶稣钉十字架后身上所受的五处伤痕(耶稣钉十字架后死去,有兵士用枪扎他肋旁,随即有血和水流出,加上两手两脚所受之伤,共计五处).天主教修士中刻意苦修者,仿耶稣受难而接受类似五伤部位的烙刑,也名五伤,但诡称系受之于天,以示自己得到神宠.)一样.但是这是一个最大的秘密,他们的朋友们对此绝口不谈.那些被神感召的可怜的年轻人,差不多永远住在病房里.另外有百来个人是在坚强的信念中毫不疲倦地苦修苦炼.他们的工作几乎使他们生病,但他们并没有学到多少东西.有两三个人比较出色,因为有点真实才能,其中一个,名叫夏泽尔,不过朱利安对他们都表示疏远,他们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他. 在三百二十一个修士当中,其余的都是些粗俗的人,他们整天诵读拉丁文,可是他们不一定懂得.他们差不多都是农民的儿子,为了解决面包问题,他们宁愿来这里念几个拉丁词而不愿锄地耕田.根据这一观察,朱利安在进修道院的初期,就自信他会迅速获得成功."在一切事业中,都需要聪明人,因为总是有工作要做的,"他暗想道,"在拿破仑的统治下,我会是一个士官,在未来的神父中,我将是一个代理主教." "所有这些可怜虫,"他继续暗想道,"从小就是干粗活的,他们在来到这里以前,一直吃着黑面包和凝乳过活.住在茅草盖成的小屋子里,他们每年只能吃到五六次肉.象古代罗马士兵一样,把战争看成真正的休息,这些粗野的农民,简直被修道院里的幸福生活迷了心窍." 在他们的阴沉的眼睛里,朱利安所看到的,只是饭后得到满足的生理上的需要和饭前迫切期待着的生理上的快乐.正是在这样一批人中,朱利安应该显出自己是个佼佼者,但是朱利安还不知道,也是大家不愿意告诉他的,就是他们在修道院里学习的教义.教会史等各项课程中,考上第一名的,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光辉的罪恶.自从伏尔泰以来,也就是说,自从实行两院制政治以来,由于互不信任和个人反省这个实质性的倾向,在一般民众的头脑中,养成了互相猜疑的坏习惯,法国教会好象已经了解到书本是它的真正的敌人.在它看来,只有心灵的屈服,才是一切.在学术研究中取得成功,即使是神圣的学术研究,对它来说,都是可疑的,而且还理应如此.谁能阻止象西哀士和格雷古瓦(格雷古瓦(Henri Grégoire,1750—1831),法国神父,修道院院长,国民公会议员.他之所以闻名于世,是因曾在国民公会中第一个建议废除王权并把路易十六交付法庭审讯.一八一九年他又在格勒诺布尔地方议会选举中被选为议员,由此也可看出当时资产阶级自由派的势力有所增长.)那样卓越的人不走向另一方面去呢!吓得发抖的教会依附教皇,把他当作拯救自己的唯一的希望.只有教皇才能设法麻痹个人反省的精神,用教廷里煊赫神圣的典礼仪式,使苦闷病态的人的心灵受到感动. 对于各种不同的真理,朱利安只是理解一半,而他在修道院里听到的一切言论,差不多又把这些真理否定了,因此他陷入了深沉的忧郁之中.他拼命工作,很快就学会了对一个神父非常有用的东西,但在他的眼睛里,这些东西又都是非常错误的,而且对它丝毫不感兴趣.他觉得除了学习这些东西以外,简直无事可做. "难道我被整个世界遗忘了吗?"他独自想道.他不知道比拉尔神父已经收到好几封从第戎寄来的信,看过后就扔在火里烧掉了.这些信虽说措词十分得体,却也流露出最强烈的热情.严重的悔恨好象正在和这爱情搏斗."也罢,"比拉尔神父心里想,"至少这个年轻人爱过的那个女人,不是一个不信神的人." 有一天,比拉尔神父拆开了一封差不多已被泪水浸湿了一半的信,这是一封表示诀别的信.最后,写信人向朱利安说道,"天主总算允许我憎恨了,但不是憎恨我的罪过的制造者,因为他将永远是我在世上最亲爱的人,而是憎恨我那罪过本身.亲爱的朋友,牺牲是定了的.您当然很清楚,这牺牲不是没有受过眼泪的洗礼的.我对他们应该负责的那些人,也是您曾经百般痛爱过的那些人,他们的永福得到保证了.一个公平正直然而又是严厉的天主,再不会因为他们母亲的罪过而对他们采取报复.再见,我的朱利安,愿您公平正直地对待世人吧." 这封信末尾的几行,差不多完全认不清楚.写信人给了一个在第戎的通信地址,但是她不希望朱利安写回信,或者至少是回信上所用的语言,要使一个重新回到贞节上来的女人读了不会脸红. 朱利安的忧郁,加上修道院里八十三生丁一顿午餐的承办者供应的简陋的食物,使他的健康已经开始受到影响,碰巧有一天早晨,富凯突然在他的房间里出现了. "我总算进来了.丝毫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为了看你,我已经来贝桑松五次.修道院的大门老是关着.我安置了一个人在门外守候着,你为什么老不出门呢?" "这是我给自己的一种考验." "我发现你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们总算见面了.我刚才花了两枚五法郎的漂亮银币,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蠢货,没有在第一次来这里时就走这条门路." 两个朋友的谈话,简直没完没了.当富凯向他说到下面这些话时,朱利安的脸色立刻变了: "顺便说一下,你可知道?你的学生们的母亲已经变成最虔诚的皈依者了." 他是用毫无所谓的神态说出这话的,这神态往往会对热情的灵魂产生一种非常奇怪的印象,而说话的人并不觉得他已触动了对方最宝贵的心灵的症结. "是的,我的朋友,她是一个最虔诚的皈依者.据说她还去朝山进香哩.不过,永远丢脸的是马斯隆神父,他长时期以来侦察着可怜的谢朗先生,可是德.雷纳尔夫人不愿找他,她宁愿跑到第戎或贝桑松来做忏悔." "她来贝桑松!"朱利安说时,额头都涨红了. "次数够多的."富凯回答道,带着疑问的神气. "你身边有《立宪主义者报》吗?" "你在说什么?"富凯回答道. "我问你是不是有《立宪主义者报》,"朱利安继续说,他的声音安详沉着得很,"这里有得卖,三十苏一份." "怎么!在修道院里,也有自由党人!"富凯叫了出来."可怜的法国啊!"接着他又用马斯隆神父虚伪而柔和的腔调补充了一句. 如果说,韦里埃的那个小修士(在朱利安眼里他还不过是个孩子),在第二天(第二天,指的是朱利安入修道院后的第二天.)就向他说的那句话没有使他发现什么,那么富凯的拜访,在我们英雄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深刻的印象了.自从进修道院以来,朱利安的行为只不过是一连串虚伪的举动.他有时凄苦地嘲笑自己. 事实上,他一生重要的行动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可是他不大注意细节,而修道院里那些机灵的人所注意的则往往只是这些细节.因此,他在同学们当中已被认为是一个自由思想者.他的一连串细小的行动已经把他的思想暴露出来了. 在他们看来,朱利安肯定要犯这一巨大的罪过的,他思考,他全凭自己去判断,而不盲从权威和先例.比拉尔神父没有帮过他一点忙,在忏悔座以外,他不曾向他讲过一次话,就是在忏悔座上,他也还是听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多.如果当初他选定卡斯塔内德神父,那情形就会完全不同了. 朱利安自从觉察到自己的狂妄行为后,便不再感到烦恼.他很想了解一下这罪恶究竟有多大,为此,他略微放弃他用来拒绝他的同学们的那种孤高而执拗的沉默.于是大家就趁机向他进行报复了.他的进步引起了大家的轻蔑,甚至引起了嘲笑.他这才明白,自从他进修道院以来,没有一个小时,特别是在休息的时间里,不是在谈着对他的评价问题,要不就给他增加几个敌人,或者赢得一个真正有德行或举动比较文雅的修士对他的好感.乱子闯得太大,要挽救这一局面是太困难了.从今以后,朱利安时刻注意着提高警惕,他必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性格. 举例来说,他的眼睛的表情就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在这样的地方,人们应该让眼睛低垂着,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当我在韦里埃时,我是多么自负呀!"朱利安暗想道,"那时候,我相信我是生活着,我一心一意地准备迎接我的未来,现在我已经踏进这个世界,一直到我演完这个角色为止,我将发现我的周围布满了真正的敌人.每一分钟都很虚伪,"他补充道,"这是多么大的困难啊!即使是古代大力士赫丘利的功绩也不免相形见绌.现代的赫丘利就是西克斯特五世(西克斯特五世(Sixte-quint,1520—1590),罗马教皇,出身贫穷,被小兄弟会的叔父收养,进入修会.后至波伦亚等城宣道,一五六○年进入罗马教廷圣职部,一五七○年为枢机主教,一五八五年当选为教皇.当选后对内改革教会组织,并使之定型,坚决反对异教.他又美化罗马城,下令对圣彼得大教堂著名圆顶进行加工,修复许多教堂.对外政策灵活多变,开始时接近北法兰西贵族天主教的同盟,但在亨利三世被刺后又接近亨利四世.),他一连十五年,用谦虚谨慎的态度,欺骗了四十个大主教,他们亲眼看见过他整个青年时代那种泼辣而高傲的作风. "知识在这里简直算不了什么!"朱利安带着愤懑的情绪暗想道,"在教义.教会史等课程中获得进步,只是起点表面的作用.大家对这个问题讲的那番话,都是为了要把象我这样的傻瓜推到陷阱里去.唉!我唯一的优点,是我的进步快,善于领会那些无稽之谈的含义.他们是不是真正重视这些东西的真实价值呢?他们会象我一样地去判断吗?我真愚蠢,居然自以为了不起!我经常考得第一名,其结果只能使我在离开修道院而需要赚钱口时,反而得到一个不利于工作安排的坏成绩.夏泽尔比我知识丰富得多,他作文常常爱发议论,因而他被降到第五十名.如果他偶尔考得第一名,那是他心不在焉的结果.啊!只要比拉尔先生肯说一句话,那对我该是多么有益呀!" 朱利安自从看透了这种情况以后,那些长时间的苦行修炼,例如每周五次数念珠的祈祷,唱圣心赞美诗等等,他一向认为都是最沉闷无聊的,如今却成为他最感兴趣的活动了.他严格检查自己,特别注意不要扩大使用自己的策略,他不象院内那批模范修士,一上来就要做出一些有意义的行为,来证实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基督徒.在修道院里,吃一个带壳的熟鸡蛋的方式,也是可以表示虔诚生活中所取得的进步的. 读者也许会笑起来,那么就请他回忆一下德利尔神父(德利尔(abbé Jacques Delille,1738—1813),法国诗人,曾将维吉尔及弥尔顿的作品译成法文.)在路易十六宫廷的一位贵妇人家里午餐时吃鸡蛋所犯的错误吧. 朱利安首先努力做到non culpa,(non culpa,拉丁语,意思是"无罪".)这就是说,一个年轻修士的举止动静.胳臂的动作.眼睛的表情等等,都要做到不带一点世俗的气息,而又要表明他还不是一个为来世观念所吸引.完全看破今世生活的人. 朱利安在走廊墙壁上,经常发现用木炭写的这样一些词句:把六十年的苦修苦炼和天堂里永恒的欢乐或地狱里沸腾油锅的永恒的痛苦权衡一下,那又算得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词句,他认为应让它时时刻刻展现在自己眼前."我这一生将要做点什么呢?"他暗想道,"我将要把天堂里一个位置卖给这些虔诚的人.怎样才能使他们能看见天堂里这个位置呢?那就是通过我的不同于一个世俗人的外表." 经过好几个月的刻苦锻炼,朱利安还是带有思索的样子.他的嘴唇的动作和眼睛的表情,并不表示他具有那种沉潜的信念,准备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甚至作一个殉道者.朱利安愤怒地看到自己在这方面竟被那些最粗野的乡下佬超过了.他们没有思想家的神态,他们倒是有了理. 有什么艰难困苦他不能接受的呢?为了要显示出一片恬静而狭小的额头,一副决心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狂热而虔诚的面貌,象大家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所经常看到的那样,而这样的信徒,为了我们这些世俗的人,圭尔契诺(圭尔契诺(le Guerchin,意大利语Guercino,斜视者,1591—1666),由于右眼斜视,故得此绰号.意大利波伦亚学派巴罗克风格的画家,曾为威尼斯.罗马.摩德纳.帕多瓦.米兰.马赛等城市的教堂作画,里昂艺术陈列馆收藏他的一幅名画《耶稣足下的圣德肋撒》.)已经把他作为典范描摹在教堂的壁画上了.(在卢浮宫陈列馆里可以看到弗朗索瓦.德.阿基坦公爵脱去铠甲,穿上修士服的画像,编号为一一三○号.......原注) 在重大的节日里,修士们可以有腊肠烧酸白菜吃.在朱利安旁边餐桌上的人,已经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毫无感觉,这就是他的最严重的罪恶之一.他的同学们从这里看出最愚蠢的伪善的一种可恶的特征,再没有比这件事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请看这个市民,请看这个瞧不起人的家伙,"他们说道,"他假装看不起这最好吃的食品,腊肠烧酸白菜!哼,这个坏蛋!这个傲慢的家伙!这个落地狱的人!" 他满可以由于赎罪而不去吃那酸白菜,并且本着牺牲的精神指着酸白菜向一位同学说:"要是这不是甘愿承担的痛苦,一个人又有什么可以献给造物主的呢?" 但是朱利安缺少经验,他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看清这类事的. "唉!这些年轻的乡下人,我的学友,对他们来说愚昧无知倒是一个极大的优点了,"朱利安在失望中大声叫道,"他们进修道院之后,教师无须从他们身上去掉象我带到这里来的那种大量的世俗思想,而且不管我在做什么,他们都会从我的脸上看出这些思想来的." 朱利安用一种类似嫉妒的心情,注意研究那些来到修道院的最粗野的年轻乡下人.当有人叫他们脱下他们的粗布短衣.穿上黑道袍时,他们受过的教育,仅仅限于象法朗什-孔泰人所说的对硬币与现金表示的无限敬意. 这就是对现金这个崇高的观念的一种神圣而英勇的表达方式. 对这些修士们,好象对伏尔泰的小说里的英雄一样,人生的幸福主要就是饱餐一顿.朱利安发现他们几乎全体对穿一件细料衣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崇敬.这种人特别欣赏我们法庭上的所谓赏罚分配权,它是按每个人的价值甚至低于他的价值来决定的.他们彼此之间常常这样说道:"和一个胖子打官司,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胖子是汝拉山区的土话,表示富翁的意思.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对所有的人中最富有者,也就是内阁,是多么尊敬! 一提到省长先生的名字,如不报以含有敬意的微笑,在法朗什-孔泰的一些农民的眼里,就算是轻率失礼,而轻率失礼对于穷人,很快就要得到没有面包吃的处罚. 在来到修道院的初期,被这种蕴藏在心里的轻蔑情绪压得透不过气来不久以后,朱利安开始产生了怜悯之情.他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冬天经常要在黄昏时分才能回到他们的茅屋里去,在那里他们没有面包,没有板栗,也没有土豆."但这又有什么奇怪呢,"朱利安暗想道,"如果在他们看来,一个幸福的人,首先是能吃饱饭,然后是穿得上一套漂亮的衣服!我的同学们都有一种坚强的信念,也就是说,他们都看到当教士的职业就是这种幸福的长期保障: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 有一次,朱利安听见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年轻修士向他的同伴说: "为什么我不能当上教皇,象西克斯特五世那样,他原来是个看猪的人呀?"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他的朋友回答道,"不过代理主教.议事司铎.甚至主教,这些职位,肯定可以用抽签来决定的.沙隆(沙隆(Cha^lons),法国有两处地名均为沙隆,但拼写不同,此处应指马恩河畔沙隆而非索恩河畔沙隆.)的主教P先生,不过是个箍桶匠的儿子,那正是我父亲的职业." 有一天,朱利安正在上教义课,比拉尔神父派人把他叫去.可怜的年轻人,能够离开这个使他身心两方面都感到很难受的环境,十分高兴. 朱利安发现院长先生接待他正和他进修道院那天那种可怕的情形一样. "给我解释这张纸片上写的是什么,"他向他说道,一面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要把他埋到地下去. 纸片上是这样写的: 阿芒达.比内,在长颈鹿咖啡店,八点钟以前.就说你是让利人,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朱利安看到眼前无边的危险了,这个地址是卡斯塔内德神父的密探偷去的. "我到这里来的那一天,"他回答道,同时看着比拉尔神父的额头,因为他不敢正视他那可怕的眼睛,"我害怕得厉害.谢朗先生常常对我说,这个地方布满了密探和各式各样的坏人,窥视和告发,在这里的同学之间,是受到鼓励的.上天愿意这样做,为的是要让这些年轻的教士们看到生活的真实情况,引起他们对人世和一切繁华的厌恶." "您这个坏东西!"比拉尔神父气冲冲地说道,"您竟敢当我面这样夸大其辞." "在韦里埃,"朱利安冷静地继续说道,"我的哥哥,要是找到理由嫉妒我的时候,他们就要打我......"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比拉尔神父大声叫道,差不多控制不住自己了. 朱利安丝毫没有被吓坏,他继续叙述事情的经过: "我到贝桑松的那一天,差不多已是中午,我肚子饿了,我走进一家咖啡店,对这样一个世俗的地方,我心里充满了嫌恶,但我想在这里吃午饭,也许比在饭店里要便宜些.这时一个女人,好象是那店里的女掌柜,她可怜我人地生疏,便向我说道:'先生,贝桑松到处都是坏人,我有点替您担心.如果您遇到什么麻烦,您可以找我帮忙,在八点钟以前,给我送个信儿就可以了.如果修道院的门房拒绝给您方便,您就说您是我的表亲,生长在让利......," "您讲的这一大套话要调查个确实."比拉尔神父叫嚷道,他气得坐不安席,在房间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 必须让他回他的小屋里去. 比拉尔神父跟着他走,随即把他锁在小屋里了.朱利安立即检查他的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片还是好好地藏在那里.箱子里什么东西都不缺,只是翻得乱了一些,不过这开箱子的钥匙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真是多么大的运气呀,"朱利安心里想道,"当我还蒙在鼓里期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允许的外出,卡斯塔内德先生曾多次给我机会,他的慷慨,我现在才懂得了.要是我稍一不慎,换了衣服,跑去看一次美丽的阿芒达,那我算完了.当他们对无法利用上面那种方式得来的情报时,为了不放过,他们就采用告发的办法了." 两个钟头以后,院长又派人将朱利安叫了去. "您没有说谎,"他向朱利安说道,他的眼神不那么严厉了,"不过把这样的住址留在身边是一件极不谨慎的行为,您还不能想象它的严重性.不幸的孩子!十年以后,也许它会给您带来麻烦的." 第二十七章 人生的初次经验 当今这个时代,天哪!是主的约 柜(约柜,据《圣经》,摩西奉耶和华的神谕用皂荚木做的木柜.柜里安放耶和华赐给犹太人的法版,上刻耶和华所授.为摩西执行的十诫.).谁要碰它谁就倒霉. 狄德罗(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兼作家,《百科全书》的主编.) 读者一定会允许我们,关于朱利安这一时期的生活,只提供很少一点明了而确切的事实.这并非由于事实本身的缺乏,而是恰恰相反.不过,也许朱利安在修道院里看到的现象太黑暗了,和我要在这些篇页里保存的温和色彩不大协调.当代人因为受了某些痛苦,回忆起来,只能使他们感到不寒而栗,影响他们的各种乐趣,甚至影响他们阅读一篇故事的乐趣. 朱利安在他的那些虚伪的行动的尝试中,很少成功,有时候,他感到厌恶,甚至感到十分灰心.他没有获得成功,而他却还要继续干这卑鄙的行业.外界最微小的帮助,就会使他坚定起来,要克服的困难并不太大,只是他太孤单,象大海里漂泊的一只小船似的."即使我能获得成功,"他心里想,"要在这帮人中间生活一辈子,那也太难了!他们是一批馋鬼,只想在晚餐时吃到腌肉炒鸡蛋,或者就是些卡斯塔内德那样的神父,在他们眼里,任何罪恶都不是太肮脏的!他们将来都会得到权力的,不过这代价确实太大,我的天呀! "人的意志是坚强的,我到处可以看到这种表现,但是单凭它就可以克服这种厌恶吗?伟人们的工作曾经是容易的,不管危险多么大,他们都觉得它很美,除了我自己以外,谁能了解我周围的丑恶呢?" 这是他一生中对他考验最严峻的时刻.如果他要到驻扎在贝桑松的一个优秀联队里去当兵,那是太容易了!他还可以当拉丁语教师,为了维持生活他并不需要太多的东西!不过这么一来,便不会再有他所想象的事业和前途,那就等于是死亡.这就是朱利安在他愁苦的日子里一天的生活细节. "我的自负曾使我多少次暗自庆幸我和别的年轻乡下人有所不同,唉,我已经有足够的生活经历,使我懂得不同就会产生憎恨."一天早晨,他暗想道.这个伟大的真理,是他从一次最富于刺激性的失败中看出的.他做了八天工作,以求博得一个生活在所谓圣洁气氛中的同学的欢心.他和他一道在院子里散步,耐心倾听他那些叫人听了会站着打瞌睡的愚蠢的议论.忽然天色大变,雷电交加,这个圣洁的同学大叫起来,并且粗暴地把朱利安推开: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为他自己,我不愿被雷电烧焦,可是天主会用雷把您击毙,象对付一个不信神的人.一个伏尔泰那样." 朱利安心里充满了疯狂的愤怒,他咬紧牙关,两眼望着雷电交加的天空:"我该遭到毁灭,如果我在暴风雨的时刻还是沉眠不醒的话!"朱利安大声说道,"让我们去征服另外一个村学究吧." 卡斯塔内德神父的圣史课的铃声响了. 这一天,卡斯塔内德神父在给那些被他们的父亲的贫穷和艰苦的工作吓坏了的年轻乡下人讲课时说:"在他们看来如此可怕的东西,也就是内阁,它只有凭借天主派到地上的代理人......教皇才能取得真实合法的权力." "努力用你们圣洁的生活和服从,使你们获得承受教皇的恩典的资格吧,你们就好比是他手里的一根棍棒,"他补充道,"你们将得到一个出色的职位,你们可以发号施令,不受任何监督;一个终身的职位,内阁付给你们三分之一的薪俸,其余的三分之二,就由你们传道宣教培养的信徒供给你们." 卡斯塔内德先生离开讲台,来到院子里,在他的学生们中间停住了脚步,这一天他们的注意力显得特别集中. "对一个教士,我们可以这样说:他有多大的价值,他就有多高的职位,"他向围绕着他的学生们说道,"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就是现在向你们说话的我,有些山村的教区,那里教士的额外收入,比城里许多教士要多得多.除了领取同样的薪俸外,还有肥大的阉鸡.鸡蛋.新鲜奶油和许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在那里,教士是大家公认的第一号人物,没有一顿好酒席他不被邀请.他不是备受欢迎的等等." 卡斯塔内德先生刚刚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里,他的学生们就分成好几个小组.朱利安不属于任何小组,他被抛在一边,象一只长了疥癣的羊.在每一个小组里,朱利安都看见一个人把一枚铜币抛向天空,如果他在这猜钱的游戏中猜中了,他的同伴们就从中得出结论,说他不久将要得到一个收入丰裕的教区. 小故事接着就传开了.某一个年轻教士,接受圣职不到一年,他给老教士的女仆送去一只兔子,得到了做他的候补人的许可;几个月以后,因为老教士很快死去了,他就接替了那位老教士的职务.另一个年轻教士,成功地当上了某个大村镇的本堂教士的继承人,因为他每顿饭都要服侍那位瘫痪的前任老教士,细心地给他切小鸡吃. 这些修士们,和其他职业中的年轻人一样,常常是把一些特殊的.刺激想象力的小动作的效果加以夸大. "我必须习惯于这种谈话,"朱利安暗想道,"当他们不谈香肠和富裕的教区的时候,他们就议论教义的世俗部分,议论教皇和省长.以及市长和教士之间的纠纷."朱利安在这里看出了第二位天主的概念,但这位天主比另一位更可怕.更有权力,这第二位天主就是教皇.按照他们的说法,但他们说这话时,把声音放低了,而且确信不会被比拉尔先生听见,教皇之所以没有费神去委派法国所有的省长和所有的市长,那是因为他已经委派法国国王代为执行,并且把他称为教会的长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朱利安认为他可以大大地利用一下他对德.梅斯特尔先生的《教皇论》这本著作的研究心得了.他的造诣,的确引起同学们的惊异,但这又给他招来了不幸.有些他们自己的意见,朱利安却把它讲得比他们还要清楚,这使他们很不高兴.谢朗先生曾对朱利安,同样也是对他自己,做了一件不谨慎的事,他使朱利安养成了一种正确理解的习惯,而不为空言所惑,但他却忘记告诉他,对一个没有什么地位的人,这习惯是一桩罪恶,因为一切正确的理解都是要得罪人的. 朱利安长于辩论,这当然又成为他的罪证之一.他的同学们,挖空心思,竟然想到用一个词来表示他们对他的所有恐惧:他们给他加上了马丁.路德(马丁.路德(1483—1546),生于德国艾斯莱本,一五一五年任德国维滕贝格大学神学教授.十六世纪初,天主教会在德国拥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耕地,罗马教皇在德国横征暴敛,严重阻碍德国经济和民族文化的发展.一五一七年,马丁.路德发表《九十五条论纲》批评教皇,揭开宗教改革的序幕.马丁.路德的宗教思想是主张信仰得救,强调《圣经》的权威高于教会的权威,要求建立不受罗马教廷统辖的民族的廉俭教会.这一宗教思想后来形成路德宗.)的头衔,他们说,特别是他那魔鬼似的逻辑使他变得这样骄傲. 有许多年轻的修士,他们有着鲜嫩的肤色,比起朱利安来,他们更可以称得上是漂亮的小伙子,但是朱利安有着一双白白的手和某些隐藏不住的清洁习惯.在命运把他抛了进去的这个阴森可怕的修道院里,这习惯还不能说是一种优点.那些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肮脏的乡下人公开宣称,他的生活习惯很不严肃.我们不愿用我们的主人公的许许多多的不幸事件来使读者感到疲劳.比如说,同学当中那些身强力壮的,经常想殴打他,为了自卫,他不得不带上一个铁制的双脚规,并且只是做个手势表示他会使用它.在密探的报告里,手势和语言可不是同样有效的. 第二十八章 仪式行列 所有的人都很感动.天主好象 已经降临在这狭窄的哥特式的街 头,信徒们细心地在各处挂起了彩 幔,地上还铺了砂子. 扬格 朱利安装傻,尽量谦卑,但他还是不能讨得别人的欢心,他实在跟众人太不相同了."不过,"他暗想道,"这里所有的教师都是最精明的人,是从一千个人中选出来的,为什么他们不喜欢我的谦逊呢?其中只有一个,似乎被朱利安的逢迎骗住了,朱利安所有的诡计,他好象都相信.这就是大教堂的司仪长夏斯-伯尔纳神父,十五年来,有人把议事司铎的位置许给了他,在等待期间,他在修道院里讲授宣道法这门课程.当朱利安还被蒙在鼓里的时期,这是他在课程中经常考得第一名的课程.夏斯神父因此向朱利安表示好感,每逢上完课之后,他总是热情地挽着朱利安的胳臂,在花园里一同散步. "他的目的究竟何在呢?"朱利安暗想道,他看到夏斯神父一连几个钟头向他谈论教堂里的装饰品,不免有些奇怪.教堂里除了办丧事用的装饰品以外,原有十七件镶金边的祭披.有人想从吕邦普雷会长夫人身上打点主意,这是一位九十岁的老太太,七十年来她一直保存着她的结婚礼服,那是用里昂最名贵的夹金线的绸料做成的."我的朋友,您想想看,"夏斯神父突然停住脚步,睁大了眼睛说道,"这种料子挂起来笔挺,因为那里面有很多金子.根据贝桑松所有有教养的人的看法,将来会长夫人的遗嘱一下来,我们教堂的库房就要增加十多件祭披,还有四五套大节日用的法衣没有计算在内.再有一点,"夏斯神父放低声音补充道,"我有理由相信会长夫人会留给我们八个精美的银质镀金烛台,大家都说那是勃艮第公爵.勇猛的查理从意大利买来的,她有一位祖先曾经是他的宠臣." "这个人给我讲这些旧衣古器究竟是什么意思?"朱利安心想道,"这项巧妙的准备工作,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什么也没有暴露出来.他大概是对我存有戒心!他比其他的人都聪明,那些人的秘密意图,我十五天就把它猜透了.我明白了,这个人的野心十五年来一直没有得到满足!" 一天晚上,正在上剑术课,比拉尔神父把朱利安叫去,对他说:"明天是Corpus Domini节日(圣体节(圣体节,即基督圣体节,也称耶稣圣体瞻礼,天主教规定敬奉"耶稣圣体"的节日.缘起耶稣在受难前夕,同使徒共进晚餐,他拿起饼和葡萄酒祝祷后分给门徒说:"这是我的身体和血,是为众人免罪而舍弃和流出的."并指示门徒以后常这样做来纪念他.后世教会在此节日供"耶稣圣体"于祭台上的圣器中,教徒手执烛火花束等,唱赞美诗或诵经文,在教堂附近巡游一周.)).夏斯神父需要您帮他装饰大教堂,您去吧,要服从命令." 比拉尔神父把他又叫了回来,带着慈悲的神色向他说道: "这就要看您是不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到城里去溜溜." "Incedo per ignes.(我有很多暗藏的敌人.)"朱利安回答道. 第二天,一大清早,朱利安去大教堂时,两眼低垂着.街上的景象和城里开始活跃起来的气氛,使他看了很舒服.到处人们都在自己的房屋门前悬挂彩幔.他在修道院里度过的那段时间,此刻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他想起韦尔吉,又想起那个美丽的阿芒达.比内,他可能遇见她,因为她的咖啡店离这里并不远.他远远地瞧见夏斯-伯尔纳神父站在他那亲爱的大教堂门口,这是一个肥胖的人,有一张欢乐的面孔和开朗的气色.在这一天,他是得意极了."欢迎,欢迎,我在等您,我亲爱的儿子."他老远望见朱利安就叫了起来."今天的活儿少不了,而且很艰苦,让我们先吃一些早点,把肚皮装得饱饱的,第二顿饭大概在十点钟,在大弥撒期间." "先生,我希望一分钟也不离开您,"朱利安严肃地向他说,"劳您的驾,记下我到达这里的时间是五点差一分."他补充道,同时他把墙上的一座挂钟指着给他看. "啊!修道院里的这些小坏蛋使得您这样害怕!"夏斯神父说,"您想到他们,这完全对,一条道路,难道它两旁荆棘丛生就会减少它的美丽吗?旅行者照样前进,抛下那险恶的荆棘,让它在寒风中枯萎.言归正传,还是干活儿吧,我亲爱的朋友!" 夏斯神父说得对,这一天的活将是很艰苦的.因为头一天,教堂里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仪式,什么也没有能着手准备,却要在今天一个上午把构成教堂三个中心部分的所有的哥特式大柱头,都给罩上长达三十尺的红锦缎的彩套.主教先生特地从巴黎用驿车请来四个挂彩幔的工匠,但是这四位先生并不济事,他们不但不鼓励他们的那些笨拙的贝桑松伙伴,反而嘲笑他们,使得他们更加笨手笨脚了. 朱利安看到他自己是必须登上高梯子的,他的轻巧的身体正好给了他方便.他自告奋勇,负责指挥本城挂彩幔的工匠.夏斯神父高兴地看着他从这个梯子攀登到那个梯子.在所有的柱头都罩上锦缎的彩套以后,还需要把五个庞大的用羽毛扎成的花球安放在主祭坛顶上的一个大华盖上.这是一个富丽的木刻镀金的装饰,由八个意大利大理石制成的绞形圆柱支撑着.但是为了走到华盖的中心,由于它在圣体龛的顶上,还必须走过一个古老的木头飞檐,也许已被虫蛀坏了,而且离地面有四十多尺高. 眼前的这条艰险的道路,已经把巴黎的几位挂彩幔的工匠刚才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化为乌有,他们站在下面观望,议论很多,却不敢爬上去.朱利安拿起羽毛花球,跑着登上了梯子.他把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大华盖中心的那个形状如冠冕的装饰物上面.当他从梯子上下来时,善良的夏斯神父把他抱在怀里叫了起来: "Optime(Optime,拉丁语,意思是"好呀".),我要把这情况讲给我们的主教大人听." 十点钟的早餐,充满了快乐的气氛.夏斯神父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教堂是这样的美丽. "亲爱的门徒,"他向朱利安说道,"我的母亲以前是这个可敬的大教堂的租椅子的人,我就是在这个伟大的建筑物里长大的.罗伯斯庇尔的恐怖使我们倾家荡产,那时我只有八岁,我已经在人家里辅助做弥撒,遇到这样的日子,人家就供给吃喝.在折叠祭披的手艺上,没有人能和我相比,我从来没有把那些金线边折断过.自从拿破仑恢复法国的宗教信仰以来,我就托福来管理这可敬的大教堂的一切事务.每年有五次,我能看到这教堂装饰得极其漂亮.但是它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光辉灿烂.那一幅幅锦缎,也从来没有象今天挂得这样整齐,这样紧贴在柱头上." "他终于要向我吐露他的秘密了,"朱利安心里想,"他说起他自己来了,他有点情不自禁.但是这个显然被激动了的人,还没有说出什么不谨慎的话来.不过他做了很多工作,他是幸福的,"朱利安暗想道,"好酒他也没有少喝.多么善良的人!对我来说多么好的榜样!他有点晕头晕脑了."(这是他从老军医那里学来的一句俚鄙的话.) 当大弥撒的Sanctus(Sanctus,拉丁语,意思是"圣哉",这里是指弥撒仪式中唱的圣哉颂歌(以连呼三遍"圣哉"为起首的颂歌).)的钟声响了的时候,朱利安想披上白法衣,跟着主教去参加这庄严的圣体游行. "还有小偷呢,我的朋友,还有小偷呢!"夏斯神父叫了起来,"您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呵.游行的行列就要出发,教堂里将要没有人了,您和我要负责看守.如果围绕在大柱头脚下的美丽的金线的缘饰,只是丢失两奥纳(奥纳(Aune),法国的古尺,一古尺等于1.18米或1.20米.)的话,那我们就算够运气的了.这仍然是吕邦普尔夫人赠送的礼物,那是从她的曾祖父.那个著名的伯爵那里得来的.这些都是纯金的呀!我亲爱的朋友,"夏斯神父露出激动的神色,挨近朱利安的耳朵继续说道,"一点都没有搀假啊!我委托您看守教堂的北半部,您可不能离开那里.我负责看守教堂南半部和正厅.特别要注意那些忏悔座,就是在那里,小偷派出的女探子窥伺着我们转过身子的那一刹那间." 当他说完话时,十一点三刻响了,接着教堂里的大钟也响了.一连串钟声,这样洪亮,又这样庄严,使朱利安深受感动.他的想象已经不再在人间了. 神香的香味和化装成圣约翰(《圣经》中有两个约翰最著名,一为施洗约翰,曾为耶稣施洗礼.另一为使徒约翰,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是耶稣最宠爱的,最后晚餐时曾枕首于耶稣胸前,耶稣被钉十字架时与耶稣之母同侍于架旁,接受耶稣临终前嘱托,在耶稣死后将马利亚接到家中照管.因圣体节的起因与耶稣的最后晚餐和受难有关,故此处约翰应指使徒约翰.)的小孩们在圣体前面抛掷的玫瑰花瓣的香味,使朱利安的精神完全陷入激动狂热的状态中去了. 这样庄严的钟声,本来应该使朱利安想起一个问题,就是二十个人敲钟这项艰苦的工作,而他们每人只拿五十生丁的报酬,也许还有十五到二十个虔诚的信徒在帮助他们.他还应当想到那系钟的绳子和大横木日趋损坏,以及那钟本身的危险,据说每隔两世纪它必定落下来一次,他还应当想到人们减少敲钟人的工资的办法,随便发给他们一点钱,或予以赦罪或其他从教会的金库里予以某类圣宠,而这是不会使教会的钱包瘪下去的. 然而朱利安却没有这些明智的考虑,他的灵魂被雄伟洪亮的钟声所激动,已经迷失在幻想的世界里了.他永远不能做一个好神父,也不能做一个好官吏.象这样容易被感动的人,至多能成为一个艺术家罢了.在这里,朱利安的成见是很明显的.在修道院的同学当中,也许有五十个人,由于公众的仇恨和雅各宾主义(有人告诉他们在每一座篱笆后面都潜伏着这一主义),使他们已经注意到生活的真实,在听到洪亮的钟声时,他们可能只是想到敲钟人的工资问题.他们也许会使用巴雷姆(巴雷姆(Barême,1640—1703),法国数学家.)的天才去研究公众情绪的激动的程度是否值得付出敲钟人这笔工资.要是朱利安愿意考虑大教堂的物质利益的话,他的想象会破壁而去,使他想到应在教堂维修费中节省四十个法郎,而不是想方设法在敲钟人的工资上少花二十五个生丁. 这一天,是世界上最晴朗的日子,圣体游行的行列,慢慢地走过贝桑松,不时停留在地方上有权威的人争先恐后地搭建起来的辉煌的祭坛前面,至于教堂里则是一片沉寂.那里有着半明半暗的光线和一股宜人的凉爽,整个教堂还弥漫着神香和玫瑰花的香气. 沉寂.幽静以及长长的正厅里的凉爽,使得朱利安的梦想更加温柔.他无须害怕夏斯神父的干扰,因为他正在教堂的另一端忙着.他的灵魂差不多离开了躯体,在被人委托看守的教堂的北部缓步徘徊.他心里宁静极了,确信在忏悔座里只有几个虔诚的女人正在祈祷,他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 但是眼前这个景象,却把他那散漫的心意收回了一半:两个女人衣着非常华丽,跪在那里,一个跪在忏悔座里,另一个紧挨着前一个,跪在一把椅子上.他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不过这会儿,也许是由于他的模糊的责任感,也许是由于他对她们那简单而高贵的衣着的欣赏,他注意到忏悔座里并没有神父."真奇怪,"他暗想道,"这两个漂亮的女人,如果她们是虔诚的信徒,为什么不跪在街头的祭坛前面,或者,如果她们是贵夫人,那就舒舒服服地坐在阳台的第一排座位上.这衣服剪裁得多么好,多么雅致呵!"他放慢了脚步,为了瞧她们一瞧. 跪在忏悔座里的那个女人,在深邃的寂静中,听到朱利安的脚步声,把头转过来一下,忽然发出一声小小的叫喊,晕过去了. 这个跪着的女人,由于失去气力,向后跌倒,她的朋友,紧挨在她的身边,立刻跳起来去扶住她.与此同时,朱利安看到向后跌倒的那个女人的肩膀.一串他所熟悉的用精美的大颗珍珠穿成的绞线形的项链,映入了他的眼帘.当他认出了德.雷纳尔夫人的头发时,他心里是怎样一种感觉啊!这就是她.那个努力扶着她的头.不让她完全摔倒的女人,就是德尔维尔夫人.朱利安这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一个箭步跨上去,德.雷纳尔夫人的跌倒也许会把她的朋友一齐绊倒,如果不是朱利安立刻扶住她们的话.他看见德.雷纳尔夫人脸色苍白,完全失去知觉,她的头在肩膀上晃来晃去.他帮助德尔维尔夫人把这个迷人的头放在一张椅子的靠背上,自己则跪在地上. 德尔维尔夫人转过头来,认出他了: "快走,先生,快走!"她向他说道,声调里充满了强烈的愤怒,"无论如何,她不能再看见您.您的出现,事实上只有使她感到恐怖.在没有看见您以前,她是何等的幸福啊!您的行为太残酷了.快走,离开这里,如果您还有一点羞耻的话." 这番话太有分量了,这会儿,朱利安显得如此软弱,以致不得不离开了."她永远是恨我的."在想到德尔维尔夫人时,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就在这时,游行行列前几排的神父,用鼻音唱歌的声音传到了教堂里来,游行行列回来了.夏斯神父叫了朱利安好几遍,他却没有听见,后来他把他从一个大柱头后面拉了出来.朱利安隐藏在那里,已经是半死的状态了.夏斯神父要把他介绍给主教. "您不舒服,我的孩子,"夏斯神父向他说道,眼见他脸色这样苍白,而且连路也走不动,"您是工作得太累了."神父挽着他的胳臂."来,就坐在洒圣水的这张小凳子上,在我背后,我把您遮隐着."这时游行行列已经到了教堂的大门旁边."您镇静一些吧,在主教大人驾到之前,我们足足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努力恢复您的精神,当他走过时,我把您举起来,我虽说年岁大了,但我还是强壮有力的." 但是当主教打那里走过时,朱利安颤抖得那么厉害,夏斯神父只好把介绍朱利安的念头抛弃了. "您不要太难过了,我可以再找别的机会."他向他说道. 当天晚上,夏斯神父给修道院的小教堂送去十斤蜡烛,据他说,这是由于朱利安小心照管和迅速熄灭蜡烛所节省下来的.再没有比这更不真实的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他自己倒是濒于熄灭的状态,自从看见德.雷纳尔夫人后,他的思想已完全停止了活动. 第二十九章 第一次高升 他认识了他的时代,他认识了 他的州府,他是富裕的. 《先驱》(《先驱》(le Précurseur),一八三○年至一八三四年在里昂出版的报纸.) 朱利安还没有从大教堂那一事件把他投入的深沉的梦想中觉醒过来,一天早上,严厉的比拉尔神父派人来叫他. "这是夏斯-伯尔纳神父写给我的信,他极力称赞您.我对您整个的行为,相当满意.只是您极不谨慎,而且轻率莽撞,虽说还没有完全表露出来,不过到目前为止,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慷慨的,您的智慧是高人一等的.总之,在您身上,我已经看到了一朵不可忽视的火花. "干了十五年的工作,我现在快要离开这里了:我的罪过,是让这些年轻的修士自由作主,既没有保护,也没有破坏您在忏悔座里向我说过的那个秘密组织.在离开这里以前,我愿意为您做点事,如果没有发生从您房里找出阿芒达.比内的住址那件事,我在两个月以前就办了,因为您是值得我帮助的.我现在委派您做《新约》及《旧约》的辅导教师." 朱利安感激涕零,很想跪下来,感谢天主的恩赐,但他又改变主意,采取一种更亲切的举动.他走向比拉尔神父身边,拿起他的手,送到自己唇边吻着. "这是干什么?"比拉尔院长大叫起来,显出生气的样子,但是朱利安的眼睛比他的行动说明得更多. 比拉尔神父惊异地看着他,好象一个多年以来已经丧失接受细致感情习惯的人.这种神情泄露了比拉尔院长的内心活动,他的声音也改变了. "好吧!是的,我的孩子,我很爱你.上天知道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我本来应该是公正的,对任何人,无爱也无恨.你的事业将是艰苦的.我在你身上看到有一种触犯大众的东西,你将永远遭到嫉妒和诽谤.不管上天把你放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们将永远用憎恨的眼光来看你.假如他们装出爱你的样子,那只是为了更有效地出卖你.唯一的补救办法,那就是求救于天主,为了惩罚你的骄傲,它不得不使你遭人憎恨,你的行为要纯洁,这是我所看到的你唯一的出路.如果你能用一种不可战胜的自我克制精神来皈依真理,你周围的敌人迟早是会被搞得手忙脚乱的." 长期以来,朱利安没有听到这种友谊的声音,他感动得泪如雨下,我们应该原谅他的软弱.比拉尔神父伸开胳臂,把他抱在怀里,这片刻,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十分温暖的. 朱利安高兴得发狂,这是他第一次高升,好处是不可估量的.为了充分理解它,他必须足受几个月的罪,没有片刻的宁静,他还要和他那些至少是讨人厌的.而其中大多数简直是无法容忍的同学保持密切的接触.单是他们那呼唤叫嚷,就足够使一个敏感的心灵骚动不安.这些乡下人,吃饱了,穿暖了,他们的欢乐,只有当他们使用他们肺部所有的气力来叫嚷时,才算是淋漓尽致.不折不扣地表现出来了. 现在朱利安单独用膳,大约要比其他修士晚一小时.他有一把开花园门的钥匙,当那里没有人时,他可以到那里去散步. 使朱利安大为奇怪的是,大家现在不那么忌恨他了,而他所期待的却正是仇恨的增加.这种不愿意别人跟他讲话的秘密意图,原是十分明显的,并且给他招来了那么多的敌人,现在却不再是可笑的骄傲的标志了.在他周围的那些粗俗的人看来,这是和他的职位相称的一种合理的表现.仇恨显著地减少了,尤其是在那些当他的学生的最年轻的同学中间,同时他对他们也是很有礼貌的.渐渐地,他甚至有了追随他的群众,称他为马丁.路德已经不合乎时宜了. 但是提起朋友和敌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所有这一切都是丑恶的,尤其当描绘越真实时,这一切就越显得丑恶了.不过这些人都是当今民众唯一的宣讲道德的教师,如果没有他们,民众将会变成什么样呢?难道新闻报纸将来能代替神父吗? 自从朱利安获得新职以来,比拉尔院长就故作姿态,要是没有第三者在场,他绝对不和朱利安讲话.这种谨慎的行为,对师生两人都有好处,不过这样做,特别因为这是一种考验.严厉的詹森派教徒比拉尔的不变的原则是:在您眼中一个人是不是有价值,那您就把障碍设在他的一切欲望和行动前面.如果他真有价值,他就会排除或绕过那些障碍. 这是打猎的季节.富凯用朱利安家属的名义,赠送给修道院一只牡鹿和一头野猪.这两只死了的野兽陈列在厨房和饭厅之间的过道里.所有的修士去吃午饭时,都可以在那里看见它们.这成了好奇心集中的目标.野猪虽然已经僵硬,却还使那些最年轻的人恐惧,他们用手去摸摸它的长牙.在七八天以内,大家没有讲别的事.这份礼品,把朱利安的家庭地位列入受人尊敬的社会阶层,确实给了嫉妒者以致命的打击.这是财富所具有的一种优越性.夏泽尔和那些最出色的修士,这时都来向朱利安献殷勤,甚至抱怨他以前没有向他们谈起他父母的财富,致使他们对金钱不免失敬. 当时正在招募新兵,朱利安因为是修道院的学生,就免除兵役了.这件事使他感慨万端.要是在二十年以前,我早就开始了一种英雄的生活,如今这样的时光永远消逝了! 他独自一人在修道院的花园里散步,他听到几个正在修补围墙的泥瓦匠在那里谈话. "喂!咱们得走了,又在招募新兵." "在那一位统治的时期,日子真是不错!一个泥瓦匠可以当上军官,当上将军,有人亲眼看见过的." "你瞧瞧现在这情况!只有那些叫花子才去当兵.有口饭吃的都留在家乡." "生来是受苦的,就一辈子受苦,就是这么回事." "喂,这难道是真的吗,大家都说那个人死了?"第三个泥瓦匠说道. "这是那些有钱的人说的.那个人曾经使他们害怕." "多大的区别,他那个时代,活儿干得多么顺利呀!真想不到他居然被他的元帅们出卖了!为什么要当奸细呢?" 这番对话使朱利安得到点儿安慰.当他离开那里时,他叹着气重复说道: "这是唯一的君王,民众至今还保持着对他的怀念." 考试的日期到了.朱利安对答如流,他瞧见夏泽尔也很想把自己的全部知识都表现出来. 考试的第一天,著名的代理主教弗里莱尔委派的考官们就感到十分恼火,因为在考试成绩单上,他们老是不得不把朱利安的名字放在第一位,或者放在第二位,而他们早已被告知,朱利安是比拉尔神父的宠儿.在修道院里,有人打赌说将来在考试的成绩榜上,朱利安一定是名列第一.凡是名列第一的人,照例获有和主教大人一道进餐的荣幸.但是在一堂考试快要结束时(这堂考试的考官是教会的教父),一个精明狡猾的考官,问过了朱利安关于圣哲罗姆及其对西塞罗(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和哲学家,长于演说,哲学上属折衷主义者,主要贡献在于将希腊哲学思想通俗化.)的爱好等等之后,突然向他谈起贺拉斯.维吉尔(维吉尔(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著作有《埃涅阿斯纪》及《农事诗》四卷.)和其他一些不信神的作家来了.朱利安早已把这些作家的作品中的许多段落背得烂熟,但他的同学们并不知道.由于考试成绩的鼓舞,他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考官的再次要求下,他热情洋溢地背诵了贺拉斯的几首短歌,并且还加了解释.考官让他自投罗网,挣扎了二十多分钟,忽然间,考官面色一变,尖刻地指责他不应在这渎神的研究上浪费时间,把一些无用或有罪的思想装进自己头脑里去. "我是个蠢才,先生,您有道理."朱利安谦卑地说道,他明白了这个使他成为牺牲品的巧妙的计谋. 就是在修道院里,这一诡计也被认为是不光彩的,但这并没有能阻止弗里莱尔神父这个精明狡猾的人(他曾经极其周密地在贝桑松建立了圣会组织,而他们送往巴黎的报告,是会使法官.省长和卫戍部门的将级军官们发抖的,利用他的权力,在朱利安的名字旁边写下一百九十八号.他高兴地看到他的敌人詹森派教徒比拉尔就这样被挫败了. 十年以来,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要夺取比拉尔神父的院长职位.这位比拉尔神父,他自己一向遵守他向朱利安指示的行为原则,他真挚.虔敬.不搞阴谋,热爱自己的业务.但是老天爷在愤怒中,却赋予他一种乖戾易怒的气质,使他对人间的辱骂和怨恨特别敏感.人们对他的侮辱,在这个炽热的心里,从来不会被忘却的.有一百次他总想辞职,但是他仍然相信留在天主给他安排的这个职位上是有用处的."我阻挡了耶稣会和偶像崇拜的发展."他暗自说道. 在考试期间,差不多有两个月,比拉尔神父没有和朱利安讲过话.可是当他收到报告考试结果的公函时,看见一百九十八的号码写在被他认为是代表修道院的光荣的学生的名字旁边以后,他却病了八天.对这个严肃的人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使用各种方法来监视朱利安.他喜不自胜地看到朱利安既不发怒,也不怀恨,也不灰心丧气. 几个星期以后,朱利安收到了一封信,使他打了个寒噤,这信盖有巴黎的邮戳."德.雷纳尔夫人到底想起她的诺言了."朱利安暗想道.一个署名保罗.索雷尔的人,声称是朱利安的亲属,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那人还附笔写道,如果朱利安继续研究拉丁文的优秀作家而获得成绩的话,同样数目的款项,将每年照样寄给他. "这是她,这就是她的恩情!"朱利安十分感动地说,"她想安慰我,但是为什么一句友好的话也没有呢?" 这封信他是搞错了,德.雷纳尔夫人,在她的朋友德尔维尔夫人的指导下,完全沉浸在悔恨里了.她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奇异的人,她和他的相遇曾经震撼了她整个生命,但她却严格地防止自己去给他写信. 如果我们谈点修道院的家常,我们可以从寄来五百法郎这件事上见到一个奇迹,并且可以说,正是由于利用弗里莱尔先生其人,老天爷才把这份礼物赠给了朱利安. 远在二十年前,弗里莱尔先生来到贝桑松时,他仅仅携带了一个小小的行囊,据一些人的传说,这个行囊包括了他的全部财产,而现在他却是本地最富有的地主之一了.在他发财致富的过程中,他曾把一块土地,买下了一半,另外那一半,则作为遗产,落入了德.拉莫尔先生的手里.这样,在这两个大人物之间,就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诉讼. 虽说德.拉莫尔侯爵先生在巴黎过着荣华的生活,在朝廷里又是身居要职,但是他感到在贝桑松和一个被认为有权委派或撤换省长的代理主教作斗争,还是有些危险的.侯爵先生本来可以在国家预算的范围内,假借某某人的名义,去申请一笔五万法郎的赏金,而不必为获得五万法郎去和弗里莱尔神父打一场不过硬的官司,可是他有点不服气.他认为他有理,而且理由充足得很! 不过,如果允许我们这样说的话,哪一个审判官没有一个儿子.至少是一个堂兄弟要安插的呢? 为了使最糊涂的人也能看得清楚,在得到第一次判决书八天以后,弗里莱尔神父就坐了主教大人的四轮马车,亲自把荣誉团的勋章送到他的律师那里去.对方的这种排场把德.拉莫尔先生搞得有点晕头转向,他感到他的律师太不中用,他去征求谢朗神父的意见,于是谢朗神父就把比拉尔先生介绍给他了. 他们的关系,在我们这个故事的发展过程中,已经延续了好几年.比拉尔神父带着强烈的感情参预这件讼事;他不断地会见侯爵的律师们,研究案情,觉得侯爵这方面是对的,他公开成为德.拉莫尔侯爵的辩护人,反对那个万能的代理主教.代理主教大大地受到侮辱,而这侮辱还是来自一个小小的詹森派教徒呢! "请看这位自命不凡的宫廷贵族究竟有什么了不起!"弗里莱尔神父向他的亲密的朋友们说道,"德.拉莫尔先生连一个可怜的勋章都不曾送给他在贝桑松的代理人,并且不久还要让人家不声不响地夺去了他的职位.可是,有人写信告诉我,这位贵族大臣,每个礼拜总要穿上他的礼服,佩上蓝绶勋带到掌玺大臣的客厅里去炫耀一番,不管遇到什么情况." 尽管比拉尔神父全力以赴,德.拉莫尔先生和司法大臣,尤其是大臣办公室的主要官员们又有很好交情,在花了六年的工夫之后,他只不过做到使这场官司没有彻底失败而已. 为了他们两人都热烈关注的案子,侯爵不断地和比拉尔神父通信,这使得他终于对比拉尔神父的性格表示赞赏了.虽说他们两人在社会地位上差别很大,在他们来往的信件里,却逐渐出现了友谊的语调.比拉尔神父告诉侯爵,有人使用各种欺侮的办法强迫他辞职.由于那个用来反对朱利安的可耻的阴谋所引起的愤怒,他也就向侯爵说起这个年轻人了. 这个伟大的人物,虽说异常富有,他却一点也不吝啬.他从来没有办法使比拉尔神父接受点什么,甚至还给他为这件诉讼所花费的邮资,他也没有接受.这回他可有了主意,于是他就寄去了五百法郎给他心爱的学生. 德.拉莫尔先生不辞辛苦,亲自写汇款的信.这使他想起了比拉尔神父. 有一天,比拉尔神父接到一张便条,为了一件紧急的事,请他立刻到贝桑松郊区的一家旅馆里去.他在那里遇见了德.拉莫尔侯爵的管家. "侯爵先生派我带了他的四轮马车来接您,"那人向他说道,"他希望您看完了这封信,在四五天以内,就到巴黎去.我将利用您给我指定的这一段时间,到法朗什-孔泰侯爵的领地去走一趟.在这以后,我们就在您方便的日子动身去巴黎." 信是简短的: 我亲爱的先生,请您摆脱外省一切无谓的烦恼,来到巴黎,呼吸一点清净的空气吧.我派我的马车来接您,我命令它在四天以内听候您的决定.我本人在巴黎等候您,直到下星期二为止.只要您说个"是"字,先生,我就可以用您的名义,接受一个在巴黎近郊最好的教区.您未来教区里的一个最富裕的居民,从来还不曾见过您,但是他对您的忠诚,远不是您所能想象的了,他就是德.拉莫尔侯爵. 尽管他自己还没有觉察到,但是严厉的比拉尔神父确实热爱这个遍地都是仇人的修道院,十五年来,他为它贡献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侯爵先生的信,对他来说,好象一个来给他做一次必需而又残酷手术的外科医生.他的辞职是决定了.他给了那位管家三天的期限. 在四十八小时以内,他一直迟疑不决.后来,他给德.拉莫尔先生写了封信,同时还写了一封信给主教大人,这是一篇教会文体的杰作,只是略微长了一些.要是要找到比这更妥帖而又能表达出最真诚的敬意的辞句,那是很困难的了.总之,这封信,为了要使弗里莱尔先生在他的上司面前经受一小时的难堪,毫不含糊地讲出了一切引起严重控诉的理由,甚至提到一些卑劣的琐碎的纠纷,这都是六年以来比拉尔神父所尽量忍受的,而最终使他不得不离开了这个教区. 有人在他的柴堆上偷了他的木柴,又有人用毒药杀害他的爱犬,等等. 他写完那封信以后,叫人把朱利安叫醒,朱利安和其他修士一样,晚上八点就上床睡觉了. "您知道主教官邸在哪里吗?"他用漂亮的拉丁语向他说道,"您把这封信送给主教大人.我不向您隐瞒我是把您派到一群豺狼当中去了.您要十分当心.您的答话一点也不能说谎,您得想到,询问您的人也许会感到那种能把您毁掉的真正的快乐.我的孩子,我十分高兴,能在离开您以前给您介绍这点经验,因为,我可以明白告诉您,您送去的这封信是我的辞职书." 朱利安呆立不动.他着实爱比拉尔神父.他的谨慎徒然使他想到: "这个老实人离开以后,圣心派的人定会降低我的职位,也许还要赶走我呢." 他不能只想自己.这时使他感到为难的,是他想要说一句既恭敬又得体的话,但他实在没有这种才智了. "怎么!我的朋友,您不想去吗?" "据我所知,先生,"朱利安怯生生地说,"在您长期任职以来,您没有一文钱的积蓄.我这里有六百法郎." 眼泪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了. "这笔钱以后也要登记,"前任院长冷酷地说道."快去主教官邸吧,时间不早了." 碰巧这天晚上,弗里莱尔先生在主教官邸的客厅里值班,主教大人到省府参加晚宴去了.因此朱利安恰好把信交给了弗里莱尔先生,其实他并不认识他. 朱利安很惊异地看着这个神父大胆地打开送给主教的那封信.代理主教漂亮的容颜不久就表现出惊奇中夹杂着明显的快乐,但同时又变得十分严肃.当他阅读信札时,朱利安被他那漂亮的面容所吸引,不慌不忙地观察了一番.这张脸,要不是某些部分带着极端精明的表情,会显得更加严肃一些,而具有这种漂亮相貌的人,如果自己一不留神,他的奸险狡诈就会暴露出来.鼻子向前,形成一道十分平直的线条,而且,不幸得很,它使这个非常出色的侧面和狐狸的面貌有着不可救药的相似.除此以外这位对比拉尔院长的辞职表现出极大的注意的神父,穿得非常考究,朱利安对此很是喜爱,而且是他在别的神父那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朱利安只是在后来才知道弗里莱尔神父具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他知道如何使他的主教开心.这位主教是一个可爱的老人,生来就应该住在巴黎,现在来到贝桑松,他认为这是一种流放.他的目力很坏,偏偏他又喜欢吃鱼.每次主教吃鱼时,弗里莱尔神父总是先把鱼骨挑个干净. 朱利安正在悄悄地瞧着弗里莱尔神父重读那封辞职信,忽然哗啦一声,门打开了.一个仆人,衣着华丽,急忙走过.朱利安刚转过身来朝向那门,只见一个小老头儿,胸前佩了一个大十字架.他连忙俯伏跪下:主教向他慈祥地笑了一笑,随即走过去了,那位漂亮的神父紧跟在他的后面.这时朱利安只是一人待在客厅里,因此他可以从容不迫地来欣赏这个圣洁的客厅里富丽堂皇的陈设. 贝桑松的主教是一个饱经沧桑.但精神还没有被长期流亡的苦难生活给毁掉的人,他已经七十五岁了,他对未来十年内会发生什么事是极不关心的. "我走过时好象看见的那个眉清目秀的修士是谁听?"主教说道,"按照我的规定,在现在这一时刻,他们不是应该睡觉了吗?" "这个人很机警,我可以向你保证,主教大人,他送来了一件重要的消息,这就是您教区里那个唯一的詹森派教徒的辞职书.这个可怕的比拉尔神父总算懂得了说话的下场了吧." "行了!"主教带着狡猾的微笑说,"不过我不相信您会找到一个象他那样有本事的人来接替他.为了要使您知道这个人的全部价值,我邀请他明天来吃晚饭." 代理主教很想就继任人选的问题上讲几句话.但是主教不大想谈这些事,就向他说道: "在把另一个人安插进来以前,我们还是先了解一下这一个人是怎样离去的.替我把那个修士叫进来,真理往往是从孩子们嘴里道出的." 朱利安被叫进去了:"我将站在两个裁判官之间."他心想道,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勇气. 当他走进去时,两个身材高大.穿得比瓦勒诺先生还要漂亮的侍从,正在替主教脱衣服.主教在谈到比拉尔先生以前,觉得应该考问一下朱利安的学业.他问了他一点教义,使他感到惊奇.接着他又谈到人文学科的课程,谈到维吉尔.贺拉斯和西塞罗等人."这些名字,"朱利安暗想道,"曾经使我落得个第一百九十八名.现在我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就再去显示一番吧."他果然获得成功,主教本人原是一位古代人文科学的专家,竟被他迷住了. 在省府参加晚宴时,一位颇有名气的年轻姑娘在席上朗读了诗篇《马大肋拉》(《马大肋拉》,法国女作家德尔菲娜.盖(Delphine Gay,1804—1855)的作品.此处马大肋拉应指《圣经.新约》四福音书中所指的抹大拉的马利亚,拉撒路及马大的姐妹,但法国则称她为"马大肋拉".《圣经.新约》四福音书中曾提到三个女人,后世教会常作一人处理,据考证此"马大肋拉"(Ma-deleine)实由人名"马利亚"(Marie)及地名"抹大拉"(Magdala)演变而成.由于传说不同,马大肋拉后期的经历也不同,一说她后来到法国普罗旺斯苦修,一说她老死在希腊的以弗所,遗骨运往君士坦丁堡.).主教正在谈论文学,他很快就把比拉尔神父和一切有关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来和这个修道院的学生讨论贺拉斯是贫是富的问题了.主教背诵了许多首短歌,但有时他的记忆有些迟钝,于是朱利安马上就把那首短歌全篇背诵出来,而且态度十分谦虚.使主教感到惊奇的,是朱利安从不脱离那种随便谈话的语调,他朗诵了二十到三十首拉丁文诗歌,仿佛是谈他那修道院里所发生的事情一样.他们还用了许多时间来谈维吉尔和西塞罗.最后主教不得不对这个年轻的修士甘拜下风,讲了许多恭维的话. "如果说还有人比您学得更好,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了." "主教大人,"朱利安说道,"您的修道院可以向你提出一百九十七个人来,他们都比我更有资格得到您这番高明的赞赏." "这话是什么意思?"主教对这个数字很奇怪. "我可以根据一份官方的证件,来说明我很荣幸地要在主教大人面前陈述的事实. "在修道院每年一次的考试中,我确切地回答了刚才承蒙主教大人称赞的那些试题,但是我却考得了第一百九十八名." "啊!您就是比拉尔神父的宠儿!"主教笑嘻嘻地高声说道,同时向弗里莱尔先生看了一眼,"我们早就该估计到这一点,这是光明磊落的.不是吗,我的朋友,"他又转向朱利安说道,"是不是人家把您从睡梦中叫醒,特地派您到这里来的?" "是的,主教大人.我生平只有一次是单独从修道院里出来,那就是在圣体瞻礼那天,为了帮助夏斯-伯尔纳神父去装饰大教堂." "Optime,"主教说道,"怎么,原来就是您,这么大的勇气,把羽毛花球放在那华盖顶上?我每年都为这件事担心,说不定要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呢.我的朋友,您有远大的前程,我不愿阻挡您的前进,让您饿死在这里,您的事业将是辉煌的." 在主教的吩咐下,仆人端来了一些饼干和马拉加(马拉加(Malaga),西班牙城市,濒地中海.)酒,朱利安大吃一顿,弗里莱尔神父吃得更多,因为他知道他的主教爱看别人高高兴兴地吃喝. 主教对他这一夜的余兴,越来越感到满意.他谈了一会儿教会的历史,他发现朱利安并不理解.主教又谈到君士坦丁(君士坦丁(Constantin,约280—337),古罗马皇帝,公元三一三年颁布法令,承认基督教的合法地位,三二五年,使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统治工具.)时代罗马帝国的道德风尚.信奉异教的结局所引起的怀疑和忧虑,在十九世纪,使具有厌倦忧郁情绪的人陷入悲观失望的境地.主教大人这时注意到朱利安甚至连塔西佗(塔西佗(约55—120),古罗马历史学家,拥护共和,反对帝制,著作有《日耳曼地方志》.《历史》及《编年史》等.由于他反对帝制,故在《编年史》中记录了许多古罗马皇帝的暴政,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许多诗人和作家尊崇他为反专制的先驱,塔西佗的著作因而被译成多种欧洲文字,开始流传.)的名字也不知道. 朱利安直率地回答,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没有收藏这个作家的作品,这使得主教有点奇怪. "我实在非常愉快,"主教高兴地说道,"您替我解决了一个难题,十分钟以来,我在考虑用什么方法,来感谢您使我度过的一个愉快的晚上,而且这种方式的确是出人意外的.我没有想到在我的修道院里的一个学生身上会发现一位博学之士.虽说这件礼品,不是太符合教会法规的,我还是愿意送您一部《塔西佗全集》." 主教叫人拿来八册书,装帧十分精美,他还要亲自在第一册的标题上,用拉丁语为朱利安.索雷尔题词.主教对他那漂亮的拉丁语的书法,得意非凡,最后他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向他说道,这语气和今晚其他的谈话语气是完全不同的: "年轻人,如果您是明智的话,有一天您会得到我管辖区内最好的教区,并且离我的主教官邸不到一百里,不过您必须是明智的." 朱利安抱着他那几本书,从主教官邸里出来,心里万分奇怪,这时正好午夜的钟声响了. 主教大人压根儿没有向他提起比拉尔神父.朱利安感到特别奇怪的是主教非常有礼貌.他没有想到如此温文尔雅的风度和这样自然的尊严气概可以结合在一起.当朱利安重新看见那焦急等待着他的沉郁的比拉尔神父时,这对照特别引起他的注意. "quid tibi dixerunt?(他们向您说了些什么呀?)"比拉尔神父用粗大的声音向朱利安叫道,当他远远地望见了他. 朱利安把主教的那番话转译成拉丁文,但讲得不大清楚. "说法文吧!把主教大人亲口讲的话重述一遍,一点也不要增减."前任修道院院长说道,声音粗暴,态度也极不文雅. "好奇怪的礼物,用主教的身分送给一个年轻的修士!"他说时一面翻阅精美的《塔西佗全集》,那镀金的书边好象引起了他的恐怖. 在听完详细的汇报后,两点钟已经响了,他才允许他宠爱的学生回到自己房里去. "请您把您那《塔西佗全集》的第一卷留下给我,那上面写有主教大人的题词,"他向朱利安说道,"在我离开以后,这一行拉丁文将是您在这个修道院里的避雷针.Erit tibi,fili mi,successor meus tanquam leo quaerens quem devoret.(因为对您来说,我的孩子,我的继任者将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它正在寻找可以吞噬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发现他的同学们和他谈话时,态度有些不同寻常.他于是更加小心谨慎."就是这样,"他心里想,"这就是比拉尔先生辞职的后果.这件事在整个修道院里,大家都知道了,而我被看作是他的宠儿."在他们这种态度里,一定含有侮辱的意思,但他又看不出来.但情况恰恰相反,在他在寝室的通道上遇见的那些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仇恨的影子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大概又是一个陷阱吧.我们要稳扎稳打呀!"最后韦里埃的那个小修士终于笑嘻嘻地向他吐露了真情:Cornelii Taciti opera omnia.(《塔西佗全集》啊!) 一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来向朱利安道贺,不单是因为他从主教那里收到了一份华贵的礼物,而且还因为他十分荣幸地和主教大人谈了两个钟头的话.大家对这次谈话的详细经过,几乎无一不知.从这时起,大家对朱利安不再嫉妒了,只是逢迎谄媚.卡斯塔内德神父,头一天还对他那样地粗暴无礼,此刻却跑来拉着他的胳臂,还要请他吃午饭. 由于他性格中注定的弱点,这些人的粗暴无礼曾使朱利安感到非常痛苦,因此今天他们的卑鄙行径,只能引起他厌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 在将近正午时,比拉尔神父在离开他的学生们以前,向他们作了一次严肃的讲话: "你们愿意享受人世间的荣誉地位.社会上的一切利益.发号施令.嘲笑法律以及肆无忌惮地凌辱别人的快乐,还是愿意获得永福呢?即使你们中间最不先进的,只须睁开眼睛,就会区别这两条道路的." 他刚走出大们,耶稣圣心派的信徒们就到小教堂唱Te De-um(Te Deum,拉丁文,感恩赞美诗.)去了.在修道院里,谁也没有把这位前任院长的讲话当作一回事.他对他的被免职很不高兴,大家到处这么说.没有一个修士,头脑会如此简单,会去相信他离开一个和富商巨贾有着这么多关系的职位是出于自愿的. 比拉尔神父搬出去,住在贝桑松最漂亮的一家旅馆里,他以处理一些事务为借口,还要在那里待一两天. 主教曾请他共进晚餐,为了给代理主教弗里莱尔开玩笑,他有意要让比拉尔神父露一下脸.在端上饭后小吃的时候,从巴黎传来了一道奇异的新闻,说比拉尔神父已被任命为离京城四里路远的有名的N教区的教士.这位善良的主教诚恳地向他祝贺.他在这件事里看到一个极其巧妙的安排,使他感到高兴,并且使他能对比拉尔神父的才能给予最高的评价.他给了他一张拉丁文的华贵的证书,当弗里莱尔神父要向他提出异议时,他命令他不要开口. 当天晚上,主教大人专程拜会吕邦普雷侯爵夫人.这是贝桑松高等社会里的一件重要的新闻,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引起了人们种种猜测.大家好象看见比拉尔神父已经当了主教.一些机灵鬼则认为德.拉莫尔侯爵当了大臣,于是在这一天,他们都敢于嘲笑弗里莱尔神父平时所表现的傲慢态度了. 第二天早晨,街上差不多到处都有人欢送比拉尔神父.当他为侯爵去拜访法官时,店铺里的人都走出来站在门前.这还是第一次,他被人这样客气地接待着.这个严厉的詹森派教徒,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愤慨,他和他为侯爵选择的律师们进行了长时间的磋商,然后启程上巴黎去了.有两三个中学时代的朋友,陪送他上车,他们看到四轮轻马车上的爵徽,赞叹不已.比拉尔神父情不自禁地告诉他们,他当了十五年的修道院院长,今天他离开贝桑松,身边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他的那些朋友们和他拥抱时,都流下了眼泪.但他们刚一转身,又互相议论着说:"这个善良的神父完全可以不说这些谎话,他未免太可笑了." 一些平庸的人,被金钱迷住了心窍,他们对比拉尔神父六年以来,从个人的诚意中获得必要的力量,单枪匹马地去和玛丽.阿拉科克(玛丽.阿拉科克(Marie Alacoque,1647—1690),圣母往见会修女,二十五岁时在法国中部朝拜圣心的圣地发愿为修女,终身在该地圣母往见会虔修.她以受神宠(圣心感召)屡见幻象而著名,后世教会追封她为圣人.).耶稣圣心会.耶稣会教士以及他的主教作斗争这一点,是无法理解的. 第三十章 野 心 家 只有一种贵族身分,那就是公 爵这个头衔;侯爵是可笑的,听到 公爵这一名词,人们便回头相望. 《爱丁堡评论》(《爱丁堡评论》(Edimbourg Review),英国史学家布鲁汉姆主编的刊物.) 神父对侯爵高贵的态度和差不多是欢乐的声调感到诧异.不过这位未来的大臣接待比拉尔神父时,一点也不注意一般一个大人物特别重视的那些小礼节,这些小礼节,虽然显得如此高雅,但对行家来说却又是非常不客气的.何况侯爵已投身在他的大事业里,他确实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的了. 六个月以来,他精心策划成立一个使国王和全民都可以接受的内阁班子,为了感谢他,他将来是可以晋升为公爵的. 多年以来,侯爵要求他的贝桑松的律师能在法朗什-孔泰的诉讼案件上给他一个明白确切的工作报告,但毫无结果.那位有名的律师怎么能把这一案情向他解释清楚,既然连他本人也不了解这件事呢? 比拉尔神父交给他的那张小方纸片,解释了一切. "我亲爱的神父,"侯爵用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说了一大套客气话,又问了问私人生活情况,然后向他说道: "我亲爱的神父,在我的表面的繁荣昌盛里,我缺少时间来认真照料我自己的两件相当重要的小事,那就是我的家庭和我的私人事务.我非常关心我的家庭的前途,我能使它进展得很快;我还关心我私人的享乐,这本是一切事中最重要的,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在补充这一句时,他发现比拉尔神父眼里惊讶的神色. 尽管比拉尔神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当他看到一个老年人如此坦率地说到自己私人的享乐时,他也不能不感到惊奇了. "在巴黎是不会缺少工作人员的,"这位官老爷继续说道,"不过他们都住在六层楼上.有一次我雇用了一个人,他就在三楼租了一套房子,不久他的妻子又红了起来,结果,这个人除了充当交际家以外,不再认真工作了.在解决了面包问题之后,这就是他们唯一追求的事. "关于我的诉讼问题,确切地讲,而且还要把每一件诉讼单独提出来,我有好几个律师都自杀了.就在前天,又有一个害肺病死了.不过关于我的事,总的来说,先生,您能相信三年以来,如果能找到一个人,他在为我抄抄写写的同时,愿意认真地想一想他所做的工作的话,我会不使用他吗?不过,这许多话,只是一篇序言而已. "我尊敬您,而且我可以说,尽管我们是初次见面,我很喜欢您.您愿不愿意做我的秘书呢?我给您八千法郎的薪俸,或者再增加一倍.我向您发誓,即使是这样,我还可以捞到很多好处.我负责替您保留您那个好教区的职位,在我们不能继续合作时,您也不会赋闲的." 比拉尔神父拒绝了,但是在谈话快要结束时,他看见侯爵确实有点为难,便想起了一个主意,说道: "我在修道院阴暗的角落里,留下了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的观察没有错的话,他在那里将要受到粗暴的迫害.假如他仅仅是个普通的修士,那他早就in pace(in pace,拉丁语,意思是"在安静中",此中指被囚于地牢中.). "到现在为止,这个年轻人只熟悉拉丁文和《圣经》,不过有一天,他很可能表现出他的伟大的才干,不是传道宣教,就是指导灵魂.我还不知道他将来要做什么,但是他怀有圣洁的热情,他的前程正未可限量.我本来打算把他介绍给我们的主教的,假如我们那位主教他多少有一点象您待人接物的那种态度的话." "您那个年轻人是什么出身?"侯爵问道. "有人说他是我们山里一个木匠的儿子,不过我宁肯相信他是某个阔人的私生子.我曾看见他收到一封匿名或假名信,附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原来是朱利安.索雷尔呀!"侯爵说道. "您怎么会知道他的姓名呢?"神父惊讶地问道.侯爵对他提出的问题有点不好意思,就回答道: "这就是我不能告诉您的事了." "那么,好吧!"比拉尔神父继续说道,"您很可以试一试,用他做您的私人秘书.他有毅力,也很有头脑,总之,值得一试." "为什么不可以呢?"侯爵说,"不过这个人会不会接受警署署长或其他什么人的收买,来我这里做间谍工作呢?这就是我的全部的意见了." 由于比拉尔神父提出了强有力的保证,侯爵就拿出了一张一千法郎的支票: "您把这路费寄给朱利安.索雷尔,叫他快点到我这里来吧." "居住在巴黎的习惯,侯爵先生,是会使您在头脑里产生这种幻想的.可是因为您在社会上地位很高,您还不了解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特别是我们这些不受耶稣会教派欢迎的教士所经受的残酷统治.他们可以不让朱利安离开那里,他们会找出一套最巧妙的借口,他们会回答我说他生病了,或者说邮局把信件丢失了,等等." "一两天内,我请大臣写封信给主教就行了."侯爵说. "我还忘记告诉您一件应该注意的事,"比拉尔神父说,"这个年轻人虽说出身微贱,但他却有一颗高傲的心,如果您伤了他的自尊心,那对您的事务是没有丝毫好处的,那只会使他变得很笨." "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侯爵说道,"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这样该行了吧?" 几天以后,朱利安收到一封信,字迹生疏,盖有沙隆(沙隆(Cha^lon),此处指索恩河畔沙隆.)地方的邮戳,信内附有一张在贝桑松一家商号取款的汇票,并且通知他立刻到巴黎去.信末签署了一个假想的名字,但是当朱利安打开信时,他全身战栗了起来,因为一个大的墨痕正好在第十三个词的中间,这就是他和比拉尔神父私下约好的暗号. 不到一小时,朱利安被召到主教官邸去,他在那里受到慈父般亲切的接待.主教一面朗诵贺拉斯的诗,一面就他在巴黎有一个远大的前程等待着他而讲了许多巧妙的恭维话,而为了表示感谢,这番恭维话是需要有一些解释的.朱利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主教大人却对他表示非常尊敬.主教官邸里一个个教士写信通知市长,市长立刻亲自送来一张签好字的通行证,只是旅行者的姓名还空着没有填写. 当天晚上,十二点钟以前,朱利安已经在富凯家里了,头脑冷静的富凯,对等待着他的朋友的前程所抱的态度,是惊异多于羡慕. "这件事的结果,"那位自由党的选民说道,"无非是你将在内阁里得到一个职位,使你不得不参加某些活动,在报纸上公开受到侮辱.我将从你蒙受耻辱而获得你的消息.你应该记住,单从经济方面来说,我们宁可在一件好的木材生意里赚一百个路易,独当一面,也不愿接受内阁四千法郎的薪俸,即使这是一个由所罗门(所罗门(前973—前930在位),以色列王大卫之子,在位时期是以色列强盛的时期,他以智慧著称.)王统治的朝廷." 朱利安在这里只看到一个乡村资产者胸怀狭隘的表现.他终于要在伟大事业的舞台上显露身手了.他宁愿少过一些稳定的生活,多冒风险.在他的心里,丝毫不存在饿死的恐惧.到巴黎去的幸福,掩盖了他眼前的一切,他设想巴黎充满了阴险狡诈.假仁假义的人,但他们却都象贝桑松的主教和德.阿格德主教一样的文雅有礼.他在他的朋友面前,显出卑微的样子,好象比拉尔神父的信已经使他失去了主宰似的.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他到了韦里埃,他这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打算好了要看德.雷纳尔夫人.首先他去到他的第一个保护人......善良的谢朗教士家里.他受到了一次严肃的招待. "您相信您要为我尽点什么义务吗?"谢朗先生向他说道,也不理睬他的致敬问候."您现在同我一道吃午饭,在这段时间里,我派人去给你另租一匹马,饭后您就离开韦里埃,不要在这里看任何人." "聆听就是服从."朱利安现出一副修士的模样回答道,于是除了神学和拉丁语以外,他们没有谈其他问题. 朱利安骑上马,大约走了一里路,后来望见一片树林,当时没有任何人看见他,他就钻进去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委托一个农民替他把马送到附近的城门口去.更晚一点,他走到一个种葡萄的农民家里,这人同意卖给他一架梯子,并且拿了梯子,跟着他走,一直送到俯瞰韦里埃忠义大道的那个小树林里去. "我是一个可怜的逃避兵役的人......或者说一个偷运私货的人,"那个农民在向他告别时说道,"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梯子卖了很好的价钱,再说我自己,这一辈子也不是没有干过这种勾当的." 夜色一片漆黑.大约在凌晨一点的时候,朱利安背着梯子,走进了韦里埃.天还没有亮,他尽早下到那条穿过德.雷纳尔先生美丽花园的湍急河流里去,这河流有十来尺深,两岸都是高墙.朱利安利用梯子很容易就爬上去了."他家的看家狗将怎样来迎接我呢?"他心里想,问题全在这里.那些狗果然吠起来了,而且向他直奔过来.但他轻轻地吹着口哨,它们也就走拢来摇着尾巴向他献媚. 他于是从这座平台爬上那座平台,虽说所有的铁栅都是深深地锁着,但他仍然很容易走到了德.雷纳尔夫人睡房的窗子下面,这间屋子面向花园,离地面只有八到十尺那么高. 在百叶窗扉上有一个心形的小窗口,这是朱利安很熟悉的.但那小窗口却没被室内的守夜灯照明着,这使他大为失望. "天哪!"他暗自说道,"今夜,德.雷纳尔夫人没有住在这间屋子里,那么,她又睡在哪里呢?他们全家应该都在韦里埃,既然我已经发现了这些狗.但是,我可能在这间没有守夜灯的屋子里遇见德.雷纳尔先生本人或一个陌生人,那该是多么糟糕啊!" 最谨慎的办法是离去,但这个办法使朱利安感到厌恶."如果这是一个陌生人,我可以拔腿就跑,扔掉我的梯子;但是如果是她的话,她将怎样接待我呢?她已经后悔了,并且进入高度的虔诚状态,这是不容置疑的,不过她到底还是怀念着我,既然不久以前她还给我写信."这番推论使他拿定了主意. 他的心战栗着,不过他已下定决心,要么看到她,要么就是死亡.他向窗扉投去许多小石子,可是毫无反应.他把梯子靠在窗子旁边,亲自去敲那百叶窗格,起初是轻轻地敲,后来是使劲地敲."尽管夜色漆黑,但也可能有人会向我开枪的."他心里想.这一想法,使他那疯狂的企图变为一个敢不敢行动的问题了. "这间卧室今晚是没有人住的,"他心里想,"如果有人住的话,不论是谁,此刻也该被惊醒了.因此,对这个人,再也用不着有什么顾虑,唯一应该注意的,是不要把睡在其他房里的人都惊醒了." 于是他下地来,把梯子靠着一扇百叶窗,再爬上去,用手穿过那心字形的小窗口,他很幸运地很快就找到系在关闭百叶窗的钩子上的铁索.他把铁索一拉,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因为这扇百叶窗不再关住,而是在他的力量下让步了.应该慢慢把它推开,使她认识我的声音.他把百叶窗推开一点,足够使他的头伸进去,同时低声说道:"这是个朋友." 他仔细谛听,的确没有什么声音扰乱室内深沉的寂静.不过在壁炉架上,肯定没有守夜灯,连一点半明半灭的灯光也没有,这是个不祥之兆. "当心有人开枪!"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用指头去敲那玻璃窗:没有回答,他敲得更厉害了."即使把玻璃敲碎了,我也得干完这件事呀!"当他敲得特别重的时候,他好象看见在极端黑暗的夜色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室内穿过.是的,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他确实看到一个影子非常缓慢地向前移动.突然间,他看见有个脸颊贴在他的眼睛所注视的那块玻璃上面. 他战栗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但是那天夜晚是这样昏黑,即使是在这么一点距离之间,他也无法辨认这是否就是德.雷纳尔夫人.他害怕有报警的声音:他听到那群狗在他梯子脚下转来转去,轻微地咆哮着."是我呀,"他用较高的声音重复说道,"您的朋友!"可是没有回答,那个白色的幻影消失不见了."求您打开窗子,我有话要跟您讲,我太不幸了!"他使劲敲那窗子,差不多把玻璃都敲碎了. 他听到一个小小的干脆的声音,窗子的铁栓移动了,他推开一扇玻璃窗,很轻捷地跳进室内. 白色的幻影走开了几步,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臂,这是一个女人.顿时他的勇气一落千丈."如果这就是她,她会说什么呢?"当他从一个细小的声音认出这就是德.雷纳尔夫人时,他是怎样的激动呵!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战栗着,几乎没有气力把他推开. "不幸的人!您要干什么呀?" 她那发抖的声音勉强说出了这几句话.朱利安从这里看出了她的真正的愤怒. "我来看您,在十四个月的残酷的离别以后." "出去,立刻离开我.啊!谢朗先生为什么阻止我给他写信呢?我早就应该防止这可怕的局面."她用一种实在是惊人的力量推开他."我正在为我的罪过忏悔,上天垂怜,给我指明了道路,"她断断续续地说道,"走!您赶快走!" "在不幸的十四个月以后,我决不能不和您谈几句话就离开您.唉!我对您有足够的爱,使我向您提出这个要求,我要知道您的一切." 不管德.雷纳尔夫人怎样拒绝,朱利安那种强有力的声调还是在她心里产生了影响. 朱利安拼命地拥抱她,抵制她企图逃开的努力,但结果他还是松开了胳臂.这个动作使德.雷纳尔夫人稍微安定了一些.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道,"免得因为它连累了我们,假如有个仆人被惊醒了,要到花园里去巡逻的话." "啊!恰恰相反,出去!您给我出去!"她向他说道,表现出真正的愤怒."男人对我有什么关系?天主亲眼看到您对我表演的这一幕戏,而且惩罚还要落在我身上.您卑鄙地利用了我过去对您的感情,但是这感情再也不存在了.您该听清楚了吧,朱利安先生?" 他很缓慢地把梯子拉上来,为了不让它发出响声来. "你丈夫在城里吗("你丈夫......"这里朱利安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德.雷纳尔夫人,表示亲密.)?"他向她说,不是故意要去刺激她,而是旧日的习惯占了上风. "不要这样对我说话,我求求您,否则我就去叫我的丈夫.我没有把您赶走,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的罪过已够严重的了.我实在可怜您."她继续说道,有意地去伤害他的骄傲,因为她知道他的骄傲是禁不起刺激的. 她拒绝你我亲密的称呼,这种为了粉碎他对它还寄以希望的如此温柔的联系所采用的意外的方式,反而使朱利安的爱情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怎么!您不再爱我了,这是可能的吗?"他向她说道,他的声音是从内心发出的,很难叫人听了无动于中. 她不回答,而他则是凄苦地哭了. 说实在的,他这时再没有说话的气力了. "那么,我被唯一曾经爱过我的人完全忘记了!从今以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他不再害怕会遇见什么人的危险时,他所有的勇气都离开他了,一切都从他心里消失了,除了爱情. 他静悄悄地哭了很久,她听见他呜咽的声音.他握着她的手,她想把手缩回去,但是在几次差不多是痉挛的动作以后,她还是把手留在他手里了.夜色一片漆黑,他们俩并坐在德.雷纳尔夫人的床边. "这和十四个月以前的情景是多么不同啊!"朱利安心里想,他的眼泪加倍地流着."看来离别真要毁灭人类的一切感情!我最好还是走了吧." "请告诉我您所经历的."朱利安痛苦极了,终于泣不成声地说了. "无疑地,"德.雷纳尔夫人用一种严厉的声音回答道,语气之间,含有对朱利安的责备,"当您离开这里的时候,我的过失,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您的行为实在太不谨慎!不久以后,在我完全绝望的时候,那个可尊敬的谢朗先生来看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想从我嘴里得到我的招认,但是没有成功.有一天,他把我带到第戎的教堂里去,这恰好是我第一次领圣礼的地方.这一次,他主动地谈起来了......."德.雷纳尔夫人讲到这里,她的话被眼泪打断了."多么耻辱的时刻啊!我一切都承认了.这个这样善良的人,承他关照,没有对我横加斥责,而是同我一起感到痛心.就是在这一时期,我每天都给您写信,但是我不敢把它寄给您.我小心地把它藏起来,每当我太痛苦的时候,我就关在我的房间里,重读这些书信. "后来,谢朗先生要求我把这些信交给他......有几封信,措词比较谨慎,都寄给您了,可是您一直没有给我回信." "从来没有,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在修道院里从来没有收到过你寄来的任何信件." "天哪!那是谁把它们截取了呢?" "请你想一想我的痛苦吧!在大教堂里遇见你那一天以前,我简直不知道你还活在世上." "天主向我开恩,使我懂得了我对它.对我的孩子们.对我的丈夫是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德.雷纳尔夫人继续说道,"我的丈夫从来没有爱过我,象以前我相信您那样地爱过我......" 朱利安倒在她的怀里,实在没有什么意图,而是出于一时的冲动.但是德.雷纳尔夫人把他推开了,继续坚定不移地说下去: "我那可尊敬的朋友谢朗先生使我了解,当我和德.雷纳尔先生结婚时,我已把我所有的热情都交给他了,甚至包括我当时还不理解.而在这个命中注定的结合以前,我从未感觉到的那种感情......自从那些我十分珍惜的书信全部献给了您以后,我的生活,即使不是幸福的,至少也是相当平静的.我恳求您不要再扰乱我的生活,请您做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我最好的朋友吧."朱利安吻遍了她的双手,她感到朱利安在哭泣."不要哭吧,你使我太痛苦了......现在轮着您告诉我您做过的事了."朱利安说不出话来."我愿意知道您在修道院里的生活情形,"她继续说道,"然后您就离开这里吧." 朱利安说到他最初遇到无数的阴谋和嫉妒,后来又说到他在被提拔为辅助教师以后的比较平静的生活,但他的心却不在他叙述的这些事上面. "就在那时,"他继续说道,"在一个长期的沉默以后,这无疑是为了要使我了解我今天看得太明白的事,您不再爱我了,我对您已经是一个无所谓的人了......"德.雷纳尔夫人紧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就在那时,您寄给我五百法郎的款子." "从来没有."德.雷纳尔夫人说道. "这是一封盖有巴黎邮戳的信,签字人是保罗.索雷尔,为的是要避免一切怀疑." 于是在他们中间,立刻就引起一场关于那封信可能的来历的讨论.精神状态改变了.不知不觉,德.雷纳尔夫人和朱利安都放弃了严肃的语调,重新使用温柔友爱的语调谈话了.夜色深沉,他们彼此都不能看见对方的脸,但说话的声调,已经可以说明一切.朱利安伸过一只胳臂,抱住他的女友的腰身,这个动作是带有很大的危险性的.她试图离开朱利安的胳臂,朱利安这时则相当巧妙地用他的故事里一段有趣的情节,吸引住她的注意力.于是这只胳臂好象被遗忘了似的,仍旧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关于那封附有五百法郎的信的来历,经过多方猜测以后,朱利安又回到他的叙述上来了,他变得略微镇定一些,叙述他过去的生活,不过,和眼前发生的情况相比,过去的生活并不使他怎么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今夜的会见将以何种方式结束这一问题上."您快走了吧."她老这样向他说,而且语调非常干脆. "如果我被她赶走了,该是多么大的耻辱啊!懊悔将毒害我整个的一生,"他暗自说道,"她永远不会给我写信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来!"这时候,朱利安心里所有的神圣的观念,都很快地消失了.在这间他曾经感到过如此幸福的屋子里,坐在他所崇拜的女人的身边,差不多把她拥抱在怀里,在深沉昏黑的夜色中,他清楚地辨认出她一直在哭泣,由于胸部的起伏,他还感觉到她在哽咽,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却不幸地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政客,精心计算,冷静自持,差不多和他当年在修道院的院子里,发现自己成为一个比他厉害的同学的嘲笑的对象时一样.朱利安继续叙述,还谈到他离开韦里埃以后不幸的遭遇."那么,"德.雷纳尔夫人暗自想道,"在一年的离别里,差不多完全没有什么记忆的迹象,当我忘记了他的时候,他却还留恋着他在韦尔吉过的一段幸福生活.她的抽泣声更加厉害了.朱利安看见他的叙述获得成功.他认为应该施行最后的一着,于是忽然间他提到刚刚收到的从巴黎寄来的信. "我已经向主教大人告辞了." "怎么,您不再回到贝桑松去了吗!您要永远离开我们了吗?" "是的,"朱利安用坚定的口吻回答道,"是的,我要抛弃这个地方,因为在这个地方,我甚至被我一生最爱的人忘记了,我要离开它,永远不再看见它.我要到巴黎去......" "你要到巴黎去!"德.雷纳尔夫人声音相当高的叫出来了她的声音差不多被眼泪阻塞住了,并且表现出她内心极端的混乱.朱利安需要这种鼓励:他将要采取一个可能违反他的心愿的行动,在她的惊叫以前,他没有看到这一点,他完全不知道他能产生这样的效果.他不再迟疑了,担心悔恨的心理整个支配着他,他站起身来冷酷地说道: "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开您了,我祝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子走了几步,他已经打开了窗子.德.雷纳尔夫人向他扑了上去.他感到她的头在他的肩上,而且把他抱在怀里,用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脸颊上. 因此,在三小时的对话之后,朱利安得到了他在最初两小时里渴望得到的东西.如果来得更早一些,爱情的回归,德.雷纳尔夫人心中的悔恨的消退,就会是一种神圣的幸福,但是现在用艺术手腕得到了它们,那就只不过是一种胜利了.朱利安不顾他的情侣的劝阻,坚持要点燃那盏守夜明灯. "那么,"他向她说道,"你愿意我心里不留下半点儿会见过你的记忆吗?无疑地表现在你这明媚的眼睛里的爱情,我将永远失去了它吗?你这双手漂亮的嫩白的肤色,难道我再也不能看见它了吗?请你想想,我这回也许要离开你很久很久!" "真羞死我了!"德.雷纳尔夫人心里想道,但是永别的意念使她泪如雨下,只要提到这一点,她是没有什么可拒绝的了.晨曦已经开始清晰地在描绘韦里埃城东边山上松树的轮廓.陶醉在欢情里的朱利安,不但不离去,反而要求德.雷纳尔夫人把他藏在她的寝室里再度过一天,第二天夜里才离开她. "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回答说,"这个命中注定的再堕落,使我的人格完全破产,并且造成我终身的不幸."她心醉神迷地把他紧压在她的心上."我的丈夫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了,他起了疑心,他认为我在这次事件中耍了他,他对我很生气.假如他听到一小点声音,我就全完了,他会把我当作一个下贱的女人赶出去的." "啊!这是谢朗先生的语言!"朱利安说道,"在我去修道院这个残酷的离别以前,你是不会向我讲出这样的话来的,那时你还是爱我的啊!" 朱利安说这句话时所持的冷静的态度受到了报偿,他看见他的女友立刻忘记了她丈夫会突然出现的危险,而她心中想到一个更大的危险,是看见朱利安怀疑她的爱情.白日迅速地诞生了,把房间照得通亮,朱利安又获得骄傲给予他的一切欢乐,当他再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躺在他的怀里,甚至偎在他的脚边,而这个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在几小时以前,她还完全被对天主的畏惧心和家庭的责任感所支配.一年来坚持自守的决心,在朱利安的勇气面前,已经全部瓦解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屋子里有了响声,一件不曾想到的事,使德.雷纳尔夫人受到惊扰. "这个狡猾的爱莉莎要到房里来了,这个笨重的梯子怎么办呢?"她向她的朋友说道,"把它藏在哪儿呢?我把它拿到顶楼上去."她突然带着欢乐的神气叫了出来. "这才是你当年的面目!"朱利安喜出望外地说道."不过你得经过仆人的房间啊." "我先把梯子放在过道里,我叫仆人来,吩咐他去办件事." "你得准备好一句话,如果仆人在过道里走到梯子跟前,他会注意到它的." "是的,我的乖乖,"德.雷纳尔夫人说道,同时吻了他一下."你呢,你要赶快躲在床底下去,万一我不在的时候,爱莉莎跑了进来." 朱利安对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兴致感到惊奇."看来,"他心里想,"一件实际的危险的来临,没有引起她的慌乱,反而使她兴致勃勃,因为她忘记悔恨了!一个真正高超的女人!啊!这颗心,能够占有它,真是光荣!"朱利安感到高兴极了. 德.雷纳尔夫人拿着梯子,这对她显然是太重了.朱利安过去帮助她,他欣赏她那优美的身材,它是那样的娇弱无力,但是突然间,她独自一人举起了梯子,轻便得象拿起一张椅子似的.她迅速地把梯子搬到四楼的过道里,将它靠墙倒下,然后叫唤仆人,并且利用仆人穿衣服的时间,她上到鸽楼去了.五分钟以后,她再回到过道里来,却找不着那梯子了.梯子到哪儿去了呢?如果朱利安已经离开了这所住宅,她倒不觉得这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危险.但是,要是此刻她的丈夫发现了这架梯子,那就太可怕了!德.雷纳尔夫人到处都跑遍了,后来才发现梯子在屋顶下面,是仆人把它搬过去,而且把它藏起来的.这件奇怪的事,如果发生在往常,早就使她不胜惊骇了. "二十四小时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对我有什么关系呢?"她心里想,"那时朱利安早已离开这里了.在此以后,一切对我还不都是恐惧和悔恨吗?" 她仿佛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就是她应该离开人世,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一个她曾经认为是永诀的分离以后,他又回到她的身边,她又重新看到了他,而为了前来探望,他的行动又表现出那么多的爱情! 在向朱利安叙述梯子的事时,她说道: "我将怎样回答我的丈夫呢,如果仆人向他说起发现梯子的事?"她沉思了一会儿,"他们要找到卖梯子给你的那个乡下人,至少也得二十四小时,"说到这里,她投入朱利安的怀里,用痉挛的动作紧紧地搂着他,"啊!死了吧,我们就这样死了吧!"她高声叫了起来,同时疯狂地吻着朱利安."但是也不能让你活活地饿死吧."她说着,同时又笑了. "来吧,我先把你藏在德尔维尔夫人的房间里,这个房间,经常是锁着的."她去守望过道的那一端,于是朱利安急忙跑过去了."如果有人敲门,你千万不要打开,"她一面说,一面把门锁上了,"不管怎样,这不过是孩子们玩的一场游戏罢了." "你叫他们到花园里来,就在这窗子下面,"朱利安说道,"如果能看见他们,我是很愉快的,叫他们来说说话吧." "是呀,是呀,"德.雷纳尔夫人向他喊着走开了. 一会儿她回来了,抱着桔子.饼干和一瓶马加拉酒,她只是偷不着面包. "你的丈夫在干什么?"朱利安问道. "他在起草和乡下人做生意的计划书." 八点钟已经响了,屋子里有许多喧杂的声音.如果在这时还看不见德.雷纳尔夫人,大家会到处寻找她的,因此她不得不离开他.但是一会儿以后,她又回来了,她很不谨慎,给他送来了一杯咖啡,她深怕他饿坏了.早餐以后,她成功地把孩子们都带到了德尔维尔夫人寝室的窗子下.他觉得他们都长得很高,但是他们的样子变得平凡了,要不然,就是他自己的思想变了. 德.雷纳尔夫人向他们讲起了朱利安.大孩子回答时怀着对从前的老师的友爱和惋惜,但是那几个小的,则差不多把他忘记了. 德.雷纳尔先生这天早上没有出门,他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忙着和几个乡下人达成交易,要把今年收获的土豆卖给他们.一直到吃午饭以前,德.雷纳尔夫人简直没有一分钟的时间去照顾她的囚人.午餐的钟声响了,而且已经摆好,这时德.雷纳尔夫人才想起要去偷一盘热汤给他吃.当她小心谨慎地端着汤,轻轻地向着他躲藏着的房间的门口走去时,她面对面地遇见了这天早晨藏梯子的仆人.这时,他也是在过道里轻轻地向前走来,好象在谛听什么.也许是朱利安不谨慎,在房间里走动有了响声.这个仆人有点尴尬地走开了.德.雷纳尔夫人大胆地走进了朱利安的房间里,这一撞见,使得他不寒而栗. "你怕了!"她向他说道,"我呢,我可以面对世界上的一切危险,毫不畏惧.我只害怕一件事,那就是在你离开我以后,我将是孤苦伶仃的一人."她说完立刻跑着离开了. "啊!"朱利安激动地自言自语道,"只有悔恨才是这个崇高的心灵所畏惧的唯一的危险!" 最后黄昏来临,德.雷纳尔先生出门上俱乐部去了. 德.雷纳尔夫人声称头痛得厉害,她回到自己寝室里,赶忙把爱莉莎遣走,然后又很快地爬起来,去给朱利安开门. 事实上,朱利安真要饿坏了.德.雷纳尔夫人去到食品室,给他找面包.朱利安听到一声惊叫.德.雷纳尔夫人回来后向他叙述道,她摸黑走进食品室,当她走到放面包的柜子前,伸手去拿面包,她碰着了一只女人的胳臂.原来就是爱莉莎,她惊叫了一声,连朱利安都听见了. "她在那里干什么呀?" "她在那里偷甜食,也许她是在侦察我们,"德.雷纳尔夫人说道,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总算运气,我找到了一块馅饼和一个大面包." "那里是些什么东西呀?"朱利安指着她的围腰的口袋说道. 德.雷纳尔夫人简直忘记了,原来从吃晚饭那时起,她的围腰的口袋里就已经塞满面包了. 朱利安用最强烈的热情把她紧紫抱在怀里,在他眼里,她从来没有这时这样美丽."就是在巴黎,"他惭愧地自语道,"我也不会遇见更伟大前性格."她有着一个不大习惯于这类琐事的女人的种种笨相,同时又充满了一个人的真正的勇气,她只害怕另一种性质的危险,而且是一种更可怕的危险. 正当朱利安又香又甜地吃着夜餐,而他的爱友对他开着玩笑说今天这顿饭招待不周时(因为她实在害怕正正经经地说话),忽然有人使劲地推门.这是德.雷纳尔先生. "你为什么关着门?"他向她大喊道. 时间紧迫,朱利安刚好爬进长沙发下面去. "怎么!您穿得整整齐齐的,"德.雷纳尔先生一边走进门,一边说道,"您在吃夜餐,而且把房门锁着!" 在平时,这样的问题,用夫妻间冷淡的语调讲出来,是会使德.雷纳尔夫人惊惶不安的,但此刻她特别注意的是她的丈夫只要稍一低头就会看见朱利安了,因为德.雷纳尔先生一进门就坐在朱利安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面对着那张沙发. 头痛可以用来解释一切.随后,她的丈夫便向她详细叙述他在俱乐部的弹子房赢得赌注的经过,"真的!一个十九法郎的赌注,"他补充道,就在这时候,她看见在他们前面三步远的一张椅子上,摆着朱利安的帽子.她表现得更加冷静.她开始脱去衣服,一会儿工夫,她很快地转到她丈夫的背后去,把她的长袍扔在那张椅子上,把帽子盖住了. 德.雷纳尔先生终于走了.她请求朱利安继续叙述他在修道院里生活的情形:"昨天我简直没有听你说话,当你在说话时,我只是想着怎样鼓起勇气来把你赶走." 她实在太不谨慎.他们谈话的声音太高,大约在早晨两点钟时,他们的谈话被一阵凶猛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回还是德.雷纳尔先生. "赶快给我开门,家里有贼!"他说道,"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了他们的梯子." "一切完了,"德.雷纳尔夫人高声说道,同时投入朱利安的怀里."他会把我们两人都杀死的,他决不会相信有贼,我要死在你怀里,我死了比过去我活着还要幸福."她根本不回答她的怒气冲天的丈夫,只是拼命地拥抱着朱利安. "你要拯救斯塔尼斯拉斯的母亲!"他向她说道,同时命令式的看着她,"我从盥洗室的窗子跳到院子里,从花园里逃走,那些狗是认识我的.你把我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从窗子扔到花园里,要尽可能的快.你就让他破门进来吧.可是千万不要招认,我禁止你这样,宁可让他怀疑,也不能让他有证据." "跳下去你会摔死的呀!"这是她唯一的答话,也是她唯一的忧虑. 她同他一起走到盥洗室的窗口,随即抓紧时间把他的衣服藏起来,然后再去给她的气冲冲的丈夫开门.他看了看寝室,又看了看盥洗室,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了.朱利安的衣服给扔下去了,他拾了起来,很快地朝着杜河那边花园的低处跑去. 正当他猛跑的时候,他听见一颗子弹咝的一声,接着就是一声枪响. "这不是德.雷纳尔先生,"他心里想,"他还没有这两下子."守夜的狗静悄悄地跟在他身边跑,第二枪,显然击中了一只狗的腿,因为它发出了怪可怜的哀鸣.朱利安跳过一座平台的墙垣,在有掩护的情况下跑了五十步左右,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逃跑了.他听到呼喊的声音,并且清楚地看到那个仆人,他的死对头,正在开枪射击;一个佃农也从花园的另一端开起枪来,但是这时朱利安已经到达了杜河岸边,在那里,他才把衣服穿好. 一小时以后,朱利安已在韦里埃一里以外通向日内瓦的大道上走着."如果有人善于怀疑的话,"他暗想道,"那就应该在去巴黎的大道上寻找我了." 卷 下 她不漂亮, 她没有搽胭脂. 圣伯夫① ① 圣伯夫(Sainte-Beuve,1804—1869),法国著名文学评论家.主要著作《月曜日漫谈》及《新月曜日漫谈》等. 第一章 乡间乐趣 啊!乡村,何时我才能见到你!(引诗原文为拉丁语.) 维吉尔 "先生想必是等候往巴黎去的驿车吧?"他在那里停下来用早餐的一家饭店主人对他说道. "今天的驿车或明天的驿车,对我都没有多大关系."朱利安回答道. 就在他装做毫不在乎的时候,驿车来了.正好有两个空位子. "怎么?是你呀,我可怜的法尔科,"一个从日内瓦那边来的旅客,对和朱利安同时上车的那个人说道. "我原以为你已在里昂近郊安居下来,在靠近罗讷河的一个优美的山谷里了!"法尔科说道. "好得很,安居下来.可是我在逃避." "怎么!你在逃避?你,圣吉罗!你这样一张老实的面孔,难道你犯了什么罪吗?"法尔科一边笑,一边说道. "说起来,倒也离题不远.我在逃避外省人过的那种可恶的生活.我爱的是树林里的清新空气和田园的宁静情趣,这你是知道的,你常常责备我太爱幻想了.我从来不愿听人家谈政治,现在政治却把我赶出来了." "你属于哪个党派?" "我不属于任何党派,这就使我倒了霉.你瞧,这就是我全部的政治:我爱音乐,我爱绘画;一本好书,对我就是一件大事;我快四十四岁了,我还有多少年好活呢?十五年,二十年,至多三十年吧.我想三十年以后的大臣们,总会比较能干一点,但他们和当今的大臣们都同样会是一些有教养的人.英国的历史是一面镜子,从那里可以看到我们的将来.将来总会有一个要求扩大自己特权的国王;想当议员的野心,米拉波(米拉波(1749—1791),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大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化贵族利益的代表者,君主立宪派领袖之一,后接受王室贿赂,一七九一年病逝.)的荣誉和他赚得的几十万法郎,总会使外省的有钱人废寝忘食,他们把这叫做参加自由党和热爱人民.想当贵族院议员的欲望,总会使那些保王派四出奔走.国家好比是一条大船,大家都想得到掌舵人的职位,因为这个职位的报酬最多.那么,在这条船上,永远不会有一个可怜的小职位留给一个平凡的乘客吗?" "当然有的,而且会使你这样一个喜欢安静的人感到非常愉快.是不是最近这一次选举,把你从外省赶出来了呢?" "我的苦恼由来已久了.四年前,我四十岁,我有五十万法郎,今天我的年龄增长了四岁,而我的收入大约要减少五万法郎,那就是我变卖我的蒙弗勒里城堡将要蒙受的损失,这城堡在罗讷河畔,坐落位置好极了. "在巴黎,我对这出永远演不完的喜剧已经厌倦,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十九世纪文明.我渴望过一种淳朴简单的生活.于是,我在罗讷河附近的山区买下一块土地,在天底下,再也找不出同样美丽的地方了. "在六个月的时间里,村里的教士和邻近的乡绅都向我献殷勤,我邀请他们晚餐.我告诉他们,我之所以离开巴黎,就是为了这一辈子再也不谈政治,也不听人家谈政治.正如你亲眼看到的,我没有订阅任何报纸.邮差给我送来的信越少,我越感到满意. "可是助理神父却不是这样考虑的,不久我成了当地的一个大目标,各种各样冒昧的要求和麻烦都找上门来了.我原想每年给穷人施舍二三百法郎,他们却要我把这笔钱捐给宗教团体,比如圣约瑟会.圣母会等等,我拒绝了,于是我受到无数的凌辱.我真愚蠢,我竟因此而感到恼怒.我再也不能在早晨出去享受山上美丽的景色而不遇到一桩麻烦事来打断我的梦想,使我很不愉快地想起某些人以及他们的恶劣行径.举例说吧,在举行丰年祈祷会时,游行队伍唱的歌,我听了很感兴趣(那大概是一支希腊曲子),可是他们不到我的田里来祝福,因为助理神父说,这些地是属于一个不信神的人的.一个虔诚的老农妇的一头母牛死了,她说这是因为她住在我这个不信神的人.一个从巴黎来的哲学家的池塘附近的缘故,而且八天以后,我发现池塘里的鱼,肚皮朝天,全都被人用石灰毒死了.我被各种形式的干扰所包围.治安官员本来是一个正派人,但是因为担心失掉他的职位,他总是判我无理.平静的田园,对我来说,已经成为地狱了. "一旦看见助理神父.村里圣会的头目抛弃了我,自由党的头目,一个退休的上尉也不支持我,大家便一齐拥来欺侮我了,甚至一年来靠我养活的那个泥瓦匠也不例外,连造车匠在给我修理耕犁时,也要敲我的竹杠. "为了找个靠山,使我也能赢得几场官司,我就参加了自由党;但是,正如你所说的,这可恶的选举又来了,有人要求我去投票......" "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吗?" "给一个我认得太清楚的人.我拒绝了,多么不谨慎的行动啊!从这时起,我又被那些自由党人搞得焦头烂额,我的态度变得难以容忍了.我相信,假如有一天助理神父想到要控告我谋杀我的女仆,在两个党派里,会有二十个人出来作证,发誓说他们亲眼看见我犯了谋杀罪." "你愿意在乡下生活,又不去奉承你的邻居,甚至也不去听听他们那些无味的话,真是大错特错呀!" "不过,这个错误正在弥补.我的蒙弗勒里城堡标价出售了,我情愿损失五万法郎,如果必要的话.但是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可以离开这个充满烦恼和虚伪的地狱了.在法国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寂静和田园的和平,那就是在巴黎爱丽舍田园大街临街的五层楼上,我将要住到那里去.不过我也还在考虑,由于我给教区送圣餐面包,我会不会在鲁尔区(鲁尔和爱丽舍田园大街都在巴黎的第八区,即爱丽舍区.),又要开始我的政治生活了." "在波拿巴的时代,你是不会遇到这一切的."法尔科说这话时,两眼发亮,又是愤怒,又是惋惜. "太好了,但是为什么,你的波拿巴没有能够坚持原则呢?我今天所受的种种苦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听到这里,朱利安更加注意了.从他的第一句话,朱利安就知道这位波拿巴分子法尔科是德.雷纳尔先生童年时期的好朋友,后来在一八一六年被他抛弃,还有那个哲学家圣吉罗应该是某省政府官长的兄弟,这位省政府官长很会经营,他把公共房屋通过廉价竞租的方式租到手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的波拿巴造成的,"圣吉罗继续说道,"一个正直的人,从不伤害别人,已经四十岁了,又有五十万法郎的积蓄,但他却不能在外省安顿下来,过着平静的生活,因为那里的教士和贵族把他赶走了." "啊!不要讲他的坏话,"法尔科叫起来了,"法国从来没有象他在位的那十三年那样受到世界各民族的崇敬.那就是因为他所做的一切确实都是伟大的." "啊!你的皇帝,让他见鬼去吧,"那个四十四岁的人继续说道,"他只是在战场上以及在一八○二年整顿财政的时期是伟大的.从此以后,他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意思?他那一批侍从显贵.他那煊赫的仪仗以及在杜伊勒里宫中的召见礼,实际上是封建王朝所有愚蠢行为的再版.经过修订后这个版本也许还能行销一两个世纪.贵族和教士们都想开倒车,但他们缺少一位铁腕人物把这本再版的新书推销到群众中去." "真是一个老印刷厂厂主的论调啊!" "是谁把我从我的土地上赶走的?"印刷厂主很生气地说道,"就是那些教士们,拿破仑和罗马教皇签订协定,把他们召了回来,他对待他们,不象国家对待一般的医生.律师和天文家那样,他不是把他们仅看作是些公民,而需要为他们的谋生之道去操心.假如你的拿破仑没有封许多男爵和伯爵,今天还会有这么多傲慢无礼的贵族吗?不,这时代已经过去了.除了教士以外,使我最生气的和迫使我加入自由党的,就是这一批乡村小贵族." 他们的谈话是没完没了的,这个话题还可以占据法国半个世纪之久呢.因为圣吉罗反复地说生活在外省是不可能的,朱利安就怯生生地提到德.雷纳尔先生的例子. "对的,年轻人,您太好了!"法尔科高声说道,"把自己造成一个铁锤,就是为了不做铁砧,而且是一个可怕的铁锤.不过我看他对瓦勒诺已经毫无办法了,您认识这个坏蛋吗?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坏蛋.一旦您的德.雷纳尔先生看见自己被革职,而代替你的就是瓦勒诺,他将说什么呢?" "他将和他的罪恶面对面地待着,"圣吉罗说道,"年轻人,那么,您了解韦里埃?好吧!波拿巴,让他和他那些王朝破烂一齐遭到毁灭吧,正是他使得德.雷纳尔和谢朗的统治成为可能,而他们的统治又导致了一些瓦勒诺和一些马斯隆的统治." 这一番充满阴郁气氛的政治谈话,使朱利安感到惊异,把他的温情脉脉的梦想也打断了. 他远远望见巴黎的外景,心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应.对自己未来命运的幻想,使他必须和他刚刚在韦里埃生活过的.如在目前的二十四小时的记忆展开搏斗.他发誓永远不抛弃他爱友的孩子,如果教士们的傲慢无礼给我们带来一个共和国并对贵族进行迫害的话,他可以牺牲一切来保护这些孩子. 在他到韦里埃那天夜里,当他把梯子靠在德.雷纳尔夫人寝室的窗子旁边时,如果他发现住在这一寝室里的是个陌生人,或者就是德.雷纳尔先生,那么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但是,最初的两小时,当他的爱友很认真地要把他赶走而他坐在她的身边在黑夜中陈述他的理由时,那又是多么甜蜜的幸福啊!象朱利安这样的心灵,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些的.至于这次会见的其他情景,则已经和十四个月以前,他们初恋时的生活融成一片了. 朱利安从深沉的梦想中猛然惊醒,因为车子停下来了,刚刚进入卢梭路驿站的院子. "我要去马尔梅松(马尔梅松宫(Malmaison),拿破仑逊位后前往圣赫勒拿岛前曾在此居住.)."朱利安向一辆走近他的双轮轻马车说道. "在这个时候,先生,您去那儿干什么呀?" "管您什么事!走吧." 他全部的热情,只是用来想她.这便是为什么,据我看来,热情在巴黎显得多么可笑,在巴黎,一个邻居老以为别人真心实意地在想着他.我将不叙述朱利安到了马尔梅松时的兴奋心情.他哭了.怎么!尽管今年修筑的那些可恶的白墙把这公园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是的,先生,对朱利安来说,正如对后来的人一样,在阿尔科拉.圣赫勒拿岛和马尔梅松之间,是不存在什么区别的. 当天晚上,朱利安在走进一家剧院之前,犹豫了很久,他对这个使人堕落的地方有着许多奇怪的想法. 一种深刻的猜疑阻止他去欣赏活的巴黎,使他感动的仅仅是他的英雄遗留下来的许多纪念碑. "那么,我已经来到阴谋和伪善的中心了!这里就是弗里莱尔神父的保护人统治的地方." 第三天晚上,好奇心终于战胜了他想在拜访比拉尔神父之前什么都能见识见识的计划.这位神父用一种冷漠的声调,向他说明他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将要过的生活. "如果在几个月以后,您对他没有什么用处,您就再回到修道院去,不过这一次应该由正门进去了.您马上就要住到侯爵家里去,他是法国最大的贵族之一.您要穿黑衣,象一个居丧的人,而不是象一个传道的教士.我要求您,每星期到一个修道院里去三次,继续您的神学研究,我将介绍您到那里去.每天正午时,你待在侯爵的图书馆里,他要委派您写许多信件,有些是为了诉讼问题,有些是为了其他事务.在他所收到的每一封信的白边上,侯爵都要把应该答复的内容,用一两句话写下来.我曾经保证您在三个月以后就能写这些回信,而在您送给侯爵签字的十二封信当中,有八九封信,他是可以签字的.晚上八点钟,您把他的办公室收拾得整整齐齐,到十点钟,您就自由了. "将来可能,"比拉尔神父继续说道,"有某位年老的太太或某位态度温和的人,为了要您让他们看一看侯爵接到的信件,他们会使您明白您可能获得的巨大利益,或者干脆就把金钱送到您手里......" "啊!先生!"朱利安高声说道,脸都涨红了. "这未免太奇怪了,"神父带着苦笑说道,"您贫穷到这种地步,又在修道院待了一年,您还保留着这么一点点羞耻之心.大概您完全是个瞎子吧!" "这也许是一股血气在作怪吧?"神父低声说道,好象自言自语一样."使我奇怪的是,"他继续说道,同时看了看朱利安,"侯爵认识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暂时先给您一百路易的薪金.这是一个完全任性的人,他的缺点就在这里,他会象小孩似的同您逗着玩.如果他感到满意的话,他将来可以把您的薪金提高到八千法郎. "不过应该明白,"比拉尔神父用一种尖酸的声调继续说道,"他给您这么多的钱,并不是为了您这一双漂亮的眼睛,而是因为您对他有用.如果我处在您的地位的话,我将很少说话,尤其是绝对不说我所不知道的事. "啊!"神父继续说道,"我曾经替您打听了一下,我忘记告诉您侯爵家庭的情况.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十九岁的儿子,那个儿子高雅非凡,不过有点狂妄,他在正午十二点钟从来不知道他在午后两点钟要做些什么.他聪明,勇敢,参加过西班牙战争(西班牙战争,指一八二三年四月法军入侵西班牙,扼杀那里的革命,并把斐迪南七世重新扶上王位.).我不知道为什么侯爵希望您做这位年轻的伯爵诺贝尔的朋友.我曾经说过您是一位拉丁语专家,也许他打算请您教给他儿子几句现成的拉丁语,从西塞罗和维吉尔的作品中选出. "我要是处在您的地位,我决不让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向我开玩笑,我不会立刻对他那十分客气.但也带有一点讽刺味道的友好举动表示接受,我总要让他向我重复许多次才行. "我不瞒您说,这位年轻的德.拉莫尔伯爵,在开始时,一定会蔑视您的,因为您仅仅是个小小的平民而已.他的祖先是朝廷里的贵人,在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为了一桩政治阴谋,光荣地在格雷沃广场被斩首.您呢,您是韦里埃的一个木匠的儿子,何况您是他父亲雇来的一个仆人.您要好好地衡量这些差别,并且研究一下莫雷里(莫雷里(Louis Moreri,1643—1680),法国史学家,《历史大辞典》的作者,该书出版于一六七四年.)著作里关于这个家族的历史.所有在他们家里参加过晚宴的谄媚者,不时都要在那里讲一些他们所谓的精巧的典故. "您特别要注意,在诺贝尔伯爵先生嘲笑您的时候,您回答他的方式.他是轻骑兵上尉,法国未来贵族院的议员,您不要事后又跑来向我诉苦." "我觉得,"朱利安说,他的脸涨得绯红,"对一个蔑视我的人,我根本不该回答他." "您还不能理解这种蔑视,它只是在夸张的客套话中表现出来.如果您是一个傻子,您会相信这些客套话;如果您想出人头地,您就应该相信这些客套话." "有那么一天,这一切对我都不合适了,"朱利安说道,"如果我回到我的一百○三号小屋里去,我会被看成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很可能的,"神父回答说,"府邸里所有喜欢献媚的人都会对您进行诽谤,不过那时我会出面的.Adsum qui feci.(Adsum qui feci,拉丁语,意思是"我将这样做".)我就说这件事是由我决定的." 朱利安发现比拉尔先生使用的这种尖酸的.甚至是凶恶的声调,使他感到十分痛心,这种声调使他最后想要回答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 事实上,比拉尔神父对爱护朱利安这件事深感不安,而他这样直接地去干预另一个人的命运,心里是充满了宗教的恐怖情绪的. "您还要看见,"他继续说道,仍旧用刚才那种恶劣的腔调,好象要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似的,"您还要看见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女人,虔诚,高傲,十分有礼貌,可是极其平庸.她是肖纳老公爵的女儿,这个公爵是以他的贵族偏见著称的.这位贵妇,可以说是她那个等级的女人的性格的最突出的缩影.她毫不隐瞒她的祖先曾经参加过十字军东征,这是受她重视的唯一的光荣历史.从那以后很久她的家族才发了财,这您会感到奇怪吗?我们不再是在外省了,我的朋友. "在她的客厅里,您还会看到许多大人先生们用一种非常随便的腔调谈论我们的王子.至于德.拉莫尔夫人,每次当她提到一位王子,尤其是一位公主的名字时,为了表示敬意,她总是把声音放低了.我劝您当着她的面,不要说菲利普二世(菲利普二世(1165—1223),法国国王,在位时文治武功,均有建树.)或亨利八世(享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是怪物.他们都曾是国王,这就给予他们以受人尊敬的不可变更的权利,尤其是您和我这样没有高贵出身的人,对他们就更应该表示尊敬.不过,"比拉尔先生补充道,"我们都是教士,因为她也会把您当作教士,在这一名义下,她把我们都看作是她求得永生所不可缺少的仆人." "先生,"朱利安说道,"我觉得我不会在巴黎待得太久的." "好的,但是您要注意,一个干我们这种职业的人,只有依靠这些大人先生们才有前途.在您的性格里,至少对我来说,好象有一种什么难以捉摸的东西,如果您不能出人头地,您就要受到别人的迫害,对于您,是没有中间道路的.您不要存幻想.这些人会看出他们向您说话不会使您高兴的,在今天这个社会里,如果您不能取得别人的尊敬,您是注定要遭殃的. "如果不是德.拉莫尔侯爵一时任性想要提拔您的话,您想想您在贝桑松会变成什么样子?有一天,您会知道他为您所做的是多么奇异的事,如果您不是一个怪物的话,您将终身对他和他的家庭感激不尽.多少可怜的神父,他们比您博学得多,他们在巴黎生活了多少年,就只靠着做弥撒赚来的十五个苏和在索邦(索邦,即索邦神学院(la Sorbonne),巴黎大学的前身,罗贝尔.德.索邦建于十三世纪.)宣讲得来的十个苏!......您要记住去年冬天,我向您讲的杜布瓦(杜布瓦(Guillaume Dubois,1656—1728),法国枢机主教及政治家,医生之子,后为路易十五的摄政王沙特尔公爵的家庭教师,并因此而高升.杜布瓦才智平庸,贪财受贿而又极有野心,路易十四死后,他随摄政王而进入政界,推行旨在保证《乌得勒支和约》实施的外交政策,于一八二二年成为首相.在教会方面,他于一八二二年成为枢机主教,曾出面调解耶稣会和莫林那派的争论,后主持法国全国的教士会.)枢机主教这个坏家伙早年的情况.难道您的骄傲会使您相信您比他更有才干吗? "就拿我来说吧,我是一个生性沉静.才干平庸的人,我原来打算老死在修道院里,我竟幼稚到对它产生了感情.然而您看!当我提出辞呈的时候,人们早已考虑好要撤销我的职务了.您知道我那时所有的财产吗?我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本钱,不多也不少;我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两三个认识的熟人.德.拉莫尔先生,那时我还没见过他的面,他把我从困难的处境中救了出来.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有人把一个教区送给我,在那里,所有的居民都是富裕的,而且根本不会干什么坏的勾当.我的收入使我感到惭愧,因为它和我的工作相比,实在太不相称了.我之所以反复叮咛,跟您说这许多话,就是要您心中有数,做事要慎重一些. "还要补充一句:我不幸脾气暴躁,你我两人之间,将来很可能会发展到不说话. "如果侯爵夫人的高傲,或者她儿子的恶意戏谑,使您在这家人家实在无法待下去,我就向您建议到巴黎三十里以外的一个修道院去完成你的学业,宁可向北去而不要向南去,因为在北方有较多的文明和较少的不义,此外,"他放低了声音说道,"我还得向您承认,就是接近巴黎的报纸,常常使得那些小暴君们感到害怕." "如果我们对继续见面还感兴趣,而侯爵的家庭对您实在不合适的话,我就请您做我的助手,我可以把这个教区的收入分给您一半.我应该报答您的还不止这个,"他打断朱利安感谢的话继续说道,"因为您在贝桑松对我作出了一个奇异的贡献.如果我那时没有五百二十法郎,而是分文不名的话,您定会把我从苦难中救出来的." 比拉尔神父这时不再使用他那冷酷的声调了.朱利安大为惭愧,感到自己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他恨不得投入他朋友的怀抱里去,他情不自禁地向他这样说,尽量装出一副刚强的气概: "自从在摇篮里的时候起,我的父亲就憎恨我,这是我最大的不幸,但是先生,我不再抱怨我的命运,因为我从您身上重新找到了一个父亲." "说得对,说得对,"神父难为情地说道,正好这时他想起了做修道院院长时常说的一句话:"绝对不能说命运这个词,我的孩子,您应该永远说天意." 马车停住了,车夫走到一座高大的门前,举起铜锤来敲门:这就是德.拉莫尔府邸,为了不使过路人怀疑,这几个字是镌刻在大门上黑色的大理石上的. 这种矫饰,朱利安很不以为然.他们是那么害怕雅各宾派!他们在每一座篱笆后面都会看见有个罗伯斯庇尔和他带来的囚车,他们这种情况常常使人感到可笑之至,然而他们却又如此这般地来显示他们的府邸,好让坏人在暴动时很容易认出它来,把它抢光.朱利安把他这些想法告诉了比拉尔神父. "啊!我的孩子,不久您就要当我的副手了,您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思想呢!"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朱利安说道. 守门人严肃的态度,尤其是院子里的清洁整齐,使朱利安大为赞赏.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多么壮丽的建筑呀!"朱利安向他的朋友说道. 这是在伏尔泰死前的年代里建筑的圣日耳曼区的府邸之一,它的正面,看起来是如此平凡.时髦和美丽从来不象现在这样彼此相隔得这么远. 第二章 进入上流社会 可笑而又动人的回忆:十八岁的时候,一 个人孤独而无依靠,在那里第一次露面的沙 龙!一个女人的视瞩就足以使我感到胆怯.我 越想取悦于人,我越显得笨拙.我对一切事物 的理解都极端错误,有时我无缘无故地一心相 与,有时我又会把一个人当作仇敌,因为他严 肃地看了我一眼.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些由 于我胆怯而产生的可怕的不幸里,一个美好的 日子是多么美好啊! 康德(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古典唯心主义创始人.) 朱利安惊惶失措地站在院子中间. "您要理智一点,"比拉尔神父说道,"您有一些古怪的想法,您还不过是个孩子呀!贺拉斯所说的nil mirari(永不激动)到哪里去了?您要想着,这一群仆人,他们看见您来到这里,他们会百般地嘲笑您,会把您看作他们同等的人,只是不公平地被安置在他们之上罢了.表面上和颜悦色,对您多方关照,指点帮助,实际上他们是要使您大出洋相的." "我才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心上!"朱利安说时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又感到对一切都不能信赖了. 在走到侯爵的办公室以前,这两位先生在二层楼上穿过了许多客厅,这些客厅,呵!我的读者,你们也许会觉得它们的郁闷的程度和华丽的程度是相等的.假如有人把这些客厅原封不动地送给你们,你们一定不会去居住的,这是一个打呵欠和发表无聊的议论的地方.但它们却把朱利安迷住了."住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的人,"他暗自想道,"怎会感到不幸福呢!" 这两位先生终于到了这所华丽住房中最丑陋的一间:那里几乎没有阳光,里面有一个瘦削而矮小的人,戴着金黄色的假发,眼睛灼灼有神.神父把身子转向朱利安,给他介绍:这就是侯爵.朱利安觉得他的态度非常谦恭,简直认不出他是侯爵.这已经不是在布雷.勒奥修道院里的那位傲慢无比的大老爷子.在朱利安看来,他那假发的头发未免太多了一点.由于有这么点感觉,他心里也就不觉得紧张了.起初,他觉得亨利三世(亨利三世(1551—1589),法国国王,一五七四年至一五八九年在位,即本书以后各章中屡次提到的玛格丽特王后的哥哥.)的朋友的后代,举止动静不够大方,他太瘦,而且十分激动.但是不久以后,他注意到侯爵谦恭有礼,比起贝桑松的那位主教来,和他交谈的人是会感到愉快得多. 接见没有超过三分钟.出来时,神父向朱利安说道: "您那么注意看侯爵,好象您要作一幅画像似的.我对这里的人所说的礼貌,完全是外行,您不久会比我知道得更多,不过您那种大胆的注视,我总觉得有点失礼." 他们又坐上马车,车夫在林荫大道旁边停了下来,神父领着朱利安走进许多大厅.朱利安注意到在这些大厅里没有什么家具.他看到一座镀金的华丽摆钟,上面饰有一座在他看来题材十分猥亵的雕像,正好这时,一个十分文雅的先生带着笑容走近他的身边.朱利安向他微微鞠了个躬. 这位先生微笑了一下,把手放在朱利安的肩头上.朱利安吓得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他气得脸都涨红了.比拉尔神父,虽说平时很严肃,此刻也忍不住好笑了,原来这位先生是个裁缝. "我给您两天的自由,"出来时神父向他说道,"只有到那时,您才可以被介绍去见德.拉莫尔夫人.在您住进这个新巴比伦(巴比伦,古代东方最大的都会,都城为方形,极为宏伟壮丽,此处喻指巴黎.)最初的日子里,换另外一个人也许要把您当作一个年轻姑娘看守起来的.如果您不得不毁掉您自己的话,您就立刻毁掉您自己吧,我也就可以摆脱掉时刻为您操心的这个弱点.后天早晨,裁缝要给您送来两套衣服,您要给那个为您试衣服的徒工五个法郎.此外,您千万不要让这些巴黎人听出您的口音来.如果您开口说话,他们就会发现嘲笑您这个外省人的秘诀了.这就是他们的本领.后天正午,您到我这里来......去吧,去毁掉您自己吧......我还忘记告诉您,您应该按照这些地址去定购长统靴子.衬衣和帽子." 朱利安看了看写好的那些地址. "这是侯爵亲手写的,"神父说道,"这是一个具有远见.非常积极的人,他喜欢自己去干而不愿命令别人.他把您安置在他身旁,就是为了可以省掉他这类麻烦.只要这个机灵的人用半句话提醒您,您就把所有的事情统统办好,你能有这种足够的聪明吗?这就要看您将来的表现了,您要当心呀!" 朱利安按照指定的地址走进那些商店里,一言不发,他注意到他们都很恭敬地接待他,尤其是那个靴匠,在帐簿上记下顾客的名字时,写的是朱利安.德.索雷尔先生.(姓氏前加"德",在法国是表明贵族身分.) 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里,有一位十分热心的先生,从他的谈话中,更显得他是个自由党人,他自告奋勇把内伊(内伊(Michel Ney,1769—1815),法国元帅,法兰西共和国和拿破仑皇朝历次战争的参加者,滑铁卢战役后波旁王朝复辟,被处死刑.)元帅的墓指给朱利安看,由于复杂的政治原因,这位元帅被剥夺了为他树碑立传的光荣.当他们握手告别时,这个自由党人眼泪汪汪,差不多把朱利安紧紧地抱在他的怀里,可是朱利安的表却不翼而飞了.第三天正午,朱利安带了他这一套丰富的经验去见比拉尔神父,比拉尔神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您也许要成为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了."神父用一种严厉的态度向他说道.朱利安有着一个十分年轻的人的样子,穿一身黑衣服,象戴重孝似的.他的仪表确实很好,但是那位善良的神父太乡村气了,他竟看不出朱利安还保持着那种在外省同时是文雅又是尊贵的肩头耸动的姿态.侯爵看到朱利安文雅的态度,他的判断和神父完全不同,以致向他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如果我让朱利安先生去学跳舞,您反对吗?" 比拉尔神父惊呆了半晌,才回答道: "不,朱利安并不是教士." 侯爵两步并作一步走,从一座窄狭的暗梯爬上去,亲自把我们的英雄安置在一间美丽的阁楼里,阁楼的窗子正好朝向府邸那座广大的花园.他问他在内衣店里买了几件衬衣. "两件."朱利安回答道,一位这样大的官老爷竟来过问这些琐碎事,朱利安感到有点惶恐. "很好,"侯爵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而他那种命令式的干脆的口吻,确实引起了朱利安的深思,"很好!您再买它二十五件吧.这里是您第一季度的薪金." 从阁楼下来时,侯爵叫来一个年老的仆人,向他说道:"阿尔塞纳,您今后就服侍朱利安先生."几分钟以后,朱利安独自一人待在一间富丽的图书室里,这一时刻是甜蜜的.为使他的情绪不被别人发现,他躲在一个阴暗的小角落里,从那里,他不胜喜悦地观赏着闪闪发光的书脊:"我可以读所有这些书呀,"他自言自语道,"在这里我怎么会不快乐呢?德.雷纳尔先生如果看到侯爵刚才为我所做的百分之一,他会相信自己永远是不光彩的." 但是,还有这些稿件要抄写呢.等到这项工作做完后,他才去接近藏书.当他打开伏尔泰全集时,他几乎高兴得发狂.他跑去把图书室的门打开,免得被人出其不意地发现了,然后兴致勃勃地翻阅八十卷书中的每一卷.这些书装订得非常精美,是伦敦最好的装订工人的杰作.如此精致.为使朱利安的赞赏达到顶点其实也用不着. 一小时以后,侯爵进图书室里来了,他看了看朱利安抄录的东西,惊异地发现朱利安把Cela(这)写作Cella,多了一个l.那么神父向我说的关于他的学问的那些话,也许根本就是一篇谎言!侯爵感到十分扫兴,心平气和地向他说道: "您对拼写法还不是很有把握的吧?" "这是真的."朱利安回答说,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损害.侯爵的恩惠深深感动了他,使他想起德.雷纳尔先生粗暴的声音. "法朗什-孔泰的这个小教士干的这一套,"侯爵心里想,"完全是浪费时间,可是我多么迫切地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呀!" "Cela这个词只能写一个l,"侯爵向他说道,"往后您抄写完后,如果有些字的拼写没有把握的话,您可以去查查字典." 在六点时,侯爵叫人请他来,他看见朱利安穿着长统靴子,表现出十分明显的烦恼: "我要责备我自己的疏忽,我没有告诉您每天在五点半时,您应该穿得整整齐齐的." 朱利安莫名其妙地瞧着他. "我要说的是您应当穿上袜子.往后阿尔塞纳会提醒您的,今天我就向您道歉了." 说完这几句话,侯爵先生把朱利安带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去.在同样的场合,德.雷纳尔先生总是要加快步伐,抢先第一个走进客厅.他的老东家这点小小的虚荣心使得朱利安踩着了侯爵的脚,侯爵因为有痛风病,这样就使他感到十分疼痛."啊!"他暗自说道,"此外他还是个傻瓜!"他把朱利安介绍给一位身材高大.威严可畏的女人,这就是侯爵夫人.朱利安觉得她傲慢无礼,有一点像韦里埃专区区长莫吉隆的夫人那次参加圣查理节宴会时的神气.客厅里富丽堂皇的陈设使朱利安心慌意乱,德.拉莫尔先生说了些什么话,他都听不清楚了.侯爵夫人只是随便看了他一眼.在几个男人当中,朱利安认出了年轻的德.阿格德主教,他高兴得难以形容,几个月以前,在布雷.勒奥修道院举行的典礼上,这位年轻的主教曾和他说过几句话.朱利安怯生生地注视着他的温柔的目光,这无疑引起了年轻主教的惊骇,因此他也就不想去认清楚这个外省人了. 聚集在这个客厅里的男人,在朱利安看来,多少有点忧郁和拘谨.在巴黎人们习惯于低声说话,而且不把小事加以夸大. 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上唇留着小胡须,脸色苍白,身材瘦长,在快到六点半时才走进客厅,他有着一个非常小的脑袋. "您老是要人家等您."侯爵夫人说,这时他正在亲吻侯爵夫人的手. 朱利安知道这就是德.拉莫尔伯爵.一见之下,他就觉得伯爵这个人非常可爱. "这是可能的吗,"他暗自想道,"就是这个人,他的令人难堪的嘲弄会把我从这里驱逐出去吗?" 由于详细地观察,他注意到伯爵穿的是长统靴子,还带有马刺:"而我则应该穿普通的鞋,显然我是低人一等."大家开始用晚餐了.朱利安听见侯爵夫人说了一句严厉的话,而且把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差不多在同时,他瞧见一个年轻的人儿,金栗色的头发,身材非常匀称,走来恰好坐在他的对面.她一点也不使他感到喜欢,不过在仔细看了她以后,他心里想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但是这双眼睛透露出一种内心的可怕的冷酷.以后,朱利安又发现这双眼睛有一种厌倦的表情,它在观察,但时刻不忘它总该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德.雷纳尔夫人,"他暗自说道,"也是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大家都曾为此称赞过她,但那一双眼睛和这一双眼睛毫无相同之处."朱利安还没有足够的经验使他能够分辨出,马蒂尔德小姐(他听见别人这样称呼她)眼里不时闪耀着的是机智的火花,至于德.雷纳尔夫人的眼里,在激动时的表情,却是热情的火焰,或者是由于听到人们叙述一件邪恶行为而引起的愤怒.在晚餐快要结束时,朱利安才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表达德.拉莫尔小姐的眼睛的美的类型:"它们是光芒闪烁的,"他暗自想道,"再有,就是她太象她的母亲."朱利安越来越不喜欢这位小姐,结果他不再看她了.相反地,他倒觉得诺贝尔伯爵在各方面都是值得赞赏的.朱利安简直被他迷住了,以致没有想到要去嫉妒他.憎恨他,因为他比他富足,比他高贵. 朱利安发现侯爵有点厌倦了. 在上第二道菜时,他向他的儿子说道: "诺贝尔,我希望你好好地看待朱利安.索雷尔先生,他是我新近请来给我当参谋的,我想把他培养成一个人才,如果这(Cella)是可能的话." "这是我的秘书,"侯爵向坐在他旁边的人说道,"他写Cela这个字,写了两个l." 所有的人都看着朱利安,他正在向诺贝尔伯爵俯首致意,只是头低得太过分了一点.不过,一般说来,大家都对他的视瞩感到满意. 侯爵一定是谈到过朱利安所受的教育,因为有一位客人又把贺拉斯搬出来考他."我在贝桑松的主教面前获得成功,正是因为谈起了贺拉斯,"朱利安心里想,"看来,他们只知道这个作家."从这时起,朱利安已能控制自己了,而且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断言,在他心目中,德.拉莫尔小姐永远不会是个女人.自从在修道院那时起,他就把男人看作最坏的东西,而不让自己轻易被他们吓倒.如果饭厅里的陈设没有那么华丽,他就更能保持他的冷静的态度了.事实上,这时对他产生一点吸引作用的是那两面各有八尺高的镜子,从那里,他在谈着贺拉斯的时候,不时可以望见那个和他交谈的人.对一个外省人来说,他的话并不算冗长.他有着一对美丽的眼睛,在他回答得很好时,那战栗的和快乐的羞怯表情更增加了它们的光彩.大家都觉得他是个使人愉快的人.这样的考试,确实给一个严肃的晚餐增添了不少的风趣.侯爵做了个手势,要那个和朱利安交谈的人再考他一下."他也许了解我的情况,这是可能的吗?"他暗想道. 朱利安按照他自己的见解来回答,他已经不那么胆怯了,倒不是为了卖弄聪明,这对一个不善于运用巴黎的语言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但他确实有许多新颖的见解,尽管表达得还不够优雅,不够恰当,同时大家也看出了,他对拉丁语是精通的. 朱利安的对手是个碑铭研究院的院士,恰好他懂拉丁文,他发现朱利安是个很好的人文学者,他不再担心使朱利安感到不好意思,而是要认真地难他一下.在他们舌战最热烈的时候,朱利安终于忘掉饭厅里富丽的陈设,发表了一些关于拉丁诗人的意见,这些意见是对方在任何书籍里都未曾看到过的.对方原是个正派人,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这个年轻的秘书了.幸而这时人们开始讨论贺拉斯是穷还是富的问题,他是一个可爱的.纵欲的.无忧无虑的诗人,写诗只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象莫里哀(莫里哀(1622—1673),法国喜剧作家,剧本具有反封建反教会的观点,著名剧作有《伪君子》.《吝啬鬼》等.)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夏佩尔(Chapelle,1626—1686),法国诗人,与德.巴肖蒙合著《普罗旺斯与朗格多克游记》.)一样,抑或是个穷得可怜的御用诗人,象诽谤拜伦的骚塞(骚塞(1774—1843),英国湖畔派诗人之一,御用文人,思想保守,反对雅各宾派专政.)一样,追随宫廷,专写一些点缀帝王生日的颂歌.人们还谈到奥古斯都大帝(奥古斯都(前63—公元14),原名盖约.屋大维,恺撒被刺后,诸军人混战,公元前二十年屋大维战胜盟友和政敌,成为罗马的独裁统治者,他的元首政治实是帝制的开始,元老院进以"奥古斯都"(拉丁文意为"神圣的.至尊的")的称号,后世习惯称他为奥古斯都.在位期间,对内维护奴隶主利益,大兴土木,奖励文化,罗致文人,粉饰太平;对外发动战争,征服西班牙一带.)和乔治四世(乔治四世(1762—1830),英国国王,在位期间继其父反对法国革命.)统治下的社会状况,在这两个时代,贵族拥有绝对的权力,但在罗马,贵族亲眼看到自己的权力被麦凯纳斯(麦凯纳斯(Mécène,前69—前8),罗马骑士,以资助保卫文学艺术闻名于世,曾资助提拔维吉尔.贺拉斯等人.)剥夺去了,而麦凯纳斯不过是个普通骑士罢了.在英国,贵族乔治四世缩小到相当于威尼斯的总督的地位.这种讨论好象把侯爵从麻痹状态中拯救出来,从晚餐开始,厌倦就把侯爵投入这种麻痹状态里去了. 朱利安一点也不了解这些近代人的名字,如骚塞,拜伦,乔治四世等等,这些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但是没有一个人没有注意到,只要谈到罗马历史上的事迹时(这些知识是可以从贺拉斯.马尔提阿利斯(马尔提阿利斯(Martial,约40—约104),古罗马诗人,以铭辞著称.).塔西佗等人作品中概括出来的),朱利安就显示出无可争辩的优点.他极其自然地袭用了他在一次辩论会上从贝桑松的主教那里学来的一些论点,这些论点是大家最欣赏的. 当大家谈论诗人感到有点厌倦时,侯爵夫人才看了朱利安一眼;凡是她丈夫感到高兴的事她便表示赞赏,这是侯爵夫人给自己规定下的一条原则."在这个年轻教士笨拙的外表下面,也许隐藏着一个有学问的人."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院士对她说道,朱利安似乎也听到了.社会上流行的说法,一般都和这位女主人的思想相适应,她赞成把上面这句话应用在朱利安身上,并对邀请院士来参加晚餐感到满意."他使德.拉莫尔先生得到了消遣."她心里这样想道. 第三章 最初几步 这个充满灿烂阳光和成千上 万人群的巨大山谷,使我眼花缭 乱.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所有的人 都在我之上.我的神志昏迷了. 雷纳律师的诗(雷纳(Reina,1772—1826),意大利诗人,律师,曾在意大利北部波河流域从事创建共和国的活动.) 第二天一大早,当朱利安还在图书室里抄写信件时,马蒂尔德小姐从一扇用书背掩蔽得很好的通向过道的小门进来了.朱利安正在那里欣赏这种巧妙的设计,马蒂尔德小姐感到大吃一惊,在这个地方遇见朱利安,使她很不愉快.朱利安觉得这位带着卷发纸卷儿的小姐,态度是严厉的,高傲的,差不多是男性的.德.拉莫尔小姐有个秘密,就是趁她父亲不在时,常常来到他的图书室里偷着看书.朱利安的出现,使她今天早晨白白跑了一趟,特别使她不愉快的,她是来寻找伏尔泰的《巴比伦公主》的第二卷的,这部著作是卓越的王家教育和宗教教育的适当的补充读物,是圣心教派的杰作!这个十九岁(卷下第一章称诺贝尔十九岁,此处又称马蒂尔德十九岁,原文如此.)的可怜的姑娘,已经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刺激,才能使她对一部小说发生兴趣. 诺贝尔伯爵在快到三点钟时来到图书室里,他来阅读一种日报,为了晚上好谈论政治问题,他非常高兴遇见朱利安,但事实上他早已忘掉他的存在.他对朱利安态度好极了,他请他骑马逛一圈. "我父亲让我们自由活动,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 朱利安懂得所谓我们是什么意思,并且觉得这个词可爱. "天哪!伯爵先生,"朱利安说道,"如果要砍倒一棵八丈高的树,把它锯开,制成薄板,我敢说我一定能很好地对付下来;但是讲到骑马,我这一辈子还没有骑过六次呢." "好吧,这就算是第七次吧."诺贝尔回答说. 实际上,朱利安并没有忘记那次某某国王驾临韦里埃一事,而且相信自己骑马骑得非常之好.但是,当他们从布洛涅树林回来,走到巴克街的正中心.为了躲开一辆两轮轻马车时,他却跌了下来,跌得满身都是泥.幸亏他有两套衣服,可以更换.在晚餐时,侯爵很想同他说话,问他出去散步的情况,诺贝尔赶忙含混地回答了. "伯爵先生对我百般关照,"朱利安接着说道,"我要感谢他,而且我也体会到这种关照的全部意义.承他给了我一匹最驯良.最漂亮的马,然而他究竟不能把我拴在马上,由于疏忽,走到靠近桥边那条特长的街道的正中心时,我摔了下来." 马蒂尔德小姐忍不住笑了出来,后来她又冒冒失失地问了详细的经过.朱利安很简单地交代清楚了,他有着优雅的风度,然而他自己并不知道. "我已看出这个小教士的苗头,"侯爵向那位院士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个十足的外省人!这种事从来没有见过,以后也不会见到的,在夫人们面前,竟然叙述起他的倒霉事来了!" 朱利安使他的听众如此舒服地听着他的灾难,以致到晚餐结束时,话题一般已经变了,马蒂尔德小姐还向她哥哥问了许多关于这一不幸事件的详细情形.她不断地提出问题,朱利安有好几次和她的眼睛相遇,他敢于直接回答她的问话,虽说她并没有直接问他,最后三个人都笑起来了,好象在树林深处的一个村庄里三个年轻的乡下人一样. 第二天,朱利安听了两堂神学课,然后回去抄写了二十多封信件.他发现在图书室里,就在他的坐位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衣着很是考究,但样子很恶劣,脸上是嫉妒的表情. 侯爵进来了. "您在这里做什么,唐博先生?"侯爵用严厉的口吻问那新来的人. "我原来以为......"年轻的人说道,同时露出谄媚的微笑. "不,先生,您并不原来以为......这是一次试用,但很不幸就是了." 唐博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就出去了.他是侯爵夫人的朋友院士先生的侄儿,他打算做个文人.院士早已得到侯爵的同意,让他当秘书.唐博原来是在一间偏僻的房间里工作,因为知道朱利安得到侯爵的宠爱,他很想分到一点,于是早晨便把他的文具箱安放在图书室里了. 午后四点钟时,朱利安经过一番犹豫以后,仗着胆子去见诺贝尔伯爵.伯爵正要骑马出门,不免有点为难,因为他是非常有礼貌的. "我想,"他向朱利安说道,"您不久要去练马场学习的,几个星期以后,我将很愉快地同您一道骑马出门." "我希望能感谢您对我的关照的光荣,请您相信,先生,"朱利安用一种十分严肃的态度接着说,"我完全理解您给我的一切恩惠.如果您的马没有由于昨天我的笨拙而受伤,而且它又是闲着的话,我希望今天再骑它一次." "毫无疑问,我亲爱的索雷尔,这要由您自己负责了.您得这样想,为了谨慎起见,我已向您提出各种反对的理由.事实上,现在已是四点钟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 朱利安一骑上马,便向年轻的伯爵说: "有什么方法才不会从马上跌下来呢?" "办法很多,"伯爵哈哈大笑地回答,"比如说,身子朝后坐." 朱利安跃马前进.他们已经来到路易十六广场. "啊!冒失的年轻人,"诺贝尔说道,"这里的车子太多了,而且赶车人都是些鲁莽的家伙!一旦跌在地上,他们的双轮马车就会从您身上碾过去,他们是不会让他们的马嘴受伤而突然勒住缰绳的." 总有二十次,诺贝尔看见朱利安差不多要从马上跌下来了,但是这次骑马出游总算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回到家里,年轻的伯爵向他妹妹说: "我给你介绍一位勇敢的冒险家." 晚餐时,伯爵从餐桌这一端到餐桌那一端,向他的父亲说话,他对朱利安的勇敢采取了公正的态度,朱利安的骑马术值得称赞之处,也就在于他的勇敢.年轻的伯爵在早晨已经听到刷马的仆人在院子里拿朱利安坠马的事做话题,肆意加以嘲笑. 尽管受到许多照顾,朱利安不久还是觉得他在这个家庭里完全是孤独的.所有的习惯,在他看来,都是希奇古怪的,他动辄得咎,他的过失成为全府仆人的欢乐. 比拉尔神父已经到教区去了."如果朱利安是一株软弱的芦苇,就让他枯萎吧,"他心里想道,"如果他是个有勇气的人,那就让他单枪匹马打开一条出路吧." 第四章 拉莫尔府邸 他在这里做什么?他在这里高 兴吗.他在这里想讨人喜欢吗? 龙沙(龙沙(1524—1585),法国诗人,人文主义者,七星诗社创始人之一.龙沙作品大半为宫廷写作,另一部分为爱情诗,他以爱情诗见长.) 如果说在德.拉莫尔府邸高贵的客厅里,朱利安觉得一切都是奇异的,那么,反过来,那些自愿降低身分注意朱利安的人,觉得朱利安这个脸色苍白.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年轻人也是希奇古怪的.德.拉莫尔夫人向她的丈夫建议,每逢家里有显贵的客人来吃饭时,就把朱利安派出去办别的事. "我很想把我的试验进行到底,"侯爵回答道,"比拉尔神父认为伤害那些在我们周围的人的自尊心是错误的.人们只能依靠抵抗力而生存,等等.这个人除了他那张生疏的面孔外,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而且他是个不爱多事的人." "为了便于记忆,"朱利安心里想,"我应该记下所有到客厅里来的人的姓名,并且用几句话来说明他们的性格." 他首先记下这一家五六个常来的朋友,他们向朱利安百般献殷勤,认为他是受感情用事的侯爵保护的人.他们都是些穷措大,一般都没有什么骨气;但是,为了颂扬今天在贵族客厅里所能找到的这个阶级的人,我们应该说,他们并非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没有骨气.他们中间有的人宁愿受到侯爵的惩戒,而对德.拉莫尔夫人向他说出的一句不客气的话,他还是要表示反抗的. 在这家主人们的性格里,有着太多的傲慢和太多的烦闷,他们为了给自己解闷,特别习惯于凌辱别人,以致他们不能希望有真正的朋友.但是,除了下雨的日子和可怕的烦闷的时刻(这种情况究竟是不多见的),我们觉得他们还是彬彬有礼的. 如果这五六个对朱利安表现出慈父般爱护的谄媚者,一旦离开了德.拉莫尔府邸,侯爵夫人就要陷入长时间的孤独之中,而在她这个阶层的妇女的心里,孤独是可怕的,孤独便是失宠的标志. 侯爵对待他的妻子非常好,他经常注意让他的客厅有足够的客人,倒不是要有贵族院议员,他觉得他的新同僚们,如果作为朋友到家里来,他们不够高贵,如果作为属员到家里来,他们又不够有趣. 很久以后,朱利安才搞清楚这些秘密.当权派的政治是资产阶级家庭的谈话资料,但在侯爵这一阶级的家庭里,只有在危急时刻才被提及. 娱乐的需要,即使是在这毫无生气的世纪,它们就有这样大的威力,以致即使在有宴会的日子里,只要侯爵一离开客厅,大家都跟着溜走了.只要不嘲笑天主.国王.教士.有地位的人.朝廷保护的艺术家以及一切已被承认的事物,只要你不赞扬贝朗瑞(贝朗瑞(1780—1857),法国歌谣作家,他的诗歌具有强烈的反封建反复辟的特色,复辟王朝曾先后两次对他判刑和处以罚金.).伏尔泰.卢梭,反对派的报纸以及所有敢于说点实话的人,特别是,只要绝对不谈政治,人们在那里就可以自由谈论了. 即使有十万埃居的收入和蓝绶勋带,也不可能抵抗这样的客厅法规.一小点活泼的思想,会被看作粗鲁的表现.尽管态度和蔼,礼貌周到,力求取悦于人,但是从每个人的额头上还是可以看出厌倦的迹象.年轻人前来问候致意,都担心会说出什么话来引起别人的疑心,或者担心泄漏自己看过的什么禁书,因此在讲了几句关于罗西尼(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歌剧作曲家,生于培查罗,人称"培查罗的天鹅".一生写有大量歌剧,其中《塞维尔的理发师》以人物个性鲜明而闻名于世《威廉.退尔》则反映意大利人民要求摆脱外族压迫的愿望,此剧作于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前夜,和本书的时代背景有一脉相承之处.罗西尼于一八二四年侨居巴黎,任巴黎意大利剧院院长直至去世.本书中提到的喜歌剧《奥里伯爵》是他一八二八年的作品.)和当天天气好的话以后,大家便都噤若寒蝉了. 朱利安注意到维持客厅里谈话的活跃气氛的,是两个子爵和五个男爵,他们都是德.拉莫尔侯爵在大革命流亡时期认识的.这些先生们,每人每年享有六千到八千法郎的收入,有四个支持《每日新闻》,有三个支持《法兰西报》(《法兰西报》(la Gazette de France),一六三一年由黎塞留支持在巴黎出版的日报,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是拥护波旁王朝复辟的正统派机关报,一九一四年停刊.).其中的一个每天都得讲点宫廷故事,在他讲的故事里,可了不得这个词从来没有省略过.朱利安注意到他有五枚十字勋章,其余的人,一般只有三枚. 另一方面,在候见室里,人们可以看到十个穿制服的仆人,整个晚上,每一刻钟都要吃一次冰制食物或热茶,在半夜时,还有一种带香槟酒的夜餐.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有时朱利安一直待到谈话结束为止,不过,他实在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客厅里认真地去听这种平凡的谈话.有时候,他注意观察那些谈话的人,看看他们自己是否也在嘲笑他们所说的一切."我的德.梅斯特尔先生,我能把他作品背诵出来,他说的要比他们好一百倍,"他心里想,"然而他也是十分令人厌倦的." 注意到这种精神上的窒息的,不单是朱利安一人.有些人,为了安慰自己,吃大量的冰制食物;另外一些人,则在夜谈接近尾声时津津有味地说道:"我从德.拉莫尔府邸出来,从那里我知道了俄罗斯......"如此等等. 有一个阿谀奉承的人告诉朱利安说,在不到六个月以前,德.拉莫尔夫人为了酬谢可怜的布吉尼翁男爵二十年来的朝夕追随,特地提升他为省长,他自从王政复辟以来,一直是一个专区区长. 这件大事,使这些先生们的热情重新受到鼓励,他们从前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生气,现在是再也不生气了.对客人们的怠慢失礼,很少是直接表现出来的,但是朱利安已经在席上听到过侯爵和他的妻子之间两三次简短的对话,这些对话对坐在他们身旁的那些人来说是残酷的.这些尊贵的大人物,对凡属不是乘过国王马车的人的后裔,从来不掩饰他们真实的轻蔑态度.朱利安注意到只有提起十字军这个词,他们脸上立刻就现出一种含有无限敬意的深沉的严肃表情.至于普通的所谓敬意,那永远是带有一点殷勤献媚的成分的. 在这种华丽和烦恼的环境中,朱利安特别感兴趣的是德.拉莫尔先生,有一天,他很高兴地听到侯爵公开申明他对可怜的布吉尼翁的提升,丝毫没有参与其事.这分明是向侯爵夫人表示尊重,朱利安从比拉尔神父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一天早晨,神父和朱利安在侯爵的图书室里正在研究同弗里莱尔那桩永远打不完的官司. "先生,"朱利安突然问道,"每天同侯爵夫人一道吃晚饭,这是我应尽的义务还是她给我的恩惠呢?" "这是一种特殊荣誉呀!"神父说道,表现出有点气愤,"N院士先生,十五年以来殷勤备至,还没有能为他的侄儿唐博先生争取到这个荣誉呢!" "对我来说,先生,这却是我的职务中最困难的部分了.我在修道院里还没有这么烦恼过.我看见有时连德.拉莫尔小姐都在打呵欠,虽说她应该早已习惯于府邸里这些朋友们的亲切关怀了.我简直担心我要打瞌睡了.请您开恩,替我说说情,让我到无名的小饭店里去吃四十个苏的一顿晚饭吧." 比拉尔神父,一个真正的暴发户,他对能够同一位大贵族共进晚餐的这种荣誉是非常敏感的.当他竭力要使朱利安了解这种心情时,一个轻微的声音使他们两人都回过头来了.朱利安这才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在那儿谛听.他的脸涨红了.德.拉莫尔小姐是到这里来寻找一本书的,不料他们所说的话,都被她听见了.她对朱利安表示尊重."这个人,"她心里想,"不是生来下跪的,象那个老神父一样.天啊!他是多么丑陋啊!" 晚餐时,朱利安简直不敢看德.拉莫尔小姐,但是她却主动地和他交谈起来了.这一天,家里要接待许多客人,她请求朱利安留下来.巴黎的年轻姑娘,一般不大喜欢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是在他们衣冠不整的时候.朱利安并不需要有很多智慧,就看出了布吉尼翁先生的同僚们留在客厅里,恰好成为德.拉莫尔小姐经常嘲笑的对象.这天晚上,不管她是否是故意做作,她对待这些讨厌的先生们确实很不客气. 德.拉莫尔小姐是一个小团体的中心人物,这个小团体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聚集在侯爵夫人特大的靠背椅后面,其中有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凯吕斯伯爵,吕兹子爵和两三个年轻的军官,他们是诺贝尔的朋友,或者是他妹妹的朋友.这些先生们都坐在一张蓝色的长沙发上面.在长沙发的另一端,面对着光艳照人的马蒂尔德的坐位,朱利安静悄悄地坐在一张草垫的矮小椅子上.所有献殷勤的人都羡慕这个平凡的位子,诺贝尔很合礼地让他父亲的年轻的秘书坐在那里,不时向他讲讲话,至少一个晚上也要提到他一两次.这天晚上,德.拉莫尔小姐问他贝桑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到底有多高,朱利安简直回答不上来那座山,比起巴黎城内的蒙马特尔是高一些还是低一些.有时朱利安听了这个小团体里的言谈,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是他觉得他自己绝对想不出类似的话来说的.这好比一种外国语,他听得懂,也能欣赏,但就是说不出来. 马蒂尔德的朋友们在这一天,和来到这华丽客厅里的贵宾们一直处于敌对的状态.来府邸里的客人首先就被选中,因为对他们最熟悉.这可以判断朱利安是不是在很注意听,一切都引起他的兴趣,包括事物的底细和对它所采取的嘲笑的态度. "啊!这里就是德古利先生,"马蒂尔德说道,"他头上再没有假发了,他是不是想凭着他的天才进入省府呢?他显示他的秃头,据他说,那里面装满了高贵的思想." "这是一位熟悉整个世界的人,"克鲁瓦斯努瓦侯爵说道,"他也常常到我的叔父枢机主教那里去.他能连续几年,在他的每个朋友身边编一套谎言,而他有两三百个朋友.他知道如何培养友谊,这是他的才能.就象现在这个模样,他在冬天早晨七点钟,已等候在一个朋友的家门口,浑身是泥. "他不时同别人争吵,为了争吵,他写上七八封信,随后他又和解了,为了表达热烈的友情,他又写上七八封信.他把他的心情坦白诚恳地倾泻出来,心里不隐藏任何秘密,正是由于这种老实人的风度,他才尤其引人注目.每当他有事求人帮忙时,这种表演就出现了.我叔父的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谈起德古利先生从王政复辟以来的生活时,那真是有趣极了.我以后把他领到你们这里来." "我才不相信这些话呢,这是一些小人在职业上的忌妒."凯吕斯伯爵说道. "德古利先生的名字将永远载入史册,"侯爵继续说道,"他同普拉特神父(普拉特(abbé Pradt,1759—1837),拿破仑的司祭神父,后又为复辟王朝服务,继又成为自由派.他自夸曾在一八一四年帮助波旁王朝复辟,事实是他应塔列兰之召,在沙皇亚历山大主持的会议上,对法国所应采取的政体展开讨论,他协助塔列兰使沙皇不再犹豫,同意法国仍保持君主政体.).塔列兰先生(塔列兰(Talleyrand,1754—1838),法国政治家,外交家,从一七八九年革命前夕列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的七月王朝时期,历任重要官职.他以权变多诈闻名于世,在一八一五年维也纳会议上,利用同盟国之间的矛盾,改善了法国当时的处境,不失为一个老练的外交官.).波佐.迪.博尔戈先生(波佐.迪.博尔戈(Pozzo di Borgo,1764—1842),意大利外交官,曾任沙皇的私人顾问,反拿破仑的狂热分子.)一道参加了王朝复辟活动." "此人曾经经管过几百万钱财,"诺贝尔伯爵说,"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受我父亲的讥讽,那有时是令人难堪的.有一天,我父亲从桌子这一端向那一端对着他说,'我亲爱的德古利先生,您背叛过你的朋友有多少次?," "他真的背叛过他的朋友吗?"德.拉莫尔小姐说道,"然而谁又没有背叛过呢?, "怎么!"凯吕斯伯爵向诺贝尔说道,"你们家里今天把圣克莱尔先生也请来了,这个著名的自由党人,他来这里想干什么?我应该去接近他,跟他说话,并且使他说话,大家说他很有才智." "但是你的母亲将怎样接待他呢?"克鲁瓦斯努瓦先生说道,"他的思想是那样的荒诞,那样的热烈,那样的自由......" "你们瞧吧,"德.拉莫尔小姐说道,"这就是一位所谓独立的人,他向德古利先生鞠躬把腰弯到地上了,而且抓住他的手.我相信他快要把那人的手送到自己唇边去亲吻呢." "德古利一定是和掌权的人好到我们不能相信的程度."克鲁瓦斯努瓦先生说道. "圣克莱尔到这里来是为了想当法兰西学院的院士,"诺贝尔说道,"克鲁瓦斯努瓦,您看他是怎样向L男爵敬礼的." "假如他跪下来,也不会显得这样卑贱."吕兹先生说道. "我亲爱的索雷尔,"诺贝尔说道,"您是个聪明人,但您是从山里来的,请您注意,千万不要象这位大诗人那样敬礼,哪怕对方是天主." "啊!这里是巴东男爵先生,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德.拉莫尔小姐模仿着刚才通报他的名字的仆人的声音说道. "我相信您府上的仆人也在嘲笑他.多么难听的名字,拐杖(拐杖男爵,即指巴东男爵,法语巴东(Ba^ton)是拐杖的意思.)男爵!"凯吕斯先生说道. "名字有什么关系?有一天他这样对我们说,"马蒂尔德说道,"请你们设想一下布荣(布荣(Bouillon),在法语中是羹汤的意思.)公爵的名字第一次通报时的情形,据我看,这只不过是大家还没习惯罢了." 朱利安离开了大沙发的周围.他对一句平淡的讥诮话的细致动人之处还不大能领会,要一句笑话能引人发笑,他认为它必须建立在理性上面.在这伙年轻人的谈话中,他只感到一般的诽谤语气,而对此他是反感的.他那外省人或者是英国人的拘谨,甚至使他从他们的谈话里看到嫉妒,这一点,当然他是搞错了. "诺贝尔伯爵,"朱利安暗想道,"我曾看见他写一封二十行的信给他的上校,起过三次草稿,如果他这一辈子能写出一页象圣克莱尔先生那样的文章,他一定高兴得很." 由于自己的地位不太重要,朱利安没有被人注意地走了过去,他连续接近了好几群客人,他远远地跟着巴东男爵,想听他讲话.这个如此聪明的人,好象有点踌躇不安,朱利安看见他只是在说出了三四句讥讽的话以后才稍稍恢复平静.朱利安觉得这种聪明需要有一定的场所. 男爵不能说空话,为了显示自己的才智,他至少得讲四句话,而每句话写下来必须有五六行之长. "这个人在做论文,他不是在讲话."有人在朱利安背后说道. 他回过头来,当他听见有人叫夏尔韦伯爵的名字时,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这是当代最聪明的人.朱利安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和拿破仑口授的事迹片断中,常常见到他的名字.夏尔韦伯爵谈话是简短的,他的词句有如闪电,准确,生动,有时是深刻的.如果他谈论一件事,我们立刻看见他的议论步步深入.他引证许多事实,听他谈话真是一种乐趣.不过在政治上,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厚脸皮. "我是独立派,我,"他向一个佩带三枚勋章的先生说道,显然他是在嘲笑这位先生."为什么要我今天的意见和六个星期以前的意见完全一致呢?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意见将成为我的暴君了." 四个围绕着他的庄重的年轻人,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这些先生们不喜欢这一类的诙谐.伯爵知道自己的话太过火了.幸亏他瞥见正直的巴朗先生,这是个假装正直的伪善者.伯爵开始向他讲话,客人都围了拢来,大家知道这个可怜的巴朗先生要倒霉了.由于他的道德和品行,虽说他丑极了,在经过一段难以描述的处处采取主动的社交生活之后,巴朗先生娶了一个很有钱的女人,这个女人死了,后来他又娶了另一个很有钱的女人,可是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在社交场中露过面.他现在非常谦卑地享受着六万里弗的年金,身边也有不少奉承他的人.夏尔韦伯爵毫不留情地向他说到这一切.一会儿,在他们周围已经围上三十多个人了.大家都面带笑容,甚至那几个庄重的年轻人,所谓本世纪的希望,也都笑了. "他为什么要来德.拉莫尔府邸呢?明摆着他在这里要受人揶揄的么?"朱利安暗想道.于是他走到比拉尔神父身边去问他. 巴朗先生已经溜走了. "好的!"诺贝尔说,"瞧,我父亲身边的一个奸细已经走了,现在只剩下那个小跛子纳皮埃了." "难道这就是谜底吗?"朱利安心里想,"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侯爵又接待巴朗先生呢?" 严厉的比拉尔神父板着面孔待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听仆人通报来客的名字. "这简直是个土匪窝,"他象巴西勒(巴西勒,博马舍作品《塞维尔的理发师》及《费加罗的婚礼》中人物,伪善,贪婪,以诽谤他人出名.)那样说道,"我看来这里的都是些道德败坏的人." 这是因为严厉的神父还不认识上流社会的特点.但是,他从詹森派的朋友们那里,对这些人已经有了一个正确的概念,这些人只是靠着他们为各个政党效劳的极其巧妙的手腕或他们那已经成为社会丑闻的财产,才来到这客厅里的.在这天晚上,有好几分钟,他毫无保留地回答了朱利安提出的迫切的问题,后来他又突然停住,感到自己老是说别人的坏话,并且把这看作是自己的犯罪行为.脾气急躁,又是詹森教徒,深信基督的仁慈所肩负的责任,因此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就是一种战斗. "比拉尔神父这张脸多么难看呀!"德.拉莫尔小姐说,当朱利安正走近大沙发的时候. 朱利安听了很生气,不过她确实有道理.比拉尔先生毫无疑问是这个客厅里最正直的人,但是他的长满了红色疹子的脸,被内心的痛苦激动着,此刻确实使他显得非常丑陋."那么你们就相信面貌吧,"朱利安心里想,"比拉尔神父由于一小点过失而引起良心的责备,所以这时他的面貌才显得可怕,至于那个众所周知的奸细纳皮埃的脸上,我们看起来却有着一种纯洁而宁静的快乐表情."不过比拉尔神父出于他的职务的需要,已经作出很大的让步,他雇用了一个仆人,衣服也穿得非常整齐. 朱利安注意到客厅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所有的眼睛都一齐转向门口,紧接着是一片寂静.仆人通报鼎鼎大名的托利男爵的名字,最近刚结束的选举引起了大家对他的注意.朱利安走上前去,把他看得十分清楚.男爵主持一个区的选举委员会,他有一个高明的想法,要把某个党派用小方纸片制成的选票完全偷出来,同时还补进去同样多的小方纸片,上面写着他愿意选的人的姓名.这种有决定意义的动作被几个选民看见了,他们立刻向托利男爵表示祝贺.这一重大事件使他至今脸色还是苍白的.一些捣乱分子还嚷出了服苦役这个字眼.德.拉莫尔侯爵接待他时态度也很冷淡.可怜的男爵很快就溜走了. "他这样快地离开我们,就是为了要到孔特(孔特(Comte),当时著名的魔术师.......原注)先生家里去."夏尔韦伯爵说道,大家都笑起来了. 这天晚上,一些沉默的贵族老爷们,还有一批阴谋家,大多数是坏蛋,但全都是聪明人,他们接二连三地来到德.拉莫尔先生的客厅里(有人说到侯爵要组阁的事),就是在这些人中间,那个小唐博第一次显露头角了.他的看法还不够精辟,但他讲话很有力量,足以弥补这个缺点. "为什么不把这人监禁他十年呢?"他说这话时,正是朱利安走近他那一群人身边的时候,"大家应该把这些蛇蝎扔到地牢里去,让它们死在阴暗的角落里,否则它们的毒液散发出来,那就更危险了.罚他一千埃居又有什么用?他穷,是的,那更好嘛,但是他的党派可以替他付钱.应该是五百法郎的罚金和十年地牢的监禁." "天哪!他说的这个怪物是谁呢?"朱利安暗想道.他很欣赏他的同僚那种慷慨的声调和激动的手势.院士心爱的侄儿那张瘦小枯干的脸,这时显得非常丑陋.朱利安一会儿就知道他说的是当代一位最伟大的诗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指贝朗瑞.). "啊!怪物!"朱利安声音不太高地叫道,他的眼被热泪浸湿了."啊,小坏蛋!"他暗想道,"我看你这番话将来会叫你自食其果的." "然而事实上,"朱利安心想道,"这就是侯爵领导的政党的敢死队!被他诬蔑的那个著名的人,如果他出卖自己的话,有多少勋章.多少闲差他得不到手呢?我不是说出卖给内尔瓦尔(内尔瓦尔先生(Nerval),这里或是隐射维莱尔(villèle,1773—1854),伯爵,法国复辟时期的政治家,正统主义者,曾任首相(路易十八及查理十世时期,1822—1828);或是隐射波林尼雅克(Polignac,1780—1847),公爵,法国复辟时期的政治家,正统主义者和教权主义者,曾任外交大臣和首相(查理十世时期,1829—1830).)先生的庸碌的内阁,而是出卖给我们亲眼看见爬上来的那些还算得是正派的大臣们当中的一个." 比拉尔神父老远向朱利安招手,德.拉莫尔先生刚刚向他说了一句话.但是朱利安这时正低着头听一个主教在长吁短叹,当他终于能脱身走到他的朋友身边时,他发现他被那个讨厌的小唐博纠缠住了.这个小怪物怨他是朱利安得宠的根源,于是就来向他献殷勤了. "什么时候死神才让我们摆脱这老朽的臭皮囊呢?"那个小文人这时正在用这类词句,象《圣经》一样有力,谈论那可敬的霍兰勋爵(霍兰勋爵(lord Holland,1772—1840),英国新闻记者,一八一四年拿仑破战败被俘,受到英国政府的虐待,霍兰勋爵曾对此表示抗议.),他的特长是精通许多活人的传记,他刚才迅速地评论了英国新国王统治下希望获得权力的每一个人物. 比拉尔神父去到隔壁的客厅里,朱利安也跟着走过去了: "我得告诉您,侯爵不喜欢拙劣的文人,这是唯一引起他反感的.要懂得拉丁文.希腊文,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懂得埃及历史和波斯历史,等等,他将这样把您当作一位学者来尊敬您,保护您.您不要用法文写文章,哪怕只是一页,尤其是不要议论那些超出您的社会地位之上的严重的问题,否则他会叫您是拙劣的文人,那您就得倒霉了.您住在一个大贵族的府邸里,怎么还不知道加斯特里公爵(加斯特里公爵,就其姓氏而言这里似指阿尔芒-夏尔-奥古斯坦.加斯特里(1756—1842),其父为侯爵,法国元帅,一七八九年革命后加斯特里随其父流亡德国,并与法军作战,王朝复辟后他返法任贵族院议员,在法国史书上他并无公爵封号的记载.斯丹达尔在本书中常采用隐射或泛指的手法,据法国学者考证,书中所提各事并非事事都有根据.)关于达兰贝尔(达兰贝尔(D,Alembert,1717—1783),法国数学家,哲学家,法国《百科全书》主编之一.)和卢梭的一句名言:这种人没有一千埃居的年金,可是他什么事情都要议论!" "一切都会被人知道,"朱利安心里想道,"在这里如同在修道院里一样!"他写过将近十页相当夸张的文章,这是一种对那位老外科军医的历史的颂词,照他的说法,这位老外科军医把他教养成人."这个小本本,"朱利安心里想,"一向是锁起来的!"他立刻跑上楼去,把他的手稿烧掉了,然后再来到客厅里.这时那些漂亮的坏蛋都已经走了,客厅里只剩下戴勋章的人. 围着仆人们刚刚抬进来的准备好了的餐桌,坐着七八位夫人,她们都非常高贵,非常虔诚,也非常做作,年龄都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漂亮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走进来就请求原谅,说她来得太晚.这时已过半夜,她走去坐在侯爵夫人的身边.朱利安心里万分感动,因为她的眼睛和顾盼的神情简直同德.雷纳尔夫人一样. 德.拉莫尔小姐的那个小团体还是原来那么多人,她正忙着和她的朋友们嘲笑那个不幸的德.塔莱伯爵.这是个著名的犹太人(著名的犹太人,指十九世纪法兰克福著名银行家老路特希尔德,后被奥国皇帝封为男爵,其子侄在奥.英.法.意诸国建立分行.其中与法国有关者则是詹姆士.德.路特希尔德(1792—1868),他曾在巴黎建行,并以财力支援复辟王朝及七月王朝.就此处情况而言似指詹姆士,但法文版明确提出系隐射老路特希尔德("著名的犹太人"),因此处仅是隐喻泛指,小说中的细节和史实不符(老路特希尔德生有五子,詹姆士生有三子).)的独生子,他有名气是由于他的财富,而这财富是靠借钱给国王去和人民打仗得来的.这个犹太人不久以前死了,他给他儿子留下了每月十万埃居的进款和一个贵族姓氏,提起这个贵族姓氏,那就太出名了!一个人处在这种特殊的境遇中,就需要有淡泊的胸怀,或者坚强的意志.不幸的是这位伯爵是一个老好人,他怀有各种雄心,而这都是接二连三听了那些奉承他的人的话给鼓动起来的. 德.凯吕斯先生说曾有人鼓励他下决心去向德.拉莫尔小姐求婚.(这时可能当公爵,而且有十万法郎年金的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正在追逐这位小姐.) "啊!你们不要攻击他抱有决心嘛."诺贝尔带着怜悯的表情说道. "这个可怜的德.塔莱伯爵最缺乏的,也许就是意志.就他这一点来说,他有资格当国王.他不断向大家征求意见,可是他没有勇气将任何建议执行到底." "单是他那副容貌,"德.拉莫尔小姐说道,"就足够使他感到无穷的快乐了.这是不安和失意的一种奇异的混合,但是在那里我们不时很清楚地看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自负以及法国最有钱的人所应有的那种果断态度,特别是当他长得还不太坏.年龄还不到三十六岁的时候.""他是又怯懦又傲慢."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说道.凯吕斯伯爵,诺贝尔和两三个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在任意地嘲笑他,而他并没有觉察到,最后,一点钟响了,他们才请他回去: "这样的天气,在门口等着您的,是您那阿拉伯的名马吗?" 诺贝尔向他说道. "不是的,这是一对新买来的马,价钱便宜得多,"德.塔莱先生回答道,"左边的一匹,我花了五千法郎,右边的一匹,只值一百个路易.不过我请你相信,只有在夜里才把这一匹驾上.因为它跑起来,步子和另外一匹完全一样." 诺贝尔的意见使伯爵想到象他这种身分的人,对马感到爱好是合乎礼仪的,但不应该让自己的马淋在雨里.他于是走了.一会儿以后,这些先生们也都走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嘲笑他. 朱利安在楼梯上听到他们的笑声,不禁暗想道:"我终于看见我处境的另一个极端!我一年没有二十路易的进款,我却和一个每小时有二十路易进款的人并肩站在一起,而且还有人在嘲笑他......这样的见闻,可以医治人们的嫉妒." 第五章 敏感和一位虔诚的贵妇 人们在那里这样习惯于平庸的 语言,以致一个稍微活跃的思想便 被视为粗野的表现.谁要是出语新 奇,就该谁倒霉! 福布拉斯(福布拉斯(Faublas),法国路韦.德.库弗雷(Louvet de Couvray,1760—1797)的小说《福布拉斯奇遇记》中的主人公.) 在几个月的试用之后,当府邸里的管家把第三季的薪俸送给他的时候,朱利安已经很受重用了.德.拉莫尔先生曾经委托他管理他在布列塔尼和诺曼底两个地区的地产.朱利安常常到那里去旅行.他又负责有关和弗里莱尔神父之间有名的诉讼的通信工作,而且是主要负责人,比拉尔先生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朱利安根据侯爵送给他过目的各种文件边上写下的简短潦草的批语写成信件,这些信件差不多完全可以签字了. 在神学院里,他的教师们都抱怨他太不用功,但是他们还是把他看成他们最出色的学生.对这些不同性质的工作,朱利安都是用一个野心受到压抑的人的全部热忱来处理的,因为工作过度,使他很快失去了从外省带来的那种红润的颜色.他的苍白的脸色,在他的年轻的同学们的眼里,正代表一种品德;他感到他们没有贝桑松的同学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容易在一个埃居前面下跪;他们都相信朱利安得了肺病.侯爵曾给了他一匹马. 朱利安担心在骑马时被他们看见,曾经告诉过他们,这种运动是医生命令他做的.比拉尔神父带他到好几个詹森派的团体里去过.朱利安感到奇怪,原来在他脑子里,宗教的观念是和伪善的观念.发财的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此刻他却赞赏这些忠诚严厉的人,他们竟能不想到收支.有好几个詹森派的人把朱利安当作朋友,经常给他一些忠告.一个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展开了,在那些詹森派教徒中,他认识了一个身材约有六尺高的阿尔塔米拉伯爵,他是一个在本国被判处死刑的自由党人,但他却笃信宗教.笃信宗教和热爱自由结合在一起,这个奇异的对照使朱利安感动. 朱利安和年轻的伯爵的关系有些疏远了.诺贝尔觉得朱利安对他的几个朋友的戏谑,答话过于激烈.朱利安在一两次失礼后,决定永远再不向马蒂尔德小姐说话了.在德.拉莫尔府邸里,大家对他始终都是极有礼貌的,但是他总觉得自己不被人看重.他那外省人的通达,使他引用了这样一句谚语来解释这种现象:凡是新的都是好的. 也许他现在比初来时略微明智了一些,或者是巴黎都会的礼仪所产生的初期的魔力已经消失了. 只要一停止工作,他就陷入致命的厌倦里去,这是令人赞赏的礼貌导致的感情枯萎,这一礼貌是因地位不同而等级不同但又极有分寸,巴黎上流社会的特色便在这里.一个稍微敏感的人,很快就能看出这种矫揉造作. 当然,我们可以责备外省人举止平庸,或者礼貌不周,但是在回答别人时,他总是带有一点点热情.在德.拉莫尔府邸里,朱利安的自尊心从来没有受到过伤害,但是通常,在干完了一天工作.走过穿堂拿起他的蜡烛时,他就觉得自己想哭一场.在外省,一个咖啡店的侍役,当你走进他的咖啡店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时,他会对您表示关切,但是如果这件意外的事损害了您的自尊心,他一面向您表示同情,一面会把您听了难受的那句话重复地说上十来遍.在巴黎,遇到这种情况,人们就注意躲起来去笑,但是您永远是一个外来人. 我们不打算叙述一大堆小事故,这些小事故会使朱利安显得非常可笑,如果朱利安真够得上是个可笑的人的话.一种疯狂的敏感使他出了许多洋相.他全部的乐趣就在于采取预防:他每天练习放枪,他是许多最著名的武术教师的好学生.他一有闲空,并不象以前那样把它用来读书,而是跑到马厩去要一些最难驾驭的马来骑.他和骑术教师一同骑马出去,差不多每次都要跌下来. 由于他坚持工作,他沉默,聪明,侯爵觉得他很有用,就逐渐把所有那些没有办完的.难以解决的事都交给他去办了.在处理国家大事能有点闲空的时候,侯爵就敏捷机警地处理自己的私事.因为消息灵通,他在交易所的买卖上总是走运的.他买了许多房产和树林,但他还是很容易动肝火.他可以放弃几百个路易,可是为了几百个法郎却要和别人打官司.有些有钱的人,胸怀开阔,他们在经济事务中所追求的是娱乐而不是效果.侯爵需要一个参谋,把他的金钱事务料理得清清楚楚,叫他一听就明白. 德.拉莫尔夫人,虽然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但她有时还是嘲笑朱利安.由敏感而产生的不可预料的举动,是贵妇人所最害怕的,因为它是和礼貌相反的.有两三次,侯爵站在朱利安这方面讲话:如果说他在您的客厅里是可笑的,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却是个角色呢.在朱利安本人这方面呢,他相信他已经抓住侯爵夫人的秘密了.只要仆人通报德.拉如马特男爵的名字,她是对什么都会感兴趣的.男爵是一个冷冰冰的人,脸上毫无表情,长得又瘦又高又丑,可是穿着非常考究,他的一生是在宫廷里度过的.一般说来,他对任何事都不发表意见,这就是他的思想活动方式.德.拉莫尔夫人如果能把他招来当女婿,那将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了. 第六章 说话的方式 他们崇高的使命,是冷静地判断人民 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件.他们的智慧,在于 能防止因一些很小的原因或被一些有声望 的人向远方传播时加以渲染的事件而大发 雷霆. 格拉蒂于斯(格拉蒂于斯(Gratius),十六世纪德国神学家.) 朱利安是一个新来的人,由于生性高傲,从来不过问别人的事,他也就没有闯太大的乱子.有一天,一阵急雨把他赶进了圣奥诺雷街上的一家咖啡店里,有一个穿海狸皮小礼服.身材高大的人,对他阴郁的目光感到惊讶,于是看了他一下,完全象以前在贝桑松时阿芒达小姐的情人看他一样. 朱利安常常责备自己轻易放过了第一次侮辱,因此他不能忍受这一次的注视.他上去请求解释.那个穿小礼服的人立刻用最肮脏的话来骂他,全咖啡店里的人都走来围住他们,过路的人也在门前停下了脚步.由于外省人的谨慎,朱利安总是身上带着手枪,他的手在衣服口袋里痉挛地捏着那手枪.然而他究竟是明智的,他只是向那个人一连重复了好几遍:先生,您的住址?我蔑视您. 他对这几句话所表示的坚持的态度终于引起了群众的惊异. 可了不得!那个只顾骂人的人该把他的住址给他了. 穿小礼服的人,连续听到这个果断的要求,便把五六张名片向朱利安的鼻尖扔过去,幸亏没有一张打中他的脸.依照朱利安自己的规定,只有在他的身体受到侵犯的情况下,他才开枪.那个人走了,他不时还回转头来用拳头威胁他,并且咒骂他. 朱利安气得满身冒汗."这个最下流的家伙真要把我气死了!"他自言自语道,"怎样才能消除这种如此令人屈辱的感觉呢?" 他真想立刻上去和他决斗.但是有个困难挡住了他.在这么大的巴黎,到哪里去找一个证人呢?他没有一个朋友.他有许多认识的人,但是他们照例在六个星期的交往之后,就和他疏远了."我是个不合群的人,我现在已经受到严厉的惩罚."他心想道.最后,他想起了去找九十六团的一个叫利埃旺的前少尉,他时常和这个可怜的人一起练习击剑.朱利安向他交了底. "我很愿意做您的证人,"利埃旺说,"但是有一个条件:假如您没有击伤您的敌人,那么,当场您就和我决斗." "同意,"朱利安一面说,一面热情地同他握手,于是他们按照名片上写的地址,到圣日耳曼区最远的地方去找德.博瓦西先生(在本书上卷第二十三章中,歌唱家热罗尼莫的好友名博瓦西,这是法国北部一地区名,此词有两种拼法Beauvaisis或Beauvoisis,一字母之差,都正确,所以译名应一致.博瓦西地区的首府即今博韦市.). 这时是早晨七点钟.一直到有人进去通报他的姓名时,朱利安才想起这很可能是德.雷纳尔夫人的一个年轻的亲戚,他以前是驻罗马或那不勒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曾写过一封信介绍歌唱家热罗尼莫. 朱利安把前一天那个人掷下的一张名片,连同他自己的交给了一个魁梧的仆人. 他和他的证人足足等了三刻钟,才被领到一间陈设十分精美的房间里.他们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穿着玫瑰.橙黄.白色的小礼服,活象个洋娃娃,他的容貌呈现出希腊美的完整和一无意义.他的头特别小,一种最美丽的金色头发象金字塔似的隆然高起,烫得非常精细,没有一根头发翘起来."这个该死的自负的人,"九十六团的少尉暗想道,"原来是为了把他的头发卷成这个样才让我们等这么长时间呀!"五颜六色的便衣,早晨穿的裤子,就连绣花的拖鞋,一切都是合式的,毫无疏忽之处.他的面貌,高贵而空虚,给人以恰当而又罕见的感觉,理想中的可爱的人,非常庄重,对不可预料的举动和戏谑抱有反感. 九十六团的少尉向朱利安指出,在如此粗暴地把名片向他脸上扔过来之后,又让他等了这么久,这可以说是再一次的侮辱,所以当时朱利安一下子就闯进了德.博瓦西先生的房间.他很想表现出傲慢不逊的样子,但同时他也很想有一个有教养的风度. 德.博瓦西先生那种温和的态度,他那又拘谨.又自负.又得意的样子,以及那令人赞赏的优雅的室内陈设,使朱利安深受感动,以致一转眼他把要表现出傲慢不逊的样子的念头完全忘记了.这并非昨天那个人.他非常奇怪,在他面前的不是他在咖啡店里遇到的那个野蛮家伙,而是一个如此优雅的人,他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把人家掷给他的名片递了一张给他. "这是我的名字,"时髦的人说道,朱利安从早晨七点就穿上的黑色衣服没有引起他太大的重视,"但是我不明白,我不曾有过这种荣幸......" 他说这话时的方式,使朱利安的脾气又有点发作了. "我是来同您决斗的,先生."于是他一口气把事情全部的经过解释清楚了. 夏尔.德.博瓦西先生,经过一阵深思以后,对朱利安穿的黑色服装的剪裁感到相当满意."这一看就知道是斯托布公司裁缝的手艺,"他一面暗想道,一面听他讲话,"这件背心很别致,长统靴子也很好,不过,一大早就穿上这身黑衣却未免有点......这也许是为了更好躲避子弹."德.博瓦西骑士心里想. 在给自己作了这番解释以后,他又回到完美的礼貌上来了,他差不多完全平等地看待朱利安.交谈的时间相当长,问题是微妙的,但是朱利安终究不能否认这个明显的事实,就是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如此彬彬有礼,同昨天那个辱骂他的人毫无相似之处. 朱利安觉得他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就走了,他继续和他商谈.他注意到德.博瓦西骑士的自满情绪,他谈到他自己时,就自称为德.博瓦西骑士,他对朱利安简单地称他为先生颇为诧异. 朱利安欣赏他态度的庄严,其中还含有某种谦恭的自负,但是这种庄严的态度,他是时时刻刻保持着的.他说话时,舌头转动的方式很特别,朱利安对此不免感到奇怪.但是无论如何,他找不出些微理由要去同他吵闹. 年轻的外交家态度十分优雅地提出有关决斗的事,但是九十六团的前少尉,一个钟头以来,坐在那里,两腿分开,两手架在大腿上,两肘向外突出,已经断定他的朋友索雷尔先生根本没有资格跟人家争吵,因为事情很明显,有人盗窃了这个人的名片. 朱利安出来时,情绪十分恶劣.德.博瓦西骑士的马车停在院子里的石阶前等着.朱利安偶一抬头,认出了车夫就是昨天的那个人. 瞧见了他,扭住他的长大衣,把他从他的坐位上拖下来,用鞭子抽打他,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两个仆人要保护他们的伙伴,朱利安挨了许多拳头,于是立即掏出他的手枪,装好子弹,向他们开枪,他们都逃跑了.这件事在一分钟之间就过去了. 德.博瓦西骑士正走下楼梯,态度庄严得极其可爱,他用贵族老爷的腔调重复地说道:"什么事呀!什么事呀!"他的好奇心是非常明显的,但是外交家的重要身分却不允许他露出更多的兴趣.当他知道发生的事以后,在那种永远不应当离开一个外交家面孔上的略带笑容的冷静中,还显示出他的高傲. 九十六团的少尉已经看出博瓦西先生有了决斗的念头,他也想使用外交家的手腕为他的朋友争取提议决斗的优先权,他大声叫道: "这一下,可有决斗的理由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个外交家回答道. "我撵走这个流氓,"他向他的仆人说道,"让另外一个人来赶车." 车门打开了.骑士坚决要请朱利安和他的证人坐上他的车子.他们去找德.博瓦西先生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给他们指定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他们一路谈得非常融洽.只有一件令人奇怪的事,就是外交家还穿着睡衣. "这些先生们,虽然出身很高贵,"朱利安心里想,"却一点不象德.拉莫尔府邸来吃晚饭的那些人那样讨厌.现在我看清楚了,"一会儿以后他又想道,"为什么他们敢这样不拘礼节.他们该到昨晚芭蕾舞会上公众认为出色的几个舞女.这些先生们还用暗示的方式说了许多富于刺激性的故事,这都是朱利安和他的证人完全不知道的.朱利安绝不会这样愚蠢,以不知而为知,他虚心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骑士的朋友喜欢朱利安的坦率,他十分详细地给他讲这些故事,而且讲得非常好. 有一件事使朱利安十分奇怪.在大街的中心,有一个为圣体节游行而设的休息所,他们的车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这些先生们毫不在乎地讲了许多笑话,依照他们的说法,这个教士是大主教的儿子.在想要晋封为公爵的德.拉莫尔侯爵家里,就不会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了. 决斗很快就结束了:朱利安胳臂上中了一粒子弹,他们用手帕把伤口扎好,而且用烧酒把手帕浸湿了.德.博瓦西骑士很有礼貌地要求朱利安允许他用他们坐来的车子送他回去.当朱利安说出德.拉莫尔府邸的地址时,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交换了一个眼色.朱利安雇的马车本来就等在那里,但是他觉得这些先生们的谈话,要比九十六团的善良的少尉的谈话有趣多了. "天哪!一场决斗,不过就是如此吗?"朱利安暗想道."我居然找到这个车夫,真走运!如果我还要忍受咖啡店里那种侮辱,我会多么不幸啊!"一路上,这种有趣味的谈话差不多没有中断.朱利安这才明白,外交家的矫揉造作有时确实是有用的. "看来,出身高贵的人的谈话,"朱利安暗想道,"并不是生来就是叫人厌烦的!这些先生嘲笑圣体节的游行行列,敢于讲那些非常猥亵的故事,而且把那些生动的细节都讲出来了.他们所完全缺乏的,仅仅是对政治的理解,不过由于他们谈话时声调的文雅和语言的正确,上面那个缺陷也就得到出色的弥补."朱利安对他们发生强烈的爱慕."如果我能常常看见他们,我该是多么幸福啊!" 他们刚一分手,德.博瓦西骑士就跑去打听消息,但是消息并不光彩. 他抱着最大的好奇心想知道他的对手是什么人,他能不能合乎礼节地去拜访他一次呢?他得到的一点点情况实在不能使人得到鼓舞. "这一切都是很糟糕的!"他向他的证人说道,"要我承认和德.拉莫尔先生的一个普通秘书决斗,那是不可能的,何况又是因为我的车夫偷了我的名片." "的确,这件事会让人家笑话的." 当天晚上,德.博瓦西骑士和他的朋友到处向人说,这位索雷尔先生是德.拉莫尔侯爵一个亲密的朋友的私生子,不过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谣言很快就传开了.当这个谣言已经被人相信时,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就降低身分,趁朱利安还在家里养伤的十五天的期间,来拜访了他几次.朱利安承认他有生以来,只到国家歌剧院去过一次. "这就太可怕了,"他们向他说道,"大家只去这个地方,您身体好了,第一次出门,就该去看《奥里伯爵》(《奥里伯爵》(le Comte Ory),两幕歌剧,斯克里布(Scribe,1791—1861)和德莱斯特尔-普瓦尔松(Delestre-Poirson)作剧,罗西尼谱曲,一八二八年在巴黎上演.)." 在歌剧院里,德.博瓦西骑士把朱利安介绍给著名的歌唱家热罗尼莫,这时他已经获得巨大的成功. 朱利安差不多把骑士当作眷恋的对象了,骑士的这种自尊.神秘的优越感和年轻人的高傲混合在一起,使朱利安为之倾倒.比如说,骑士有点口吃,那就是因为他荣幸地时常看到一位有这种缺点的大贵族.朱利安从没见过在一个人身上存在着有趣的可笑之处和一个可怜的外省人所应摹仿的完美仪态. 人们时常看见朱利安和德.博瓦西骑士在歌剧院里,这个结交使大家提到他的名字. "好吧!"德.拉莫尔先生一天向他说道,"那么,您真的是我的密友,法朗什-孔泰的一位有钱的贵族的私生子吗?" 朱利安正要证明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帮助散布过这种谣言,侯爵却把他的话打断了. "德.博瓦西先生是不愿自己同一个木匠的儿子进行决斗的." "我知道,我知道,"德.拉莫尔先生说道,"现在应该由我来证实这一传言了,这对我还是合适的.但是我要请求您办一件事,那只消您花费半小时,每逢歌剧院演出的日子,十一点半,当上流人士出来的时候,您就到剧院的过道里去露一露面.我看您还有一些外省人的样子,应该把它改掉;再说认识认识那些大人物,至少应该见过,并没有什么坏处,将来有一天我还要派您同他们打交道呢.您可以到票房里去走走,使大家认识您,入场券已经给您送来了." 第七章 痛风病发作 我有了一些进展,不是由于我 的成绩,而是因为我的主人害了痛 风病. 贝尔多洛蒂(贝尔多洛蒂(Bertolotti),十八世纪意大利传记作家.) 读者对这种随便的以及差不多是友好的语调也许感到惊异,因为我们忘记了指出,六个星期以来,侯爵由于痛风病发作,待在家里不出门了. 德.拉莫尔小姐和她母亲到耶尔(耶尔(Hyères),法国土伦市一区,濒地中海.)看望她的外祖母去了.诺贝尔伯爵只是偶尔来看看他的父亲,他们父子之间,感情很好,但见面却无话可说.德.拉莫尔先生只好朝夕和朱利安相处,他没有想到朱利安竟是一个富有思想的人.他叫朱利安给他念报纸.不久,这位年轻的秘书已能为他选择一些有趣的片断了.有一种新出版的报纸,是侯爵讨厌的,他发誓永远不看这种报,而他每天却要谈论它.这使得朱利安好笑,觉得权力和思想之间的斗争未免太平庸了.侯爵的这种气量小,使朱利安完全恢复了和一位这样大的贵族整夜在一起交谈容易失掉的冷静.侯爵对当前的日子感到厌烦,他叫朱利安诵读李维(李维(Tite-Live,前59—后19),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的作品给他听,朱利安当场从拉丁文译出,侯爵很感兴趣. 一天,侯爵用极为有礼的语调向朱利安说,而这种语调常常是朱利安忍受不了的: "我亲爱的索雷尔,请您允许我送您一套蓝色的衣服,在您认为适当的时候,您穿着它到我这里来,这样您在我的眼里,就是雷斯伯爵(此处法文版其他本作"肖纳公爵".)的弟弟,也就是说,我的朋友老公爵的儿子." 朱利安不大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当天晚上,他穿着蓝色衣服去看侯爵,侯爵把他当作平等的人看待.朱利安的心能够体会真正的礼貌,但是礼貌上的细微差别,他还是分辨不出来的.在侯爵这种异想天开的行动以前,朱利安可以发誓他不可能有资格受到侯爵更有礼貌的接待了."这是多么值得赞赏的才能呀!"朱利安心里想.当他起身告辞时,侯爵向他道歉说,因为有痛风病,他不能送他出去. 朱利安心里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是不是在嘲笑我呢?于是他去征询比拉尔神父的意见,比拉尔神父不象侯爵那样有礼貌,只吹了个口哨回答他,便谈起别的事来了.第二天早晨,朱利安穿着黑衣.拿着公文袋和要签署的函件去见侯爵,侯爵仍旧用以前的方式接待他.晚上朱利安穿上蓝衣,侯爵的态度完全改变,又和前一天晚上一样非常有礼貌了. "既然您有这番好意,时常来看望一个可怜的有病的老人,而不怎么觉得厌烦,"侯爵向他说,"您就该把您生活中一切细小的事故,向他坦白陈述,只须清楚而有趣地说出来,不要有所顾虑.因为人生需要娱乐,"侯爵继续说道,"在生活里只有娱乐是真实的.一个人不能每天在战场上救我的命,或每天送给我价值百万的礼物,但是如果我有里瓦罗尔(里瓦罗尔(Rivarol,1753—1801),法国作家兼新闻记者,禀性刻薄,对法国大革命抱敌视态度.)在我的长椅旁陪着我,他会每天替我解除一个钟头的痛苦和烦闷的.在流亡的岁月里,我在汉堡时常和他见面." 于是侯爵向朱利安讲述里瓦罗尔和汉堡人的趣闻,他们要有四个人在一起才能听懂一句解颐的妙语. 德.拉莫尔先生被迫和这个小教士朝夕相处,想使他更活跃一些.他极力怂恿朱利安,刺激他的傲气.既然侯爵要他说真话,他就决心把一切都说出来,只是隐瞒两件事:一是他狂热地崇拜一个名字,说了出来,会使侯爵生气的,二是他完全不信神,这对将来想当教士的人来说也太不适宜.他和德.博瓦西骑士的小纠纷来得正是时候.侯爵听到圣奥诺雷街咖啡店里的一幕时,一个粗野的马车夫辱骂朱利安,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正是主人和被保护者之间完全开诚相见的时期. 德.拉莫尔先生对这个奇怪的性格很感兴趣.起初他是为了个人的享乐而对朱利安可笑的举动加以怜爱的,不久以后,他觉得慢慢去纠正这个年轻人的一些错误看法则更为有趣."其他的外省人,来到巴黎,赞美巴黎的一切,"侯爵心里想,"这个人却憎恨一切.那些人有着太多的矫饰,而他却又太天真了,一些愚蠢的人往往把他当作傻子." 由于冬季严寒,侯爵的痛风病又拖了好几个月. "有人对一只漂亮的西班牙种猎犬发生眷恋,"侯爵暗想道,"我为什么这样不好意思去喜爱这个小教士呢?他是个有个性的人,我可以把他当作儿子看待,那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这个奇特的思想,如果继续下去,在我的遗嘱里,我又得付出一颗价值五百路易的钻石了. 侯爵一旦了解受他保护的人的坚强性格以后,每天便交给他一些新的事务去办理. 朱利安发现这位贵族大人在同一件事上常常告诉他两种互相矛盾的处理意见,这使朱利安有点害怕. 上述这种情况是会使朱利安遭受严重牵连的.从此朱利安同侯爵一起工作时,总要带上一个记事本,把侯爵的一切决定记录下来,并请他签字.朱利安还请了一个助手,叫他把每件事的处理意见都抄录在一个特殊的本子里,同时把各种书信的抄件也保存在里面. 这个主意,侯爵起初觉得可笑而且讨厌极了.但是不到两个月,侯爵就感到其中的好处了.朱利安还向他建议雇用一个从银行里出来的伙计,让他用复式帐登记朱利安负责经管的地产的全部收入和全部支出. 这些措施,使侯爵对自己的家业一目了然,因而引起了他的兴趣去做两三件新的投机生意,不需要他的代理人帮忙,这种人照例是要偷盗他的. "您取去三千法郎留给您自己用吧."一天侯爵向他的年轻的管理人说. "先生,我的行为会受到诽谤的." "那么,您说应该怎么办呢?"侯爵有点生气地回答道. "请您作出一个决定,并且亲手把它写在记事本上,说明您要给我三千法郎.再说,这种记帐办法完全是比拉尔神父出的主意." 侯爵写着这个决定,满脸苦相,简直就是德.蒙卡德侯爵(德.蒙卡德侯爵(le marquis de Moncade),十八世纪法国阿兰瓦尔(A-llainval)的剧本《资产者的学校》((I,Ecole des Bourgeois)中的人物,斯丹达尔在他的著作中曾多次引用这一典故.)听他的管家普瓦松先生向他报帐时那种表情. 晚上,当朱利安穿着蓝衣出现时,侯爵从来就不谈经济事务.侯爵的情意很容易迎合我们的英雄永远痛苦着的自尊心,以致不久他不由自主地对这可爱的老人发生了眷恋的心情.这并不是说朱利安重感情,如同巴黎人所理解的那样,但他却也不是一个怪物,自从老外科军医死去以后,确实没有一个人和他谈话如此这般地和善.他惊异地觉察到侯爵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礼貌十分周到,这是他在老外科军医那里从未遇到过的.他终于了解,老外科军医对他的十字勋章比侯爵对他的蓝绶勋带还要感到骄傲一些,而侯爵的父亲还是一个大贵族呀. 一天早上,朱利安穿着黑衣,为着处理事务,在商谈结束时,侯爵觉得朱利安挺有意思,就把他足足留下了两个小时,最后一定要送给他几张纸币,这是侯爵的代理人刚从交易所拿来的. "侯爵先生,我请求您允许我说几句话,我希望这不会对您有失敬之处." "请说吧,我的朋友." "我请求侯爵先生能允许我拒绝接受这份礼物.这不是对穿黑衣人应有的措施,它会完全破坏您对穿蓝衣人所给予的待遇."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头不抬就走出去了. 侯爵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当天晚上就讲给比拉尔神父听了. "我亲爱的神父,我得向您承认一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朱利安的身世,我授权给您再不要对我保守秘密." "他今天早上的举动是高贵的,"侯爵心里想,"我要使他成为贵族." 若干时日以后,侯爵病愈,终于能够出门了. "您去伦敦住两个月,"他向朱利安说道,"特别信差和别的人将把我收到的函件和我的批语送给您.您写好回信,带回给我,并将原信放在回信里面.我计算了一下,这样不过延迟五天." 在去加来(加来,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著名港口,隔加来海峡与英国多佛尔市相望,是英法间交往的主要通道之一.)的大路上急驰时,朱利安对派他去办的那些所谓事务实在感到毫无意义. 我们且不说朱利安是怀着怎样的憎恨.甚至是恐怖的情绪踏上了英国的土地.我们知道他对拿破仑的狂热崇拜.他把每一个英国军官都看作是赫德森.洛(赫德森.洛(Hudson Lowe,1769—1844),英国总督,在圣赫勒拿岛监视拿破仑,手段极为恶劣.)先生,把每一个英国贵族都看作是巴瑟斯特(巴瑟斯特爵士(Earl Bathurst,1762—1834),英国贵族,是坚决抗法的首相小皮特的好友.他于一八一二年起担任英国殖民地事务大臣,拿破仑流放赫勒拿岛时赫德森.洛即禀其命而行事.巴瑟斯特对内以坚决反对辉格党.对外以坚决抗法反拿破仑著称于世.)爵士,正是他们制造了对圣赫勒拿岛的可耻的污蔑,从而取得了十年内阁大臣的职位. 在伦敦,朱利安终于认识到贵族社会的高傲.他结交了几个俄国的年轻贵族,他们给他介绍了英国的社会生活经验. "我亲爱的索雷尔,您真是得天独厚,"他们向他说道,"您有一种天生的冷静态度,您对现实好象毫无感觉,这是我们怎么也做不到的." "您还不了解您的时代,"科拉索夫亲王向朱利安说道,"您得永远做和别人期待您的相反的事.老实说,这就是当今时代唯一的信条.我劝您不要发疯,也不要作假,因为别人正等着您发疯或作假,不然的话,您就没有履行上面的训诫." 有一天,菲兹-福尔克公爵邀请朱利安和科拉索夫亲王吃晚饭,朱利安在客厅里大受欢迎.人们等候了个把钟头.在二十个等候着的人当中,朱利安的举止动静,至今还被驻伦敦大使馆的年轻秘书们所称道.那天朱利安的仪态真是妙不可言. 朱利安不顾他结识的那些花花公子的嘲笑,坚持要去看著名的菲利普.范,他是自从洛克(洛克(1632—1704),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政治上反对君主专制,主张资产阶级民主,同时提出资产阶级分权学说的国家理论.)以来,英国唯一的哲学家.朱利安找到他时,他正好坐满第七年监狱."在这个国家里,贵族是不开玩笑的,"朱利安心想道,"何况范已经声名狼藉,遭人唾弃......" 朱利安觉得他兴致勃勃,贵族阶级的疯狂行为,反而使他得以消愁解闷了."是的,"朱利安离开监狱时暗想道,"这是我在英国遇到的唯一的快乐的人." "对于暴君最有用的思想,是神权思想."范向他说过这样的话. 其余那些被认为是玩世不恭的理论,我们就略而不谈了. "您从英国给我带来了什么有趣的思想呢?"朱利安回到巴黎后,德.拉莫尔先生问他道.朱利安默不作答. "您带来了些什么思想呢,有趣的或是没有趣的?"侯爵继续追问道. "第一,"朱利安说道,"哪怕是最明智的英国人,一天也要发疯一小时.这个国家的神就是自杀魔王,他每天要登门拜访. "第二,无论什么人,登上英国的陆地,他的才能和智慧的价值就要失去百分之二十五. "第三,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能象英国的风景那样美丽动人,值得赞赏." "现在轮到我来说了."侯爵说道. "第一,在俄国大使馆的舞会上,您为什么要说在法国有三十万二十五岁的青年热烈盼望战争呢?您以为这种话是这些君王们爱听的吗?" "我不知道同我们这种大外交家们谈话应该怎么办才好,"朱利安说道,"他们特别喜欢展开一些严肃的争论.如果我们坚持报纸上的一般意见,他们就把我们当作傻子.如果我们敢于谈一点真实新颖的事,他们又感到惊异,不知道如何回答,而在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他们就会派大使馆的一等秘书来告诉您,说您不识时务." "您的见解很好,"侯爵笑着说,"不过,我敢打赌,有远见的先生,您还没猜到您去英国是干什么的." "请您原谅,"朱利安说道,"我去那里是为了每星期在大使馆吃一顿晚饭,我们这位大使是一个最有礼貌的人." "您是去寻找十字勋章的,您瞧,就在这儿,"侯爵向他说道,"我不愿意让您脱掉你的黑衣,但我已习惯和穿蓝衣人谈话时的那种有趣的语调.在没有我的新的命令以前,请您好好记住:每次我看见这个十字勋章时,您就是我的朋友雷斯公爵(此处法文版其他本作"肖纳公爵的小儿子".)的小儿子,六个月以来,他已经是一个外交人员,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请您注意,"侯爵打断他的谢恩,用极其严肃的态度继续说道,"我不愿意您离开您的身分,这对保护者和被保护者都将永远是一种过错和不幸.几时我的诉讼使您感到厌烦时,或者我再用不着您了,我就替您谋求一个好的教区,象我们的朋友比拉尔神父现在那样的教区,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侯爵相当生硬地补充道. 这个勋章使朱利安的骄傲得到满足,他现在说话比从前多了,他觉得不象从前那样常常受到侮辱,也不象从前那样常常被当作容易引起一些不太礼貌的解释性词句的影射对象,在谈话到了兴高采烈的时候,这种词句并不是所有的人一听就懂的. 这个勋章招来了一个奇异的拜访,拜访人是瓦勒诺男爵先生,他来巴黎是为了感谢内阁授予他男爵的爵位,并且加强联络.他将要被任命为韦里埃的市长,代替卸职的德.雷纳尔先生. 瓦勒诺先生告诉他,不久以前,有人发现德.雷纳尔先生竟是个雅各宾派,朱利安不禁暗自笑了.事实是这样的:在即将举行的议员选举中,这位新的男爵是内阁提名的候选人,而在省里实际受极端保王派控制的选民大会上,德.雷纳尔先生却得到自由党人的支持(一八二七年法国部分保王党人和自由党人达成协议,提出联合候选人名单,这里这段叙述即指其事.瓦勒诺和德.雷纳尔市长本来有矛盾,因此瓦勒诺出于打击报复,就说德.雷纳尔是雅各宾派,那就是比自由党人更可怕了.本卷第四十章,德.雷纳尔对他的夫人抱怨说:"您不了解我的处境,我现在是他们所说的脱党的自由党人了."(按:脱党指脱离保王党.)这段描写也和一八二七年两党联合提名的事件有关.). 朱利安很想知道一点关于德.雷纳尔夫人的消息,可是没有达到目的,男爵好象还没有忘记他们旧日的竞争,他一句话也不吐露.最后他请朱利安去疏通,让朱利安的父亲在将要举行的选举中投他一票.朱利安答应写信回家. "骑士先生,您应该把我介绍给德.拉莫尔侯爵先生." "是的,我应该介绍,"朱利安心里想,"可是象他这样一个大混蛋!......"   "事实上,"朱利安回答说,"我不过是德.拉莫尔府邸里一个小小的仆人,我没有资格来介绍." 朱利安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侯爵,当晚,他又向侯爵说起瓦勒诺的希望以及他从一八一四年以来的一切行为和表现. "您不但明天要把这位新的男爵介绍给我,"德.拉莫尔先生用十分严肃的态度说道,"而且后天我还要请他吃晚饭.他将是我们的一位新任命的省长." "在这种情形下,"朱利安冷静地说道,"我就要为我的父亲请求贫民收容所所长的职位了." "那好极了,"侯爵又显出高兴的态度说,"我同意,我以为您要大谈其仁义道德,您开始成熟了." 朱利安从瓦勒诺先生那里知道韦里埃的彩票局局长已经死了.朱利安觉得把这个位置给德.肖兰先生倒是很有趣的,这是个老蠢才,朱利安曾在侯爵的卧室里拾得他请求录用的呈文.侯爵在向财政大臣请求这个职位的信上签字时,听到朱利安讲述那份呈文的来历,他乐得捧腹大笑. 德.肖兰先生刚被委任,朱利安才知道省议会曾经为格罗先生请求过这一职位.格罗先生是著名的几何学家,为人慷慨,每年只有一千四百法郎的收入,可是他每年要拿出六百法郎借给刚刚死去的局长,帮助他养活他的家小. 朱利安对自己刚才做的事感到十分惊骇."这个死者的家庭今天怎么生活呢?"这一思想不免使他心里难过."这也不算什么,"他又想道,"如果我想成功的话,我还要做出许多不公道的事,而且还要学会用一套动人的漂亮言辞把它掩盖起来.可怜的格罗先生!配得上戴这个勋章的是他,而实际占有这个勋章的却是我,我得遵照给我这枚勋章的内阁的意旨行事." 第八章 与众不同的装饰是什么? "你的水不能给我解渴."口渴 的天神说."不过这却是整个迪亚 巴克尔(迪亚巴克尔(Diar Békir),土耳其城市及省名,位于土耳其东南部.)最清凉的井." 佩利科(佩利科(Pellico,1789—1854),意大利作家,曾被监禁九年;写有《在狱中》.斯丹达尔曾称他为"意大利第一位悲剧诗人",对他极为推崇.) 一天,朱利安从塞纳河边的维勒基埃(维勒基埃(Villequier),法国北部鲁昂市一镇.)归来,这是一块可爱的土地,德.拉莫尔先生对它特别感兴趣,因为它是他所有的地产中唯一一块属于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家族的.朱利安在府中看到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正好从耶尔回来. 朱利安现在已是一个花花公子了,他了解巴黎的生活艺术.他对德.拉莫尔小姐采取非常冷淡的态度.他好象已把她曾经那么快乐地向他打听他从马背上轻巧地跌下来的详细情形的那段时间,完全忘记了. 德.拉莫尔小姐觉得朱利安长高了,而且脸色苍白.他的身材,他的举动,再也没有一点外省人的气味,可是他的谈吐就不然:人们注意到他谈话过于严肃,过于稳妥.尽管有着这些合理的特征,但是由于他的自尊心,他在谈话中却丝毫显不出他是个下属人员,人们只觉得他把许多事看得太严重了,但是也都知道他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 "他缺少的是潇洒的风度,而不是智慧."德.拉莫尔小姐向她父亲说道,一面拿送给朱利安十字勋章那件事来取笑她的父亲."我的哥哥问您要一枚勋章,已经要了十八个月,而且这还是一个拉莫尔家族的人!" "是的,但是朱利安有着意外的遭遇,这是您向我所说的拉莫尔家族的人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仆人通报雷斯公爵来了. 马蒂尔德打了一个不可抗拒的呵欠,看到他,她好象又认出了她父亲客厅里那些古老的镀金的装饰品和常来常往的客人.她想象她在巴黎又要过那种十分苦闷的生活了.可是在耶尔,她却怀念着巴黎. "我居然有十九岁了!"她暗想道,"这是幸福的年龄,所有这些切口镀金的蠢才都这么说."她的目光停留在八到十本新诗集上,这是她到普罗旺斯(普罗旺斯(Provence),法国南部地区名.)旅行时给堆积在客厅的小桌子上的.她不幸比德.克鲁瓦斯努瓦.德.凯吕斯.德.吕兹先生和其他的朋友们都聪明些.她完全想象得出他们将要向她说些什么话,如普罗旺斯的美丽的天空.诗歌.南方,等等. 这双这样美丽的眼睛,流露出深沉的烦闷,而且更坏的是,流露出对追求快乐的绝望,这双眼睛却停留在朱利安身上."至少,这个人不和别人完全一样呀!" "索雷尔先生,"她说道,她的语调是活泼的,简捷的,不带一点娇羞,完全是那些上等社会的年轻女人常用的语调,"索雷尔先生,您能参加今晚德.雷斯先生家的舞会吗?" "小姐,我还不曾获得这种光荣,被介绍给公爵先生."(这句话和这个头衔,这个骄傲的外省人简直是呲牙咧嘴地把它说出来的.) "他曾托我的哥哥带您到他家里去,要是您去了的话,您会把维勒基埃的详细情况告诉我的,也许春天我们要去那里.我很想知道那里的城堡是否可以居住,它周围的风景是否象人们所传的那样美丽.世上有许多令名美誉,都是骗取来的." 朱利安没有回答. "同我哥哥一道来参加舞会吧."她非常干脆地补充道. 朱利安恭恭敬敬地一鞠躬."这么说来,就是在舞会上,我也得向她家里每一个成员汇报我的工作.我不是雇来办事的人吗?"接着他又生气地说:"谁知道,我要对女儿说的会不会和父亲.哥哥.母亲的计划发生抵触!这是一个真正的君主朝廷,在那里一个人必须做一个完全无用的人,但同时又不要使任何人对你有抱怨的地方." "这个大女孩子真叫我感到不痛快!"他暗想道,同时看着德.拉莫尔小姐走过去,因为她的母亲在叫她,要把她介绍给她的一批女友."她太时髦了,她的衣衫露出她整个的肩头......她比旅行前脸色还要苍白......金栗色的头发简直淡到没有颜色的地步!人们还以为是日光在其间闪耀呢!她那行礼的样子,看人的样子,多么骄傲呀!简直是王后的派头!" 在她哥哥要离开客厅时,她把他叫了回来. 诺贝尔伯爵挨近朱利安身旁说: "我亲爱的索雷尔,为了去参加雷斯先生的舞会,半夜的时候,您愿意我到哪儿去找您呢?他特意委托我把您领去." "我很清楚由于谁我才获得这样的厚爱."朱利安回答说,同时深深地鞠躬,快要达到地面了. 朱利安很不痛快,他从诺贝尔向他说话时那种有礼貌.甚至是关切的声调中找不到任何毛病,只好拿他自己那句回答的话来出气,他发现其中有一点点卑贱的味道. 当晚,他来到舞会上,雷斯府邸的豪华富丽使他大为感动.府邸前院的上空,覆盖着一块用深红色细布做成的巨大的帐篷,上面缀满金色的星星,再没有比这更雅致的了.在帐篷下面,院子布置成一片正在开花的桔树和夹竹桃树的树林.由于花盆很小心地埋在地下,而且埋得相当深,所以看起来,这些花树好象是从土里长出来似的.马车经过的道路,都铺上了细沙. 在我们外省人眼里,整个这一切都是很不平凡的.他从未想到世界上会有如此这般的豪华,顷刻间,他那激动着的想象,已经把他的恶劣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在赴舞会的途中,诺贝尔是快乐的,朱利安却感到十分悲观,他们刚一走进院子,两种不同的心情又相互转化了. 诺贝尔在如许的豪华富丽当中,只注意几件被疏忽的细节.他计算每一件东西的费用,当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总数时,朱利安注意到他露出近乎嫉妒的表情,而且生起气来了. 至于他呢,刚走进人们正在跳舞的第一间客厅里,就被迷住了,他左右观赏,差不多感动得有点胆怯.大家都挤在第二间客厅的门口,人数之多,以致朱利安不能向前移动一步.这间客厅是仿照阿尔汉布拉宫(阿尔汉布拉宫(l,Alhambra),摩尔国王的宫殿,在今西班牙格拉纳达市,以园林及华丽著称于世.)来布置的. "应当承认,这就是舞会中的王后呀!"一个有小胡子的年轻人说道,他的肩头已经撞着朱利安的胸部了. "整个冬季,富尔蒙小姐在这里是最美丽的,"一个在他旁边的人回答道,"她现在看到自己降到第二位了,你瞧她那奇怪的神色吧." "真的,她竭尽全力想要使人喜欢她.你瞧,在跳对舞时,她独自出场,她的微笑多么可爱.说实话,真是千金难买呀!" "德.拉莫尔小姐好象在克制她的胜利的喜悦,她对她的胜利分明感觉到了.简直可以说,她生怕那个和她说话的人感到愉快似的." "好极了!这才是诱惑的艺术呵!" 朱利安想看看这个诱惑人的女人是个什么模样,可是白费气力,因为七八个身材比他高大的男人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一点也瞧不见她. "在如此高贵的矜持中,却带有一点俏劲儿."有小胡子的年轻人说道. "还有这一对蓝色的大眼睛,在它好象要泄漏真情的时候,是如此缓慢地低了下来."邻近的人说道,"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巧妙的了." "你看,在她的身旁,美丽的富尔蒙小姐显得多么平凡!"第三个人说道. "这种矜持的神态好象在说:如果您是一个配得上我的男人,我对您将会是多么可爱啊!" "谁能配得上高尚的马蒂尔德呢?"第一个人说道,"也许是一个君王,俊俏,机智,身材匀称,战场上的英雄,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岁." "俄国皇帝的私生子......通过这次联姻,可以为他建立一个君主国;或者干脆就是塔莱伯爵,他那模样,简直是个衣冠楚楚的农夫......" 这会儿门口不太拥挤,朱利安可以进去了. "既然在这批人像靶子眼里她是这样引人注目,那就值得去研究一番了."朱利安心想道,"我可以了解这些人的审美观是什么." 当他用眼睛去追寻她的时候,她正在注视他."我的责任在呼唤我."朱利安心想道,但这时他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他的好奇心使他愉快地走上前去,马蒂尔德那种领口很低的衣衫,使他的愉快很快地有所增强,但那也并不怎么迎合他的自尊心."她的姿色有着青春的魅力."他暗想道.五六个年轻人把朱利安和马蒂尔德隔开了,朱利安认出了刚才在门口听他们谈话的几位. "先生,您整个冬天都在这里,"她向他说道,"今晚这个舞会,在这个季节里,真要算最漂亮的吧?" 他不回答. "库隆(库隆一家人在法国第一帝国及王朝复辟时期是著名的舞蹈家.)的方形舞我觉得很美,这些夫人们跳得也很熟练." 年轻人都回过头来,观看最幸福的男人是谁,她是坚决要得到他的答复.可是那答复未免令人泄气. "我不是一个高明的裁判员,小姐,我过的生活是抄抄写写.象这样豪华的舞会,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 有小胡子的年轻人甚至感到朱利安有失体统. "您是一位圣哲之士,朱利安先生,"她继续说道,对他更感兴趣了,"您观察所有这些舞会,所有这些庆祝会,象一个哲学家一样,象卢梭一样.这些疯狂的事使您感到惊讶,可是不能引诱您." 这一句话把朱利安的想象扑灭了,把他所有的幻想都从心里驱逐出去了.他的嘴角露出一种也许有点过分的轻蔑的表情. "卢梭,"他回答道,"在我看来,不过是个傻子,当他敢于评论上流社会的时候.他不理解上流社会,可是他把一个暴发户的仆人的心带到那里去了." "他写过《社会契约论》."马蒂尔德用尊敬的语调回答道. "虽说他宣传共和政体,反对君主权威,但是如果有一位公爵,改变他饭后散步的方向去伴送他的朋友,这个暴发户是会欣喜若狂的." "呵!是的,卢森堡公爵在蒙莫朗西,曾经伴送一位库安德先生朝着巴黎那边走去......"(巴黎近郊的蒙莫朗西(Montmorency)是卢森堡公爵的采地,卢梭住在蒙莫朗西时,曾是公爵的门下客.库安德先生(M.Coindet)是出版行业的小雇员,由于卢梭的引进,得见公爵.有一天库安德要返巴黎,公爵顺便送他上路,库安德受宠若惊,不知所措.这里提到的这一典故,事出卢梭《忏悔录》第二部第十章.)德.拉莫尔小姐回答道,带着初次尝到的指教别人的快乐和舒畅.她为了自己这点学问感到无比的兴奋,好象一个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发现了费尔特里乌斯国王的存在一样.(费尔特里乌斯国王,即指朱庇特-费尔特里乌斯(Jupiter-Feretrius,朱庇特-打击者),罗马神话的主神朱庇特因威力无边,掌管雷电云雨,被人从各方面加以礼赞,故有各种称号:朱庇特-光明的赐予者.朱庇特-护军神.朱庇特-祛敌神.朱庇特-胜利神等(此处各种尊称均意译).有位学者不知朱庇特-费尔特里乌斯,所以误译成"朱庇特和费尔特里乌斯国王".)朱利安注视着她,目光锐利而且严肃.马蒂尔德的兴奋为时短暂,对方的冷酷已使她十分狼狈.她特别惊讶的是,她惯爱使别人难堪,而现在她自己也尝到这种滋味了. 这时,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急急忙忙地向德.拉莫尔小姐走来.他在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因为人太拥挤,无法通过.他望着她,并因这障碍而发出微笑.年轻的鲁弗雷侯爵夫人正挨在他的身边,她是马蒂尔德的表姐妹.她挽着她丈夫的胳臂,他们新婚到现在,只有十五天.鲁弗雷侯爵也很年轻,他具有一种痴情,使他能够接受一桩完全由公证人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而又觉得他的妻子美丽无比.鲁弗雷先生等到他年老的伯父一死,就可以当公爵了. 当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无法穿过人群只能笑眯眯地望着马蒂尔德时,马蒂尔德也把一对天蓝色的大眼睛瞧着他和他左右的人."再没有比这群人更平凡的了!"她心想道,"瞧这个希望和我结婚的克鲁瓦斯努瓦吧,他温和,有礼貌,举止谈吐和鲁弗雷先生一样,无可指摘.只要他们不使我感到厌倦,这些先生们倒是十分可爱的.将来,他也会带着这种沾沾自喜的态度跟着我到舞会里去的.在我们结婚一年以后,我的车辆,我的马匹,我的衣服,我的距离巴黎二十里路的别墅,这一切都将不折不扣地使一个暴发户,比如说德.鲁瓦维尔伯爵夫人,嫉妒得要死,但在这以后,又将怎样呢?......" 马蒂尔德对这一远景感到厌倦起来了.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终于来到她身旁,他向她说话,但她在想心事,没有注意听.他讲话的声音和舞会上的嘈杂声,对她来说,是混在一起的.她机械地把目光跟着朱利安,这时朱利安已经带着一种恭敬而又骄傲和不满的态度离开了她.在一个角落里,远离着来往的人群,马蒂尔德看见了阿尔塔米拉伯爵,他在他的国家里已被判处死刑,这是读者早已知道的.在路易十四时代,他有一位亲属嫁给了孔蒂亲王,这件往事,使他多少可以避免圣会暗探的迫害. "我现在才了解死刑足以使人扬名,"马蒂尔德心想道,"这是唯一不能用金钱购买的东西." "呵!我刚才想到的简直是句绝妙的俏皮话!可惜它来得不是时候,我没有当众显示一番."马蒂尔德太讲究趣味,她不愿把事先准备好的俏皮话在谈话中使用,但是她又有太多的虚荣心,使得她不得不显示出对自己感到的欣慰.这时,在她充满闲愁的面貌上,呈现出一层幸福的颜色.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继续不断地和她讲话,以为自己的成功就在眼前,于是讲得更加起劲了. "有哪个坏家伙能非难我的俏皮话呢?"马蒂尔德暗想道."我愿意回答批评我的人:子爵男爵的称号可以购买,十字勋章可以赠送,我的哥哥不是才到手一个吗?他又干了些什么呢?头衔是可以获得的.十年的兵营生活,或者有陆军大臣这样的亲戚,就可以象诺贝尔一样当轻骑兵上尉.一笔大的财产!......这当然是最难得的,因而也是最有价值的.说来真是奇怪!这和书本上所说的一切恰好相反......好吧!要发财吗,跟路特希尔德先生的女儿结婚就行了. "我的话的确很深奥.唯有死刑才是人们不愿追求的事." "您认识阿尔塔米拉伯爵吗?"她向克鲁瓦斯努瓦先生问道. 她好象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这个问题,和可怜的侯爵五分钟以来对她所谈的没有丝毫联系,以致性情和蔼的克鲁瓦斯努瓦不免也感到有些为难了.不过他是一个聪明人,而且是以聪明出名的. "马蒂尔德的性格真有点奇特,"他心想道,"这无疑是个缺点,但是她却能把最漂亮的社会地位带给她的丈夫呵!我真不了解德.拉莫尔侯爵是怎么搞的,他和各个政党中最优秀的人物来往,他是一个永远不会沉没的人.再说,马蒂尔德这种奇特的性格还可被认为是天才的表现呢.有这样高贵的血统,又有这样庞大的财产,天才便一点也不可笑了,而且显得那么出色呀!智慧.个性和灵活这几种因素,只要她愿意的话,她把它们很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就给人以十分可爱的印象......因为想要同时做好两件事是困难的."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好象背书一样,无精打采地回答马蒂尔德: "谁不认识这个可怜的阿尔塔米拉呢?" 于是他把他那个未遂的.荒唐可笑的阴谋的经过向她叙述了一遍. "荒唐之至!"马蒂尔德回答道,好象对她自己说话似的,"可是他到底是做了.我要认识认识一个有丈夫气概的人,请您把他领到我这里来."她向侯爵补充道,侯爵非常不满意. 阿尔塔米拉伯爵也是一个公开赞美德.拉莫尔小姐的人,他赞美她那高傲的.而且近乎无礼的态度,在他看来,她是巴黎最美丽的人儿之一. "如果她坐在王位上,该是多么美呵!"他向克鲁瓦斯努瓦先生说道,他毫无困难地就跟着他来了. 世界上有不少的人想要证明,没有任何事象搞阴谋那样有伤风雅,这种做法有点雅各宾派的气味.哪有比没有成功的雅各宾派更丑恶的呢? 马蒂尔德的目光和克鲁瓦斯努瓦先生一样,都在嘲讽阿尔塔米拉的自由主义,但她却高兴地听他谈论. "一个阴谋家来参加舞会,真是有趣的对照!"她心里想道.她发现这个人蓄着小黑胡子,有着一张在休息中狮子的脸,但不久她觉察到他只抱有一种态度:实用和对实用的赞赏. 除了在他的国家成立两院制的内阁以外,年轻的伯爵觉得再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了.他高兴地离开了马蒂尔德,这个在舞会中最迷人的人儿,因为他看见一位秘鲁的将军走进来了. 由于对欧洲感到失望,可怜的阿尔塔米拉不得不抱有这样的思想:假如南美洲各国强大起来,它们会把自由还给欧洲,这自由是米拉波送给它们的.(这一页在一八三○年七月二十五日排版,八月四日付印.......原出版者注) 一群有小胡子的年轻人挤到马蒂尔德身边来了.她十分清楚地看到阿尔塔米拉不曾受她的迷惑,她对他的离去感到不快,她看见他和秘鲁的将军谈话时,一对黑眼睛闪闪发光.德.拉莫尔小姐用一种深邃严肃的目光看了看这些法国的年轻人,她那种神态,是她的任何一位竞争者所不能仿效的."他们当中有哪一位,"她心想道,"即使具备所有最好的机会,甘愿被判处死刑呢?" 她这奇特的目光,使得不太聪明的人得意,但使其他的人感觉不安.他们害怕马蒂尔德讥讽的语言和难以回答的问题冲口而出. "高贵的出身给人千百种优点,没有这些优点会使我生气的,这从朱利安的例子可以看出."马蒂尔德暗想道,"但是高贵的出身却又使判处死刑的人的那些优点衰退的." 这时,有人在她身边说道:"阿尔塔米拉伯爵是圣纳扎罗-比蒙泰尔的次子,他的一位祖先曾企图营救过一二六八年被斩首的康拉丹(康拉丹(Conradin),即康拉德五世(Conrad V,1252—1268),德国施瓦本及弗兰克的公爵,企图收复那不勒斯王国,战败后在那不勒斯被斩首.).这是那不勒斯地方最高贵的家族之一." "请看,"马蒂尔德心里想,"这就出色地证明了我的格言!高贵的出身会摧毁人的性格力量,没有这力量,一个人便不会接受被判的死刑了.看来今晚我注定要发表许多谬论.既然我和别的女人一样,不过是个女人,那么,我也得去跳跳舞.她接受了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的请求,他从一小时以来,曾几次请求她和他跳一次加洛普舞. 马蒂尔德为了解除自己在哲理方面的苦闷,竭力现出迷人的样子,克鲁瓦斯努瓦先生高兴极了. 但是不论是跳舞,还是力求取悦于一个最漂亮的宫廷青年的想法,都无法使马蒂尔德心情舒畅.她不可能有比这更大的成功.她是舞会上的王后,她看到这一点,但她的态度是冷漠的. 一小时以后,他把她领到她原来的坐位上."和克鲁瓦斯努瓦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将过着怎样一种暗淡无光的生活呵!"她暗想道."假如离开巴黎六个月以后,"她继续忧闷地想道,"在一个使所有的巴黎女人都羡慕的舞会上我都不能找到快乐,那要到哪儿去找呢?再说,我在这里受到整个社会的尊敬,这个社会的成员,我不能想象有比他们更好的了.除了几个贵族院议员和一两个象朱利安这样的人以外,更无其他的市民阶层.而且,"她带着越来越严重的忧郁补充道,"有什么优越的条件命运没有给我呢,荣华.财富.青春,唉!除了幸福,一切我都有了. "在我的优点中,最成问题的仍然是他们整夜都在向我谈论的那些.智慧,我相信我有,因为很明显,我叫他们都怕我了.要是他们敢于谈论一个严重的问题,在五分钟以后,他们便会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好象从我一小时以来所谈的事件上得到一大发明似的.我美丽,我的这个优点,是德.斯塔尔夫人(德.斯塔尔夫人(1766—1817),法国早期浪漫派小说家兼理论家,因和拿破仑政见不和,曾多次被迫流亡国外.)愿意牺牲一切来换取的,可是事实上,我苦闷得要死.假如我把我的姓氏换成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的姓氏,我是否就有理由不会象现在这样苦闷呢? "但是,天哪!"她继续想道,差不多要哭出来了,"他难道不是一个完善的人吗?他是当代教育出来的杰出人物,你看他时,他总是找些可爱的.甚至是聪明的话来对你说,他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不过索雷尔这人真是奇怪,"她自言自语道,这时在她的眼里愤怒的表情代替了忧郁的表情,"我已经通知他我有话和他讲,可是他不肯再露面了!" 第九章 舞 会 奢侈的服饰,辉煌的灯烛,迷人的香 味,多少漂亮的胳臂,美丽的肩头!团团簇 簇的鲜花!令人兴奋的罗西尼的音乐和西 斯里(西斯里(Ciceri,1782—1868),法国装饰画家.)的绘画!我已经飘飘欲仙了. 《于兹里游记》 "您有点闹脾气,"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向她的女儿说道,"我得提醒您,这在舞会上是不礼貌的." "我只是感到头痛,"马蒂尔德用轻蔑的神气回答道,"这里实在太热." 正在这时,好象为了证实德.拉莫尔小姐的话似的,托利老男爵忽然昏倒了,大家不得不把他抬出去.大家都说他中了风,这真是一件扫兴的事. 马蒂尔德丝毫不关心这件事.她早有打算,绝对不管那些老年人和所有惯爱述说悲惨事件的人. 她继续跳舞,来避开关于中风的谈话,其实男爵并没有中风,因为两天以后他又露面了. "怎么索雷尔先生老是不来呢?"她跳完舞以后又自忖道.她用眼睛四处寻找,发现他在另一间客厅里.真是奇怪,他好象失去了那种对他是如此自然的冷酷的态度,他已经不再有英国人的风度了. "他在同阿尔塔米拉伯爵谈话,我那位被判死刑的人!"马蒂尔德自忖道."他的眼睛充满了阴沉的热情,他有着一个乔装的亲王的派头,他的顾盼显得越来越骄傲了." 朱利安渐渐走近她坐的那个地方,一面老是不断地和阿尔塔米拉伯爵谈话,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研究他的容貌,想在那里找出一些高贵的特征,足以使一个人获得被判死刑的荣誉. 当他经过她跟前时,他向阿尔塔米拉伯爵说道: "真的,丹东是个大丈夫!" "天呀!他将来会是丹东吗?"马蒂尔德自忖道,"他倒是有一张高贵的面孔,而那位丹东却丑得可怕,他简直象一个屠夫."朱利安更走近她身边了,她毫不犹豫地叫他,她有意而且很骄傲地提出一个问题,这问题从一个年轻姑娘口里说出来,是很不平凡的. "丹东不是一个屠夫吗?"她向他说道. "是的,在某些人的眼里,"朱利安回答道,带有一种不可掩饰的轻蔑的表情,而且由于和阿尔塔米拉谈话,眼里还充满了火花,"但是不幸得很,对出身高贵的人来说,他是塞纳河畔梅里地区的律师,这就是说,小姐,"他恶狠狠地补充道,"他开始时完全和我在这里看到的许多议员老爷一样.在美人的眼里,丹东的确有个很大的缺点,他生得太丑了." 最后这几句话,朱利安说得很快,态度奇特,而且肯定是很不礼貌的. 朱利安等了一会儿,身子的上部略微向前倾斜着,显出一种带有骄傲的谦卑.他仿佛在说:"我接受了薪金,不得不回答您,我是靠薪金过活的."他不愿抬起眼来看一看马蒂尔德.她呢,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望着他,好象是他的奴隶一样.最后,由于沉默继续下去,他抬头望着她,好象一个仆人为了接受命令,望着他的主人似的.尽管他的眼睛迎面碰着马蒂尔德的眼睛(因为她老是奇特地注视着他),他却用一种明显的匆忙离开那里. "他生得真漂亮,"马蒂尔德终于从梦想中醒过来,暗想道,"他对丑陋竟然做出这样的赞扬!一点不留余地!他不象凯吕斯,也不象克鲁瓦斯努瓦.这位索雷尔有点象我的父亲在舞会上竭力摹仿拿破仑的那种神态."这时她完全忘记了丹东."无疑的,我今晚真够烦闷的了."她抓住她哥哥的胳臂,强迫他陪她在舞场里绕个圈子,这完全出于无可奈何.忽然她脑子出现了一个念头,要去聆听朱利安和那个被判死刑的人的谈话. 人是非常之多.马蒂尔德终于追上他们了,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阿尔塔米拉正走近一张茶盘,去取一杯冰水.他正在向朱利安说话,身子转过来了一半.他看见一只穿着绣金边衣服的胳臂,在拿取旁边的另一杯冰水.那刺绣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身子完全转过来,看这胳臂究竟属于何人.这时,他那双又高贵又天真的黑眼睛,立刻露出了一种轻微的轻蔑的表情. "您看这个人,"他向朱利安低声说道,"这便是××国的大使,阿拉斯利亲王.今天早上,他把引渡我的事向你们法国外交大臣德.内尔瓦尔先生提出了.您瞧,他正在那边玩牌呢.德.内尔瓦尔先生满可以把我交出去,因为一八一六年我们曾经交给你们两三个谋反的人.如果他把我交给我的国王,在二十四小时以内,我就会被绞死.而且这群蓄小胡子的漂亮先生当中的某一位,就会把我抓起来." "无耻!"朱利安用半高的声音说道. 马蒂尔德聆听他们的谈话,没有漏掉一个字.愁闷已经无影无踪了. "还不是最无耻的,"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道."我向您谈到我自己,是为了用一个生动的例子来打动您.请看这位阿拉斯利亲王吧,每五分钟,他就要看一下他那金羊毛勋章.看到自己胸前这个小玩意儿,他真不知道有多高兴.这个可怜的人,其实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在一百年前,这种勋章,是一个显著的荣誉,但是在那个时代,他肯定是得不着的.如今在出身高贵的人中,只有象阿拉斯利这样的人,才去迷恋金羊毛勋章.为了取得这小玩意儿,他是不惜把全城的人都吊死的." "他是用这个代价去换取的吗?"朱利安焦虑不安地问道. "倒不完全是那样,"阿尔塔米拉冷酷地回答道,"他也许把他国内三十几个富有的产业主,被人看作是自由党人的,都扔到河里去了." "真是穷凶极恶!"朱利安又说道. 德.拉莫尔小姐带着最浓厚的兴趣侧耳倾听,她离朱利安太近,以致她美丽的头发几乎擦着他的肩膀. "您很年轻!"阿尔塔米拉回答说."我向您说过,我有个妹子,嫁到普罗旺斯去了,现在她还是漂亮.善良.温柔的,她是一个极好的家庭主妇,忠于她的一切职务,虔诚而不伪善." "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德.拉莫尔小姐暗想道. "她此刻是幸福的,"阿尔塔米拉继续说道,"她在一八一五年也是幸福的.那时我躲在她家里,在昂蒂布(昂蒂布(Antibes),法国南部城市,濒地中海,靠近尼斯.)附近她的庄园里,可是,当她听说内伊元帅被处决时,她却高兴得跳起舞来了!" "这是可能的吗?"朱利安大为惊骇地说道. "这是党派精神,"阿尔塔米拉继续说道,"在十九世纪,无所谓真正的热情,因此在法国,人们是如此的愁闷.做了最残忍的事,可是没有残忍的感觉." "太糟糕了!"朱利安说道,"至少犯罪也有犯罪的乐趣,犯罪只有这点好处,而且我们也只能用这个理由来为犯罪辩护." 德.拉莫尔小姐听得入神,完全忘记了对自己的要求,她差不多整个站在阿尔塔米拉和朱利安当中了.她的哥哥,习惯于听从她的命令,挽着她的胳臂,举眼去望厅里别的地方,他故作镇静,装出被人群阻挡的样子. "您说得对,"阿尔塔米拉说道,"人们做任何事都没有乐趣,事后也不再记得它,包括犯罪在内.我可以给您指出,在这个舞会里,也许有十个人将要被判为杀人犯.他们把这件事忘记了,大家也都把这件事忘记了.("这是不满者在讲话."(莫里哀对《达尔杜弗》所作的注)......原注)" "有许多人,如果他们的爱犬腿部受伤,他们是会激动得流泪的.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里,当人们在他们的坟墓前抛下鲜花时(你们巴黎人往往说得那么有趣),这些人会告诉您,勇敢的骑士的美德都集中在这些死者的身上,于是他们就谈起他们生在亨利四世时代的祖先的丰功伟绩来了.不管阿拉斯利亲王怎样卖力气,如果我没有被吊死,而且能在巴黎享受我的产业,我愿意请您和八九个受人尊重而且毫无悔意的杀人犯吃饭. "在这个宴席上,只有我们两人的血液是纯洁的,但是我将遭到蔑视,甚至遭到怨恨,被看作是一个残忍嗜杀.雅各宾式的怪物,您也会遭到蔑视,仅仅因为您是个普通平民而闯进了上流社会." "一点也不错!"德.拉莫尔小姐说道. 阿尔塔米拉惊异地看着她,朱利安却不屑去看她. "请看我所领导的这次革命,"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道,"它没有成功,只是因为我不愿砍掉三个人的脑袋,和发给我们的党人七八百万现金,存放这笔现金的钱柜的钥匙,当时是掌握在我手里.我的国王,今天渴望把我吊死,但他在暴动前却又和我你我相称,亲密无间.如果我砍掉了那三个人的脑袋,散发了柜子里的银钱,他会给我最高的勋章,因为至少我可以获得一半的成功,而我的国家也可能有这样一种宪章了......世界就是如此,不过是一局棋罢了." "那么,"朱利安眼里冒着火花说道,"您还不知道怎样玩这种游戏,要是现在......" "您的意思是说,我会砍掉几个人的脑袋,而且我不会当一个吉伦特党人(吉伦特党人,法国大革命时期代表大工商业集团利益的党派,因首领多出身于吉伦特省而得名.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第二时期执政,后因与反革命勾结,为雅各宾党人所推翻.),象您那天对我所指出的?......我可以向您保证,"阿尔塔米拉满面愁容地说道,"要是您在决斗中杀了人,那比刽子手使用屠刀要漂亮得多." "确实如此!"朱利安说道,"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如果我不是这样微不足道而是有权力的话,我将绞死三个人,为了救护四个人的性命." 他的眼睛充满良心的火焰和对人们虚妄判断的轻蔑.这双眼睛碰着站在他身旁很近的德.拉莫尔小姐的眼睛,轻蔑的神情,不但没有变为温文有礼,反而加重了.德.拉莫尔小姐受到很大的刺激,可是她再也无法忘记朱利安,她气愤地拉着她的哥哥离去了. "我应该喝些潘趣酒(潘趣酒(punch),一种加糖.红茶.柠檬等调制的酒.),并且多多地跳舞,"她暗想道,"我要选择一个最好的伙伴,不惜任何代价去显示一下.好吧,就是这个极端无礼的德.费尔瓦克伯爵."她接受了他的请求一道跳舞去了."我现在要看看,"她心里想,"这两个人当中谁更无礼,不过,要充分地嘲弄他,就得先使他讲话."不久,对舞的后半场只是勉强维持下去,大家都不愿放过一句马蒂尔德的讽刺的答话.德.费尔瓦克先生有些紧张,他说不出一句有意义的话来,只好讲一些交际词令,故作媚态而已.马蒂尔德憋了一肚子气,对他十分残酷,简直把他当作仇人.她跳舞一直跳到天亮,终于疲乏不堪地离开舞会了.但是,当她坐在车子里,她仅有的一点剩余的气力,也还是用来使自己感到烦恼和不幸.她受到朱利安的轻视,而她却无法轻视他. 朱利安达到了幸福的顶点,他不知不觉地陶醉在音乐.鲜花.美女和优雅的气氛中,尤其是他的想象,使他想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和人类的自由: "多美丽的舞会呵!"他向伯爵说道,"在这里什么也不缺了." "缺少思想."阿尔塔米拉伯爵回答道. 在伯爵脸上流露出轻蔑的表情,这种表情,由于礼貌,要把它掩盖起来,因而变得更加露骨了. "您说对了,伯爵先生.思想也还是谋反的思想,不是吗?" "我能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这个名字.但是在你们的客厅里,人们憎恨思想.它必须是不超过通俗歌剧里俏皮歌词的水平,这才会受到奖赏.但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如果在他的言辞里表现出毅力和新奇的见解,你们就说他玩世不恭.你们的法官老爷们,不是把这个词加在库里埃(库里埃(Courier,1772—1825),法国作家,曾受良好的古典主义教育,精通希腊罗马文学,崇奉自由思想,反对专制暴政.他的反对王朝复辟的小册子及《书信集》言辞辛辣,极为成功.库里埃曾在《对匿名信的第二次答复》中写道:"用希腊语骂我(指"玩世不恭"一词),我,古希腊语的大师!"斯丹达尔曾在德勒克吕泽家中和他相识,在《拉辛与莎士比亚》中,斯丹达尔的某些观点曾使库里埃感到愤慨,而斯丹达尔则对他高度赞美.)头上吗?你们把他和贝朗瑞一起关进监狱了.在你们法国人中,凡是在精神上稍有价值的人,圣会就把他交给轻罪法庭,而且博得上流社会的喝彩. "这是因为你们古老的社会特别重视礼节......你们永远不能超越军威武功之上,你们可以产生缪拉(缪拉(Murat,1767—1815),法国元帅,拿破仑的妹夫,曾被封为那不勒斯国王(1808—1815).拿破仑失败后,缪拉企图重登王位,被俘后枪决.),但是永远不会产生华盛顿.我在法国只是看到虚荣.一个人有点创见,在说话时是很容易锋芒毕露的,于是主人认为自己受了侮辱." 刚说到这里,伯爵的车子送朱利安回去,在德.拉莫尔府邸门前停下了.朱利安很爱他的阴谋家.阿尔塔米拉曾经给了他这样一句漂亮的赞语,显然是出自一种深刻的了解和信念:您没有法国人轻浮的性格,而且您还懂得实用的原则.恰好在前天晚上,朱利安观看了卡齐米尔.德拉维涅(卡齐米尔.德拉维涅(Casimir Delavigne,1793—1843),法国诗人,剧作家.法利埃罗是威尼斯贵族世家,曾出过几位总督,其中尤以玛里诺.法利埃诺最著名,他因反对贵族统治,事败而被斩首.德拉维涅以此写成悲剧《玛里诺.法制埃罗》,于一八二九年上演.)先生的悲剧《玛里诺.法利埃罗》. "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Israel Bertuccio),《玛里诺.法利埃罗》剧中木工,参预总督玛里诺反对贵族的阴谋.),军械厂里的一个普通木工,不是比所有这些威尼斯贵族更富有性格吗?"我们这位叛逆的平民暗想道,"可是这些人的贵族世系,可以追溯到公元七○○年,在查理曼大帝以前一个世纪,至于在今夜德.雷斯先生的舞会上,最古老的贵族世系,也只能勉勉强强追溯到十三世纪.然而,在这些威尼斯贵族中,尽管他们的出身如此高贵,值得人们怀念的,却是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这样的人. "一次阴谋,会毁灭社会偏见所给予的一切头衔.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一下子就取得由他面对死亡所得到的社会地位......智慧本身也失去了它的控制力量...... "在瓦勒诺和德.雷纳尔这类人的时代里,丹东今天能有什么成就呢?恐怕还不能当上一个王家代理检察官吧...... "我在说什么?他也许卖身投靠圣会,他也许当大臣了,因为归根结蒂,这位伟大的丹东偷盗过.米拉波也出卖过自己.拿破仑也曾在意大利偷盗了数百万金钱,否则他也许一下子成为贫困的俘虏,一筹莫展,如同皮什格鲁(皮什格鲁(Charles Pichegru,1761—1804),法国将军,在莱茵军及北方军里屡建战功,后参预反拿破仑的阴谋,被捕后用自己的领带缢死.)一样.只有拉斐德(拉斐德(La Fayette,1757—1834),法国将军,一七八九年革命时期大资产阶级的领袖之一,君主立宪派,一七九二年八月人民起义后逃往国外,返国后转为自由资产阶级反对派,一八三○年支持建立七月王朝.)从来没有偷盗过.一个人应该偷盗吗?一个人应该出卖自己吗?"朱利安心想道.这个问题使他感到茫然若失.他去阅读大革命的历史,后半夜的时间,就是这样消磨的. 第二天,当他在图书室写信时,他还想着阿尔塔米拉伯爵的谈话. "事实上,"他梦想了一段时间以后暗想道,"这些西班牙的自由党人,如果真是因为犯罪而牵连了人民,他们也许不会这么容易被驱逐出境.他们不过是一群骄傲而又爱说话的小孩子......正象我一样!"他忽然叫了出来,好象从梦中惊醒似的. "我做过什么艰苦的事使我有权来判断这些可怜虫呢?他们在生活中毕竟是敢作敢为的.我呢,象一个人在离开餐桌时叫道:'明天我不吃饭,但我并不会因此就不象今天这样强壮和轻松.,谁知道一个人在伟大的行动中会遇到什么呢?......因为这类事,做起来毕竟不会象开枪那样轻而易举......"他这些高深的思想被德.拉莫尔小姐出其不意的到来所打断,因为后者正好这时到图书室里来了.他对丹东.米拉波.卡诺(卡诺(Carnot,1753—1823),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政治家和军事活动家,资产阶级共和党人,一七八九年革命时期追随雅各宾派,是抗击欧洲同盟.保卫法国的组织者之一,一七九四年参加热月反革命政变.)这些没有被征服的人的伟大性格,是这样赞赏,以致他的眼睛虽说停留在德.拉莫尔小姐身上,但他却没有想到她,没有向她敬礼,甚至也没有看见她.最后当他睁着的一对大眼睛发现她就在面前时,他眼里的光芒便消逝了.德.拉莫尔小姐注意到这一情况,心里十分痛苦. 无可奈何,她请他取一部韦利(韦利(Paul-Francois Vély,1709—1759),法国历史学家,《法国史》的作者,但仅写成八卷,未完成.)著的《法国史》,这书放在最高的一个书架上,这使得朱利安不能不去找一个比较高的梯子来.朱利安安放好梯子,取出指定要的那本书给了她,但是仍然没有想到她.当他把梯子放回原处时,由于思想过于集中,他的臂肘碰着书柜上的一块玻璃,哗啦一声,玻璃落在地板上,这才把他惊醒.他急忙向德.拉莫尔小姐道歉,他努力做得有礼貌些,但也只是有礼貌罢了.马蒂尔德看到她显然打扰了他,而且他宁肯去想在她未来以前所想的问题,而不愿和她谈话.她注视了他一阵子才慢慢地走开了.朱利安看着她走开.他欣赏着她现在朴素的打扮和前夜华贵的服装二者之间的对比.两种容貌之间的差别,也是同样地引人注目.这个年轻姑娘,在雷斯公爵的舞会上那么骄矜,现在差不多表现出一种恳求的神色了."这件黑色的衣衫,"朱利安暗想道,"的确更能显出她的身材的美丽.她的仪态简直象一位王后,但是她为什么要穿丧服呢? "假如我去问别人她为什么穿丧服,结果我又要闹笑话了."这时朱利安已经完全从兴奋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应该把我今天早晨写的那些信再看一遍,天知道那里面会有多少漏掉的字和含糊不清的语句.当他正在勉强注意看第一封信时,他听见身旁有丝绸衣衫声,他急忙转过头,德.拉莫尔小姐已经站在离书桌两步远的地方,她嫣然一笑.这第二次的突然袭击朱利安有点生气. 至于马蒂尔德呢,她已深深感到她在这个年轻人眼里是完全无所谓的,她这一笑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狼狈处境,她总算成功了. "索雷尔先生,您显然是在想一件很有趣的事.是不是关于阿尔塔米拉伯爵谋反的奇异的故事,这次谋反恰好把他送到我们巴黎来了?请您告诉我,究竟您在想什么,我渴望知道,我一定保守秘密,我向您发誓!" 她听到自己讲出这些话也感到非常惊异.怎么!她竟向一个下人恳求起来了!她越发显得狼狈,于是用一种轻率的态度说道: "您一向那么冷静,是什么把您变成了一个富有灵感的人,一个象米盖朗琪罗(米盖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的雕塑家,画家,建筑师和诗人.)那样的先知呢?" 这个锐敏而唐突的问话,大大地伤害了朱利安,使他的疯狂脾气又全部发作了. "丹东的偷盗行为是正当的吗?"他突然向她说道,态度越来越凶恶,"皮埃蒙特(皮埃蒙特(Piémont),意大利西北地区.十九世纪初,皮埃蒙特受奥国统治,由于法国的革命,当地也发生革命党人的活动,但终被神圣同盟所镇压.西班牙也是如此,自一八○八年至一八二三年之间,法国屡次镇压西班牙人民的革命.这一时期,所谓的革命党人,也鱼龙混杂,如同本书中常提到的自由党人那样,其活动有时与人民并无益.)的革命党人和西班牙的革命党人应当用犯罪的手段来危害他们的人民吗?把军队里所有的职位和勋章都送给那些毫无价值的人,是正当的吗?佩带这些勋章的人,难道就不害怕国王回来吗?应当让都灵(都灵,古撒丁王国的首都,皮埃蒙特工商业的中心.)的金库被抢一空吗?总之,小姐,"他一面说,一面走到马蒂尔德跟前,态度十分可怕,"一个想要把愚昧和罪恶从地球上驱逐出去的人,应当象暴风急雨一般的过去,而作恶只是偶然的行动吗?" 马蒂尔德感到恐惧,不能忍受他的目光,往后退了两步.她瞧了他一会儿,她对自己的恐惧有些害羞,她用一种轻捷的步子离开了图书室. 第十章 玛格丽特王后 (玛格丽特王后,即指玛格丽特.德.瓦罗亚(1553—1615),法王亨利二世及卡特琳.德.美第奇之女,婚前即有众多情夫.王朝出自政治上的需要.一五七二年八月玛格丽特与纳瓦拉的亨利举行婚礼.婚后不到一星期,即发生屠杀新教徒的圣巴托罗缪惨案.一五七四年三月,查理九世去世,为争夺王位,玛格丽特唆使情人拉莫尔进逼王宫,事败拉莫尔不愿连累他人,被处死.此后十多年中,玛格丽特与纳瓦拉国王关系不和,国王提出离婚,不允.一五九九年玛格丽特在获得保留王后称号及大量财产后,始与亨利离婚.法国作家曾据这一史实进行创作,如大仲马的《玛戈王后》等,但与史实大有出入.在本书中,马蒂尔德站在贵族的反动立场,极力美化玛格丽特及十六世纪法国宫廷的诸王,为此,特对玛格丽特作简介于此.) 爱情呵!为了叫我们得到快乐, 什么疯狂的事你不能办到呢? 《葡萄牙修女的书简》(《葡萄牙修女的书简》(Lettres d,une religieuse portugaise),简称《葡萄牙书简》,是葡萄牙修女玛丽亚娜.阿尔科福拉多(Mariana Alcoforado)的情书,于一六六六年译成法语,以匿名的形式在巴黎出版.) 朱利安重读他的书信.当晚餐钟声响起时,朱利安暗想道:"在这位巴黎美人的眼里,我该是多么可笑呀!把我所想的老老实实告诉她,这是多么荒唐的事!不过,也许并不那么荒唐.在那种情况下,我是有资格说真话的. "她为什么问起我的私事来了呢?她提出这个问题太不慎重.她太不懂人情世故.我关于丹东的想法,决不是她父亲雇我来服务的一部分." 朱利安来到餐厅,德.拉莫尔小姐身穿重孝,使他一时忘记了生气,而特别引起他注意的,是在这一家人中,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穿丧服. 晚餐后,朱利安已经完全从那纠缠了他一整天的过渡兴奋的心情中解放出来了.碰巧那位通晓拉丁文的院士也在座."如果象我所猜的那样,"朱利安心里想,"打听一下德.拉莫尔小姐穿孝的问题果真是件蠢事的话,我看这个人是决不会嘲笑我的." 马蒂尔德用一种奇异的神态注视着他."这就是这个地方女人卖弄风情的表现,正象德.雷纳尔夫人曾向我描述过的那样,"朱利安暗想道,"今天早晨我对她很不客气,我没有在她要和我谈话的意图面前让步.因此我在她的心目中价值提高了.肯定只有魔鬼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久,她那傲慢的性格会向我进行报复的.随她的便.我失去的那一个是多么不同呵!她有着多么可爱的性格呵!她是多么天真呵!我比她自己先知道她的思想,我看得见她的思想是怎样诞生的,在她心里,我唯一的竞争者,就是她对她的孩子们的死亡的恐惧.这是一种合理而自然的感情,甚至对我也是可爱的,虽说它给我带来痛苦.我真是一个蠢才.我从前对巴黎所抱的想法使我不能正确对待这个崇高的女人. "多么不同呵,天哪!我在这里找到了什么呢?枯萎高傲的虚荣心和形形色色的自尊心,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晚餐结束后,大家散席了."不要让别人把我的院士拉走了."朱利安暗想道.当大家到花园里去的时候,他走到他的身边,表现出温柔恭顺的样子,并且对他对《艾那尼》(《艾那尼》(Hernani),法国浪漫派作家雨果的剧本,一八三○年首次公演,曾引起古典派与浪漫派之间的激烈斗争.)上演成功的愤慨表示同情. "如果我们仍然处在国王下密诏的时代!......"他说道.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叫道,作了一个塔尔马(塔尔马(Talma,1763—1826),法国著名演员.)式的夸张的手势. 谈到一朵花的时候,朱利安引用了维吉尔《农事诗》中的一些句子,又认为任何人的诗都不能和德利尔神父的相比.总之,他想方设法去奉承这位院士.然后,他用最冷淡的态度向他说: "我想德.拉莫尔小姐是继承她的某一位伯父,这才为他服丧带孝的吧." "怎么!"院士突然停下来,对他说道,"您待在这个家庭里,还不知道她的疯狂的事吗?事实上,奇怪的是她母亲也允许她这样做.而且,只在我们之间谈谈,这一家人,并不都是以意志坚强著称的.马蒂尔德小姐的意志超过她家里所有的人,而且支配着他们.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说到这里停住了,意味深长地瞧着朱利安.朱利安用一种最俏皮的神气对他微笑着. "支配全家,穿着丧服,以及四月三十日,这三者之间有什么连带关系呢?"他暗想道,"我一定是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愚蠢." "我向您承认......"他向院士说道,他的眼睛继续在发问. "我们去花园兜个圈子吧."院士说道,高兴地看到叙述一个又长又漂亮的故事的机会."怎么!您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在卷下第一章里,比拉尔神父谈到这一事件发生的日期是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两处日期均照原文译出.)发生的事件,这是可能的吗?" "发生在哪里?"朱利安惊奇地问. "发生在格雷沃广场(格雷沃广场(la place de Grève),巴黎执行死刑的广场,自一八○六年起改称市府广场.)." 朱利安十分惊异,听了这话还不很明白.好奇心和带有悲剧趣味的期待,同他的性格配合得这样好,使他两眼光芒闪烁,而这样的眼睛往往是说故事的人最喜欢从听故事的人那里看到的.院士很高兴找到了这一双从未听过这个故事的耳朵,于是详详细细地告诉朱利安:"在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有一位在当时算得是最漂亮的青年,名叫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同他的朋友,一位皮埃蒙特的绅士,名叫阿尼巴尔.德.科科纳索的,在格雷沃广场被斩首.拉莫尔是玛格丽特.德.纳瓦拉王后崇拜的情人,请您注意,"院士补充道,"德.拉莫尔小姐的名字就叫马蒂尔德-玛格丽特.拉莫尔是德.阿朗松公爵(德.阿朗松公爵,即卡特琳.德.美第奇的第四子埃居尔-弗朗索瓦(He-rcule-Francois,1554—1584),后又封为昂儒公爵.)宠幸的人,同时又是德.纳瓦拉国王的密友,德.纳瓦拉国王,自亨利四世时起(纳瓦拉国王,原称纳瓦拉的亨利三世,一五七二年与玛格丽特结婚,一五八九年法王亨利三世被刺,他继承法国王位,改称亨利四世.此处所述年代,与史实不符.),是德.拉莫尔情妇的丈夫.一五七四年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整个宫廷里的人,都聚集在圣日耳曼(圣日耳曼,巴黎西北的郊区.),伴随着可怜的查理九世,因为他行将宴驾了.卡特琳.德.美第奇王后(卡特琳.德.美第奇(Catherine de Médicis,1519—1589),法王亨利二世之后,生有四子一女,按出生年月,即法王弗朗索瓦二世.查理九世.亨利三世.玛格丽特及埃居尔-弗朗索瓦.亨利二世死后她长期干预政治,左右朝政.)曾把王子们囚禁在她的王宫里,这些王子都是拉莫尔的朋友.为了要劫走他们,他派遣了二百名骑兵,进逼宫墙之下,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于是拉莫尔被交给了刽子手. "但是使马蒂尔德感动的是,"这是七八年前她亲自向我说的,"那时她才十二岁,因为这是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呵!......"院士说到这里,举眼望着天空,"这个不幸的政治事件最使马蒂尔德感动的是,玛格丽特王后,躲藏在格雷沃广场上的一间小屋子里,竟敢向刽子手提出要她情人被砍掉的头颅.第二天午夜时分,她坐上车子,抱着那头颅,亲手把它埋葬在蒙马特尔山脚下的一个小教堂里." "这是可能的吗?"朱利安深为感动地叫道. "马蒂尔德小姐瞧不起她的哥哥,因为,正如您所看到的,她的哥哥丝毫不注意这一段古老的历史,每逢四月三十日,也不戴孝.自从那次有名的行刑以后,为了纪念拉莫尔对科科纳索的亲密的友谊,这位科科纳索因为是意大利人,名字叫阿尼巴尔,这一家的男人,都取了这个名字.而且,"院士放低声音说,"这位科科纳索,据查理九世本人说,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事件中(即指圣巴托罗缪惨案.十六世纪法国宗教战争期间天主教派对胡格诺派的一场大屠杀,太后美第奇借胡格诺派首领纳瓦拉的亨利与公主玛格丽特举行婚礼之际,于节日前夜及次日凌晨发动袭击,胡格诺派死二千余人,仅赦免纳瓦拉的亨利数人而已.)最残酷的凶手之一......但是我亲爱的索雷尔,您和这家人同桌共餐,怎么能不知道这些事呢?" "这就是为什么德.拉莫尔小姐曾经两次在餐桌上用阿尼巴尔这个名字叫她的哥哥.我当时还以为听错了呢." "这是一种指责.奇怪的是侯爵夫人竟能忍受这种疯狂的行为......这位大小姐未来的丈夫会有更多的疯狂的事够他瞧的!" 在这一番话以后,又说了五六句讥讽的话.院士眼里表现出的欢乐和亲昵引起了朱利安的反感."我们两个同是这一家的奴仆,我们却专门说主人的坏话."朱利安自忖道,"不过从院士那方面来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有一天,他撞见这位院士跪在德.拉莫尔侯爵夫人面前,求她为他的一个在外省的侄儿谋一个征收烟税的官职.德.拉莫尔小姐的小女仆,也象从前爱莉莎一样向朱利安求爱,她在那天晚上告诉朱利安说,她的女主人穿孝,绝不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这种怪癖,在她的性格里早已根深蒂固了.她真心实意地爱慕这位拉莫尔,当年最敏慧的王后所爱的情人,他为了营救他的朋友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是一些多么显贵的朋友呵!王族中的首位王子(王族中的首位王子,根据上文,应指阿朗松公爵,太后美第奇的第四子.而实际继查理九世为法王的是太后的第三子,即法王亨利三世.阿朗松公爵并非王子中第一号王位继承人,此处文字仅暗示阿朗松公爵实与亨利四世为一方,与另一方,太后及其第三子争夺法国王位,拉莫尔在此宫廷政变中,仅是替罪羊而已.)和亨利四世. 朱利安习惯于德.雷纳尔夫人在行动中表现出的自然淳朴,在所有巴黎女人身上看到的,只是装腔作势.只要他感到有点不愉快,他是找不出什么话来对她们说的.德.拉莫尔小姐却是例外. 他不再把高贵风度所具有的那种美看作是心灵的枯萎了.他和德.拉莫尔小姐作过多次的长谈,在春季美好的天气里,她时常和他在花园里沿着客厅敞开的窗子下面散步.有一天,她告诉他她在阅读欧比涅(欧比涅(Agrippa d,Aubigné,1552—1630),法国作家和历史家.)写的历史和布朗多姆(布朗多姆(Branto^me,1540—1614),法国回忆录作家.)的著作."她居然阅读这类奇怪的书籍,"朱利安心里想,"但是侯爵夫人却禁止她阅读司各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历史小说家,对法国浪漫主义时期文学有着广泛的影响.)的小说!" 有一天,她把刚刚在艾图瓦尔(艾图瓦尔(Etoile,即Pierre de l,Estoile,1546—1611),法国编年史家,著有日记体的《回忆录》.《回忆录》始于查理九世之死,止于亨利四世死后一年,是法国动荡不安的宗教战争时期一本主要的史料.)的《回忆录》中看到的一段故事讲给他听:"在亨利三世王朝时期,有一位少妇发现她的丈夫不忠,便把他刺死了."她讲时眼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赞赏是多么真诚. 朱利安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了.一个这么受人尊敬的人,据院士说,还是支配全家的人,竟肯用一种近乎友谊的态度和他讲话了. "我弄错了,"一会儿朱利安又暗想道,"这不是亲密,我不过是悲剧中的知情人而已,这是因为她需要说话呀!我在这里被认为是有学问的.我应该去读布朗多姆和德.欧比涅的书以及艾图瓦尔的《回忆录》,这样我就可以就她向我述说的某些故事提出异议.我要离开只听别人讲话的被动地位. 他和这个态度庄严而又容易接近的年轻姑娘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更有趣味了.他忘记了他扮演的一个反抗的平民的苦恼的角色.他觉得她很有学问,而且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发表的意见和她在客厅里的言谈截然不同.有时她还表现出一种热情和直爽,和她平时那种极其骄傲冷酷的态度,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联盟战争(联盟战争指十六世纪法国的宗教战争.北法兰西贵族以吉斯公爵为首,于一五七六年建立天主教联盟,与南部胡格诺派相抗;另一方面吉斯家族因掌实权,欲取代瓦罗亚家族登上法国王位,故借亨利三世无嗣为由,宣称亨利三世死后由吉斯继承王位.一五八八年巴黎人民起义,亨利三世在人民及贵族的双重打击下,被迫逃往纳瓦拉,与往日的政敌结盟,约定他死后由纳瓦拉王继承法国王位.一五八九年联盟派刺客刺杀亨利三世,纳瓦拉王继法国王位,改称亨利四世.一五九三年出自政治需要,亨利四世皈依天主教,并确认南方胡格诺派在政治税收方面的特权,法国长期的宗教战争始告结束.)是法国历史上的英雄时代."有一天她向朱利安说道,眼里闪耀着才智和热情的光辉."在那个时代,每一个人都为获得他所向往的事物而战斗,为使他的党派获得胜利而战斗,而不单是为获得一枚十字勋章,象在你们的皇帝的时代那样.您应该同意,那时的人没有今天这样自私和渺小.我爱那个世纪." "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就是那个世纪的英雄."他向她说道. "至少他是被人爱着,而被人爱也许是甜蜜的.如今有哪个活着的女人摸着她情人被砍掉的头而不感到恐怖呢?" 德.拉莫尔夫人叫她的女儿.伪善为了发挥作用,就要隐瞒真象,然而朱利安,如同人们所看到的,却把他对拿破仑的崇拜向德.拉莫尔小姐透露了一半. "这就是他们比我们优越的地方,"朱利安独自在花园里暗想道,"他们的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脱离了庸俗的感情,他们用不着时时刻刻去想生活问题.多么深重的苦难!"他痛苦地补充道,"我是不配议论这些重大事件的.也许我看错了.我的生活只是一连串的伪善,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进款来购买面包." "先生,您在这儿想什么?"马蒂尔德跑回来,向他问道. 这个问题含有亲密的意思,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是为了和他待在一起. 朱利安对自我蔑视感到厌倦.由于骄傲,他把他的思想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对一个如此富有的人说出自己的贫困,他实在觉得有点害羞.他竭力使用骄傲的声调表明自己并不要求什么.在马蒂尔德眼里,朱利安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漂亮,她发现他有一种敏感和坦率的表情,这是他平时所没有的. 在不到一个月以后,朱利安在德.拉莫尔府邸的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沉思,但是他脸上不再有那种哲学家的严峻和骄矜,这种表情是他长期的自卑感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德.拉莫尔小姐这时也在花园里和她的哥哥一起奔跑,她声称她的脚擦伤了,于是朱利安扶着她走到客厅的门口. "她靠着我的胳臂,样子实在特别!"朱利安心里想,"这是我的自负,还是她真的对我发生兴趣呢?她听我讲话,即使是在我向她承认我的自尊心所遭受的全部折磨时,她的态度也还是这样温柔!但是她对所有其他的人却又是何等骄傲!如果有人在客厅里看见她这种表情,是会异常惊讶的.这种柔和温顺的态度,她确实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过." 朱利安对这种奇怪的友谊,竭力不去夸张它.他把这种友谊比作武装交往.每天他们见面了,在他们还没有重新使用头一天的近乎亲密的语气之前,他们差不多总是要问自己:"我们今天是朋友还是敌人?"开头交谈的几句话,是毫无一点内容的.他们双方都只是注意形式.朱利安懂得,只要有一次让自己受到这位骄傲小姐的侮辱而不去报复,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应该闹别扭的话,我先来维护我的自尊心的正当权利,比起我在稍微放弃一点我的个人尊严之后发现她对我的不尊重再去进行抵制,不是要好一些吗?" 有许多次,在心情不佳的时候,马蒂尔德试图对他摆出贵族妇女的派头,她在这方面确实做得非常巧妙,可是朱利安一下子把它顶回去了. 有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向她说道:"德.拉莫尔小姐有什么命令要交给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应该听从她的命令,并且恭敬地执行,不过除此以外,他就没有什么话可以奉告的了.他并不是被雇来向她谈思想的." 朱利安的这种作风和他的奇怪的怀疑,使他头几个月在这华贵的客厅里所发现的愁闷都消失了,在这客厅里,原来是对一切都感到害怕的,而且对任何事都是开不得玩笑的. "如果她爱我那才有趣哪!不管她爱我还是不爱,"朱利安继续自忖道,"我总算有了一个聪敏的姑娘做我的知心人,在这个姑娘面前,我看见全家的人都战战兢兢,尤其是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更是怕得厉害.这个年轻人,这样有礼貌,这样温柔,这样诚实,而且拥有家世和财富种种优点,我只须有其中一项也就心满意足了!他疯狂地爱着她,也就是说,象一个巴黎人能爱的那样,他应当娶她为妻.为了准备婚约,德.拉莫尔先生叫我写过多少封信给两位公证人呵!我呢,今天早上,手里拿着笔管,看起来是如此的卑微,然而在两小时以后,就在这个花园里,我却胜过这位如此可爱的青年,因为她的偏爱毕竟是显而易见的.也许她恨他,因为他是她将来的丈夫.她相当骄傲,她会这样做的.至于她对我的好感,我是作为一个知情的仆人而得到的呀! "不对!要么我是个疯子,要么她在追求我.我越是向她表示冷静和恭敬,她越是要找我.这可能事先有准备,是装出来的.可是每次当我意外地出现在她面前时,我看见她的眼睛便亮了起来.难道巴黎的妇女会装假到这种地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表面上看,她是喜欢我的,我就享受这种表面的欢乐吧.天呀!她是多么美丽呵!她那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在近处看,而且在她常常那样看我的时候,是多么讨人喜欢呵!今年的春天和去年的春天有着多大的区别,那时我生活在三百个肮脏凶狠的伪善者之中,是多么可怜和不幸,那时我只好靠自己的意志来支撑!我几乎也变得和他们一样凶狠了." 在怀疑的日子里,朱利安自忖道:"这个姑娘是在和我开玩笑.她和她的哥哥约好一起来愚弄我.但是她又好象对她哥哥的缺乏毅力非常鄙视.'他是勇敢的,此外便一无所长,,她曾对我说过,'再说,他也只是在西班牙人的宝剑面前才是勇敢的.在巴黎一切都使他害怕,他看见到处都有被嘲笑的危险.他没有一种思想是敢于离开习俗的.常常是我不得不起来保护他.,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在这一年龄,一个人能够时时刻刻去实现自己事先想好的虚假手段吗? "可是在另一方面,每次德.拉莫尔小姐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用她的蓝色的大眼睛注视我的时候,诺贝尔伯爵总是走开了.这种情况引起了我的猜疑:他难道不该为他妹妹特别看重家里的一个仆人而生气吗?因为我曾经听到德.肖纳公爵这样称呼过我."想起这件事,愤怒便替代了其他一切情绪."这就是这位古怪的公爵爱弹的老调调吗? "她确实是漂亮呀!"朱利安继续自忖道,他的目光凶残得象老虎一般."我一定要得到她,然后我走开,在逃走时,谁干扰我,谁就倒霉!" 这个念头是朱利安心中唯一所想的,他简直不能去想其他任何事了.他整天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 每次,他想找些正经事来做,他的思想便迷失在深邃的梦幻中了,一刻钟以后,他又清醒过来,心里扑扑地跳,头脑昏乱,老想着这个问题:"她爱我吗?" 第十一章 年轻姑娘的帝国 (此处"帝国"是指马蒂尔德的政治抱负,她愿借助旺代的叛乱来重建王朝,取消君主立宪.) 我赞赏她的美丽,但是我害怕她的智慧.梅里美(梅里美(1803—1870),法国小说家,著名作品有《卡门》等.) 假如朱利安把夸大马蒂尔德的美丽的时间,或把他为她的出身高贵(其实在他面前,她已经把它忘记了)而怀恨生气的时间,用来研究客厅里发生的事,他一定会懂得马蒂尔德为什么能够主宰她周围的一切.只要有人触犯了德.拉莫尔小姐,她知道怎样用一句俏皮话去惩罚他,她的俏皮话,那么有分寸,选得那么好,表面上那么得体,而且说得那么恰到好处,以致叫人事后越想越觉得伤痛.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她渐渐变得残酷无情了.她对家里人所认真追求的那些事物毫不重视,因此她在他们眼里永远是个冷静自持的人.贵族的客厅,在离开以后,是值得向人夸耀的,但也仅此而已.毫无意义的议论,特别是那些迎合虚伪心理的一般言词的陈腐的气味,实在叫人难以忍受.礼貌本身只不过在起初几天还起点作用.朱利安对这一点是感觉得到的,在最初的兴奋之后,惊讶便开始了."礼貌,"朱利安暗想到,"不过是愤怒休止时的表现,而愤怒是由礼貌不周所引起的.马蒂尔德时常感到烦闷,也许她会到处感到烦闷.于是说说讽刺别人的话,就成为她的一种消遣和真正的快乐了." 也许是为了寻觅更有趣的牺牲品,除了她的长辈.那位院士和五六个向她献殷勤的下属人员外,她才对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凯吕斯伯爵以及两三个出身特别高贵的青年给予希望,但他们这些人也不过是接受讽刺的新对象罢了. 因为我们爱马蒂尔德,我们不免略带困难地承认,她曾接到过这些年轻人中好几位的情书,并且偶尔也写过回信.不过我们得赶紧补充一句,她是个不受时代风气影响的特殊人物,我们一般不能用不慎二字去责备圣心修道院的贵族女学生们. 有一天,克鲁瓦斯努瓦侯爵交还给马蒂尔德她在头一天写给他的一封会使名誉相当受到影响的信.他以为他这种极其谨慎的行为会大大地推进他的婚事,但是马蒂尔德在她的书信中所喜欢的正是这种不谨慎的地方.她的乐趣就在于玩弄自己的命运.在这以后,她有六个星期没有和他交谈. 她把这些年轻人寄来的情书作为消遣,但是在她看来,所有这些情书都是一模一样的,永远不外乎最深沉的.最忧郁的热情等等. "他们都是同样完美无缺的人,准备出发去朝拜巴勒斯坦圣地."她向她的表妹说道,"您能知道有比这更乏味的东西呜?这就是我这一辈子将要收到的书信了!每隔二十年,随着时髦的职业,这类书信才可能有一次改变.在拿破仑帝国时代,情书一定不是这样的枯燥无味.那时上流社会的青年,都曾经看过或做过一些真正伟大的事业.我的伯父N公爵就参加过瓦格拉姆(瓦格拉姆(Wagram),奥地利村庄,一八○九年七月拿破仑在此战胜奥军.)战役." "挥舞战刀需要怎样的智力呢?他们要是遇到这种事,他们便要说个没完没了!"马蒂尔德的表妹德.圣埃雷迪泰小姐说道. "是的!我就喜欢听这些故事.参加一次真正的战争,象拿破仑的战争,一次就杀死成千上万的士兵,那才能表现出勇敢来.经历一次危险,可以提高人的灵魂,而且把它从那些崇拜我的人陷入的苦闷中救出来.这种苦闷是有传染性的.他们当中有哪一个想到要去做点不平凡的事呢?他们都希望和我结婚,这当然是好事!我既有钱,我的父亲又可以提拔他的女婿.唉!但愿他能找到一个有点趣味的女婿!" 马蒂尔德对生活的这种锐利.鲜明而又生动的看法,使她的言语不免受到影响,如同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她的某一句话,在她的那些有礼貌的朋友眼中,时常显得美中不足.如果她不是那么时髦的话,她的朋友们差不多都要承认,她说话有点偏激,没有女人应有的细致. 不过从她那方面来说,她对待那些聚集在布洛涅树林里的漂亮胖士们,也太不公平了.她展望未来,并不觉得恐怖(那会是一种强烈的情绪),而是感到嫌恶,这在她这样的年龄,确实是少有的. 她还有什么可希求的呢?财富.身世.智慧以及一般所夸耀的美丽,在她看来,所有这一切,命运之神都已把它集中在她身上了. 这就是这位圣日耳曼贵族区最被人羡慕的女继承人在她开始发觉和朱利安散步的乐趣时的思想.她对他的骄傲感到惊异,她赞赏这位小市民的才干."他将来会象莫里(莫里(Jean-Siffrein Maury,1746—1817),鞋匠之子,长大任神父职,善宣道,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后从事政治活动,被选为全国三级会议议员,是右翼的著名演说家.法国革命后逃亡罗马,教皇任命他为枢机主教.一八○四年后莫里转为拿破仑效力,出任巴黎大主教之职.拿破仑失败后莫里重新逃亡罗马,初为教皇软禁,后老死于意大利.)神父一样当上主教."她心里想. 不久,我们的英雄用来接受她的许多思想的那种真实的而不是装出来的反抗态度,占据了她的心.她不断地思索,她把他们谈话的细节告诉了她的女友,她发现她怎么也不能维肖维妙地把它表达出来. 一天,有一个思想忽然在她脑海里闪亮着:"我获得了爱情的幸福."她乐不可支地对自己说道,"我在恋爱,我在恋爱,这是明摆着的事!一个聪明而又美丽的年轻姑娘,在我这样的年龄,如果不在爱情里,又将往何处寻找生存的乐趣呢?我简直白费气力,我永远不会对克鲁瓦斯努瓦.凯吕斯产生爱情的,tutti quanti(tutti quanti,意大利语,意思是"所有其他的人".).他们都是些完善的人,也许太完善了,总之,他们使我厌烦." 她曾读过《曼侬.莱斯戈》(《曼侬.莱斯戈》(Manon Lescaut),十八世纪法国作家普雷沃所写的爱情小说,后经斯克里布(Scribe)及阿莱维(Halévy)改编为芭蕾舞剧,一八三○年五月上演.).《新爱洛伊丝》和《葡萄牙修女的书简》等书,现在她又把那里一切有关热情的描写回顾了一遍.她所向往的当然只是那种伟大的热情,轻率的爱情,对一个象她这样年龄和出身的姑娘是不相宜的.只有亨利三世时代和巴松皮埃尔时代(巴松皮埃尔(Bassompierre,1579—1646),法国元帅及外交家,因策划反对枢机主教黎塞留,被囚禁了十二年.)的法国所表现的那种英雄感情,她才称之为爱情.这种爱情绝不会在障碍面前屈膝让步,恰恰相反,它鼓舞人们去从事一些伟大的事业.当今没有象卡特琳.德.美第奇或路易十三那样真正的宫廷,这对我是多么的不幸呀!我觉得我能胜任最勇敢.最伟大的行动.假如有一个勇敢的国王,象路易十三(路易十三(1601—1643),亨利四世之子,亨利四世死后由太后玛丽.德.美第奇摄政,他曾为夺回统治权进行斗争.路易十三后期为加强中央集权及削弱胡格诺派势力,曾重用枢机主教黎塞留.)那样,围着我的裙裾打转,我有什么不能指挥他去做的呢?我会把他带到旺代(旺代(Vendée),法国西部省名,濒比斯开湾.一七九三年在贵族及保王党的煽动下,发生农民叛乱,英国则以武器金钱接济叛乱分子,再加上各国直接的武装干涉,法国革命形势危殆.执政的雅各宾党人派军团内外御敌,几经血战,一七九五年奥什将军终于平定了旺代的叛乱.马蒂尔德是贵族,故此处站在反革命的旺代叛乱分子一边,她要恢复独裁的君主制,取消立宪.)去,如同德.托利男爵经常所说的,然后再去重新征服他的王国,那么,就不会有宪章了......而且朱利安还会协助我.他究竟缺少什么?不过是名位和财富罢了.他将来会获得名位和财富的. "克鲁瓦斯努瓦什么都不缺乏,他一辈子也就是一个半保王党半自由党的公爵,一个犹豫不决的人,用语言代替行动,永远不走极端,因此到处属于第二流. "哪一个伟大的行动,在开始时,它不是处于极端呢?只有完成之后,它才在一般人眼里显得是可能的.是的,爱情和它的一切奇迹将统治着我的心灵,我已感觉到它的火焰在燃烧着我.上天理应给我这种恩惠,它不会徒然将所有这些优点集中在我一人的身上.我的幸福对我是相称的.今后我每一天的生活,都将不是我头一天生活冷冷清清的重复.我敢于爱一个社会地位相差这样远的人,这就算得是伟大和勇敢的了.让我们瞧着吧:他值得我继续去爱他吗?只要我发现他有一点软弱,我就把他抛弃了.一个象我这种身世的姑娘,又有着大家所公认的中古骑士的性格(这是她父亲说的),总不应该去干愚蠢的事. "如果我真爱上了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我岂不是干了愚蠢的事吗?那我就会是把我极端鄙视的.我的表姐妹们所享受的那一套幸福重新翻印过来.我预先就知道这个可怜的侯爵要向我说些什么,我要向他回答些什么.一个叫人打呵欠的恋爱,那算什么恋爱?那和出家当修女又有什么不同?说不定我也会签订象我最小的表妹签订的那样的婚约,长辈们也会很受感动,如果他们并不由于对方的公证人头天晚上在婚约上增加了最后的一个条件而生气的话." 第十二章 这是个丹东吗? 需要忧伤,这就是我的姑母,美丽的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瓦罗亚,法国王族,建立瓦罗亚王朝(1328—1589),因创建者腓力(今通译菲利普)六世之封地瓦罗亚(Valois)而得名.王朝后期自亨利二世死后,三子先后继位,即弗朗索瓦二世.查理九世及亨利三世,但政权始终操纵在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手中.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夜间及次日凌晨,太后发动了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大屠杀,史称"圣巴托罗缪惨案",内战由此爆发.一五八九年亨利三世被刺,王位由纳瓦拉的亨利继承,史称"亨利四世".瓦罗亚王朝结束,波旁王朝开始.)的性格,不久以后她和纳瓦 拉的国王结了婚,纳瓦拉国王就是当今用亨利 四世的称号统治着法国的人.玩弄的需要是这 位可爱的公主的性格的秘密,因此,她从十六岁 起,就和她的兄弟们不断地发生争吵与和解.究 竟一个年轻姑娘要玩弄什么呢?她的名誉和地 位,也就是她一生最宝贵的东西. 查理九世的私生子,德.昂古莱姆 公爵的《回忆录》 "朱利安和我不需要签订婚约,也不需要公证人来为我们举行市民阶级的仪式,一切都是英雄的举动,偶然的产物.除了他缺少贵族的身世以外,这完全是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对当时最杰出的青年拉莫尔的爱情.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如果说宫廷里的年轻人是这样崇尚礼节,一想到那怕是最微小的冒险行动就吓得脸色发白的话?去希腊或非洲的一次小小的旅行,对他们来说,就是勇敢的最高表现,而且还必须是成群结队才敢走.他们一旦发觉自己是孤单的,就害怕起来,他们不是害怕贝都英人(贝都英人,阿拉伯半岛及北非沙漠中游牧的阿拉伯人.)的长矛,而是害怕别人的嘲笑,这种害怕会使他们发疯的. "正好相反,我的小朱利安只爱单独行动.这个得天独厚的人,从来没有想到去求得别人的支持和援助!他蔑视一切人,这就是我不蔑视他的理由. "如果贫穷的朱利安是贵族出身,我对他的爱情只不过是一件平凡的傻事,一桩门户不相当的婚姻而已;我不愿有这样的爱情,因为它缺乏伟大的热情所具有的这种特征:需要克服巨大的困难和时势的变化无常." 德.拉莫尔小姐念念不忘这些崇高的推论,以致第二天她在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和她哥哥面前不知不觉地称赞起朱利安来了.她夸夸其谈,引起了他们的反感. "您得当心这个精力充沛的青年呵!"她的哥哥叫道,"如果再发生一次革命,他会把我们都送上断头台的." 她避免回答,而是赶忙嘲笑她哥哥和克鲁瓦斯努克侯爵因精力而引起的恐惧:这实际上是害怕遇到意外,害怕遇到意外而毫无办法...... "先生们,你们老是怕别人嘲笑,这个怪物不幸已于一八一六年死去了." "在有两个政党的国家里,"德.拉莫尔先生说过,"再没有什么可以嘲笑的了." 他的女儿早已懂得他这句话的意思. "先生们,"她向朱利安的敌人们说道,"看来,你们这一辈子都要害怕的,事后会有人告诉你们说: 这不是一只狼,这不过是夜幕降临了.(引自拉封丹的寓言诗《牧羊人和羊群》.) 马蒂尔德随即离开他们.她哥哥的话,使她感到恐怖,使她非常不安;但是,从第二天起,她感到那些话是对朱利安最好的颂扬. "在这个精力衰亡的世纪里,他的旺盛精力使得他们害怕.我要把我哥哥的话告诉他,看他怎样回答.但是我得选择他的眼睛发出光辉的时候,这样他就不会向我说谎了. "他会是一个丹东!"她在长久的不清晰的梦想以后继续自忖道."好呀!革命会再度发生.克鲁瓦斯努瓦和我的哥哥将要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呢?早已注定了:绝对的忍受.他们将是一群英勇的绵羊,一声不响地听人宰割.他们临死时唯一的恐惧,仍然是怕有伤风雅.至于我的小朱利安则不然,只要他有一线希望逃走,他一定会开枪把逮捕他的雅各宾党人打死.他是不怕有伤风雅的,他!" 最后这句话使她沉思,唤起了她的痛苦的回忆,并挫伤了她全部的勇气.这句话使她想起了德.凯吕斯.德.克鲁瓦斯努瓦.德.吕兹和她的哥哥这些人的讥诮.他们一致对朱利安的教士模样不满,说他又谦卑又虚伪. "但是,"她突然补充道,"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他们的讥评的尖刻和频繁,只能证明朱利安是我们今年冬天所遇到的最出色的人物.他有缺点,他有可笑的地方,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有伟大的性格,他们因此抱有反感,虽然他们平时是那样的善良和宽大.他穷,他读书是为了当教士,这都是确实的;至于他们,都是骑兵上尉,他们不需要读书,他们倒是方便一些. "可怜的孩子,为了要免于饥寒,他才不得不永远穿那黑袍,而容貌又象一个教士,尽管他有这些缺点,但是他的长处却引起了他们的惊恐,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至于那种教士的神态,只要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它就消失了.当这些先生们说出他们自以为是一句巧妙而惊人的话时,他们不是首先拿眼睛瞧着朱利安吗?我非常清楚地注意到这件事.然而他们也很清楚,除非被问到他的时候,他是永远不会和他们交谈的.他只同我一个人谈话,因为他相信我的灵魂高尚.为了保持礼貌,他只是适当地回答他们和他相反的意见,他立刻又变得恭恭敬敬的了.如果同我在一起,他可以谈上好几小时,只要我提出一小点疑问,他也就不坚持他的意见.在整个冬季里,我们没有发生过争论,我们只是用语言去引起对方的注意.譬如说,我的父亲,他是个高尚的人,他可以使我们的家运继续延长下去,但他却尊重朱利安.其余的人都恨他,但是除了我母亲的教友以外,没有人敢轻视他." 德.凯吕斯伯爵装着对养马有很大的热情,他把时间都花在他的马厩里,常常在那里吃他的早餐.他这种伟大的热情,再加上他那不苟言笑的习惯,使他在朋友当中很受尊重:他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一只鹰. 第二天,他们刚刚聚集在德.拉莫尔夫人的椅子背后,德.凯吕斯得到克鲁瓦斯努瓦和诺贝尔的支持,趁朱利安不在,猛烈攻击起马蒂尔德对朱利安的偏袒,他们选的真不是时候,差不多他们一开始就看见德.拉莫尔小姐走来了.她立刻明白此中奥妙,表示乐意参加他们的活动. "看呀!"她暗想道,"他们联合起来反对一个天才,他每月拿不到十个路易的薪俸,而且除了被问到时,他是不能和他们多讲一句话的.因为他穿着黑袍,他们就怕他.要是他有了肩章,那又会怎么样呢?" 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出色过.对方的攻击一开始,她便给予凯吕斯和他的盟友以诙谐的讽刺.当这些漂亮的军官的讥诮的火焰被扑灭时,她向德.凯吕斯先生说道: "只要明天有一位法朗什-孔泰山区的乡绅发现朱利安是他的私生子,给他一个贵族姓氏和几千法郎,六个星期之后,他就会象你们这些先生一样蓄起小胡子来了;六个月之后,他就会象你们这些先生一样当上轻骑兵军官了.于是他的伟大性格也不再是笑柄了.未来的公爵先生,我看您现在又要搬出你们那套陈词滥调,说什么朝廷上的贵族胜过外省的贵族.但是,如果我向您追问到底,如果我故意把朱利安的父亲说成是一位西班牙的公爵,拿破仑战争时代,他在贝桑松被俘,后来由于良心的责备,临终时才承认朱利安是他的儿子,那么您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所有这些不合法的身世的假设,在德.凯吕斯和德.克鲁瓦斯努瓦看来,都是有伤风雅的.这就是他们从马蒂尔德的议论中看到的一切. 不管诺贝尔多么沉得住气,他妹妹的那些话实在太露骨,以致他不得不摆出一副严厉的态度,这态度,我们得承认,是和他那微笑而和善的面孔很不协调的.他斗胆讲了几句话. "我的朋友,你生病了吗?"马蒂尔德态度比较严肃地回答说,"您用道德说教来回答笑话,您大概是很不舒服了." "道德说教,您!您是想谋一个省长的职位吗?" 马蒂尔德很快忘记了德.凯吕斯伯爵的愤怒,诺贝尔的纳闷和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沉默的失望.她须得在刚才攫住了她的心灵的一个致命的念头上拿定主意. "朱利安对我相当诚实,"她暗想道,"象他这样年纪,处于卑微的地位,又被惊人的野心搞得现在这样的不幸,他需要有一个女朋友,也许我就是这个女朋友.但是我又看不出他有什么爱情的表示.以他那样的胆量,他应该向我说出他的爱情来." 这种疑惑,这种自我争辩,从此便占据了马蒂尔德所有的时间.每次朱利安和她谈话,她总要为这种争辩寻找一些新的理由,因而把她平时最易感染的烦恼完全驱散了. 因为她父亲是个有智慧的人,可能要当内阁大臣,并且把林产还给教士,所以德.拉莫尔小姐以前在圣心修道院念书时,便是众人极力阿谀奉承的对象.这种不幸是无法弥补的.人们使她相信,由于她的身世和财产等种种原因,她应当比所有其他的人都更幸福.这就是王亲贵族的烦恼和他们一切疯狂行为的根源. 马蒂尔德没能避免这个观念的不良影响.一个人不管怎样聪明,总不能在十岁的年龄抗拒全修道院对她的阿谀奉承,更何况从表面上看,这些阿谀奉承又都言之有理. 自从她下决心爱上朱利安的时候起,她便不感到烦闷了.她每天都庆幸自己已经决定投身到伟大的热情之中."这玩意儿是很危险的,"她心里想,"好得很!一千个好得很!" "由于没有伟大的热情,我在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段人生最美好的日子里,一直感到百无聊赖.我虚度了我的青春,我的乐趣只在于听我母亲的那些朋友胡扯,她们一七九二年在科布伦茨(科布伦茨,德国城市,一七八九年革命后路易十八流亡国外时曾在此居住,故流亡贵族云集于此.),据说也并不完全象她们今天所说的那么严肃." 正当马蒂尔德受到这些不稳定的情绪的干扰时,朱利安却不了解她的目光为什么总是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他觉察到诺贝尔伯爵对他的态度更加冷淡了,德.凯吕斯.德.吕兹和德.克鲁瓦斯努瓦这些先生们的态度也更加高傲了.他已经习惯于这一切.随便哪一个晚上,只要他出风头超过了他的社会地位所许可的程度,这种不幸就会降落在他身上.假如不是因为马蒂尔德给与他的特殊接待和这个小圈子引起他的好奇心,他一定不会在晚餐后,随着这些留小胡子的漂亮年轻人陪同德.拉莫尔小姐到花园里去的. "是的,我再不能不承认了,"朱利安暗想道,"德.拉莫尔小姐看我的时候,那态度实在特别.但是她那美丽的蓝色大眼睛,即使是在毫无拘束瞧着我的时候,我也总觉得那里有种探究的.冷酷的和狡黠的味道.难道这就是爱情吗?这和德.雷纳尔夫人的目光相比,是多么不同呵!" 一天晚餐以后,朱利安随着德.拉莫尔先生到书房里去,很快又回到花园里来.他毫不留心地走近围着马蒂尔德的那一群人,他听见几句声音很高的话.她正在指责她的哥哥.朱利安还清楚地听见他的名字两次被提到.他出现在他们面前,一片沉寂突然降临,他们枉自努力来打破这一沉寂.德.拉莫尔小姐和她的哥哥都过于激动,以致不能找到另外的话题.德.凯吕斯.德.克鲁瓦斯努瓦和德.吕兹这些先生们和他们的一位朋友,对朱利安表现出冰冷的态度,于是他立刻离开了. 第十三章 阴 谋 不连贯的语言,偶然的相遇,在富于想象的人的眼里,都会变成最明显的证据,要是他心里还有热情的话.席勒(席勒(1759—1805),德国诗人,剧作家,作品有《威廉.退尔》.《强盗》.《阴谋与爱情》等.) 第二天,他又碰上诺贝尔和他的妹妹在议论他.当他来到时,死一般的沉寂如同前天一样地出现了.朱利安的疑虑如今是没有边际了."这些可爱的年轻人真的计划好了要同我开玩笑吗?应当承认,对一个贫穷的秘书,这比德.拉莫尔小姐假想的热情要可能得多,自然得多.首先,这一类贵人是否有热情呢?捉弄别人才是他们的特长.他们对我那小小的辩才发生嫉妒.嫉妒也是他们的一种特点.一切的秘密都可以得到解释.德.拉莫尔小姐让我相信她看中了我,只不过是要在她的情人面前拿我开心罢了." 这个残酷的疑虑完全改变了朱利安的心理状态.这种念头使他在他心里发现的爱情的萌芽,很容易被摧毁掉.这种爱情仅仅是建筑在马蒂尔德罕有的美丽上面,或者是建筑在她那王后般的仪态和令人赞赏的装扮上面.在这一点上,朱利安又表现出暴发户的本色.一个聪明的乡下人,来到社会的上层,最使他感到惊异的,据我们所知,莫过于贵族社会的漂亮女人了.在前些日子里,使朱利安梦想的绝不是马蒂尔德的性格.他自己也明白他一点也不了解这种性格,一切他所看到的,也许只是表面现象. 譬如说,马蒂尔德对礼拜天的弥撒,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缺席的,她差不多每天都要伴随她母亲到那里去.假如在德.拉莫尔府邸的客厅里,有一个不谨慎的人,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胆敢影射讥讽王室或祭坛的权益,不管这权益是真实的还是假想的,马蒂尔德会立刻摆出一副冰冷严厉的面孔.这时她那锋利的目光,简直和她家里的一张古老的画像一样,显出一种毫无感觉的高傲的表情. 但是朱利安曾经确信她在她房里常有一两本伏尔泰的最富于哲学意义的著作.他本人也常常偷取过几卷这类装帧精美的书.每次他取出一册书的时候,便把邻近的书放得稀疏一点,为了使他取去书籍不会露出痕迹来;但不久他发现有另外一个人也在阅读伏尔泰,于是他便使用修道院里常玩的那套把戏,故意把几根鬃毛放在他认为可能引起德.拉莫尔小姐兴趣的书上面.果然,一连几星期,这几本书就不见了. 德.拉莫尔先生对书店老板专爱给他送来一些假回忆录感到无法忍受,命令朱利安购买所有带有刺激性的新书.为了不让这些书的毒素在家里传播开来,朱利安还奉命把这些书安放在侯爵本人卧室的一个小书橱里.但不久朱利安相信这些书确实很快就不见了,虽说它们同王室和祭坛的利益是敌对的.这显然不是诺贝尔把这些书取去了. 朱利安过分重视这条经验,他认为德.拉莫尔小姐在玩弄马基雅弗利那套口是心非的把戏.这种臆断的险诈,在他眼里,却有其可爱之处,差不多是她精神上唯一的可爱之处.对于伪善和道德言辞的厌烦,使他走向了这一极端. 在很大的程度上,他是在刺激他的想象,而不是受到爱情的牵引. 德.拉莫尔小姐窈窕的身材,精致的衣履,白皙的手指,美丽的胳臂以及举止的disinvoltura(disinvoltura,意大利语,意思是"从容娴雅".),曾使朱利安产生种种梦想,正是在这些梦想之后,他才坠入了情网.为了使这一可爱更加完美,他还把她想象成是个卡特琳.德.美第奇.和他所设想的这个性格相比,世上最奸诈最阴险的人都不在话下了.这就是他年轻时代羡慕的马斯隆.弗里莱尔和卡斯塔内德之流所追求的理想,简单地说,就是他心目中巴黎人的理想. 难道还有比设想巴黎人的阴险奸诈更有趣的事吗? "这trio(trio,意大利语,意思是"三重奏"或"三人帮".)可能联合起来嘲笑我,"朱利安心里想."假如我们不是已经看到他的眼睛在回答马蒂尔德的目光时所具有的冷淡的表情,我们是不会对他的性格了解很深的.一种苦涩的讥讽拒绝了马蒂尔德的友谊,这友谊是她在惊异中有两三次大胆向他表示出来的. 这个年轻姑娘的性格,本来就很冷静.忧郁,长于分析了解,在受了朱利安的怪癖的刺激以后,一变而为热情充沛,如象每个生物具有的天性那样.不过在马蒂尔德的性格里,还存在着许多骄矜的成分,因此,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的这种感情一开始就伴随着一种暗淡的忧郁. 朱利安自从来巴黎以后,就获得足够的机会使他能分辨出这不是由于苦闷而产生的一种枯燥的忧郁.她不象从前那样贪恋晚会.观剧和其他各种娱乐,而是采取逃避的态度. 法国人唱的歌调,马蒂尔德听了烦得要死,可是朱利安在歌剧散场时在场的任务,注意到她还是尽可能地跟朋友们到这里来.他发现她的举动已经有点失去分寸,不象平时那样风头十足.有时她过于逞强,用侮辱人的笑话回答她的朋友.他觉得她特别讨厌德.克鲁瓦斯努瓦."这个年轻人必须爱财如命,他才不放弃这位小姐,她是多么有钱!"朱利安暗想道.至于他本人呢,由于马蒂尔德对男性的侮辱使他非常气愤,他对她的态度更加冷酷了,有时他甚至用不礼貌的话去回答她. 不管他怎样下决心不受马蒂尔德表示好感的欺骗,但是这种表示有时确实太明显了,同时朱利安也开始张开眼睛发现她是非常的美,以致他有时竟为此而显得局促不安. "这些上流社会的年轻人的手腕和耐性,终究会战胜我这个缺乏经验的人,"朱利安暗想道,"我应该离开这个地方,结束这一切了!"侯爵恰好委托他管理他在朗格多克(朗格多克(Langudoc),法国南部古地区名,濒地中海利翁湾,包括今日法国洛泽尔.加尔.埃罗.奥德.东比利牛斯六省.书中拉莫尔家族在南方的活动,常在这一地区,如为侄儿谋阿格德的主教,到耶尔度假等.)的许多起地产和房产.为了这件事,他需要作一次旅行.侯爵先生勉强答应了他.除了他的雄心壮志以外,朱利安已经成为另外一个人了. "到底我没有上他们的当,"朱利安在准备行装时暗想道,"德.拉莫尔小姐对这些先生们的玩笑不管是真的,或只是为取得我的信任,我总算开心了一阵子. "如果这不是对付木匠儿子的阴谋,德.拉莫尔小姐的态度就是无法解释的了,但是她对德.克鲁瓦斯努瓦的态度也是无法解释的,至少和对我的一样.譬如昨天,她真的发了脾气,我高兴地看见她为了我的缘故强迫一个年轻人做他不乐意做的事,这个年轻人的尊贵富足和我的卑微贫苦,恰好成为对比.那真是我最大的胜利,它将使我在朗格多克平原上旅行时,坐在马车里感到乐呵呵的." 他故意把他的旅行秘而不宣,但是马蒂尔德却比他知道得更清楚,他将在第二天离开巴黎,而且时期是长久的.她借口客厅里闷热,她的头痛病突然加剧,到花园里散步了很久.她向诺贝尔.德.克鲁瓦斯努瓦.凯吕斯.德.吕兹以及另外几个来府邸用晚餐的年轻朋友们发出一阵阵伤人的嘲笑,使得他们不得不离开了.她注视着朱利安,样子非常奇怪. "这目光也许是在演戏吧,"朱利安暗想道,"但是这样急促的呼吸,这样慌作一团!呸!我是什么人,有资格来评论这些事吗?这是巴黎女人当中最高尚最细致的一位呀!这种急促的呼吸差一点使我动了心,那也许是从她心爱的莱奥蒂纳.费伊(莱奥蒂纳.费伊(Léontine Fay),著名女演员,一八二七年扮演斯克里布的剧本《理性的婚姻》中的角色,极为成功,曾受到斯丹达尔的赞赏.)那里学来的吧." 现在他们是单独在一起,他们的谈话,显然维持不下去了."不!朱利安一点也不了解我."深感不幸的马蒂尔德暗想道. 当朱利安向她告别时,她用力握住他的胳臂说道: "您今晚将接到我的一封信."她的嗓子都变了,简直听不出是她的声音. 这种情形使朱利安立刻大为感动. "我的父亲,"她继续说道,"对您为他的效劳,是相当重视的.明天您应该不走,寻找一个理由吧."她说完就跑着走开了. 她的身材是可爱的.实在找不出有比她的脚更漂亮的脚了.她跑起来那种优美的姿态,使朱利安看了着迷.但是当她的影子完全看不见时,我们能猜得着他心里是怎样想的吗?他对她刚才说应该这个词时使用的命令语气,觉得是种侮辱."路易十五在临终时,也曾深受应该这个词的刺激,这个词是他的御医不该使用的,不过路易十五毕竟不是一个暴发户呀." 一小时以后,仆人交给朱利安一封信,事实上这是一封求爱的信. "文笔倒比较朴素."朱利安暗自说道,他想借文字的评论来控制自己的欢乐,这欢乐已经引起他两腮的痉挛,使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了. "我呀,"他忽然高声叫道,无法控制自己过于强烈的热情,"一个贫穷的乡下人,居然得到一位贵夫人的爱情的表白!" "对我来说,这倒不坏,"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欢乐补充道,"我知道保持我的性格的尊严.我没有向她说过我爱她."他开始研究起她的字体来了.德.拉莫尔小姐写得一笔漂亮的英国式的小字.他需要做点体力工作,使他忘掉那接近于狂乱的欢乐. 您的别离,使我不得不开口了......不能再和您见面是我无法忍受的. 一个想法,好象一种新的发现突然来临,打断了朱利安对马蒂尔德书信的研究,并且使他加倍地快乐."我战胜了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他大声说道,"我只会谈些正经事!可是他生得漂亮!他有小胡子和一身可爱的军服,他常常在最恰当的时候找到一两句聪明巧妙的话来说." 朱利安获得片刻美好的时光,他在花园里信步而行,幸福得要发狂了. 后来,他上楼到他的办公室里,并且传话要见德.拉莫尔侯爵,幸亏侯爵没有出门.他拿几份从诺曼底寄来的公文给侯爵看,简单明地向他说明,因为要料理诺曼底的诉讼案件,他不能不把去朗格多克的旅行延缓一个时期. "我很高兴您不走,"当他们谈完了工作以后,侯爵向朱利安说道,"我喜欢看见您."朱利安告辞退出,侯爵的话使他感到别扭. "我吗,要去诱惑他的女儿!也许因此使她和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的婚事变为不可能,而这婚事却是他未来的快乐:即使他当不上公爵,至少他的女儿可以获得一个御前的坐位(法国的宫廷在接见公爵夫人以上的女宾时,常赐坐以示厚遇.)."朱利安忽然想到要去朗格多克了,不顾马蒂尔德的情书,也不顾刚才向侯爵所作的解释.不过这一点点道德观念很快就消失了. "我是多么善良呵!"他暗想道,"我,一个平民,竟至怜悯起这个贵族阶级的家庭来了!我,一个被肖纳公爵叫作奴仆的人!侯爵是怎样迅速地积累起他的巨大的财产呢?当他在宫廷里得知第二天有可能发生政变,他就预先抛售了他的公债券.而我呢,残酷的上天把我抛在社会的最低层,它给了我一颗高贵的心,可是又没有给我一千法郎的进款,也就是说,没有面包,确切地说,就是没有面包.我居然拒绝呈现在我面前的欢乐!我艰辛地在这个平庸炙热的沙漠里旅行,刚刚寻得一点清泉,可以解除我的口渴!毫无疑问!我决不该这样愚蠢,在这个所谓人生的自私的沙漠里,每个人都是为自己打算." 这时他记起了德.拉莫尔夫人,特别是她那些贵族夫人朋友们向他投射的轻蔑的眼光. 战胜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所引起的欢乐,把他那点道德的回忆一扫而光了. "我多么希望他生气呀!"朱利安说道,"我现在可以十拿九稳地叫他吃我一剑!"于是他作击剑的姿势."在这以前,我不过是一个村学究,我偷偷摸摸地浪费了一些勇气.如今有了这封信,我便是一个与侯爵平等的人了." "是的,"他缓慢地暗想道,内心充满了快乐,"我和侯爵两人的价值已经比较过了,结果是汝拉山区的穷木匠占了上风. "好了!"他高声说道,"我就在我这封绝妙的回信上签字.德.拉莫尔小姐,您不要以为我会忘记我的身份.我要使您明白,而且使您深深地感觉到,您是为了一个木匠的儿子,背叛了有名的居伊.德.克鲁瓦斯努瓦的后裔,这位居伊.德.克鲁瓦斯努瓦曾跟随圣路易(圣路易,即法王路易九世(1214—1270).由于埃及苏丹占领巴勒斯坦,他于一二四九年组织十字军的第七次东征,战败被俘,后被赎回.返国后重理朝政,又于一二七○年组织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但在到达迦太基后即染疫身亡.)参加过十字军战役." 朱利安无法控制他的欢乐.他不得不下楼到花园里去.他的房间,他曾经把自己锁在里面,实在是太狭窄了,没法使他自由呼吸. "我,一个汝拉山的可怜的乡下人,"他向自己重复说道,"被注定永远要穿这件倒霉的黑衣服!哎呀!假如我早生二十年,我也会象他们一样穿上军服!那时,象我这样的人,不是被杀死,便是在三十六岁就当上将军."这封信,他紧紧握在手里,给他带来了一个英雄的身材和姿态."倒是真的,如今有了这身黑衣服,到四十岁,就可以拿到十万法郎的薪俸和蓝绶勋带,象德.博韦大主教(德.博韦(de Brauvais,1731—1790),法国大主教,在他写的《路易十五祭文》中有句名言:"民众的沉默,应引起国王们的深思.")那样. "可不是吗?"他暗想道,脸上露出类似靡非斯特(靡非斯特,德国诗人《浮士德》中的魔鬼,极力引诱浮士德酗酒.谈情说爱和镇压人民.这里作"魔鬼"解释.)的狞笑,"我比他们都聪明,我知道选择我们这个时代的制服."他觉得他的野心和他对法衣的眷恋更加强烈起来了."多少枢机主教出身比我低,他们却都成了统治者!譬如我的同乡格朗韦尔(格朗韦尔,指枢机主教尼古拉.佩尔诺(1486—1550,生于杜省)及其子枢机主教安东尼(1517—1586,生于贝桑松),两人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咨询顾问.)." 朱利安内心的激动,渐渐地平静下来了,谨慎的念头又在脑子里出现了.如同他的老师达尔杜弗(达尔杜弗(Tartufe),莫里哀喜剧《达尔杜弗》中的主人公.达尔杜弗是伪君子的典型形象,而剧本的名称也可译作《伪君子》.)一样,他暗自诵读下面这段台词: 我担心这些话是文雅的诡计. ....................................… 我决不会相信如此甜蜜的语言, 除非给我一点我所渴望的恩惠, 这番话才能使我放心. 《达尔杜弗》第四幕第五场 "达尔杜弗也是被女人毁了的,但是他的才能并不比别人差......我的回信可能被暴露......我们就用这个办法来对付,"他缓慢地说道,而且语调带有一点被克制着的凶残,"在回信的开头可以引用几句崇高的马蒂尔德信中最生动的句子嘛. "是的,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的四个仆人会向我扑来,把原信抢走的. "不,因为我带有武器,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我有向仆人开枪的习惯. "好吧!也许他们当中有一个有这勇气,向我扑来,因为有人许了他一百拿破仑(拿破仑,法国金币,有拿破仑头像,值二十法郎.)的赏金.我打死他或者打伤他,那就热闹了,活该!他们很合法地就把我投入监狱,我到公庭受审,法官依法定罪,把我拘禁在普瓦西(普瓦西(Poissy),巴黎西郊凡尔赛一区.),和丰唐先生与马加隆先生(丰唐(Fontan)和马加隆(Magalon)当时一小刊物《纪念册》的主编,因攻击波旁复辟王朝,被判拘禁在普瓦西的监狱里.)作伴.在那里,我便要和四百个穷鬼乱七八糟地睡在一起......我会同情这些人的!"他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道."他们对落入他们手中的第三等级的人也会怜悯吗?"这句话是他对德.拉莫尔侯爵最后的一声感恩的叹息,因为侯爵一直在不自觉地折磨他. "慢点,贵族绅士先生们,我懂得你们搞的这套小把戏,马斯隆神父和修道院的卡斯塔内德先生干起来也不会比你们更高明.一旦你们把这封教唆的信抢去,我就会成为科尔马的卡隆上校(卡隆上校(Augustin-Joseph Caron,1774—1822),法国第一帝国时期在军中服役.一八二○年涉嫌拿破仑派的复辟活动,但被贵族院宣告无罪释放.退居上莱茵省的科尔马后,他又串通当地驻军释放贝尔福事件的要犯,经人告发,后在斯特拉斯堡被枪决.)第二了. "稍等一下,先生们,让我把这封致命的信好好地包起来,盖上戳印,寄给比拉尔神父保存,他是一个诚实的詹森派教徒,因此他不会受金钱的诱惑.不过他爱拆信件,我还是把这封信寄给富凯吧." 应当承认,这时朱利安的目光是凶恶的,他的面貌极为可怕,予人以一种不折不扣的犯罪的感觉.这表明一个不幸的人在和整个社会作战. "拿起武器来!(拿起武器来,又一次引用《马赛曲》中的歌词.)"朱利安嚷道.他一步跳下德.拉莫尔府邸门前的石阶,走进了街旁一个代书人的店里,他的面貌使代书人感到害怕.他把德.拉莫尔小姐那封信给他,说道:"请您抄下来." 当代书人抄写时,他自己给富凯写信,求他替他保存这件珍贵的物品."不过,"忽然他停下笔来对自己说道,"邮局检查所会拆开我的信,把你们寻找的那封信交给你们......别妄想了吧,先生们."他立刻去到一家新教徒开的书店,买了一本大《圣经》,巧妙地把马蒂尔德的信放在书皮底下,包装停当以后,这个包裹就交给载客的马车,给富凯的一个工人带去了,这个工人,在巴黎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的. 事情办完后,他轻松愉快地回到德.拉莫尔府邸里."现在轮到我们了!"他大声说道,走进寝室,把门锁起,脱去他的外衣,开始给马蒂尔德写回信: "怎么!小姐,原来就是德.拉莫尔小姐通过她父亲的仆人阿尔塞纳之手,给汝拉山的穷木匠送来一封这样富于诱惑性的信,这分明是在向一个天真的人开玩笑......"然后他抄下来信中表示爱情的最明显的词句. 他在那封信里表现的外交家的慎重态度,真是赛得过博瓦西骑士先生.那时还只有十点钟,朱利安陶醉在幸福里,陶醉在自己的力量的感觉里,这感觉对这个可怜虫来说完全是新鲜的.他走进意大利歌剧院,他倾听他的朋友热罗尼莫唱歌,音乐从来没有使他这样兴奋过,他简直象是一位天神.(Esprit per.pré.gui.Ⅱ.A30.......原注 这个象谜一样的注在一九二○年时尚无人诠释.一九三二年莫里斯.帕蒂里埃终于作出解答:"有才智的人失去了省长之职.基佐,一八三○年八月二十日."斯丹达尔曾随拿破仑征战有功,本有当省长的愿望,波旁王朝复辟使这一愿望破灭,七月革命后他申请省长之职,为当时任内务大臣的基佐所拒绝.) 第十四章 年轻姑娘的心事 多少令人困惑的事!多少不眠的长夜!天哪!我将变成被轻视的人吗?他定会轻视我的.但他已离开,远去了. 阿尔弗雷德.德.缪塞(阿尔弗雷德.德.缪塞(1810—1857),法国浪漫派诗人.) 马蒂尔德在写完信后,心里不是没有斗争的.不管她对朱利安的同情是怎样开始的,不久这同情便制服了她的骄傲,这骄傲从她了解人事时起就是她内心唯一的主宰.这个又冷酷又高傲的心灵,还是第一次被热情所激动.不过即使这热情制服了她的骄傲,但它仍然忠于骄傲的习惯.两个月的斗争和新奇的感觉,可以说整个改变了她的精神面貌. 马蒂尔德以为自己看见了幸福.这种对一个勇敢的.具有高度智慧的心灵的强有力的看法,要把它坚持下去,还需要和她的自尊心以及一切世俗的责任感作长期的斗争.有一天,早晨七点钟,她跑到她母亲的卧室里去,请求她母亲允许她到维勒基埃去隐居.侯爵夫人简直没有回答她就叫她回去睡觉.这是她服从家规和尊重传统观念最后的努力了. 怕做错事,怕违背凯吕斯.德.吕兹.克鲁瓦斯努瓦之流所谓的神圣见解,这在她精神上并没有多大的压力,他们这种人生来就是不会了解她的.如果需要购买一辆马车或一块土地,她早就征询他们的意见了.她真心的恐惧,是朱利安不喜欢她. 说不定他也只是具有一种超人的外表而已! 她最憎恨缺乏个性,这就是她反对她周围那些漂亮的年轻人的唯一的理由.他们越是文雅地讥讽脱离时代风尚或是追随时代风尚而又追随得不好的人,他们越是叫她瞧不起. "他们是勇敢的,不过如此而已.再说,他们怎样表现他们的勇敢呢?"她暗想道,"在决斗中.但决斗也只是一种形式.一切都预先规定好了,甚至包括决斗者跌倒时应当说的话.躺在草坪上,把手放在心口,给予对方一个慷慨的饶恕,并为那片面相思中的美人儿留下一言,而她在您死去的那天依然要去参加舞会,以免惹起别人的疑心. "他们能率领一支盔甲闪烁的骑兵去冒生死的危险,但是遇到孤独的.奇怪的.意外的.确实可怕的危险时,他们又是怎样呢?" "唉!"马蒂尔德暗想道,"只有在亨利三世的朝廷上,才能找到个性和身世两方面都伟大的人呵!假使朱利安曾经在雅尔纳克(雅尔纳克(Jarnac),法国西部夏朗德省科尼亚克市一区,一五六九年亨利三世在此击败新教徒.)和蒙孔图尔(蒙孔图尔(Moncontour),法国北部维埃纳省夏特罗市一区,一五六九年亨利三世在此击败新教徒.)两地服过务,我就不会有什么怀疑了.在这个精力旺盛的时代,法国人不是供人玩弄的木偶.战争的日子差不多是人们感到困惑最少的日子. "那时候人们的生活,还不象埃及的木乃伊,如同裹在和大家一样的尸布里,永远不变.是的,"她补充说道,"那时夜里十一点,从卡特琳.德.美第奇住的苏瓦松宫出来独自回家,比今天去阿尔及尔旅行还需要更多的真正的勇气.在那个时代,一个人的生活,是一连串的偶然.如今,文明和警察总监已经驱逐了偶然,生活里再也没有预料不到的事了.如果它出现在他们的思想里,就会引起说不完的俏皮话;如果它出现在重大的事件里,那么,就不会有比我们的恐惧更为可鄙的了.任何由恐惧而引起的疯狂行为,都可以原谅.一个多么退化而烦闷的世纪呵!要是波尼法斯.德.拉莫尔从坟墓中伸出他被砍掉的脑袋,看见他的十七名后代子孙在一七九三年象绵羊一样任人逮捕,两天以后就被送上断头台,他会作何感想?死是肯定的,但是自卫和杀掉一两个雅各宾党人,又会是有伤风雅的了.呵!在法国的英雄时代,在波尼法斯.德.拉莫尔的世纪,朱利安准会当上骑兵上尉,至于我的哥哥,他倒是应该做个合乎时宜的青年教士,眼中有智慧,嘴上有理性." 几个月以前,马蒂尔德渴望遇见一个和一般的模式稍有不同的人.她曾大胆地和几个上等社会的年轻人通信,她得到了一点儿乐趣.一个年轻姑娘干出这种有失体统.太不谨慎的行为,在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他的父亲肖纳公爵("他的父亲肖纳公爵",法文版原文如此,照译.根据这段文字,可以理解为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是肖纳公爵的儿子,但全书中作者从无一语道及马蒂尔德和克鲁瓦斯努瓦有亲属关系,故似也可以理解为他是肖纳公爵爵位的继承人.但在卷下第三十四章中作者又明确交代,肖纳公爵只有一子,已战死在西班牙,故愿将爵位传给诺贝尔,由此也可看出书中人物之间的关系不尽合理.为此,有些法国出版社出书时改动原稿,如卷下第七章中两处将"雷斯"改为"肖纳",但此处各法文版原文均一致,仍不能解释人物之间的关系.所以有些中译文为求关系合理,译文改变了原文人物之间的关系.编者认为,中译文改动一两处并不能解决全书人物之间的关系问题,故本译文悉照皮埃尔.儒尔达校正本译出,不作改动.)以及肖纳全家看来,会是一种耻辱,而全府眼看计划好了的婚姻濒于破裂,是要知道其中的理由的.在那些日子里,马蒂尔德每次写了一封这类的信,便不能安眠,虽然这些信都不过是写给人家的回信罢了. 但是现在,她竟敢说她已经坠入情网.她首先(多么可怕的字眼!)给一个社会地位最低的人写信. 这情况如果被人发现,肯定是一个永久的耻辱.凡是来过她母亲家里的女人,有谁敢表示忍受呢?她们还能找到什么词句来减轻客厅里那种可怕的轻蔑呢? 嘴里说说已经很可怕,何况写成文字!"有些事是不应当写在纸上的呵."拿破仑在听到签署拜兰(拜兰之战(Baylen),一八○八年,法军在安达卢西亚的拜兰和西班牙军作战.战败投降,在拿破仑军功鼎盛时期预告了他未来的失败.)和约的消息时高声说道.朱利安曾把这句话告诉过她,好象事先给她一个教训似的. 但这一切还算不了什么,马蒂尔德的忧虑还有其他原因.她忘记了对社会的严重影响,她忘记了那充满耻辱.不可洗刷的污点,因为马蒂尔德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她写信给一个和克鲁瓦斯努瓦.德.吕兹.凯吕斯的身分绝对不同的人. 朱利安不为人知的性格深不可测,即使和他处在普通关系中,已经会使她感到恐怖,现在她竟要把他作为情人,也许还把他作为她的主人呢! "有朝一日,要是他支配了我,他有什么狂妄的意图不会提出来呢?好吧!那时我将象美狄亚(美狄亚(Médée),希腊神话中科尔喀斯王的女儿,精通巫术.伊阿宋等阿耳戈英雄来到科尔喀斯取金羊毛,美狄亚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后逃走,她的弟弟奉父命来追,她计杀弟弟,跟伊阿宋回归.后伊阿宋另有所爱,美狄亚要他送一件婚服给新娘,新娘穿上后被焚毙.为使伊阿宋感到痛苦,美狄亚还杀死自己和伊阿宋所生的儿子来惩罚他.)那样对自己说'在那么多危险面前,我仍然是我自己." "朱利安对高贵的血统毫无崇拜之意."她心里想,也许他对她更没有丝毫的爱情! 在这些可怕的怀疑的最后时刻,女性的骄傲思想又出现了."象我这样一个姑娘,命运应当是不平凡的啊!"马蒂尔德焦躁不安地高声说道.于是她从小便受到鼓舞的骄傲就遇到德行这个敌手了.就在这时,朱利安的起程加速了事态的发展. (象这样的性格幸亏是很少见的.) 夜已深了,朱利安故意把一只很重的箱子从楼上拿到门房里去.他叫了一个打杂的替他搬运那只箱子,这个打杂的就是被德.拉莫尔小姐的女仆看中的人."这一举动也许不会有任何结果,"他暗想道,"不过要是成功的话,她必定相信我已经走了."他开了这个玩笑,十分得意地去睡了.马蒂尔德却整夜未能合上眼. 第二天一大早,朱利安趁没有人看见他,溜出了府邸,但在八点以前,他又转回来了. 他刚走进图书室,德.拉莫尔小姐就出现在门口.他把他的回信交给了她.他想他应该和她说话,也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但是德.拉莫尔小姐不愿听他说话就走开了.朱利安倒也愿意这样,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些什么. 要是这一切不是已经和诺贝尔伯爵商量好了的把戏,那么很明显,便是因为我的极其冷漠的眼色点燃了这位贵族小姐对我所抱的奇异的爱情.要是我因此就对这个金黄头发的女孩子发生兴趣,我就太傻了!这番推论,把他变得比以往更冷酷,更机警了. "在这场正在准备的战斗中,"他补充道,"身世的骄傲,好比一座高山,成为她和我之间的军事阵地.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我应当使用策略.我留在巴黎是一个大错误,行程的推迟使我被人轻视,而且暴露了我自己,如果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玩笑的话.离开这里有什么危险呢?如果他们拿我开玩笑,那我也拿他们开玩笑.如果她对我的同情多少是真实的,我的离开就会使这同情增强百倍." 德.拉莫尔小姐的信,使朱利安的虚荣心如此痛快地得到满足,致使他在嘲笑自己的遭遇时,竟忘了认真考虑离开的好处. 他的性格里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对自己的缺点特别敏感.他因这一点而很不愉快,他差不多不再想到他在这小小的挫折之前所获得的不可想象的胜利.大约在九点钟时,德.拉莫尔小姐恰好又出现在图书室门口,她抛给他一封信便跑开了. "这好象是在写书简体的爱情小说,"他拾起这封信说道,"敌人在行动上犯了错误,我将报之以冷漠和品德." 她请求他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语气的高傲,更增加了朱利安内心的快乐.他高兴地写了两页纸的回信,来愚弄那些想要嘲笑他的人,而且在信的结尾处,还开了一个玩笑,说他已经决定第二天早晨就要动身了. "信写完了,花园便是我交信的地方."他心里想,并且立刻到花园里去了.他望望德.拉莫尔小姐房间的窗子. 那房间在二楼,在他母亲的房间的旁边,但是那里还有一层相当高的中二楼(中二楼(entresol)即底层与二楼之间的房间.). 这二楼相当高,当朱利安手里拿着信在菩提树的小路上行走时,从德.拉莫尔小姐房间的窗子里是望不见他的.那些修剪得很好的菩提树所形成的穹顶,把她的视线挡住了."怎么!"朱利安生气地说道,"这又是一件不谨慎的行动!如果他们有计划地拿我开玩笑,让人家看见我手里拿着一封信,那就是给敌人帮了忙." 诺贝尔的房间正好在他妹妹的房间上面,如果朱利安从菩提树的枝叶形成的穹顶下面走出来,伯爵和他的朋友们就会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了. 德.拉莫尔小姐从她的玻璃窗后面出现了,他稍稍举起他的信,她把头低下了.朱利安立刻跑回他的寝室,正好在楼梯上遇见了美丽的马蒂尔德,她把那封信接了过去,动作十分敏捷,眼睛里含着笑意. "即使在六个月的亲密关系之后,"朱利安暗想道,"当她敢于接受我的一封信时,这个可怜的德.雷纳尔夫人的眼里有的是怎样的一种热情呵!我相信她还从没有用含笑的眼睛看过我." 他那封回信,写到后来,词意就不那么清楚了,他是对那些无聊的动机感到惭愧吗?"但是,"他继续想道,"她那漂亮的晨装,她那高贵的举止,又是多么不同呵!一个富于审美观念的人,在三十步以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就可以猜出她在社会上所属的阶层.这就是人们所谓的显著的优点." 朱利安在肆意地开玩笑,但是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全部思想,德.雷纳尔夫人没有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为她牺牲,而他当时唯一的情敌,就是那个卑贱的专区区长夏尔科先生,他自称姓德.莫吉隆,因为现在再也没有姓这个姓的人了. 五点钟时,朱利安接到第三封信,这封信是从图书室的门口抛掷给他的,德.拉莫尔小姐照样又跑开了."我们要谈话,方便得很,"朱利安笑着暗想道,"偏偏要耗费这许多笔墨!足见敌人要获得我的书信,而且要获得许多我的书信,这是很明显的事!"他并不急于拆开这封信."一定还是那些漂亮的辞句."他心里想.但是当他念信的时候,他的脸色变白了.这信只有八行: 我需要和您谈话,今晚我必须和您谈话,深夜一点钟响了的时候,您来到花园里.您把放在井边的园丁的那架大梯子搬来,安置在我的窗下,您再爬进我房里来.有月光,没关系. 第十五章 这是个圈套吗? 呵!一个伟大的计划,从酝酿到 执行,这一段过程是多么残酷!多少 无谓的恐惧!多少犹豫不决!和生 命有关.还有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事: 荣誉! 席勒 "这就严重了,"朱利安心里想......"而且未免太明显了,"想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奇怪!这个美丽的姑娘本来可以和我在图书室里谈话,在这里,感谢天主,我们享有绝对的自由.侯爵怕我拿帐本来麻烦他,从来不到这儿来.德.拉莫尔先生和诺贝尔伯爵,是两个唯一到这儿来的人,可是他们差不多整天都不在家,他们什么时间才回府邸,那是很容易知道的.高贵的马蒂尔德,为了做她的配偶,即使是一位君王也不算太尊贵,现在居然要我去干这种可怕的不谨慎的事!" "很明显,他们想陷害我,至少是要拿我开玩笑.起初,他们想用我的信来陷害我,但是我的信,措词是谨慎的,于是他们就需要我去干一件有目共睹的事.这些漂亮的年轻先生们把我看得太愚蠢.太狂妄了.见鬼去吧!让我用一架梯子,爬上二丈五尺高的二层楼,而且在最皎洁的月光里!他们将有充分的时间看见我,即使是邻近府邸里的人也能看见我.我在我的梯子上真够意思的!"朱利安回到他的房间里,一边整理箱子,一边吹着口哨.他决定要走了,甚至不写回信. 但是这个明智的决定并没有使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万一马蒂尔德是真心实意的呢!"他盖好箱子,突然暗想道,"那么,我在她眼里便成了一个十足的懦夫.我没有高贵的身世,但我得有伟大的才能,过得硬的,一点也不掺假,而且可以用响亮的行动来证明......" 他在房里来回走动了一刻钟."否认有什么好处?"他终于说道,"她会以为我是个懦夫.我不但失掉高等社会里一位最出色的美人,如同在雷斯公爵的舞会上大家所公认的那样,而且还失掉一场无上的欢乐,这欢乐就是眼见一位公爵的儿子,不久他自己也要做公爵的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成为我的牺牲品.这个可爱的年轻人,他具有我所缺乏的一切优点:机智.出身.财富...... "我会抱恨终身,但并非为了她,天下有的是情妇! ......但是荣誉只有一种! 年老的唐.迭戈(年老的唐.迭戈(le Vieux Don Diègue),法国十七世纪悲剧作家高乃依的《熙德》中的主角罗德里格的父亲,剧本歌颂了荣誉战胜爱情的崇高思想.)说道.事情非常清楚,我在第一个危险面前就退却了,前次我和德.博瓦西先生决斗,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现在可完全不同了.我可能遭到仆人的射击,但这还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我的名誉扫地! "这就严重了,我的孩子,"他用加斯科涅人(加斯科涅(Gascogne),法国西南旧地区名,该地居民性情开朗,爱说大话.)的快乐心情和地方口音补充道,"事关荣伊(荣伊,此处本应说"荣誉",因有地方口音,故说成"荣伊"了.)呀!一个象我这样被命运抛弃在社会下层的穷鬼,永远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我可能再度获得艳福,但比起这次来总要差劲点." 他作了长时间的考虑,他急促地踱来踱去,有时又突然站住.房里安置着一座黎塞留枢机主教的大理石半身雕像,他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住了.这雕像在灯光照耀下严厉地注视着他,好象斥责他缺乏法国人应有的胆量."伟人呵,若是生在你的时代,我还会迟疑吗? "从最坏情况说吧,"朱利安暗想道,"这一切假定是个圈套,不过对一个年轻姑娘,这却是太荒唐.太冒险了.他们知道我不是个沉默的人.那么,他们必须把我杀死.在一五七四年,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时代,可以这样做,可是今天的德.拉莫尔却不敢.现在的人和以前不一样了.德.拉莫尔小姐是如此地被人嫉妒!四百个客厅明天将一齐传播着她的耻辱,而且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致! "仆人们私下议论,我是怎样获得宠幸的,我知道,我曾经听见他们说过...... "还有她那些信呢!......他们会以为都在我身上.我在她的房间里被他们捉住,他们把信抢走.我要对付两个.三个,甚至四个,谁知道?但是他们在哪里去寻找这许多人呢?在巴黎能找到在事后不乱说话的仆人吗?法律使他们恐惧......可不是吗?连凯吕斯.克鲁瓦斯努瓦.德.吕兹这一帮人也包括在内.那时,我在他们面前表演的滑稽角色,将是他们最感兴趣的.当心阿伯拉尔(阿伯拉尔(Abélard,1070—1142),法国十二世纪神学家,和弟子爱洛伊丝(Heloise)相爱,并秘密结婚.爱洛伊丝的叔父大怒,派人夜入阿伯拉尔家将他阉割,事后两人均入修道院潜修.他们用拉丁文写的书简,于一八七五年由格雷阿尔(Gréard)译成法语,在巴黎出版.)的命运,秘书先生! "那么,好吧!先生们,我会给你们脸上一刀,让你们留下我的痕迹,象恺撒的士兵在法萨罗(法萨罗(Pharsale),古希腊地名,在今希腊拉里萨州塞萨利亚地区.公元前四八年,恺撒在此击败庞培.)战场上所做的那样......至于信件,我可以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 朱利安把最后的两封信抄了下来,藏在图书室里一本精装的伏尔泰文集里,然后将原信亲自交邮寄走了. "我将要干一件多么疯狂的事呀!"他在返回时不胜惊骇地暗想道.他已有整整一刻钟没有去考虑当天晚上他要做的事了. "但是,要是我拒绝了,以后我必定会轻视我自己!在我整个一生里,这一行动将成为我怀疑自己的一个重要因素,而这种怀疑是最难忍受的痛苦.我不是为阿芒达的情人受过这样的痛苦吗?我认为犯了一桩明显的罪倒是比较容易饶恕自己,因为一经认罪以后,我就不再去想它了. "怎么!一种命运,由于幸福反而使人不能相信的命运,把我从普通群众中选拔出来,去充当法国一个具有最光辉姓氏的人的情敌,而我却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比不上他!总之,不赴约便是怯懦.这个字眼将决定一切,"朱利安站起来大声叫道......"而且她的确非常漂亮呀. "如果这不是背叛行为,那她对我未免太痴情了!......如果这是一个骗局,当心!先生们,要不要严肃对待,那全在我了,而且我必定会这样做的. "但是如果当我走进她的房里时,他们把我的胳臂捆绑起来,他们很可能已安置好一个精巧的机关了! "这好比是一场决斗,"他含笑暗自说道,"任何武器都可以防御,我的武术教师说过,不过善良的天主愿意结束争端,就让其中的一方忘记了防御.总之,我要用这个来回敬他们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枪.虽说发爆装置并没有失去时效,他还是把它换过了. 还要等好几个小时,为了消磨时间,朱利安给富凯写信:"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拆开这信里的附件,除非发生意外,你听说我遇到了想象不到的事.那时你把我寄给你的信稿上的姓名擦掉,另外抄写八份,寄给马赛.波尔多.里昂.布鲁塞尔等地的报社.十天以后,你把这信稿印出来,第一份寄给德.拉莫尔侯爵,十五天以后,再将其余的几份,在黑夜里,散布在韦里埃的街道上." 这一份用故事形式来写的.除非发生意外富凯才能拆开的短短的为自己辩白的备忘录,朱利安尽可能使它不牵连德.拉莫尔小姐,但是他把他自己的地位却描写得非常准确. 当晚餐的钟声敲响时,朱利安才包好他的邮件,这钟声使他心跳.他的想象被他刚才拟定的故事纠缠着,使他感到悲剧即将发生.他已经看见自己被仆人捉住,捆绑起来,嘴里塞了东西,带进地窖.地窖里还有个仆人监视他.如果为了这个贵族家庭的荣誉,需要这个冒险故事有个悲剧的结局,那么使用毒药,这一切也就很容易.不留痕迹地解决了.于是人们宣布他是病死的,把他的尸体抬到他的房里去. 朱利安象悲剧作家一样,被自己创作的故事所感动,当他走进餐厅时,他确实有些害怕.他注视所有穿了制服的仆役,研究他们的面貌."哪几个已被选定去执行今晚的任务呢?"他暗想道."亨利三世王朝的事迹,在这个家庭里是太熟悉了,而且时常被人提起,因此只要他们自己认为受了侮辱,他们会比其他同一阶级的人更有决心来报复的."他注视着德.拉莫尔小姐,想在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家里安排好的计划;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完全和中世纪人的脸一样.他从来没有看见她有过这样崇高的气概,她真美,而且还威严.他差不多爱上了她."Palida morte futura,"(Palida morte futura,意大利语,意思是"预感到死亡而脸色苍白".)他暗想道(她的苍白的脸色宣布了她的伟大的计划). 晚餐后,他故意在花园里作长时间的散步,但是德.拉莫尔小姐始终没有出来.如果在这时他能和她谈上几句话,那就可以解除他心中的烦闷了. 为什么不承认这一点呢?他害怕.因为他已经决定要行动,他就毫无顾虑他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了."一旦到了要行动的时候,我会找到必要的勇气,"他心里想,"此刻我是怎样感觉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去花园察看地形,并且试试梯子的重量. "这玩意儿,"他笑着暗想道,"简直是我命中注定要使用的!在这里如同在韦里埃一样,我都得使用它.但情况是多么不同呵!在韦里埃时,"他叹了口气补充道,"我无须怀疑那个我为她冒险的人儿.而且危险的程度也是有差别的呀! "如果我在德.雷纳尔先生花园里被人杀死,我的名誉可以丝毫不受损害.人们很容易把我的死亡说成是不可解释的.但是在这里,什么丑恶的谣言,不会在德.肖纳.德.凯吕斯.德.吕兹的府邸以及所有其他地方传播出来呢.下一代人会把我看作是个怪物. "两三年以后,"他继续说道,不禁发出笑声嘲弄自己,但是这个念头使他感到沮丧,"那么,谁来替我辩白呢?假定富凯印出我的遗札,这也不过使我多了一件不名誉的事罢了.哼!我被收留在这个家庭里,为了报答我在那里受到的款待和各种深情厚意,我却刊印谤书公布它那里发生的事!我败坏女人的名誉!呵!万万不可,我宁肯受人欺骗!" 这一夜真是可怕的一夜. 第十六章 凌晨一点钟 这个花园很大,它的图样是几年前精 心设计的.但是那些百年古树,在亨利三 世时代极其著名的修士草坪(修士草坪,十六世纪巴黎著名的进行决斗的场所.)上已经出 现了.在那里人们可以找到一点田园趣 味. 马辛杰(马辛杰(Philip Massinger,1583—1640),英国剧作家,作品中最优秀的是反映家庭生活的现实主义喜剧,有《偿还旧债的新方法》和《城市太太》等.)   当十一点钟敲响时,朱利安正想写一封变更前意的信给富凯.他故意弄响他的房门的锁:好象他自己已经待在里面似的.他踏着轻轻的步子,观看整座房子的动静,特别注意仆人们居住的第五层楼.没有任何特殊情况.德.拉莫尔夫人的一个女仆正在请客,仆人们欢乐地喝着潘趣酒."他们欢集一堂,"朱利安暗想道,"想必不是来执行今夜的任务的,否则他们会更认真一些." 最后他到花园里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站住:"如果他们的计划是要瞒着府邸里的仆人,他们就会叫那些捉拿我的人爬墙跳进花园里来. "如果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冷静考虑过这件事,他应当在我尚未踏进她的房间以前把我捉住,这样就不会牵连他希望和她结婚的那个人儿了." 他进行了一次非常精确的军事侦察."事关荣誉,"他心里想,"万一出了差错,我可不能有任何理由对自己说:'我当初没有想到呀.," 夜色令人绝望的晴朗.十一点,月儿已经升起,十二点半的时候,朝花园的那整座府邸的正面都被月光照得通亮. "她真是疯了."朱利安暗想道,当一点钟响了的时候,诺贝尔伯爵的窗口里还有灯光.朱利安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他只看到这一事件的危险,对它并没有丝毫的热情. 他搬来那架巨大的梯子,他等了五分钟,为了留下一点重新考虑的时间,一点过五分,他才把梯子安放在马蒂尔的窗前.他轻轻地往上爬,手里紧握手枪,感到奇怪的是没有遭到攻击.当他爬到窗口,窗子无声地打开了. "先生,您来了,"马蒂尔德十分感动地说,"一小时以来,我都在注意您的动作." 朱利安十分困窘,不知该怎样行动才好,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爱情.在困窘中,他想他应该敢字当头,他试图去拥抱马蒂尔德. "呸!"她推开他说道. 他很高兴遭到拒绝,他急忙向四周看了一眼,月光是如此的皎洁,以致在马蒂尔德房间里形成的影子是漆黑的."很可能有人藏在那里,只是我看不见."朱利安心想道. "您衣服旁边口袋里藏着什么?"马蒂尔德说道,高兴地找到了谈话的材料. 她感到非常痛苦,一个出身高贵的姑娘生来就具有的矜持和胆怯,在她身上又占了上风,使得她痛苦不堪. "我有各种武器和手枪."朱利安回答说,他也高兴有话可说了. "必须把梯子放下去."马蒂尔德说. "它太沉,可能把下面客厅或者中二楼的玻璃窗打碎." "当然不要去打碎玻璃窗."马蒂尔德回答道,她力图用通常的语调来说话,但没有做到."我觉得您可以拿一根绳子系在梯子的第一格上,慢慢地把它放下去.我经常在房里准备好一些绳子的." "这就是动了爱情的女人!"朱利安心里想道,"她竟敢说她在恋爱!在这一切安排中,她表现得如此冷静,如此明智,这足够说明,我还不是象我所想象的那样战胜了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我仅仅是他的继承人罢了.不过这对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真爱她吗?只有在这种意义上,我是战胜了侯爵,他将因为有了一个继承人而大大生气,碰巧这个继承人就是我,这就使他更要生气了.昨晚他在托尔托尼咖啡店看见我的时候,他是多么骄傲,他装做不认识我的样子,后来当他不得不和我打招呼时,他又摆出一副多么凶恶的神气!" 朱利安把绳子系在梯子的最后一格上,轻轻地把它放下去.他弯下身子,尽量向阳台外边倾斜,免得让梯子碰着窗子上的玻璃."要是有人藏在马蒂尔德房间里,这倒是一个杀死我的好机会."朱利安心里想,但是一种深沉的寂静继续统治着四周. 梯子接触到地面,朱利安使它横卧在墙边栽满异国花卉的花坛上. "要是我的母亲看见她的美丽的花儿全压坏了,"马蒂尔德说道,"她将怎样说呀!必须把绳子扔下去,"她用极端冷静的态度补充道,"要让别人看见这绳子一直牵到阳台上,那才难以解释呢!" "那么,我将怎么出去呢?"朱利安用开玩笑的态度,学着克里奥尔语(克里奥尔语,一种由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安的列斯群岛本地语组成的混合语.)说道.(因为府邸里有一个女仆是在圣多明各(圣多明各,海地岛的旧称.)出生的.) "您吗,您将从房门出去."马蒂尔德回答道,她对她这一意见感到高兴. "呵!"她心里想,"这个人真值得我一爱呀!" 朱利安把绳子扔下去了,马蒂尔德抱住他的胳臂.他以为自己被敌人捉住,急忙回转身,抽出一把匕首来.她相信听到一扇窗子打开的声音.他们屏息不动.月光笼罩着他们全身.声音没有再响,再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但是困窘又开始了,对他们双方压力都很大.朱利安确信门闩已经插上,他很想看一看床底下,但又不敢,那儿很可能藏着一两个仆人.最后,他怕将来后悔自己过于谨慎,但还是看了一下. 马蒂尔德陷入由于极端胆怯而产生的忧虑中,她感到她的处境太可怕了. "您把我的信怎么处理的?"她终于说道. "如果这些先生们在窃听,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来打乱他们的计划,而且避免战斗!"朱利安心里想道. "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很厚的《新约全书》里,昨夜的邮车已经把它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当他说到这些细节时,他讲话非常清楚,为的是使可能藏在两个桃花心木大柜里的人都能听见,这两个柜子他没有敢去查看. "其余两封也已交邮,寄往同一个地方." "天哪!为什么要有这许多戒备呢?"马蒂尔德惊异地说道. "为什么我要说谎呢?"朱利安心里想,于是他完全承认了他的怀疑. "怪不得你的信写得那么冷冰冰的!"马蒂尔德叫道,她的声调与其说是温柔的,不如说是疯狂的. 朱利安没有注意到这一差别.用单数的你这种亲密的称呼,使他感到飘飘然,至少他的怀疑已经烟消云散了,他觉得他的地位在自己的眼中提高了,他竟敢把这个如此美丽而又引起他的无限敬意的姑娘抱在怀里.他只遭到一半拒绝. 他乞灵于他的记忆,他和以往在贝桑松同阿芒达在一起时一样,背诵了《新爱洛伊丝》中的许多美丽的句子. "你有一个男子的胆量,"她向他说,没有太留意听他背诵的词句,"我承认,我想试试你的勇气.你最初的怀疑和你的决心,都表明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 马蒂尔德努力用单数的你称呼他,显然她过多地注意这种奇异的谈话方式,而忽略了谈话的内容.这种称呼,在语调上毫不亲切,一会儿以后,朱利安并不觉得有什么快乐,朱利安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不感觉到幸福,最后为了体会什么是幸福,他乞灵于他的理智.他看到他已经受到一个如此骄傲的年轻姑娘的尊重,而这个姑娘是从来不轻易称赞别人的,根据这一理解,他得到了一种来自自尊心的幸福. 真的,这并不是以前他有时在德.雷纳尔夫人身边得到的那种心灵上的快感."天呀,多么大的差异!"从一开始,他的感情里就没有一点温柔的成分.那是野心得到满足后的一种狂欢极乐,而朱利安这个人是很有野心的.他重新谈起他怀疑的那些人以及他发明的那些防御措施.他一边说着,一边思考怎样充分利用他的胜利. 马蒂尔德仍然十分困窘,她似乎被自己的行动惊住了,当她找到一个谈话的题目,她又喜形于色.他们谈到以后怎样再会面.朱利安非常欣赏自己在讨论中再次表现出的智慧和勇敢.他们需要对付那些相当精明的人,小唐博肯定是个探子,不过马蒂尔德和他也并不缺乏机智. 为了商量一切,还有比在图书室相会更容易的事吗? "我可以在府邸里到处走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朱利安补充道,"甚至于在德.拉莫尔夫人房间里."但是要走进女儿的房间,必须经过母亲的房间.如果马蒂尔德觉得还是爬梯子上来更好一些的话,他是会怀着一颗充满了快乐的心,冒这个小小的危险的. 马蒂尔德听他说话,对他那种胜利者的神气,感到有点不愉快."那么他已经是我的主人了!"她暗想道.她已经被懊悔攫住了.她的理智对她干的那种昭然若揭的荒唐行为,深感厌恶.假如她能够的话,她愿意她自己和朱利安一齐毁灭.当她的意志力量迫使懊悔平静下来时,羞怯的情绪和贞操的观念又使她感到十分痛苦.她丝毫没有预料到她现在这种可怕的处境. "但是我必须和他谈话,"她最后对自己说道,"和情人谈话,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为了完成任务,她把近几天来她对他所作的各项决定细语温存地说了出来,但她的温情多半表现在她所用的词句里,而不是表现在她的声调里. 她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如果他能遵照她的指示,用园丁的梯子攀登到她的房里来,她将完全属于他.但是从来没有人把这种温柔的事,用她那样冷静文雅的声调讲出来.到现在为止,他们的幽会是冰冷的.这简直是叫人把爱情看成是可憎恶的东西.对一个不谨慎的年轻姑娘来说,这是多么严重的道德教训呵!为了获得这样的片刻,值得牺牲一个人整个的前途吗? 在长时间的犹豫之后(肤浅的看法,也许认为这犹豫是憎恶的结果,一个女人对自己的责任感,即使在一种特别坚强的意志前面,也不是很容易就能屈服的),马蒂尔德终于做了他的可爱的情妇. 事实上,这种狂欢带有一点勉强.他们是在摹仿恋爱,而不是真正地在恋爱. 德.拉莫尔小姐认为她是在对她自己和她的情人完成一种义务."可怜的孩子,"她暗想道,"他表现出十足的勇敢,他应当享受幸福,否则便是我缺乏个性."她简直愿意用永恒的不幸去换取她此刻感觉到的残酷的需要. 不管她怎样猛烈地克制自己,她还是完全履行了她的诺言. 没有受到任何懊悔和任何谴责的干扰,就这样度过了一夜,对朱利安来说,这一夜与其说是幸福的,不如说是奇异的.和他在韦里埃最后的二十四小时相比,情况是多么不同呵!"巴黎的这些漂亮的方式,竟然巧妙地破坏了一切,甚至破坏了爱情."朱利安暗想道,感到了极端的不公平. 他站在一个大桃花心木柜子里反复思考,因为一听到隔壁德.拉莫尔夫人房里有了响声,他就躲进那柜子里去了.马蒂尔德跟随她的母亲去望弥撒,女仆们也离开了屋子,朱利安在她们回来继续干活之前就溜走了. 他骑上马,缓步徐行,在默东的树林里寻找一个最僻静的处所歇了下来.他感到惊异多于欢乐.幸福不时来到他的心里,也就是象一个年轻少尉做了一件惊人的事之后,被司令一下子提升为上校所感到的那种幸福一样,他感到自己处于很高的地位.在昨晚高出于他之上的一切,现在和他并列,甚至在他之下了.当他渐渐地走远了,他的幸福也逐渐增加了. 如果说在她的心里没有一点柔情的成分,那是因为不管这句话说出来多么令人奇怪,马蒂尔德对他的全部行为,是在完成一种责任.在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事件中,马蒂尔德找到的不是小说里所描绘的那种完美的幸福,而是羞愧和不幸,除此以外,便没有什么她意想不到的东西了. "我搞错了吗?难道我对他没有爱情吗?"她暗想道. 第十七章 古 剑 我现在要严肃起来......是时候了, 因为如今"笑"已被指为太认真, 美德对罪恶的嘲笑也成为罪 恶.(引诗原文为英语.) 《唐璜》第十三章 她没有来吃晚饭.晚上她到客厅里来了一会儿,但她却没有看朱利安.他觉得这种举动太奇怪了.但是,他心里想:"我应当承认,除了天天看见他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动作以外,我并不认识这个上流社会的习惯,将来她会给我讲清楚这一切的."不过由于被强烈的好奇心所激动,他却去研究马蒂尔德脸上的表情,他不得不承认她的态度冷酷,而且含有恶意.显然她已经不是前天晚上的那个女人,那时她的欢乐,或者说她装出来的欢乐实在太过分,以致不可能是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她的表情同样冷淡,她不看他,她好象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朱利安感到极度不安,第一天使他受鼓舞的胜利的感觉,已经离开他有千里之远了."是不是又讲起品德来了呢?"他心想道,"但是这个词儿,对高傲的马蒂尔德来说,未免太庸俗了. "在日常生活里,她并不大信仰宗教,"朱利安心想道,"她爱宗教,只是因为宗教对她的阶级有利." "不过单从女性的脆弱这一点讲,难道她不会强烈地责备他犯下的不可补偿的过失吗?"朱利安相信他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但是,"随后他又暗想道,"我必须承认,在她整个的举动里,没有丝毫天真.朴素和温柔的东西,我从未见过她比现在更象一位刚从王位上下来的女王.她会轻视我吗?单是由于我的出身微贱,她就有理由来责备自己不该为了我去做这件事." 朱利安心里充满了从书本中和从韦里埃的回忆中汲取的成见,当他带着这些成见去追逐一个温柔的情妇.一个为了使她的情人得到幸福便不再想到她自身的存在的情妇的幻影时,马蒂尔德的虚荣心,在他心目中,简直到了无法招架的地步. 两个月来,她不再感到烦闷,也不再害怕烦闷,因此,朱利安丝毫没有注意到,就已经丧失了他最有利的条件. "那么我已经有了一个主人了!"德.拉莫尔小姐在她的房间里十分激动地走来走去向自己说道,"他充满了荣誉感,这太好了,但是如果我刺激他的自尊心,他会采取报复,将我们的关系向大家公开的.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纪的不幸,即使是最荒唐的迷误,也医治不了我们的烦闷."朱利安是马蒂尔德的第一个情人,在这种情况下,那怕是最冷酷的灵魂也会产生一些温柔的幻想,然而她却陷入最痛苦的沉思默想的深渊之中了. "他有处理我的大权,因为他的统治手段是恐怖,如果我逼他太甚,他可以残酷地惩罚我."单凭这个观念,就足以使马蒂尔德去触犯朱利安,因为勇敢是她的个性的第一个特点.除了要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当作赌注来玩弄的想法以外,再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震撼,医治她那与日俱增的烦闷. 第三天,因为德.拉莫尔小姐坚决不愿意看他,朱利安显然不管她的意见,还是在晚餐后跟随她到了弹子房. "喂!先生,您是不是以为您已经取得支配我的强大的权力,"她怒不可遏地向他说道,"竟然不顾我明白表示的意愿,一定要和我说话呢?......您怎么能这样残暴和无礼,非跟我说话不可?您知道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象您这样的大胆吗?" 再没有象这一对情人的谈话这样可笑的了,他们不知不觉地被一种最强烈的相互憎恨情绪所激动.他们两人都没有忍耐的性格,但却都有上流社会的习惯,因此他们很快就明确宣布永远断绝交往. "我向您发誓,永远保守秘密,"朱利安说道,"我甚至可以补充一句,只要您的名誉不会因为这个过于显著的变化而受到损害,我可以永远不和您谈话." 说完这话,他恭恭敬敬地鞠一个躬就离开了. 他没有多大困难就完成了他所谓的义务,他绝不相信自己真是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毫无疑问,三天以前,当他被藏在大桃花心木柜子里时,他还没有爱上她.但是自从他看见他和她永远决裂了,在他的心灵里便迅速地发生了变化. 他的残酷的记忆开始给他勾画出那天夜晚发生的最细微的情景,但事实上,这一夜给他留下的印象是非常冷酷的. 在宣布永远决裂后的第二天晚上,朱利安简直要发疯了,因为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 跟随着这个发现而来的便是可怕的斗争:他的心绪全被扰乱了. 八天以后,他不但不觉得对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有什么可骄傲的,而且想抱着他痛哭一场. 痛苦的习惯给了他一点理性的启示,他决定去朗格多克,他收拾好行李,到驿车站去了. 当他到了车站,有人告诉他碰巧就在第二天开往图卢兹(图卢兹(Toulouse),法国南部城市,古朗格多克地区首府,今上加龙省省会.)的车子里还剩有一个坐位时,他感到他要昏倒了.他定下那个坐位,然后回到德.拉莫尔府邸,向侯爵先生报告他的行程. 德.拉莫尔先生出门去了.他半死不活地走进图书室里等候.当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在那里,他的反应又是怎样的呢? 她看见他进来,顿时显出凶恶的脸色,这种表情,朱利安是不会理解错的. 朱利安在不幸和惊异中,失去了冷静的头脑,一时竟软弱起来,用一种出自内心的最温柔的声调向她说: "难道您不再爱我了吗?" "我恨我把自己交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马蒂尔德一边说,一边悔恨万分地哭着. "交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朱利安叫道,同时他冲向当作古董挂在图书室的一把中世纪的古剑那边去. 他的痛苦,他相信在他向马蒂尔德说话时,已经达到了顶点,当他看见她流着羞愧的眼泪时,这痛苦更是增加了百倍.这时要是他能把她杀掉,他便是最幸福的人了. 当他相当困难地从古老的剑鞘里把剑抽出来时,马蒂尔德被一种异样新奇的感觉所吸引,骄傲地冲到他面前,这时她的眼泪已经停止不流了. 朱利安突然想到他的恩人......德.拉莫尔侯爵."我要杀死他的女儿?多么可怕呵!"他做出一个动作要把剑扔掉.他心里想道,她看到这一戏剧性的动作,定会放声大笑的:这个念头,立刻使他恢复了他的冷静.他好奇地注视着古剑的锋口,好象要寻找一些生锈的斑点,然后他把剑放入鞘内,用极端沉着的态度,把它挂在原来金色的铜钉上. 所有这一切,进行得颇为缓慢,大约经历了一分钟之久,德.拉莫尔小姐惊异地看着他."我差一点被我的情人杀死了!"她暗想道. 这个想法,把她引到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最美好的时代里去了. 她在朱利安面前呆立不动,好象比平时显得高大些,他刚把剑挂好,她注视着他,眼睛里的憎恨已经消散了.应当承认她此刻是非常迷人的,确实没有任何女人能让她更象巴黎的玩偶(这个词表达了朱利安对巴黎女人的最大反感). "我又会向他让步了,"马蒂尔德暗想道,"在我刚和他如此坚决地讲过话以后,再次失足,那就会使他相信他是我的主宰."于是她逃走了. "天哪!她多么美丽!"朱利安看着她跑开时说道,"就是这个人儿,在不到一个星期以前,是那样疯狂地投入我的怀抱!......这样的时光永远不会再来了!这是我的错!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有关我的前途的行动的时刻,我对此竟至毫无感觉!......应该承认我生来就是一个不幸的庸人." 侯爵回来了,朱利安急忙向他报告他的行程. "到哪里去?"侯爵问道. "到朗格多克去." "不,对不起,您将有更重大的使命,如果要走,就到北方去......甚至可以用军事术语来说,我向您下令,禁止外出.千万不要离开这里超过两三个小时,我可能随时需要你的." 朱利安鞠了个躬,一言不发就走了,使侯爵大吃一惊.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在那里,他可以自由地向自己夸张命运的残酷. "这么一来,"他心想道,"我是连离开这里都不行了!天知道,侯爵将要把我留在巴黎多长时间.天哪!我将变成什么样子呢?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商量.比拉尔神父是不会让我说完第一句话的,阿尔塔米拉伯爵为了让我散散心,也许要求我去参加一个秘密政治团体. "看来,我是个疯子,我已感觉到,我是疯了! "谁能指导我呢?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第十? 第十八章 残酷的时刻 她向我招认了!就连最细微的情节她都一一叙述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盯住我的眼睛,描绘她对另一人怀有的爱情!席勒德.拉莫尔小姐喜出望外,一心想到几乎被杀死的幸福,她甚至要向自己说:"他值得做我的主宰,因为他几乎把我杀死.要把多少漂亮的上流社会的青年融合在一起,才能产生这样一种热情的举动呢? "必须承认,他实在非常漂亮,当他登上椅子,重新把剑准确地挂在室内装饰师选定的那个引人注目的地方的时候!总之,我还不曾这样发疯地爱过他." 这时候,假如存在着某种正当的重修旧好的办法,她是很乐意接受的.朱利安把门锁上两道,待在自己房里,陷入最痛苦的绝望里.一时被疯狂的思想所激动,他很想跪倒在她脚下.假如他不是待在偏僻的地方,而是在花园和府邸内游荡,以便随时抓住机会,也许转眼之间,他就可以把那可怕的不幸变为最强烈的幸福了. 我们责备他不够机灵,不过有了这点机灵,也许他就不会有拔剑的崇高动作,而这个动作,当时在马蒂尔德眼里,确实使他显得漂亮极了.这种对朱利安有利的反复无常的病情,使马蒂尔德兴奋了一整天,她把她曾经爱过他的那一短暂的时刻想象得无限美好,而且对它的消逝感到惋惜. "事实上,"她暗想道,"我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热情,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从半夜一点钟开始,当时我看见他爬梯子上楼,口袋里藏着手枪,到早晨八点钟为止就算完了.一刻钟以后,我听到圣瓦莱尔望弥撒的钟声,才开始想到他会相信他是我的主宰,可能要用恐怖的手段使我服从他." 晚餐后,德.拉莫尔小姐没有回避朱利安,她向他说话,并请他跟随她到花园里去,他服从了.他缺乏这种经验.马蒂尔德还没有完全发觉,她在她对朱利安重新挑动起来的爱情面前让步了.她觉得和他并肩散步,有着极大的快乐,她好奇地注视着早晨曾经拔剑要杀死她的那双手. 不过,在发生这件事之后,再也不可能恢复从前那样的谈话了. 马蒂尔德渐渐对朱利安推心置腹,说起心里的话来了.她发现这种谈话有一种奇异的快感,她甚至向他冗长地描述她从前对德.克鲁瓦斯努瓦和德.凯吕斯等人发生的短暂的感情冲动...... "怎么!还有德.凯吕斯先生!"朱利安叫道,一个被遗弃的情人的痛苦的嫉妒,完全在这句话里爆发出来了.马蒂尔德已经看到这一点,可是她并不生气. 她继续折磨朱利安,向他详细叙述她旧日的热情,真是绘影绘声,深切动人.他看着她描述她亲身经历的事.他注意到她说话时,她在自己心里也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这使他感到非常痛苦. 由嫉妒引起的不幸,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怀疑自己的情敌被爱,已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如果看到心爱的女人详细地向他供认自己的情敌在她心里所引起的爱情,那无疑是痛苦的顶点了. 呵!这时对朱利安自认为胜过德.凯吕斯和德.克鲁瓦斯努瓦的那种骄傲,真是惩罚得够了!当他把他们最细微的优点向自己夸大时,他感到多么痛切的悲哀!他那样轻视自己,又是出于一种多么炽热真诚的意愿呵! 马蒂尔德在他眼里,好象是个超出神明之上的人物,他对她的极度崇拜,已经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了.在和她并肩散步的时候,他偷着看她的手.她的胳臂和她那女王般的体态.他完全被爱情和不幸所摧毁,差不多要跪在她脚下向她呼号:怜悯我吧! "这样一个美丽而高于一切的人儿,在爱过我之后,无疑地就会紧接着爱上德.凯吕斯先生了!" 朱利安对德.拉莫尔小姐的真诚并不怀疑,在叙述这一切时,她的坦率的态度,表现得太明显了.为了不使他失去任何体验痛苦的机会,有时,马蒂尔德过分注意她一度对德.凯吕斯先生所产生的感情,说起他来,她仿佛现在还在爱着他似的.在她的声调里含有一种爱情,朱利安对这一点是看得很清楚的. 在他的胸腔里,即使灌满了熔化的铅,他也不会这样痛苦.可怜的孩子,不幸到了这种地步,他怎么能猜得着德.拉莫尔小姐正是因为和他说话,她才会这样兴致勃勃地去回忆以往对德.凯吕斯先生或是对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有过的那种不痛不痒的爱情呢? 朱利安的痛苦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了.没有几天以前,就是在这条种着菩提树的小路上,他等到敲响一点钟时便爬进她的房间里去,今天他又在这条小路上听她详细叙述她对别人的爱情.一个人不能有更大的毅力来忍受这种痛苦的了! 马蒂尔德在九点半以后才离开花园和朱利安,她的母亲曾叫过她三次...... "我今天所爱的人,比起前几天我快要爱上的人真不知要强多少倍呵!"她心里想,但她对此也不是认识得完全清楚的. 这种残酷的亲昵,足足地持续了八天之久.马蒂尔德有时象是在寻找,有时也不躲避和他谈话的机会,他们两人似乎都是带着强烈的快感来重复的话题,是叙述她对别人的欢情.她给他讲述她所写的情书,甚至告诉他写了些什么话,整段整段地背给他听.最后几天,她好象怀着带有恶意的快乐去观察朱利安.朱利安的痛苦,对她就是莫大的幸福.她看出了她的暴君的弱点,那么她现在可以爱他了. 我们知道,朱利安对生活毫无经验,他甚至没有读过小说.假如他不是那么笨拙,能够冷静一些去向这位他对她如此爱慕.而她又这样奇怪地向他倾吐衷情的年轻姑娘说道:"您得承认,虽说我的身价比不上这些先生们,究竟您爱的还是我呵!......" 也许她被猜中了,因而感到高兴.总之,问题全在于朱利安表示这个意见时所持有的优雅的态度和他所选定的适当的时间.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可以从马蒂尔德快要感到有些单调的环境中解脱出来,而且这样做对他是有利的. "您不再爱我了,而我是爱您的呀!"有一天,朱利安在长时间的散步之后,由于爱情和痛苦的刺激,向她说道.这可以说是他所犯的最大的错误. 这句话在一瞬间就把德.拉莫尔小姐向他屡叙衷情的一切快乐都摧毁了.她开始感到惊异,在发生了前回的事件之后,为什么他听了她的叙述并不生气,她甚至认为,当他说出这句傻话时,他也许已经不爱她了."他的骄矜,无疑地窒息了他的爱情,"她暗想道,"他绝不是那样的人,眼看别人可以不受惩罚地把他放在凯吕斯.德.吕兹.克鲁瓦斯努瓦这般人之下,虽说他也承认他们的地位确实比他高得多.不,我再不会看见他匍伏在我的脚下了!" 前几天,在不幸的遭遇中,朱利安常常是天真地.热烈地赞扬这些先生们的出色的性格,甚至加以夸大.这种变化并没有逃过德.拉莫尔小姐的注意,她对此感到惊讶.在赞扬一个他相信受到怜爱的情敌的同时,朱利安的疯狂的灵魂,和他的情敌的幸福融合在一起了. 他的话太坦率,但也太愚蠢,顷刻间改变了这一切,马蒂尔德确认自己是被爱上了,于是她非常鄙视他. 她正在和他散步,当他说出这句愚蠢的话时,她立刻离开了他,她最后的视瞩表示的轻蔑是可怕的.回到客厅里,整个晚上,她没有再看他一眼.第二天,轻蔑的念头占据了她整个的心,在过去八天当中,她把朱利安当作最亲密的朋友,那种使她从中获得乐趣的冲动再也不存在了:她看见他就感到不愉快,不久马蒂尔德的感情便发展到嫌恶的地步.每逢她的眼睛碰到他时,她那种极端的轻蔑简直是无法形容的. 朱利安完全不了解马蒂尔德内心的活动,但是他的敏感的自尊心已经使他觉察到她的轻蔑,他很知趣,尽可能不多在她面前出现,而且绝对不去看她. 这种人为的隔绝,做起来不是没有致命的痛苦的.他相信他的苦难还在继续增长."一个人不可能有更多的勇气呀!"他暗想道.他在府邸里最高一层楼上的小窗前度日如年,百叶窗很谨慎地关着,但从那里至少还可以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当她在花园里露面的时候. 在晚餐后,当他看到她和德.凯吕斯.德.吕兹或另一个她曾经对他表示过一点爱情的人一起散步时,他的心情该是怎样的呢? 朱利安从来没有想到有这样剧烈的痛苦,他差不多要喊出来了,一个如此坚强的灵魂终于被彻底摧毁了. 凡是一切和德.拉莫尔小姐无关的念头,他都觉得可怕,他连那些最普通的书信都写不下去了. "您简直变成痴子了!"一天早晨侯爵向他说道. 朱利安担心他的心事被猜中,佯言他生病了,侯爵居然也信以为真.在晚餐时,这对他来说,真是幸运极了,侯爵先生就他即将旅行一事和他开了几句玩笑,只有马蒂尔德心里明白,这次旅行是不会太短的.朱利安已经躲避她好几天了,而那些漂亮的年轻人,他们有着这个曾经被她爱过的.如此苍白而阴沉的人所没有的一切,此刻却再也没有能力把她从她的梦想中拉出来了. "一个普通的姑娘,"她暗想道,"会在客厅里那些引人注目的漂亮的年轻人当中去寻找她中意的人,但是天才的性格,是绝不会按照常人的思想习惯去亦步亦趋的. "象朱利安这样的人,他所缺少的不过是我所有的那份财产,作为他的伴侣,我将继续引起人们的注意,我这一辈子是不会默默无闻的.我绝不象我的表姐妹们那样,老是害怕发生革命,她们由于对民众的恐惧,甚至不敢抱怨一个不会为她们赶车的马车夫.我确信我能扮演一个角色,一个伟大的角色,因为我选择的这个人是具有个性和巨大的野心的.他缺少什么呢?金钱和朋友吗?我都可以给他."但是在她心里她还是多少把朱利安当作一个下等人看待,她可以随时使他发财致富,至于他的爱情,那她是一点也不怀疑的. 第十九章 滑稽歌剧 啊!这爱情的春天多么象四月天的恍惚游离的霞光; 它现在显出太阳的一切美景, 渐渐要被一片乌云掩藏!(引诗原文为英语.) 莎士比亚 马蒂尔德的思想被她的前途和她所希望扮演的奇异的角色所占据,不久就对她从前和朱利安进行的那些枯燥的抽象的讨论感到遗憾.由于对这种深邃的思想的厌倦,有时她又惋惜她同他在一起有过的幸福时光;这些往事的回忆都带有悔恨的成分,有时她所感到的悔恨给她的压力很大. "不过如果说人总有弱点的话,"她暗想道,"对于一个象我这样的姑娘,为了一个有价值的男人而忘掉自己的职责,那也是值得的.将来人们不会说,诱惑我的是他的漂亮的小胡子和他骑马的姿势,而是说他那关于法国前途的深刻的议论.他那对将要在我们这里发生的事件的.可能会和一六八八年英国革命(一六八八年英国革命,即指一六八八年的英国政变.当时英王詹姆士二世企图依靠法国在英恢复天主教和封建统治.一六八八年英国国会迎信奉新教的詹姆士之女玛丽及其夫荷兰执政者威廉为英王,国会并限制王权,确立了英国的君主立宪制度.这一宫廷政变,没有人民群众参加,既不光荣,也非革命,但资产阶级史学家却称之为"光荣革命".)相似的看法.我已经被诱惑了,"她对她的悔恨思想说道,"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但我至少不象一个玩偶那样,被一些表面的荣华引入迷途.我爱他的面貌,它表现出一个伟大的灵魂突出的特征. "如果发生革命的话,为什么朱利安.索雷尔不能扮演罗兰(罗兰(Jean—Marie Roland,1734—1793),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政治活动家,一七九二年曾任内政部长,是吉伦特派的支持者.)的角色呢?为什么我不能成为罗兰夫人(罗兰夫人(1754—1793),是上述罗兰的妻子,吉伦特党著名的政治家.她主持的沙龙是当时一个很有影响的政治活动中心,雅各宾派执政后,她被判处死刑,她的丈夫闻讯后也自杀身亡.)呢?我喜欢这个角色甚于斯塔尔夫人那个角色.行为的不道德,在这个世纪里,终将是个障碍.人们当然找不出第二次失足来责备我,否则我真会羞死了." 马蒂尔德的梦想,应当承认,并不都是象我们刚才描写的那么严重. 她偷着看朱利安,她在他最细小的动作中都发现有迷人的韵致. "毫无疑问,"她暗想道,"我已经摧毁了他心里一切关于法律的观念. "八天以前,在花园里,当这可怜的孩子对我说出那句天真的爱情的话时,他那悲哀的和满怀热情的样子足以证明这一点了.我会对这样一句闪烁着尊敬和热情的光辉的话生气,应该承认我这个人太反常了.难道我不是他的妻子吗?他的话合情合理,而且他这个人是很可爱的,在我和朱利安多次的漫长谈话里,我得承认,我只是由于对生活感到厌倦,才狠心向他叙述我对他所嫉妒的那些上流社会的年轻人表示过的苍白无力的爱情,但他仍然是爱我的.呵!但愿他知道他们对他不会有多大危险!和他相比,他们显得多么没有生气,而且都是一个模型造出来的!" 在思考这些问题时,马蒂尔德为了在她母亲面前故作镇静,用铅笔随意在她的手册上描画,其中有一个侧面像,使她感到不胜惊喜,因为它太象朱利安了."这是上天的启示!这是爱情的奇迹!"她情不自禁地叫道,"我在画他的肖像,我自己还不知道呢." 她跑到她的房间里,把门锁上,取出颜料,竭力想把朱利安的肖像画出来,但没有成功,而无意中描绘的那个侧面像倒是的确象他.马蒂尔德非常高兴,她从这里看出了伟大热情的证明.她留连玩味,直到她母亲派人叫她到意大利歌剧院去,她才离开她的手册.这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用眼睛寻找朱利安,好让她母亲邀请他一同到歌剧院去. 朱利安却没有出现,在包厢里陪同这些女眷的只是几个庸俗的人物.在整个第一幕歌剧演出时,马蒂尔德怀着最强烈的热情想念她所爱的人,但是演到第二幕,有一句爱情的格言,深深触动了她的心,这格言是用契马罗萨(契马罗萨(Cimarosa,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代表作为《秘密的婚姻》.此处斯丹达尔又一次进行心理分析,指出音乐对爱情所起的作用.)作品的旋律唱出的.歌剧中的女主角唱道:"我应当受惩罚,因为我对他过分崇拜,我是太爱他了!" 自从她听到这一高超的歌唱性旋律时起,世界上的一切在她心里都消失了.别人向她说话,她不回答,她母亲抱怨她,她也只是勉强抬起头望望她而已.她听得入了迷,兴奋的心情可以和朱利安近几天来对她产生的狂暴的热情相比.这句爱情的格言,她觉得应用在她身上十分贴切,因此在她不是直接想念朱利安时,她便整个被这一歌颂爱情的神圣优美的歌唱性旋律吸引住了.由于她对音乐的爱好,这天晚上,她有着和德.雷纳尔夫人思念朱利安时同样的情况.毫无疑问,幻想的爱情比真实的爱情花样更多,但它的热情不能持久,它太了解自己,它不断批判自己,它绝不会使思想迷失方向,因为它本身就是思想的产物.马蒂尔德回到家里,不管德.拉莫尔夫人怎么说,马蒂尔德硬说自己有点热度,她在钢琴上反复弹奏那段歌唱性旋律,度过了夜里一部分时光.她唱着使她着迷的那段著名咏叹调的歌词: Devo punirmi,devo punirmi, Se troppo amai,etc.(Devo punirmi,devo punirmi,Se troppo amai,etc.意大利语,意思是"应该惩罚,应该惩罚,太爱了,实在太爱了".)   这一夜疯狂的结果,使得马蒂尔德相信自己已经战胜了她的爱情.(这一页将给不幸的作者带来不止一方面的损害.冷酷的人会斥责他有失礼节.)如果说在巴黎客厅里出风头的年轻姑娘,她们当中有一个有了使马蒂尔德的性格受到损害的那种疯狂的行动,这也不能说作者是侮辱她们.书中的这个人物完全出于想象,甚至是大大地超出了社会习俗的范围想象出来的,在历史上,这些习俗将使十九世纪的文明获得一个十分显著的地位. 对于那些给冬季舞会带来光彩的年轻姑娘来说,她们缺少的绝不是谨慎. 我也不认为人们会责备她们太看不起荣华富贵.车马.好的地产和一切足以保证人们社会地位的东西.这些优越的条件并不那么令人讨厌,它们通常正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目标;如果说一个人也有热情的话,那就是要获得这些东西. 象朱利安这一类具有才干的年轻人,决定他们的命运的也绝不是爱情.他们参加一个集团,彼此紧紧地抱在一起,一旦这个集团走运了,社会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集中在他们身上.不幸的是不属于任何集团的研究学问的人,甚至连他的一点很不可靠的微小的成功都要受到指责,而德高望重的大人们则用盗窃的手段就可以取得胜利.请注意,先生,小说原是一面马路上移动的镜子.有时它照出蔚蓝的天空,有时它又照出道路上的污泥,而携带这面镜子的人,却被你们斥之为不道德!当他的镜子照出污泥时,你们又要指责这面镜子!你们倒是应该指责那有污泥的道路,尤其应该指责那查道路的人,他为什么要让积水形成泥沼呢? 既然我们同意,在我们这个谨慎并不少于德行的时代里,象马蒂尔德这样的性格不可能存在,那么我继续叙述这个可爱的姑娘的疯狂故事,就不怕激怒别人了.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寻觅机会向自己保证她是战胜了她的疯狂的热情.她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使朱利安处处感到不高兴,但是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朱利安太不幸了,尤其是太激动,以致不能猜透这一复杂的热情的表演,他更看不到所有她对他有利的思想情况,他已成为她的牺牲品,他的不幸也许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严重.他的行动已经很少接受理智的指导,如果有一位悲观哲学家告诉他:"赶快设法利用那些对你有利的条件吧!在巴黎常见的这种幻想的爱情,至多不过维持两天."他是不会理解的.但是不管他怎样激动,朱利安还是保持着荣誉的观念.他懂得他的第一个职责便是谨慎小心.向第一个遇到的人征求意见,倾诉痛苦,这可能是一种幸福,足以和一个穿过炎热的沙漠的人突然喝到一口冰凉的雨水所感到的幸福相比.但他也认识到它的危险性,他害怕用滚滚的热泪来回答一个冒昧的人的询问,于是他躲进自己房里去了. 他看见马蒂尔德在花园里散步了很长时间,当她走开以后,他立刻下楼来,到她摘过一朵玫瑰花的花丛那里去. 夜色是阴沉的,他可以沉溺于他的不幸而不怕被人看见.在他看来,德.拉莫尔小姐爱上那位刚才同她谈笑甚欢的青年军官,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是的,她曾经爱过他,但是她已经看到他没有多大价值了. "事实上,我也算不了什么呀!"朱利安笃信不疑地对自己说道,"总之,我是一个很平凡.很庸俗的人,叫别人讨厌,也叫我自己讨厌."他对他自己所有的优点以及一切他曾热烈爱过的事物都发生强烈的厌恶,在想象被颠倒了的情况下,他还要使用他的想象来判断生活.这是聪明人常犯的错误. 有好几次,他发生了自杀的念头,自杀的形象实在富有迷人的力量,它是片刻愉快的休息,它象一杯冰水,赐给在沙漠里将要渴死或热死的可怜人. "我的死会增加她对我的轻视!"他叫道,"我将留下一个多么坏的回忆呀!" 一个人掉在最残酷的痛苦的深渊里,唯一的办法是要有勇气.朱利安可没有这种天才向自己说:"必须敢字当头."但是晚上当他凝望马蒂尔德房间的窗子时,他从百叶窗的隙缝里看见她正在熄灭灯火:他在想象在他整个的一生里,唉!仅仅看到过一次的那间漂亮的房间.他的想象再不能继续活动下去了. 一点钟响了,他听见钟声,立刻想道:"我要用梯子爬上去,哪怕只待一分钟." 灵机一动,许多好的理由都涌上心头."我可能更加不幸吧!"他暗想道.他跑去取梯子,园丁已经把梯子用铁链捆锁住了.朱利安这时好象具有超人的力量,他从他的手枪上拆下扳机,绞断锁住梯子的锁链上的一环,几分钟以后,他已经能支配这架梯子,把它靠在马蒂尔德的窗前了. "她会大生其气,用轻蔑的言语骂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给她一个吻,最后的一个吻,然后我回到房间里自杀了事......总之,在死去以前,我的唇总算接触到了她的腮!" 他飞也似的攀登梯子,他敲打百叶窗,一会儿以后,马蒂尔德听见了,她想打开百叶窗,但是梯子挡住了.朱利安抓住那撑开百叶窗用的铁钩,几次冒着掉下去的危险,使劲摇那梯子,梯子移动了一点,马蒂尔德这才能够把百叶窗打开. 他跳进房间里去,已经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居然是你呀!"她说时已经投入了他的怀抱...... ........................................................... 谁能描写朱利安这种极度强烈的幸福呢?马蒂尔德的幸福差不多和他的幸福是相等的. 她向他说她的不是,她谴责她自己. "惩罚我那可怕的骄傲,"她向他说,同时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几乎使他吐不出气来,"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要跪在你面前,请求你饶恕我曾经想要反抗你."她放开她的胳臂,跪倒在他脚下了."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继续向他说道,沉醉在幸福和爱情中,"永远统治着我吧,几时你的奴隶要反抗你,你就严厉地惩罚她吧." 一会儿以后,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点燃一支蜡烛,朱利安费了很大的劲阻止她剪去她的一边长发. "我要让我记住,"她向他说,"我是你的女仆,万一可恶的骄傲又使我走入迷途,你就把这头发拿给我看,说道:'已经谈不上爱情的问题了,也不是您的心灵此刻感受到什么感情的问题了,您曾经发誓要服从,为了荣誉,您就服从吧.," 但是达到这种程度的狂欢极乐,还是不去描写它为好. 朱利安的道德,可以和他的幸福等量齐观了."我必须踩梯子下去,"当他看见花园那边烟囱高处的东方开始发白的时候,他向马蒂尔德说道,"我要采取的这种牺牲行为,和您的身分是相称的,我放弃一个人在几小时内可能尝到的最奇异的幸福,这便是我为了顾全您的名誉而作出的牺牲.如果您认识我这颗心,您便会了解我是怎样克制自己的.您会永远象现在这样对待我吗?但是让荣誉讲话,这就够了.您应该知道,自从我们第一次会晤以后,窃贼已经不是人们怀疑的唯一对象.德.拉莫尔先生在花园里安置了一个守卫的人.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周围也布满了侦探,大家知道他每天晚上要做什么......" "可怜的孩子."马蒂德尔叫道,同时放声大笑.她的母亲和一个女仆被笑声惊醒,忽然间她们隔着门跟她说话.朱利安望着她,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她斥责那个女仆,但她却不愿跟她的母亲说话. "要是她们想到要打开窗子,她们便看见梯子了!"朱利安向她说道. 他再一次把她搂在怀里,亲了一阵,然后跳出窗口,顺着梯子滑下去,一会儿他就到达地面了. 三秒钟以后,梯子已经安放在菩提树下的小路上,马蒂尔德的荣誉也得救了.朱利安清醒过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周身是血,而且差不多是一丝不挂,他从梯子上滑下来的时候,不小心使自己受了伤. 过度强烈的幸福,使他恢复了他的全部的精力:这时如有二十个人上来攻打他,那也不过是使他多获得一种快乐罢了.幸亏他的武艺没有机会表现出来.他把梯子安放在原来的地方,用链子再把它捆上,他也没有忘记将窗前花坛上梯子所留下的痕迹抹掉. 当他在黑暗里用手在松软的地上摸着,看那痕迹是不是完全都抹掉了的时候,他感觉有件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这是马蒂尔德剪下的一束头发,她把它抛了下来. 她在窗口. "这是你的女仆送给你的,"她用相当大的声音向他说道,"这是一个永久服从的记号.我摒弃理性的指导,请你做我的主人吧." 朱利安招架不了,几乎又要去拿梯子,再次爬到她房间里去.但最后还是理性占了上风. 由花园回到屋子里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用力拧开地下室的门,到了室内以后,他又不得不尽可能轻轻地撬开他的房门.在忙乱中,他甚至把他衣服口袋里的钥匙,也忘记在他刚才急速离开的那间小卧房里了."但愿她想到把我丢下的那件衣服藏起来!"他心想道. 疲乏终于胜过幸福,当朝阳上升时,他却沉沉睡去. 午餐的钟声,好不容易把他叫醒,他来到了餐厅,一会儿以后,马蒂尔德也进来了.朱利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当他看见这个受到这么多人奉承的美丽的人儿眼里闪耀着爱情的光辉,但是紧接着谨慎又向他提出了警告. 马蒂尔德以时间匆促为借口,把头发整理得使朱利安一眼就看出了她昨夜剪去头发为他作出的重大牺牲.如果有什么能够破坏一张这样美丽的脸的话,马蒂尔德已经做到了:她的美丽的金黄色的头发,一边整个儿被剪得参差不齐,只留下半寸长了. 在午餐时,马蒂尔德的一切举动,都是和她最初的这种不谨慎的行为相呼应的.我们可以说她竭力要让大家知道她对朱利安的疯狂的爱情.幸亏那天德.拉莫尔先生和夫人一心关注的是将要举行的颁发蓝绶勋带的典礼,但是德.肖纳先生这次并没有包括在内.用餐快完的时候,马蒂尔德跟朱利安说话,居然称呼他"我的主人",使朱利安的眼白都羞红了. 这也许是偶然的事,或者是德.拉莫尔夫人故意的安排,在这一天马蒂尔德简直没有一会儿是单独待着的.到晚上,从餐厅到客厅去时,她才找到和朱利安说话的机会: "我的计划统统被打乱了.您以为这是我的借口吗?妈妈刚才决定叫她的一个女仆晚上睡在我的房里." 这一天象闪电一样过去了.朱利安的幸福达到了顶点.第二天从早晨七点钟开始,他便坐在图书室里,他盼望德.拉莫尔小姐能到那里去,他给她写了一封长而又长的信. 好几个钟头以后,到了吃午餐的时候,他才看到她.这一天,她很精细地把头发梳好,用了高妙的技巧把剪去头发的那一部分遮盖得不留痕迹.她看了朱利安一两次,但眼神有礼而安详,再也谈不上称他为"我的主人"的问题了. 朱利安惊讶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了......马蒂尔德差不多责备自己为朱利安所做的每一件事. 经过反复思考以后,她断定朱利安即使不是一个十足的平凡的人,至少他的才干并不突出,实在不值得那样疯狂地去爱他.总之,她已经不那么想到爱情,这一天,她对爱情已经感到厌倦了. 至于朱利安,他内心的激动已使他变得象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这个永远吃不完的餐桌上,怀疑.惊异和失望的情绪轮流地折磨着他. 当他能够合乎礼貌地离开餐桌时,他便急速地跑到马厩里去,亲自备上马鞍,扬鞭急驰而去.他害怕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丧失体面. "我必须用肉体的疲乏来戕杀我的心灵,"他一边在默东树林里驰骋,一边心里想道,"我做过什么,我说过什么,为什么要遭到这样的失宠?" "今天我应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了,"他回到府邸里想道,"我的肉体也要象我的心灵一样地死去." 朱利安不再活着,仅仅是他的尸体还在行动罢了. 第二十章 日本花瓶 他起初不了解他的极端的不幸,他的心被扰乱甚于被感动.但是随着理性的恢复,他才感到他的不幸的深度.人生的一切欢乐,对他来说,已经毁灭,他只感到强烈的失望使他心碎.肉体的苦痛说它有什么用呢?哪一种肉体的苦痛能和他这种痛苦相比呢?约翰-保罗(约翰-保罗(Jean-Paul,1763—1825),原名约翰.保罗.弗里德里希.李希特,作品以诙谐著称,于冷静的理性中又能感受到作者的敏感与揶揄.) 晚餐的钟声响了,朱利安仅仅有时间穿好衣服,在客厅里,他看见马蒂尔德正在劝说他的哥哥和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晚上不要到叙雷讷(叙雷讷(Suresnes),巴黎北郊圣但尼一区.)去参加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家的晚会. 在他们看来,她不可能更迷人.更可爱的了.晚餐后,德.吕兹.德.凯吕斯和他们的几个朋友都来了.我们可以说,德.拉莫尔小姐重新重视兄妹之爱和注意礼节了.虽说那天晚上天气柔和,她还是坚持不要到花园里去,她要求大家待在德.拉莫尔夫人坐的那张靠背椅的周围.如同冬季一样,蓝色的长沙发就是这一群人的中心. 马蒂尔德对花园颇有反感,至少她觉得花园毫无趣味,因为花园和朱利安的回忆联系起来了. 厄运使智慧遭到削弱.我们的英雄做了蠢事,他走到小草垫椅的旁边停了下来,而这张椅子就是他曾经获得许多辉煌胜利的见证.今天却没有人向他说话,他待在那里好象没有被人看见,甚至还要糟糕.德.拉莫尔小姐的几个朋友,靠近他坐在沙发的那一头,好象故意把背向着他,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这简直象宫廷失宠."他暗想道.他很想研究一下那些轻视他的人. 德.吕兹先生的伯父在宫廷里负有重要任务,于是这位漂亮的军官,每次和新来的客人谈话,一开头总要提起这件引人注目的事:他的伯父早晨七点钟就起程到圣克卢(圣克卢,位于巴黎西南,近凡尔赛,法国王宫所在地.)去,晚上还打算在那里过夜.这一细节好象是随口说出的,可是它从来没有被漏掉过. 朱利安用一个不幸者的严肃的眼光来观察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他发现这个善良而可爱的年轻人相信一切事物都要受潜在的不可知的因素的影响.要是他看到有人把一件稍微重要事件的产生,说成是由于某种简单而自然的原因,他就会变得忧郁而愤怒."这里多少有一点疯狂的成分,"他心里想,"这种性格和科拉索夫亲王给我描述的亚历山大皇帝(亚历山大一世(1777—1825),俄国皇帝,曾与拿破仑交战多年,一八一四年使波旁复登法国王位.一八一五年亚历山大一世倡议,由俄普奥三国君主成立"神圣同盟",旨在维持维也纳会议建立的封建统治以及镇压革命运动和民族独立运动.)的性格非常相似."在来巴黎居住的第一年里,由于刚从修道院里出来,这些可爱的年轻人的情谊,对朱利安来说,是如此的新鲜,以致使他着了迷,他对这些友谊只有赞赏.他们真实的性格,此刻才开始在他的眼前表露出来. "我待在这里很不合适,"他忽然暗想道,"现在的问题是怎样离开这张小小的草垫椅而能不露出太多的窘态."他想找出个办法,他向一种已被其他事物全部占据的想象中去寻求新的花招.他应当求助于记忆,但是他的记忆关于这类知识的积累并不丰富,同时这可怜的孩子也太缺少经验,因此当他站起来离开客厅时,他显得窘态十足,而且大家都注意到了.他的不幸在他的一举一动中表现得太明显了.三刻钟以来,他扮演着一个讨人厌的下属人员的角色,人们甚至懒得隐瞒对他的看法. 他刚才对他的情敌所作的批评性的观察,终竟阻止他把他的不幸看得太悲惨,前天晚上发生的事的回忆,就是对他的自尊心的支持."同我比较,"他暗想道,"他们纵有千百种优点,但是马蒂尔德却没有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如同对我一样,曾经两次降格相从." 他的智力不能继续深入下去了.他完全不能了解这个奇怪的人儿的性格,是偶然之神使她成为他的全部幸福的主宰. 第二天他骑了一天的马,想使他自己和他的马一同疲乏死去.晚间,他再不想挨近马蒂尔德惯常坐的蓝色沙发.他注意到诺贝尔伯爵甚至不愿意看他,当他在室内碰见他的时候."他一向那么有礼貌,"他暗想道,"现在他这样做,显然是出于极大的勉强." 对朱利安来说,睡眠可能就是幸福.不管他的身体多么疲乏,过于迷人的回忆还是开始侵入他的想象.他没有这种天才,看出在巴黎附近的树林里跨马急驰,仅仅影响他自己,而对马蒂尔德的心灵却不起丝毫作用,他已把他的命运交给偶然去摆布了. 他觉得只有一件事会给他带来无限的安慰,那就是和马蒂尔德谈话.不过他敢对她说些什么呢? 一天早晨,七点钟,他正在这样沉思,他忽然看见马蒂尔德走进了图书室. "我知道,先生,您想和我谈话." "天哪!谁告诉您的?" "我知道,是谁告诉我的,这有什么关系?如果您缺乏荣誉感,您会糟蹋我的,至少您想试一下.不过,这种危险,我相信不会是真实的,因此,它并不能阻止我做一个诚实的人.我不再爱您了,先生,我的疯狂的想象使我走错了路......" 在这可怕的打击下,朱利安由于爱情和不幸而陷入狂乱,他还想替自己辩解.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了.失欢的事岂是言语所能辩解的吗?但是理智已完全失去控制他的行动的能力.一种盲目的本能,驱使他拖延对他的命运的决定.他觉得只要他还在和她说话,一切就都还没有完结.马蒂尔德没有听他讲话,他说话的声音使她产生反感,她不懂他怎么会敢去阻拦她. 道德和骄傲所产生的悔恨,在这天早晨,使她变得同样的不幸.想到把对自己的支配权交给了一个小教士,农民的儿子,她简直感到抬不起头来."这差不多等于失身于一个仆人,"她在夸大她的不幸时对自己说道,"我应当受到良心的谴责." 对一个勇敢而骄傲的性格来说,从对自己生气到对别人动怒,只是一步之差,在这种情形下,泄愤往往是一种强烈的快乐. 顷刻间,德.拉莫尔小姐竟然把最难堪的轻蔑加在朱利安身上.她有无穷的智慧,而这种智慧在折磨别人的自尊心.使之受到残酷的创痛这种技巧上,取得了胜利. 在他的生活里,朱利安第一次屈服在对他表现出来的.强烈的憎恨的高度智慧面前.他的动摇的想象力,这时不但丝毫没有想到替自己辩护,反而轻视起自己来了.他听了这些为了摧毁他的全部的自负而精心编制出来的刻薄话,觉得马蒂尔德很有道理,而且觉得她说得还不够. 对她来说,这样去对待前几天她对他的崇拜,既惩罚了自己,也惩罚了朱利安,她倒觉得其中有一种精美的骄矜的快感. 她不需要多加思考,轻松愉快地就把那些辱骂他的刻薄话说了出来.她不过是重复八天以来爱情的反对派在她心里所说的话罢了. 每一句话都把朱利安可怕的痛苦增加了百倍之多.他想逃跑,德.拉莫尔小姐一把拉住他的胳臂. "请您注意,"他向她说,"您说话的声音太高,隔壁屋子里都可以听得见." "管它呢!"德.拉莫尔小姐骄傲地回答,"谁敢向我说他听见我说的话?我要永远医治好您那小小的自尊心,它对我制造了种种想法." 当 他能够离开图书室的时候,朱利安感到这样的惊异,以致对自己的不幸反而不大感觉到了."她不再爱我了,"他向自己反复说道,而且声音很高,好象要使自己明白自己的处境,"看来她爱过我八九天,我却要爱她一辈子. "这是可能的吗?没有几天以前,她在我的心里还算不了什么!完全算不了什么!" 骄傲的快乐淹没了马蒂尔德的心,那么她可以和他一刀两断了!完全战胜一种如此顽强的倾向,使她高兴万分.这样,这位小先生可以一劳永逸地明白他没有取得.而且也永远不会取得任何支配我的权力.她感到如此幸福,以致此刻在她心里确实再也没有爱情了. 在这样残酷.这样屈辱的一幕之后,对一个比朱利安热情较少的人来说,恋爱也许会是不可能的事了.德.拉莫尔小姐一刻也没有忘记她对自己的责任,她那些令人难堪的话,说得那么有条有理,即使在冷静的时刻回忆起来,也会觉得都是真实的. 经过这样惊人的一幕之后,朱利安首先得出的结论,是马蒂尔德具有无限的骄傲.他坚信在他们之间,一切永远完了,可是在第二天午餐时,他却在她面前显得笨拙而胆怯起来.他在这以前还不曾犯过这样的错误.不论遇到大事或小事,他总是明确地知道自己应该做和所要做的是什么,而且坚决地去执行. 那天午餐后,德.拉莫尔夫人请他去取一本放在茶几上面的带有叛乱性然而却是少见的小册子,那是她的牧师早上悄悄地送过来的,朱利安去取时,不小心把一个样子怪难看的.古老的蓝色瓷花瓶撞倒了. 德.拉莫尔夫人站了起来,发出痛苦的叫声,走过去看看她那心爱的花瓶的残骸."这个古老的日本花瓶,"她说道,"是我的姑祖母......歇尔女修道院院长送给我的,原先是荷兰人送给摄政王奥尔良公爵(摄政王奥尔良公爵(1674—1723),路易十五幼年时辅助摄改,当时法国专制制度已失去以前所具有的进步性,奥尔良公爵推行的是维护贵族和僧侣的反动政策,法国已经处于资产阶级革命的前夜.)的礼物,后来他又把它送给了他的女儿......" 马蒂尔德注视着她母亲的这番举动,看到自己一向讨厌的蓝花瓶打碎了,她倒感到非常高兴.朱利安默不作声,也不恐慌,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就站在他跟前. "这个花瓶,"他向她说道,"已经彻底粉碎,曾经一度作为我的心灵的主宰的那种感情也是如此,我请求您接受我的道歉,关于我的那些疯狂行为的道歉."他说完话便出去了. "真可以这么说,"当他离开客厅时,德.拉莫尔夫人说道,"这位索雷尔先生好象对他刚才所做的事感到很得意似的." 这句话直落在马蒂尔德的心上.不错,她暗想道:"我母亲猜得对,正是这种情绪使他兴奋.只是在这会儿方才止住了昨天那一幕给她带来的欢乐,"看来一切都完了,"她故作镇静地暗想道,"这对我是个很大的教训,这个错误是可怕的.屈辱的!它使我这一辈子要明智谨慎." "我说的难道不是真话吗?"朱利安心里想,"为什么我以前对这个疯狂的女人的爱情还在折磨我呢?" 这爱情,非但没有象他所希望的那样熄灭下去,反而迅速地增长起来."不错,她是疯狂的,"他暗想道,"不过难道她因此就不可爱了吗?世界上难道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吗?凡是最优雅的文化所能产生的强烈的快乐,不是完全汇聚在德.拉莫尔小姐一人身上吗?"这些过去的幸福的回忆,占据着朱利安整个的心灵,而且迅速地摧毁了全部理性的活动.理性只是徒劳地和回忆作斗争,严厉的抑制反而使回忆增加了魔力.在这只古老的日本花瓶被打碎了二十四小时以后,朱利安无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红与黑(下)》 〔法〕斯丹达尔 著 闻家驷 译 一八三○年纪事(皮埃尔.儒尔达校正本) 第二十一章 秘密照会 〔题解〕 本章及以后两章,叙述的是法国及欧洲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迫于当时的检查制度,作者写得极为隐晦.在这三章中提及的人与事,作者往往是集几人的特征写成一人,集几次行动写成一次行动,因而扑朔迷离,但仍有脉络可循.为使读者对这三章文字有一清晰认识,故简介当时法国极端保王派的活动于后: 一八一七年至一八一八年间,极端保王派因害怕革命形势的增长,要求神圣同盟诸国延长对法国领土的军事占领.这一派的首领阿图瓦伯爵(即路易十八之弟,后来的法王查理十世)则要求取消立宪,恢复极权的君主制,因而要求推翻当时较为温和的德卡兹内阁,故曾数次派密使去英国见威灵顿公爵,而威灵顿则表现冷淡.此后波旁王朝的密使维特罗尔男爵又起草一份致英.俄.奥三国君主书,力陈法国面临的革命威胁,要求三国君主对路易十八施加压力,改组内阁.据考证,一八一七年十一月八日,在枢机主教德.拉吕泽尔纳家中确曾召集秘密会议,出席者有德.费尔特公爵克拉尔克元帅(曾为拿破仑一世的陆军大臣).夏多布里昂及卡斯特尔巴雅克(侯爵,法国将军,正统主义者),后者坚决反对撤军.但这些活动,则被作者安置在一八三○年. 本书中提到的出席秘密会议的法国公爵,主要应隐射阿图瓦伯爵,所谓的拿破仑的变节将军,主要应指布尔蒙(第一帝国时期出任将军,一八一五年弃军投奔尚未复辟的路易十八,一八三○年起为元帅),内尔瓦尔应隐射波林尼雅克,但书中之首相有时也隐射维莱尔.这一由极端保王派策划的阴谋集中了各种矛盾,致使为极端保王派派出的密使朱利安,却受极端保王派的朋友圣会的特务严密监视.书中的首相内尔瓦尔临走前也研究朱利安的相貌,以便在路上将他截获.朱利安要见的公爵似是威灵顿,书中曾提及要派他北去,而后又称朱利安东去德国,见到的自然应是奥国公爵了.总之,书中极端保王派这一密谋是在模糊不清的启示中展开的,而事实上活动不只一次,他们为维护统治而出卖祖国,令人触目惊心.这里三章文字展示了作者写这部小说的创作意图之一,副标题《一八三○年纪事》就十分清楚地说明了这个问题.故读这三章文字不能不联系历史,但也不宜下结论说书中某人就是隐射某人,一切均与史实相符.书中人物有时与历史上某一人物有相似之处,有时则查无实据,只能说曾以某人为依据. ......编者 我叙述的这一切,我都亲眼看见过;如果我在看见时看错了,那我在告诉您的时候,肯定是没有欺骗您的. 《给作者的信》 侯爵派人来叫他,德.拉莫尔先生好象变得年轻了,他的眼睛闪烁有光. "我们来谈一谈您的记忆力吧,"他向朱利安说,"据说它是很神奇的!您能记得住四页纸的内容,然后去伦敦把它背诵出来吗?而且不能有一个字的错误!......" 侯爵生气地揉着当天的《每日新闻》,故意隐藏他的严重的神态,可是毫无效果,他这神态是朱利安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即使是在研究弗里莱尔神父的诉讼案件的时候. 朱利安已有足够的经验,他感到对侯爵这种轻松的语调,应该装出完全信以为真的样子. "这份《每日新闻》也许并不很有趣,但是如果侯爵先生允许的话,明天早上,我一定很荣幸地把它完全背出来." "怎么!连广告也能背出来吗?" "非常准确,而且一字不漏." "您能向我提出保证吗?"侯爵忽然用严重的语气说道. "是的,先生,使我的记忆力可能受到干扰的,只有那对我不能遵守诺言的恐惧." "这是因为我忘记向您提起这个问题:我并不要求您宣誓,永远不向别人说出您将要听到的话,我已深知您的为人而不愿给您这种侮辱.我已替您担保了,我要带您到一个客厅里去,有十二个人在那里集会,您要把每一个人所说的话记下来. "您不要担忧,这绝不是一个混乱的谈话,每个人都要发言,但也没有一定的次序,"侯爵用他那一贯巧妙而轻松的态度补充道,"当我们说话的时候,您可以写下二十多页,然后我们来到这里,把这二十多页压缩成四页.就是这四页而不是那一整份《每日新闻》,您明天早上要向我背诵出来.然后您马上出发离开这里,您乘车要象一个年轻人为了个人的乐趣而旅行那样.您要做到不致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您将去到一个伟大的人物的身边.在那里,您就得表现出更多的机智.您必须骗过他周围所有的人,因为在他的秘书和仆役当中,有不少人是和我们的敌人相通的,他们沿路侦察我们的人员的行动,以便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我要给您一封并不重要的介绍信. "当那位大人注视您的时候,您便抽出我这只表,这是我借给您在旅途中使用的.您把它带在身上,它永远对您很有用,现在您把您的表给我吧. "公爵本人会在您的口述下,亲自写下您默记在心里的那四页记录. "在这以后,但也不会太早,请您务必注意,如果那位大人向您询问,您可以告诉他您要去参加的那个会议. "在旅行期间,将有件事会使您消愁解闷,那就是在巴黎和这位大臣的官邸之间,会有不少人巴不得有机会向索雷尔教士先生开枪射击.他的使命完成了,我将有一个长时期的等待,因为,亲爱的索雷尔,我们怎么能知道您是死了呢?您纵有无限的热情,也不能把您死亡的消息告诉我们的. "您赶快去买一套衣服,"侯爵态度严肃地继续说道,"您把自己打扮成两年前的流行式样.今天晚上您无需太注意衣着.但在旅行的时候,您却应当象平常那样.这一切使您惊异,您的疑心使您猜到这个秘密吗?是的,我的朋友,在您要去听取意见的那些可尊敬的人当中,有一位很可能把消息传出去,于是某一天夜晚,在某一个漂亮的旅馆里,您去吃夜餐,有人至少会给您吃鸦片的." "最好,"朱利安说道,"是多走三十里,不必走直路.我想是要去罗马......"(斯丹达尔曾介入一八二九年教皇莱奥十二世当选的幕后活动,故此处的"罗马"似是对该事的追忆,但也可简单地理解为朱利安深知极端保王派与圣会及梵蒂冈的关系,所以深信自己所负之使命必与宗教组织有关.) 侯爵立刻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样子,自从在布雷-勒奥瞻仰圣骸以来,朱利安还不曾见过他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先生,到了我认为应该告诉您的时候,您自然会知道的.我不喜欢多提问题." "问题还不只是这一个呢,"朱利安真心诚意地回答道,"先生,我向您起誓,我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我是在考虑一条最安全的道路." "是的,您好象想得很多.千万不要忘记一个使者,特别是象您这样年龄的,不应当显得总是要别人相信您." 朱利安深感屈辱,他实在错了.他的自尊心想寻找一个借口,可是找不着. "现在您应当知道,"德.拉莫尔先生补充道,"一个人犯了错误,就应当时常反躬自问." 一小时以后,朱利安在侯爵的接待室里,他的模样象个仆役,老式的服装,不太鲜明的领带,整个外表带有村学究的气息. 侯爵一看见他就大笑起来,只是在这时才完全证明朱利安是值得信任的. "如果这个年轻人背叛我,"侯爵暗想道,"那么有谁信得过呢?但是在行动的时候,又必须信赖一个人.我的儿子和他的那些品质相同的出色的朋友,都很勇敢,绝对忠诚;如果需要战斗,他们会战死在王座阶前的,他们知道一切......只是缺少目前需要的这种才能.如果我能看见他们当中有哪一位可以默记住四大页,而且可以跑一百里路而不被人发觉,那才见鬼呢!诺贝尔会和他的祖先一样临危不惧,这正是一个青年军人应有的品德......" 侯爵陷入深沉的梦想:"至于临危不惧,"他说着叹了口气,"也许这个索雷尔同样也能做到......" "我们上车吧,"侯爵说道,好象想赶走一个讨厌的念头似的. "先生,"朱利安说道,"当人们为我准备这身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把今天的《每日新闻》的第一页默记在心里了." 侯爵拿起报纸,朱利安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好,"侯爵说道,这天晚上他很象个外交家,"在这段时间里,这个年轻人是不会注意我们经过的那些街道的." 他们走进了一间大客厅,这间客厅的外表是阴沉沉的,一部分装有板壁,一部分饰有绿绒帷幕.在客厅正中间,一个愁眉苦脸的仆人,刚刚安放好一张大餐桌,随后他又铺上一块大的有墨水渍的绿毯子,把它布置成一张办公桌,那块绿毯子是内阁某部遗留下来的. 屋子的主人,身材非常高大,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姓名.朱利安通过他的面貌和谈吐,认为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 遵照侯爵的示意,朱利安坐在桌子的下方.为了表示镇静,他开始削羽毛笔尖.他用眼角望出去,数了数有七个说话的人,但是朱利安只能看见他们的背面.其中有两个用平等的口吻同德.拉莫尔先生说话,其余的人则或多或少向他表示尊敬. 有个新来的人,但未经通报."真是奇怪,"朱利安心想道,"在这里,人们进来可以不经过通报.难道是为了我才采取这一谨慎措施吗?"大家都站起来欢迎这个新来的人.他佩带着和其他三个已经在客厅里的人同样极其出色的勋章.他们说话声音相当低.为了评价这个新来的人,朱利安只能满足于他的面貌和他的举动给他提供的材料.这个人矮而粗壮,面色通红,眼睛发亮,除了满脸野猪式的凶恶神气以外,没有别的表情. 朱利安的注意力,被紧跟着来到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吸引了去.这个人又高又瘦,穿了三四件背心,他的目光是和蔼的,举止是有礼貌的. "这完全是贝桑松老主教的相貌,"朱利安暗想道,"这个人显然属于教会,年龄看来没有超过五十五岁,没有人能比他态度更为慈祥的了." 年轻的德.阿格德主教(据考证,在阿格德主教身上,可以见到当时欧什及贝桑松的大主教德.罗昂的影子,他们表达了神职人员要求镇压人民起义.消灭革命者的强烈愿望.)来了.当他向四座一望,眼睛落到朱利安身上时,他显出非常惊异的神情.自从布雷-勒奥典礼以来,他不曾向他说过话.他的惊异的目光使朱利安发窘,而且使朱利安生气."怎么!"朱利安暗想道,"难道认识一个人老会使我倒霉吗?所有这些我从未见过的大人,一点也不使我感到胆怯,可是这位年轻主教的目光却使我呆住了!我必须承认我是个非常奇怪而且非常不幸的人." 一会儿以后,一个深黑矮小的人喧闹地走了进来,他一走进门就说话,他的面色发黄,神态略带疯狂.这个爱说话的家伙,进门以后,原来在一起的那些人,便各自散开,显然是为了避免听他的嗦. 大家离开壁炉,走近朱利安占用的那张桌子的下方.朱利安越来越紧张,因为不管怎样努力,他还是不能装做听不见,虽然他经验很少,但也了解他们毫不掩饰地说出的事情至关重要,而在他眼前的这些大人先生们,对这些事情则是应当设法保守秘密的! 朱利安用尽可能慢的速度,但也已经削好了二十多支羽毛笔尖,眼看这个办法不能继续使用了.他从德.拉莫尔先生眼里寻找命令,却没有结果,显然侯爵已经把他忘记了. "我做的事是可笑的,"朱利安一边削笔,一边暗想道,"但是这些人,面貌如此平庸,由于别人的委托或者自行的决定,却负有如此重要的责任,他们应当是非常敏感的.我的不幸的目光,含有讯问的意味,不大恭敬,无疑会刺激他们.如果我低下头不看他们,我又好象在窃听他们的谈话." 他的困窘已经达到极点,但他听到了不少奇怪的事. 第二十二章 争 论 共和国呵!今天,当一个人为了公众的利益,愿 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时,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只认识 他们自己的欢乐和自己的虚荣心.在巴黎,一个人 之被重视,不是根据他的品德,而是根据他的车马. 拿破仑:《回忆录》(《回忆录》,指拿破仑的《圣赫勒拿岛的回忆录》.) 仆人匆忙地走进来报告:"××公爵先生." "闭口,您真是个蠢货."公爵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他说得这样利落,而且这样有威风,朱利安听了不由自主地想到,知道怎样对仆人发脾气,就是这位大人的全部学问了.朱利安抬起眼睛,立刻又低下去.他完全猜中了这位新来的人的重要性,他担心他这一眼,可能是一种不谨慎的举动. 公爵是一个五十岁的人,却穿得象个花花公子,走起路来趾高气扬.这人头尖鼻子大,一张脸象钩子似的向前突出,很难找到比他更高贵而又丝毫没有意义的派头了.他的到来,决定要开会了. 朱利安正在观察那人的相貌,突然被德.拉莫尔先生的声音打断了. "我向各位介绍教士索雷尔先生,"侯爵说道,"他具有惊人的记忆力,仅仅在一小时以前,我才告诉他可以荣膺一种使命.为了证明他的记忆力,他已经能够背出今天《每日新闻》的第一版了." "啊!就是关于那个可怜的N的国外消息......"屋主人说道.他急忙拿起报纸,由于要表现自己的重要性,他用一种滑稽的态度看着朱利安,向他说:"说吧,先生." 室内一片沉寂,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朱利安,他背得非常之好,背到二十行的时候,公爵向他说:"够了."眼光象野猪的矮胖子坐下了,他是主席,他刚刚坐好,就指着一张玩纸牌的小桌给朱利安看,并且做个手势叫他把桌子搬到他的身边来.朱利安坐了下来,写字的用具也都安放好了.他数了数坐在铺有绿毯的桌子周围的人共有十二个. "索雷尔先生,"公爵说道,"请你到隔壁屋子去,过一会有人会请你进来的." 屋主人露出焦虑的神色,"百叶窗还没有关好."他向身旁的人低声说道,"从窗外偷看是没有用处的."他傻头傻脑地向朱利安高声嚷道,"至少我现在已经被拉去参与一个阴谋了,"朱利安心里想,"好在不是一个会把我送到格雷沃广场去的阴谋.万一有危险,主要应由侯爵负责.但愿我有机会补偿我的疯狂行为可能给他造成的全部痛苦!" 他一面默想他的疯狂行为和他的不幸,一面看看这个地方,要把它永远记住.只是在这时他才想起他没有听见侯爵把街名告诉仆人,而且侯爵是雇马车来的,他从来不这样做. 朱利安在沉思默想中留连了很久.这间客厅挂着镶了宽金边的红绒帷幔.在一张茶几上有一个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炉架上有一本德.梅斯特尔的《教皇论》,书边刷金,装帧十分精美.朱利安打开书看,装做没有听的样子.隔壁屋子里谈话的声音有时很高.最后,门开了,有人来请他. "先生们,请注意,"主席说道,"从现在起,我们是在××公爵前面讲话.这位先生,"他指着朱利安说,"是一位年轻的教士,他忠于我们的神圣事业,因为他具有奇异的记忆力,他能把我们谈话的细节很容易背出来." "现在轮到先生发言."他指着那个态度慈祥.穿上三四件背心的人说道.朱利安觉得最好称这位先生为穿背心的人.他展开纸,记录了很多. (这里作者很想留下一页空白."这未免太不雅观,"出版家说,"象这样轻松的作品,太不雅观,便是死亡." "政治,"作者回答道,"是一块套在文学脖子上的石头,不到半年,它就把文学淹死了.政治在想象的趣味里,好比音乐演奏中的枪声,这声音并不怎么有力量,但很刺耳,它和任何乐器的声音都不协调.这种政治会得罪一半读者,并且使另外一半读者生厌,因为他们早晨在报纸上已经看到这种和政治有关的更特殊.更有力量的叙述了......" "如果您的人物不谈政治,"出版家说,"那他们就不是一八三○年的法国人了,您的书也就不再是一面镜子,如同您所宣扬的那样......") 朱利安的会议记录已有二十六页之多,这里发表的不过是一个乏味的摘要,因为按照惯例,必须删去那些可笑的部分,而这类东西太多,实在令人生厌,而且也不太真实(请参阅《审判公报》). 那个穿背心.态度慈祥的人(也许是个主教),不时微笑着,他的眼睛在松动的眼皮的围绕下,发出奇特的光芒,表情也不象平时那么犹豫.这个大家让他首先向公爵("究竟是什么公爵?"朱利安暗想道.)发言的人物,显然是为了要他陈述意见,执行代理检察长的职务,朱利安觉得他说话游移不定,结论含糊,正如人们经常责备一般法官的那样.在讨论中,公爵甚至指责过他. 在说了许多有关道德和宽容哲学的话以后,穿背心的人说道: "高贵的英国,在一位不朽的伟人皮特(皮特(1759—1806),此处指小皮特,老皮特之子,英国首相,托利党首领.他是反对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的反法联盟的重要组织者.)的领导下,花费了四百亿法郎来阻止革命.如果今天的会议,允许我坦白提出一项令人不愉快的意见,我认为英国还不大懂得对付象波拿巴这样的人,特别是在人们只有依靠一大堆善良的意愿来进行抵制的时候,除了采取特殊手段,没有其他决定性的策略......" "啊!又在赞美暗杀了!"屋主人带着不安的情绪说道. "做做好事,免了您那套感情的说教吧,"主席生气地叫道,他的野猪式的眼睛发出凶恶的光芒,"继续说下去."他向穿背心的人说道.主席的腮帮和前额都气得发紫了. "高贵的英国,"那位发言人继续说道,"现在是被拖垮了,因为每个英国人在付出他的面包费之前,必须付出四百亿法郎的利息,这四百亿法郎是为了抵抗雅各宾党人花掉的.英国今天再没有皮特了......" "它还有威灵顿公爵(威灵顿公爵(1769—1852),英国将军.一八一五年在滑铁卢战役中,指挥欧洲封建同盟国家军队彻底击败拿破仑,结束了法国第一帝国的统治.)."一个神气十足的军人说道. "请肃静,先生们,"主席叫道,"要是继续争论下去,我们把索雷尔先生请进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大家知道先生有很多意见."公爵带着生气的态度说道,一面注视那个打断他说话的人,这人从前是拿破仑部下的一位将军. 朱利安看出这句话涉及个人的私事,颇有攻击的意味.大家都微微地笑了,这位变节的将军简直要大发雷霆了. "不会再有皮特了,先生们,"那位发言人继续说道,露出一个人想说服听众时感到的失望沮丧的神情,"即使英国再有一个皮特,也不可能用同样的方法欺骗国家两次......" "这就是象波拿巴这样的常胜将军今后不会再在法国出现的原因."那位打岔的军人嚷道. 这一次主席和公爵都不敢发怒,虽然朱利安相信在他们眼睛里看出很有发怒的意思.他们低下了眼睛,公爵也仅仅发出了一声使大家听得见的叹息. 但是那位发言人憋不住了. "你们都希望我赶快讲完,"他激动地说道,把那种有礼貌的微笑和有分寸的语言(朱利安认为这是他的性格的特征)完全抛在一边了,"你们希望我赶快讲完,你们一点不重视我所作的努力,我不愿叫任何人听了不舒服,不管他们的耳朵有多长.好吧,先生们,我的发言很简短. "我可以用最通俗的话告诉你们:英国再也拿不出一文钱来为这种事业服务.即使皮特再度出现,用尽他的天才,也不能再欺骗英国的小地主,因为他们知道短暂的滑铁卢战役,已经耗费了他们十亿法郎.既然你们喜欢明确的话,"发言人继续说道,越来越激动,"我可以向你们说:你们自己解决吧!因为英国拿不出一个基尼(基尼(guinée),英国旧币名,一基尼等于二十一先令.)来帮助你们,英国不出钱,奥.俄.普三国有的是勇气,可是没有钱,他们和法国打仗,至多只能支持一两个战役罢了. "你们可能希望雅各宾党人征集的年轻士兵,在第一个战役里就被击败,也许在第二个战役里,但是在第三个战役里,你们有成见的眼睛也许把我看作是革命党徒,但是在第三个战役里,你们会遇到一七九四年的士兵,他们不再是一七九二年招募来的农民了." 这时,有三四个人一齐打断他的话. "先生,"主席向朱利安说道,"请您到隔壁房间里去,把记录的头一部分誊写清楚."朱利安感到十分遗憾地出去了.发言人刚刚提到的那些设想,正是他经常思考的问题. "他们害怕我嘲笑他们."他暗想道.当他被叫回来时,德.拉莫尔先生正在发言,对他素有了解的朱利安,觉得他发言时那种严肃的态度非常滑稽: "......是的,先生们,特别是对这个不幸的民族,我们可以这样说: 它将是神,是桌子还是盆子呢?(这是拉封丹寓言诗《雕刻家和朱庇特的像》中的一句诗.诗的大意是说雕刻家买来一块大理石,至于要把它雕刻成什么(是神,是桌子还是盆子),那是由雕刻家决定的.雕刻家把它雕刻成罗马神话中的主神朱庇特,由于刻得非常成功,大家一见雕像,就被它吓倒了.这则寓言是要说明"人的思想决定人的选择和此后人的感情",侯爵也就是从这一意义上引用这句诗的.) "它将是神!寓言家叫道.先生们,这句高贵而深奥的名言,应该是属于你们的.依靠你们自己的力量去行动吧!那么,高贵的法国就会再度出现,象我们的祖先所创建的那样,象我们在路易十六逝世以前还看见过的那样. "英国,至少是英国的贵族,和我们一样憎恨那卑鄙的雅各宾派,没有英国的黄金,奥.俄.普三国只能作战两三次.这样是否就能实现一次幸运的占领,象黎塞留(黎塞留(Armand-Emmanuel,duo de Richelieu,1766—1822),十七世纪法国枢机主教黎塞留的后裔,路易十八统治时期任首相,一八一七年他和英.奥.俄.普等封建同盟国家达成占领军从法国撤退的协议.)先生在一八一七年那样愚蠢地浪费掉的占领呢?我却不那样想." 说到这里,又有人打岔,但是被大家的嘘声止住了.这次打岔的仍然是那位帝国时代的将军,他希望得到勋章,并且表明自己也是秘密照会的编写人. "我却不那样想."在一阵骚动之后,德.拉莫尔先生再说道.他说话时特别着重我字,朱利安觉得他那种傲慢的态度有趣极了."表演得真好呵!"朱利安一面想,一面挥毫,他写得差不多和侯爵说得一样快,"侯爵用一句很恰当的话,就战胜了这位变节将军指挥的二十个战役." "一次新的军事占领,"侯爵用极其审慎的口吻继续说道,"不仅是靠外国人的力量.凡是在《环球报》(《环球报》,哲学.政治和文学性刊物,一八二四年创刊,一八三○年后转变为圣西门主义的机关报,一八三二年四月停刊.)上写煽动性文章的青年,其中会出现三四千名青年军官,其中也许会有一个克莱贝尔(克莱贝尔(Kléber,1753—1800),石匠之子,后为法国将军.),一个奥什(奥什(Hoche,1768—1797),原为马车夫,后为法国将军.),一个儒尔当(儒尔当(Jourdan,1762—1833),原为杂货店老板,后为法国将军.)和一个皮什格鲁(这里是指皮什格鲁和旺代叛乱首领乔治.卡杜达尔勾结,阴谋反对拿破仑一事,这对波旁王朝是有利的,所以下文提到要表彰他的事.)那样有才干的将领,但最后一位较少善意." "我们没能对他进行表彰,"主席说道,"我们应使他永垂不朽." "总之,法国必须有两个政党,"侯爵继续说道,"不仅是名义上的两党,而且是实际上阵线分明的两党.我们必须知道谁是我们应当摧毁的.一方面是新闻记者.选民.舆论.青年和所有崇拜青年的人.当他们被自己空话的声音搞得晕头转向时,我们就享有花费国家这一预算的切实好处了." 这时又有人打岔. "您,先生,"侯爵用一种值得称赞的高傲而又从容的态度向那打岔的人说道,"您没有花费,如果这个字眼您听来刺耳的话,您可是贪污了国家预算支出中的四万法郎,还有从王室经费中领来的八万法郎. "好吧,先生,既然您逼着我说,我就大胆地拿您作个例子.象您那曾经跟随圣路易参加十字军远征的高贵的祖先那样,为了这十二万法郎,您至少应该让我们看见您的一个团.一个连,或者是半个连,那怕是五十个人组成的半个连,准备好去打仗,不顾生死地忠于我们的事业.现在您身边只有一些仆人,遇到暴乱时,他们只会使您害怕罢了. "先生们,朝廷.祭台和贵族,明天都会消灭,要是你们不能在每个省建立起一支五百个忠心的人的队伍,我所说的忠心的人,不仅有法国人的勇敢,而且还有西班牙人的坚定. "这个部队的半数,应当是我们的子侄,也就是说,真正的贵族.他们每个人身边跟随着的,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一旦一八一五年事件(一八一五年事件,指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六日拿破仑从厄尔巴岛潜回巴黎,进行"百日政变"一事.这一政权仅历时一百零一天,故称"百日政权".)再发生就佩带三色帽徽的小资产者,而是一个象卡特利诺(卡特利诺(Jacques Cathelineau,1759—1793),石匠之子,一七九三年法国旺代地区在保王党煽动下发生的农民暴动的首领.)那样又单纯又坦率的农民;我们的贵族将要教育他,要是可能的话,他将是他们奶兄弟.让我们当中每个人牺牲他的进款的五分之一,用来在每个省组织一支有五百个忠心的人的队伍.这样你们才可以指望一次外国军队的占领.外国军队绝不会单独进占第戎,要是他们不能在每一个省找到五百个友好的士兵." "外国的君王不会听从你们的话,除非你们通知他们有二万个贵族已经准备好了拿起武器为他们打开法国的大门.你们会说这件事很困难,但是,先生们,我们的脑袋是值得这个代价的.在言论自由和我们贵族的生存之间,存在着一场殊死战.当厂主,当农民,或者拿起枪杆,这由你们选择.你们尽可以胆子小一些,但千万不要愚蠢,张开你们的眼睛吧. "组织起你们的队伍(组织起你们的队伍,《马赛曲》中的一句歌词.),我要用雅各宾党人的歌词来激励你们,有朝一日会有某一位高贵的居斯塔夫-阿道尔夫(居斯塔夫-阿道尔夫(Gustave-Adolphe,1549—1632),瑞典国王,参加欧洲三十年战争,和法国.荷兰等国结盟,派兵协助德国新教诸侯作战,最后击败德国天主教诸侯.罗马教皇和西班牙等国联军.),被君主制度面临的危险所激动,冲到离开他的国家三百里以外去,他为你们所做的正如当年居斯塔夫为新教徒的亲王所做的一样.你们愿意继续空谈而不行动吗?五十年后,在 欧洲只有共和国的大总统,没有国王了.随着 R . O . I .(国王)这三个字母,僧侣和贵族也要一同消灭了.我只能看见一些候选人向肮脏的群众献媚. "你们可不能说,现在法国没有一个为大家所爱戴.熟悉而值得信任的将军,军队只是保卫朝廷和祭坛的利益,所有有经验的老兵都被遣散,而在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每一个团队里却有着五十个上过火线的下级军官. "有二十万小资产者的青年热衷于战争......" "不要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一个庄重的人用自负的语气说道,这人显然比教会里的一位权威人士还强烈,因为德.拉莫尔先生没有生气,而是惬意地笑了一笑,这对朱利安是个重大的发现. "总而言之,先生们,不要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一个应该锯掉一条烂腿的人,如果向他的外科医生说:'我这条腿是很健康的,那一定是很不受欢迎的.,让我引用这个比喻,这位高贵的××公爵,就是我们的外科医生." "重要的话终于说出了,"朱利安心想道,"今晚我要骑马去的地方就是......" 第二十三章 教士,林木(教士的林木在大革命时充公,波旁王朝复辟后,圣会极力主张归回给教士,然而在一八一四年,林木早已当作国家发行债券的保证金了,这一要求归回引起了热烈的争论.),自由一切生物的第一条规律,是保存自己,是生存.您播下了毒芹,却希望看到麦穗成熟.马基雅弗利 庄重的人继续发言,显然他熟悉情况,他陈述这些重大的事实,他那温和而恰当的语调引起朱利安极大的兴趣: "一,英国没有一个基尼用来帮助我们,节约和休谟(休谟(1711—1776),英国的哲学家.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此处指他在经济学上的主张,鼓励发展生产.)在那里是很时髦的.就是那些圣者,也不能给我们钱,而且布鲁汉姆先生(布鲁汉姆(Henri Brougham,1778—1868),英国政治家和历史学家,《爱丁堡评论》的主编,自白思想的保卫者,斯丹达尔和他在意大利相识.)会嘲笑我们的. "二,没有英国的金钱,欧洲的国王不可能为我们进行两次以上的战役,可是两次战役对付不了小资产阶级. "三,在法国必须组织一个武装政党,否则欧洲的君主国家连两次战役也不敢冒险. "还有第四点,我敢向你们明确提出的是: "没有教士,在法国成立武装政党是不可能的.先生们,我大胆地向你们指出这一点,因为我可以向你们证明.你们必须把一切都给与教士. "一,因为日夜忙于处理他们的事务,而且受才能很高的人们的指导,这些人远离时势风云,离开你们的国境有三百里......" "啊!罗马,罗马!"屋主人叫了出来. "先生,是的,罗马!"枢机主教骄傲地回答道,"不管在您年轻时流行过怎样巧妙的笑话,我可以大胆地说,在一八三○年,只有教士,受罗马指导的教士才有资格能向老百姓讲话. "五万个教士,在他们的首领指定的日子里,说出同样的话来,老百姓被教士的声音感动的程度,要比世上所有的歌词歪诗的力量大多了,而士兵总是从老百姓当中来的."(这人的讲话引起了喃喃的低语声.) "教士们的才能胜过你们,"枢机主教提高嗓子继续说道,"为了这个主要目标......在法国成立一个武装政党,你们采取的一切步骤,我们都采取过了."说到这里,他列举许多事实......把八万支枪送到旺代去的是谁呢?......等等. "教士如果没有他们的林木,就一无所有.一旦遇到战争,财政总监就会写信告诉他的办事人,除了教士们以外,没有其他要给钱的了.法国不信神,她却爱战争.不论是谁,只要给她战争,就会加倍地出名;因为作战,用通俗的话说吧,就是使耶稣会的教士们挨饿;作战,就是把法国人......那些骄傲的怪物,从外国干涉的威胁下解放出来." 主教的讲话深受听众的欢迎......"我看德.内尔瓦尔先生,"他继续说道,"应该离开内阁,他的名字实在是一种无谓的刺激."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一齐说话."我又要被遣走了."朱利安暗想道,但是那位明智的主席早已忘记朱利安的存在. 所有的眼睛都在寻觅朱利安认识的那个人,他就是首相德.内尔瓦尔先生,朱利安曾经在德.雷斯公爵先生的舞会上看见过他. 混乱达到了极点,正如报纸上谈到议会的情况时所说的.足足有一刻多钟,才稍稍恢复了平静. 于是德.内尔瓦尔先生站起来,他用一种使徒的声调("使徒的声调"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查理十世的首相波林尼雅克,他以屡见幻象及受神宠著称.)讲话: "我决不向你们保证说我不留恋首相的职位. "先生们,看来事实可以证明,我的姓名引起许多温和派的反对,从而增加了雅各宾党人的力量.因此我很愿意辞职;但是对于少数人,天主的意向是明显的,我有一个使命,"他把眼睛盯着枢机主教补充道,"上天对我说过:你或者上断头台,或者重建法国君主制度,把议会的作用降低到路易十五时代高等法院的水平,而这一点,先生们,我将要做到."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重新坐下,屋子里一片沉寂. "这真是一个好演员."朱利安暗想道.他和往常一样地错了,他把人想得太聪明.德.内尔瓦尔先生被一夜如此热烈的辩论所激动,特别是辩论时那种诚恳的态度,使他这时对他所负的使命深信无疑.这个人有的是勇气,却没有头脑. 在我将要做到那句名言说出后出现的一片寂静中,午夜的钟声响了.朱利安觉得钟声庄严,又有点悲哀,他深深被感动了. 一会儿辩论又开始了,气氛越来越热烈,特别是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幼稚."这些人会使我中毒,"朱利安有时暗想道,"他们怎么能当着一个平民说出这些话来呢?" 两点钟响了,讨论还在进行.屋主人早已睡着了,德.拉莫尔先生不得不按铃叫人更换蜡烛.首相德.内尔瓦尔先生是在一点三刻退席的,他曾几次研究他身旁那面镜子里朱利安的面貌.他的离去使大家感到轻松了一些. 当仆人更换蜡烛时,穿背心的人向他旁边的人低声说道: "天知道这个人要去向国王说些什么!他可以和我们开玩笑,破坏我们的前途. "应当承认他的自负是罕见的,甚至有点无耻,居然来这里出席.在当首相以前,他常常到这里来,但是职位可以改变一切,它使一个人所有的兴趣都荡然无存了,他应该感到这一点." 首相刚走出去,拿破仑手下的那位将军就合上了眼睛.这时,他谈他的健康和他的伤口,看了看他的表,随即离去了. "我敢打赌,"穿背心的人说道,"这位将军去追首相去了,他去向他道歉,说他不应该到这儿来,而且说他在领导我们." 半睡的仆人们已经把蜡烛换完了. "先生们,我们可以深入地讨论一下,"主席说道,"我们再不要彼此反驳了.我们应该想到,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在外边的朋友就要阅读这个照会.刚才有人谈到各位总监.德.内尔瓦尔先生既然已经离开这里,我们可以谈下去,总监先生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将来还是要听我们的." 枢机主教用巧妙的微笑表示赞同. "依我看,没有比概括一下我们的情况更容易的事了,"年轻的德.阿格德主教激动地说道,流露出一个宗教狂热主义者集中的,受到抑制的情绪. 在这时之前,他一直保持沉默,据朱利安观察,他的眼睛,起初是柔和而沉静的,在讨论开始不久以后才兴奋起来.现在他的热情,简直象维苏威火山的岩浆一样向外涌溢. "自从一八○六年到一八一四年,英国只有一个错误,"他说道,"那就是不肯直接对拿破仑本人采取行动.当这个人封官赐爵.登极为帝以后,天主赋予他的使命便宣告结束,除了把他毁掉,别无其他用处.《圣经》上不只一处教导我们怎样铲除暴君.(这里他引用了许多句拉丁文.) "先生们,今天应该毁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巴黎.全国都在仿效巴黎.在每一个省建立一支五百名士兵的队伍有什么用处?这是一个冒险的行动,而且永远没有完结.为什么要把法国和巴黎本身的事情拉在一起呢?是巴黎自己用它的报纸和客厅制造了这个灾乱,让我们这个新巴比伦灭亡吧! "必须结束祭坛和巴黎之间的冲突.(这句话强有力地表达了当时保王派的忧虑,他们已经见到巴黎即将发生骚乱的预兆.)这个灾乱也牵涉到宫廷的世俗利益.为什么在拿破仑统治下,巴黎竟不敢吭声呢?向圣罗克(圣罗克(Saint-Roch),巴黎的一座教堂.一七九五年十月五日(即共和三年葡月十三日),两万五千名保王党的暴乱分子,将总部设在教堂内,陆续进攻国民公会.拿破仑炮击叛乱者,攻占圣罗克.)的大炮去请教吧......" ..................................................................… 仅仅在早晨三点钟,朱利安才和德.拉莫尔侯爵离开那里. 侯爵又疲倦又惭愧.他用恳求的口吻和朱利安说话,这是第一次.他请求朱利安保证永远不泄露刚才偶然被他看见的那种所谓过度的热情."不要向我们的外国朋友谈起这件事,除非他们坚决要求知道我们那些疯狂的年轻人的情况.内阁被推翻,对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将来都会当上枢机主教,可以到罗马去避难,而我们则在城堡里遭到农民的屠杀." 根据朱利安所写的二十六页会议记录材料,侯爵整理成一份秘密照会,到四点三刻才把它做好. "我疲乏得要死,"侯爵说道,"从秘密照会的结尾不够明确这一点,就看得出我是精疲力尽了,我一生所做的事,没有这件事更使我不满意的了.好吧,朋友,"他补充道,"赶快去休息几小时,为了使您不被劫走,我亲自把您锁在您的屋子里." 第二天,侯爵带了朱利安到离巴黎相当远的一个孤立的古堡里去.在那里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人,朱利安判断他们都是教士.他们交给他一张护照,上面写着一个假名字,但却注明他一直假装不知道的这次旅行的真实的目的地.他单独坐上了一辆马车. 侯爵对他的记忆力,一点也不担心,朱利安已经把秘密照会向他背诵了好几次,他最担心的是朱利安中途遭到拦截. "最要紧的是,您要装做一个为了消磨时间而旅行的狂人,"侯爵在朱利安离开客厅时用友好的态度向他说道,"也许昨晚在我们的集会里,不仅是混进了一个叛徒." 旅行是迅速而又愁闷的.当他看不见侯爵的身影时,朱利安立刻忘记了秘密照会和重要使命,只想到马蒂尔德对他的轻视. 在离梅斯(梅斯(Metz),法国东北部城市,摩泽尔省省会,邻近德国.)几里路外的一个村庄里,驿站长来告诉他没有马匹了.这时已是晚间十点钟.朱利安很不痛快,要了一份晚餐.他到门前去散步,不知不觉经过马厩的院子,那里果然没有马匹. "不过这个人的样子有点奇怪,"朱利安暗想道,"他用他那粗野的眼睛打量我." 显而易见,他已经不那么相信这个人向他说的话了.他想在晚餐后溜走,为了想知道一些当地的情况,他离开他的房间,来到厨房火炉旁边烤火取暖.当他忽然在那里看见著名的歌唱家热罗尼莫先生时,他真是高兴得无法形容. 这位那不勒斯人,坐在他叫人搬到火炉旁来的靠椅上,长吁短叹,他一个人说的话,比围着他的二十个大为惊讶的德国农民还要多. "这些人简直要把我毁了,"他叫嚷着向朱利安说道,"我已经答应明天在美因茨(美因茨(Mayence),德国西部城市.)演唱.有七位亲王远道而来听我唱歌.我们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他意在言处地补充道. 当他在大路上走了一百步,估计不会被人听见时,他向朱利安说道: "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这个驿站长是个骗子.我散步时给了一个究孩子二十个苏,他全告诉我了.在村的那一头的马厩里至少有十二匹马.他们想延误一个信使的路程." "真的吗?"朱利安装出天真的样子说道. 问题不仅在于发现骗局,而且还要离开这里:这就是热罗尼莫和他的朋友没有办成的事."我们等到天亮吧,"歌唱家最后说道,"他们怀疑我们,是您,也许是我,会遭到算计.明天早晨,我们定下一顿丰富的早餐,当他们准备早餐时,我们就出门散步,于是我们就逃走,另外雇马,赶到下一个驿站去." "那么您的行李呢?"朱利安说道,他暗想被派来拦截他的也许就是这位热罗尼莫先生. 他们吃过晚餐就去睡了.朱利安还在睡头一觉,忽然被人声惊醒,原来房间里有两个人毫无顾忌地在谈话. 他认出了驿站长,手里提着半照灯,灯光落在朱利安叫人替他搬到房间里来的旅行箱子上面.站在驿站长身旁的一个人,在打开的箱子里不慌不忙地搜索着.朱利安仅能看见这个人扣得相当紧的黑衣袖."这是教士的会衣."他暗想道,于是他轻轻地抓住枕头底下的手枪. "教士先生,不要担心他会醒过来,"驿站长说,"我们拿给他们喝的酒,就是您亲自准备的那一种." "我没有找到什么文件,"教士回答道,"倒是有很多洗换的衣服.香水.头油,零七八碎的玩意儿,这是个时髦的年轻人,只顾寻欢作乐.信使也许是另外那个人,他故意用意大利人的口音讲话." 这两个人挨近朱利安,在他的旅行上衣的口袋里搜索.他很想把他们当作强盗杀掉."这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后果."他很想这样做......"那我就成了一个蠢人,"他想道,"我就会破坏我的使命.""这并不是个外交界的人."教士搜完他的上衣后说道,他随即走开了,幸而走开了. "他要是到床上来摸我,该他倒霉!"朱利安暗想道,"他很可能是来刺杀我的,那我可不能忍受了." 教士刚把头转过去,朱利安就半张开了眼睛,怎能不叫他大吃一惊呢,原来是卡斯塔内德神父!事实上,这两人虽然故意放低了声音说话,但一开始,他就觉得其中一人的声音是他熟悉的.朱利安恨不得把这个最卑鄙的家伙从地球上清除掉...... "但是我的使命怎么办!"他暗想道. 教士和他的陪从出去了.一刻钟以后,朱利安假装醒了过来,大声呼唤,全屋的人都被惊醒了. "我中了毒,"他叫道,"我难过得要命!" 他设法找个借口去营救热罗尼莫.他发现他被酒里的阿片(阿片(laudanum),从尚未成熟的罂粟果里取出的乳状液体,干燥后变成淡黄色或棕色固体,医学上用作镇痛止咳用,是一种有毒之物,当用作毒品时称鸦片.)所麻醉,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朱利安对这类玩笑早有戒心,晚餐时他只吃些从巴黎带来的巧克力.他没有能把热罗尼莫完全叫醒,好让他离开这里. "即使有人给我整个那不勒斯王国,"歌唱家说道,"我也不愿意放弃我此刻安睡的快乐呵." "但是那七位亲王呢!" "让他们等着吧." 朱利安只好独自走了,他到了那位大人物的住处,总算没有遇到其他意外事件.他费了一早晨的工夫,请求进谒那位大人物,可是没有成功.幸而在四点钟,公爵想出外换换空气,朱利安看见他走出来,就毫不迟疑地迎上前去请求布施.在离公爵只有两步远的时候,朱利安从怀里掏出德.拉莫尔侯爵的表,故意让他看见.那人并不正视朱利安,只是向他说:"慢慢儿跟我来吧." 在走了一里路的四分之一以后,公爵突然走进一个小咖啡店,就是在这个下等客栈的一间小房间里,朱利安光荣地向公爵背诵了他的四大页照会.当他背诵完以后,公爵向他说:"再背诵一遍,尽可能慢一些." 这位亲王作了些记录."您步行走到下一站去.把您的行李和车子留在这里.您可以去斯特拉斯堡(斯特拉斯堡,法国东部边境城市,和德国相邻.从这里的叙述看,朱利安已进入德国,会见了奥国的公爵.),随您的便.本月二十二号(谈话的当天是十号)十二点半再回到这里来.在半小时以后,您才能离开这里.不许说话!" 这就是朱利安仅仅听到的几句话.这几句话足够引起他最大的钦佩."一个人办事应该如此,"他暗想道,"要是三天以前这位大政治家听到那些感情冲动的人喋喋不休,他该作何感想呢?" 朱利安用两天的时间到了斯特拉斯堡,他觉得他在那里没有什么事要办,就有意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如果卡斯塔内德神父那个可恶的家伙认出了我,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他该是多么高兴,要是他能够嘲笑我,使我不能完成使命的话." 卡斯塔内德神父,这个圣会安插在北方边境上(这里斯丹达尔明确指出卡斯塔内德负责监视的是法国北方的边境,而朱利安的去向则是东方的边境,向北,是去英国,向东,则是向奥俄传递信息.由于极端保王派曾多次向神圣同盟三国派遣密使,斯丹达尔是有意写得扑朔迷离,实际是暗示极端保王派曾多次进行活动,此处并非是构思上的不周密.)的侦探头子,幸亏没有认出他来.在斯特拉斯堡的耶稣会教士虽然很热心稽察,但没有想到要注意朱利安,他穿上蓝色小礼服,佩带十字勋章,俨然是一位喜欢打扮的青年军官. 第二十四章 斯特拉斯堡 魅力!你具有爱情的全部力量以及经受痛 苦的全部能力.它的迷人的快乐,它的温柔的 享受,是唯一不在你的势力范围之内的.看见 她睡着时,我不能说:"她整个儿是属于我的, 包括她那天使般的美丽和她那温柔的软弱!现 在她已屈服在我的权力之下了,好象仁慈的上 天特意创造她来迷惑一个男人的心似的. 席勒的《颂歌》 朱利安被迫在斯特拉斯堡待了八天,他竭力用建立武功和忠于祖国的思想来自遣.他是不是仍旧在恋爱呢?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仅仅在他痛苦的心灵里,感到马蒂尔德是他的幸福,也是他想象的绝对主宰.他需要他性格上所有的毅力的支持,使他免于失望.一切和德.拉莫尔小姐无关的事,他简直不可能去想它了.而在以往,野心和一些荣华富贵的琐事,却曾使他抛开了德.雷纳尔夫人对他产生的感情. 马蒂尔德占据了一切,他看到在他未来的生活里到处是马蒂尔德的身影. 从将来的各个方面,朱利安看到自己是不会成功的.我们在韦里埃所看到的朱利安,是那样地自负和骄傲,现在却坠入一种可笑的过度自卑的心理中去了. 三天以前,他会很高兴地杀死卡斯塔内德神父,但此刻在斯特拉斯堡,要是有个小孩和他发生争吵,他一定会认为这个小孩是有道理的.回想起他一生所遇到的敌手和仇人,他始终觉得是他自己错了. 这是因为强大的想象力,以前是不断地用来描绘他的胜利的光辉的前途,现在他却把它看作是不可调和的仇敌了. 旅行者绝对孤独的生活,增加了忧郁的想象力的力量."朋友才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呀!但是,"朱利安心想道,"是否有一颗心为我跳动呢?即使遇到一个朋友,荣誉不是命令我永远保持沉默吗?" 他忧闷地在克尔(克尔(Kehl),位于法国东部边界另一侧的德国城市,与斯特拉斯堡相望.)郊外骑马闲逛,这是莱茵河岸上的一个小镇,由于德塞(德塞(Louis Desaix,1768—1800),法国将军,一七九六年在莱茵军中以保卫克尔达两月之久而闻名于世.曾随拿破仑东征埃及,在马伦哥战役中,由于德塞支援,法军转败为胜,但德塞阵亡.)和古维翁-圣西尔(古维翁-圣西尔(Laurent Gouvion-Saint-Cyr,1764—1830),法国元帅,曾追随拿破仑,后效忠路易十八.)而驰名于世.一个德国农民,把那些溪流.道路以及由于这两位将军的勇敢而出名的莱茵河上的岛屿,一一指给他看.朱利安用左手牵着缰绳,右手展开圣西尔元帅《回忆录》中精美的地图.忽然一个快乐的呼声使他抬起头来. 这是他在伦敦结识的科拉索夫亲王,几个月前,他给他指出过装腔作势的基本规则.科拉索夫是忠于这套处世艺术的,他昨天到斯特拉斯堡,来克尔不过一小时,他一生从未读过一行有关一七九六年攻城的记载,但他却向朱利安大讲起这一史迹来了.德国农民惊异地看着他,因为他懂得足够的法语,发现这个亲王的介绍错误百出.朱利安的想法,和这个乡下人的想法完全不同,他用惊异的眼光注视这位漂亮的亲王,欣赏他那骑马的娴雅的姿态. "多么幸运的人呵!"朱利安暗想道,"裤子多么合身,头发剪得多么漂亮!唉!要是我能象他那样,也许她不会在爱我三天之后就对我发生厌恶了." 这位亲王讲完攻城的事迹之后,向朱利安说道: "您有一个特拉伯修会修士的脸色,您把我在伦敦告诉您的严肃的原则,理解得太过分了.愁容满面不能算是风雅,需要的是厌倦的神情.如果您发愁,那就是说您还有缺欠,您在某些事情上没有获得成功. "那是表示自己的低下.反过来,如果您只是厌倦,低下的就是徒然要讨您喜欢的那个人了.您必须懂得,亲爱的朋友,误解是件多么严重的事." 朱利安抛掷一个埃居给那个张着嘴听他们谈话的农民. "好!"亲王说道,"风度够优美的了,一个高贵的藐视!好得很!" 说完他便纵马疾驰而去.朱利安跟在后面,充满了惊呆的赞赏. "啊!要是我能象他那样,她就不会为了克鲁瓦斯努瓦把我抛弃了!"他的理智越是受到亲王开玩笑的刺激,他越是轻视自己不能欣赏这种开玩笑,深以自己没有这种风趣为苦.他对自己的厌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亲王发现他极为忧愁,在返回斯特拉斯堡时,向他说道: "啊!亲爱的朋友,您的情绪不佳,您是丢掉了钱包,还是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女戏子呢?" 俄国人惯爱仿效法国的风尚,但总是落后五十年,他们现在才处在路易十五的时代. 这些关于爱情的戏言,使朱利安热泪盈眶:"为什么我不向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去请教呢?"他忽然暗想道. "正是这样,我的朋友,"他向亲王说道,"您看,我在斯特拉斯堡已经坠入情网,而且遭到遗弃.一个漂亮的女人,住在邻近的城市里,在三天的热恋之后就把我抛弃了.这一变心简直要了我的命." 他使用假造的名字,向亲王描绘了一番马蒂尔德的行动和性格. "您不用说完,"科拉索夫说道,"为了使您对您的医生产生信心,让我替您说下去吧.这个年轻女人的丈夫享有一笔巨大的财产,或者她本人出身于当地最高贵的家庭.她必定在某些方面是值得骄傲的." 朱利安点点头,可是再没有勇气说话了. "很好,"亲王说道,"这里有三剂相当苦的药,您必须立刻服用:第一,必须每天去看望那位夫人......您是怎样称呼她的?" "德.杜布瓦(杜布瓦在法语中是木头的意思.)夫人." "多么古怪的姓!"亲王说时,放声大笑,"请您原谅,在您,这个姓当然是崇高的.主要的是每天要去看望德.杜布瓦夫人,尤其是在她面前,不要显出冷漠和别扭的样子,您须记住您这个时代最大的原则:故意做出别人对您的期望相反的方面.您必须准确地表现出您受到她的宠爱八天以前的神情." "唉!那时我是平静的,"朱利安感到失望地叫道,"我相信我那时是在怜悯她......" "灯蛾扑烛自焚,"亲王继续说道,"一个和世界一样古老的比喻. "第一,您每天去看她. "第二,您要追求一位和她交往的女人,但是表面上不要露出热情来,您懂得吗?我不向您隐瞒,您的角色很难扮演,您是在演戏,如果别人猜出您在演戏,您就没有希望了." "她太聪明,而我又这样差!我没有希望了."朱利安忧愁地说. "不,您只是比我所想象的更深地坠入情网罢了.德.杜布瓦夫人只顾管她自己,如同所有得天独厚的女人一样,上天给了她们太多的尊贵或者太多的金钱.她看见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您,因此她并不了解您.在两三次爱情冲动中,她委身于您,那是使用想象的结果,她把您看作她梦想的英雄,而不是看到真正的您...... "怎么!这都是些基本道理,我亲爱的索雷尔,难道您完全是个小学生吗?...... "真的,我们进这家商店去吧.这里有一条漂亮的黑领带,简直可以说是伯廷顿街约翰.安徒生的产品.看我的面子,您就买了,把您缠在颈子上的那根可怕的黑绳子扔掉吧." 当他们从斯特拉斯堡的一家头等金银丝织品商店里出来时,亲王继续说道: "德.杜布瓦夫人所交往的是些什么人物?天哪!一个多么怪的姓氏!亲爱的索雷尔,请您不要生气,简直难以想象......您想去追求的是谁呀?" "一个非常正经的女人,一个很有钱的袜商的女儿.她有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这眼睛给了我无限的欢乐,她无疑在当地最有地位,但是在富贵双全的环境里,要是有人谈到商业和店铺,她就害羞,显得有点狼狈.不幸的是她的父亲就是斯特拉斯堡的一个最出名的商人." "谈到实业就会这样,"亲王笑着说道,"那么可以断定,您的美人儿想到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您.这个可笑的偏见是神圣的,而且很有用处,它可以使您看到她的美丽的眼睛而不致于发疯.成功是肯定的了." 朱利安想到的是常到德.拉莫尔府邸来的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她是一个漂亮的外国女人,嫁给元帅一年以后就成了寡妇.她一生唯一的目的好象是要使别人忘记她是实业家的女儿,而为了要在巴黎见重于人,她带头履行宗教义务. 朱利安衷心赞赏亲王,为了听他谈那些笑话,还有什么代价他不肯付出的呢?这两位朋友的谈话是无穷尽的,科拉索夫万分高兴:从来没有一个法国人这样长久地听他讲话."看来,"亲王得意地想道,"我已经做到使我的老师们听我讲课了!" "我们完全同意,"这是他第十次向朱利安这样重复说,"当您在德.杜布瓦夫人面前,也就是说,向这个年轻的美人.袜商的女儿谈话的时候,您不要露出丝毫的热情来,而相反的,在您给她写信的时候,却要表现出强烈的热情.看一封写得好的情书,对一个一本正经的女人来说,是最大的快乐,这是一种短暂的休息.她不表演喜剧,可是她勇于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因此您每天要写两封信." "办不到,办不到!"朱利安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宁肯被人捣成碎末,也不愿意写文章.我是一具死尸,我亲爱的朋友,不要再对我抱什么希望,让我死在路旁吧." "谁叫您做文章?我提包里有六卷抄好的情书,其中有写给各种性格的女人的,也有写给具有最高德行的女人的.您知道,卡利斯基不是曾在离伦敦三里地的里奇蒙-拉泰拉斯,追逐过全英国最漂亮的公谊会(公谊会(quakers),也称贵格会或教友派,基督教新教的一派,十七世纪中叶创立.)教派的修女吗?" 朱利安在早晨两点钟离开他的朋友时,已经不那么可怜了. 第二天亲王雇来了一个抄书人,两天以后,朱利安得到五十三封情书,编号清楚,专为最有道德和最愁闷的女人写的. "没有第五十四封情书,"亲王说道,"因为卡利斯基被拒绝了.但是,既然您只不过要征服德.杜布瓦夫人的心,即使您受到袜商女儿的冷落,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每天骑马出游,亲王喜欢朱利安极了,他不知道怎样向他表示他的友谊才好,他终于向他建议要把他的表妹......莫斯科的一位巨富的继承人嫁给他."一旦结了婚,"亲王补充道,"我的影响和您佩带的十字勋章,两年之内,就可以使您当个上校." "但是这十字勋章可不是拿破仑给的呀!" "有什么关系,"亲王说道,"它不是他创立的吗?它现在仍是欧洲的第一勋章." 朱利安差不多要接受了,但是他的任务使他又要去见那个大人物,他离开科拉索夫的时候,答应以后时常给他写信.他收到关于秘密照会的回信,他急速返回巴黎.但当他刚刚单独待上两天后,他已感到离开法国和马蒂尔德是一种比死还要难受的苦刑.我不会同科拉索夫献给我的百万资财结婚的,"他自忖道,"但是我要遵循他的劝告. "总之,诱惑的艺术是他的专长,十五年来,他只琢磨这件事,因为现在他已经三十岁了.我们不能说他缺少智慧,他是又精明又狡猾,热情和诗意在这个性格里是不存在的:他是管理财务的教士,这就更有理由使他不会有什么差错了. "必须这样做,我要去追求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 "也许她会使我讨厌,但我愿看那双美丽的眼睛,它是多么象世界上曾经最爱我的那个人儿的眼睛啊. "她是外国人,这是一个新的性格,值得观察. "我疯了,我要沉没了;我应当听从一个朋友的劝告,不应当相信我自己." 第二十五章 道德的职责 但是,如果我要这样谨慎小心地去追求欢乐,那么对我来说这就不是欢乐了.洛佩.德.维加(洛佩.德.维加(Félix Lope de Vega y Carpio,1562—1635),又称维加.伊.卡尔皮奥,西班牙作家,诗人,戏剧家,他的主要成就在戏剧方面,作品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的特点.) 刚刚回到巴黎,会见了德.拉莫尔侯爵,他好象对他带回来的信息感到十分为难,我们的英雄便立刻跑到阿尔塔米拉伯爵那里去了.这位漂亮的外国人,既有被判死刑的光荣,又有庄严的举止和虔信者的幸福,在这两种优点之外,再加上他的高贵的身世,对德.费尔瓦克夫人来说,没有比他更中意的人了,因此她常常会见他. 朱利安向他郑重地承认他是非常爱她的. "她的品德最纯洁,又最高尚,"阿尔塔米拉回答道,"只是有点儿做作和夸张.有时,我懂得她使用的每一个词,但是我却听不惯她全句话的意思.她时常使我想到我的法文没有别人说得那样好.你要是结识她,她会使你出名,会提高你的社会地位.我们还是到布斯托斯那里去吧,"这位遵守规则的阿尔塔米拉伯爵说道,"他曾经追求过元帅夫人." 唐.迪埃戈.布斯托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让他们把事情说给他听,好象一个律师在他的办公室里那样.他有一张僧侣那样肥大的脸,两片小黑胡子和严肃无比的态度,而且他是一个好烧炭党人(烧炭党,十九世纪初意大利一个秘密革命政党,后来法国也有它的成员,因最初常在树林里集会,冒充烧炭工人.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烧炭党的秘密团体在法国广泛发展起来,他们不仅力图推翻波旁王朝,而且还要成立共和国.烧炭党的几次起义都被事先破获,党人被处死,他们的主要错误在于这类密谋和人民大众缺乏联系.). "我知道了,"他终于向朱利安说道,"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有过情人呢还是没有?因此您有没有成功的希望呢?这就是问题的所在.这等于告诉您说,我是失败了.既然现在我不再感到气愤,我就对她作出这样的评价:她常常发脾气,而且,这也就是我一会儿要向您讲的,她很喜欢报复." "我倒没有发现她有多胆汁的气质,这种气质是天才的表现,它给一切的行动涂上热情的光彩,相反地,倒是由于荷兰人那种冷淡安详的天性,才使她成了容色如此鲜艳的罕见的美人." 朱利安对这个西班牙人的慢劲儿和顽强的冷淡,感到不耐烦,他不时无精打采地用单音节词回答他. "您愿听我说吗?"唐.迪埃戈.布斯托斯严肃地问他. "请原谅furia francese(furia francese,西班牙文,意思是"法国人的急躁".),我在倾耳聆听呵."朱利安说道. "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完全沉溺在憎恨里,她无情地打击她从未见过面的人,如律师以及科莱那样的作过歌曲的可怜的文人.您知道吗?" 我有一种怪癖,爱上了这一"怪癖"......(法语"怪癖"(marotte)的发音和第二句歌词中的人名"马罗特"(Marote)的发音相同,仅少一个字母,故此处将马罗特意译,以示原歌词借谐音所表示的含义.) 朱利安不得不耐心地听他把歌唱完.这个西班牙人十分满意地用法文唱着. 这首神圣的歌,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不耐烦地听着.当他唱完了以后,唐.迪埃戈.布斯托斯说:"元帅夫人把这首歌的作者撵走了. 有一天爱情在酒馆里"朱利安担心他要把这首歌唱下去.他分析了歌词,这首歌确实是渎神不敬的. "当元帅夫人对这首歌生气的时候,"唐.迪埃戈说道,"我提醒她,一个象她那种身分的妇女,不应当阅读当前出版的那些愚蠢的读物.不管虔诚和严肃已经进展到什么程度,在法国总是存在着酒馆文学.当德.费尔瓦克夫人叫人把每年领取一千八百法郎的一个可怜的支半薪的作家的职位撤销时,我向她说:'当心呵,您用您的武器攻击这个拙劣的诗人,他也可以用他的歪诗来回敬您,他会写诗讽刺道德.在华丽的客厅里,人们是同情您的,可是喜欢笑谑的人会把他的诗句到处传播.,先生,您知道元帅夫人是怎样回答我的吗?'为了主的利益,整个巴黎将会看到我迎着苦难走上前去,这将是法国的一种新奇景象.民众可以从这里学会尊重品德.这将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日子.,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象那时那样美丽." "她的眼睛真是漂亮呵!"朱利安叫道. "我看您已坠入情网了......"唐.迪埃戈.布斯托斯继续严肃地说道,"她不象是个专门爱复仇的多胆汁的性格.如果她喜欢伤害别人,那是因为她痛苦,我怀疑那是一种内心的痛苦.她会不会是个对自己的职业感到厌倦的伪善的女人呢?" 西班牙人说到这里,默默地看了朱利安有一分钟之久. "这就是问题的焦点,"他继续说道,"这也就是您会有希望的一点根据.在我充当她的最谦卑的仆人的两年时间里,我在这个问题上想了很多.坠入情网的先生呵,您未来的一切,都牵涉到这个重大的问题:她是不是个对自己的职业感到厌倦,而只为自己不幸才变得恶毒伪善的女人呢?" "我不是对你说过二十遍吗?"阿尔塔米拉终于摆脱了沉默说道,"干脆就是法国人的虚荣心在作崇;正是那个著名的布商老子的记忆,给这个生来就忧郁冷酷的性格带来了不幸.对她来说只有一种幸福,那就是在托莱多(托莱多(Tolède),西班牙中部城市,靠近马德里.)受一个忏悔师的折磨,他每天会向她指出,地狱的门是对她敞开的." 当朱利安走出来的时候,唐.迪埃戈更加郑重地向他说道:"阿尔塔米拉告诉我,您是我们的人,有朝一日,您会帮助我们重新获得自由,所以我愿意在这件小小的游戏中帮助您.我看您要知道元帅夫人的文体才好.这里就是她亲手写的四封信." "我要把它抄下来,再还给您."朱利安嚷道. "我们所说的话,不要让任何人从您口里知道一句呵!" "绝对不,我用荣誉向您担保!"朱利安嚷道. "但愿天主帮助您!"西班牙人说道,他沉默无言地把阿尔塔米拉和朱利安送到楼梯口. 这一幕使得我们的英雄有点高兴起来,他差不多要笑出声来."瞧,"他心想道,"这位虔诚的阿尔塔米拉竟帮助我去干通奸的勾当!" 在他和唐.迪埃戈进行郑重的谈话时,朱利安曾注意阿利格尔府邸内的大钟所报的时刻. 晚餐的时间快到了,他又要看到马蒂尔德了!他回到寝室里,换上衣服,把自己修饰了一番. "这是第一个错误,"他下楼梯时自忖道,"我必须严格遵循亲王的指示." 他又上楼回到自己寝室里,更换了一套极其简单的旅行服. "现在,"他心想道,"最要紧的是我的眼睛的表情."那时正是五点半钟,晚餐在六点.他下楼到客厅里去,他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一眼看见那张蓝沙发,他就急忙跑去跪下,亲吻马蒂尔德曾经放过胳臂的地方,他激动得流下泪来,他的脸颊也顿时灼热起来."我必须摆脱这种愚蠢的敏感,"他发怒地向自己说道,"它会泄露我的秘密."他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想使自己镇静下来,他从客厅到花园,来回走了三四趟. 他战战兢兢地隐藏在一棵大橡树后面,这才敢抬起头来看望德.拉莫尔小姐房间的窗子.那窗子紧紧闭着,他几乎昏倒在地上.他靠着橡树待了很长时间,然后蹒跚地走过去看那架园丁的梯子.那铁链子,唉!从前在一种多么不同的情况下被他扭断了,此刻还没有修理好.朱利安被一阵疯狂的热情所激动,拿起铁链来吻. 朱利安在客厅和花园之间来回走了很久,觉得十分疲倦.这时他迫切要求的是第一步的成功."我的眼睛必须是暗淡无光的,这样就不会泄露我的秘密了."客人渐渐地来到客厅,没有一次门的打开不在他心里掀起一种致命的混乱. 大家开始入座.德.拉莫尔小姐最后出来了,她忠于自己的习惯,总是要别人等她.看到朱利安,她面孔涨得通红,因为没有人告诉她朱利安已经回来了.遵从科拉索夫亲王的嘱咐,朱利安注视她的手,它却颤抖得厉害.看到这种情形,他也慌张到无法形容的程度,但他很快就表现出疲劳的样子. 德.拉莫尔先生称赞他.一会儿以后,侯爵夫人也跟他谈起话来,并对他的疲劳询问了一番.朱利安时刻在想:"我不应当过多地看德.拉莫尔小姐,但是我的视线也不应当回避她.我必须显出我的不幸发生前八天的那种表情......"他对他的成功感到满意,他继续留在客厅里.他还是第一次对女主人这样表示关注,他竭尽全力去和她的客人们交谈,为使谈话保持活跃的气氛. 他的礼貌得到了报酬.大约在八点钟时,仆人通报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来到.朱利安立刻溜走了,一会儿以后又出现在大家面前,穿得整整齐齐.德.拉莫尔夫人看见朱利安这样有礼貌,感到非常愉快,为了表示她的满意,她特意向德.费尔瓦克夫人谈起他的旅行.朱利安坐在元帅夫人的身旁,马蒂尔德恰好看不到他的眼睛,这样,他就得以遵照恋爱艺术的一切规则,对德.费尔瓦克夫人表示极度的爱慕.科拉索夫亲王送给他的五十三封信的第一封信,就是以一段热烈的爱情台词开始的. 元帅夫人说她要去歌剧院.朱利安也跑到那里去.他撞见博瓦西骑士,他带他到议会议员先生们的包厢里,恰好在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旁边.朱利安不断地注视她.当他回府邸时,他暗想道:"我必须编写攻城日记,否则我会忘记我的突击战术."他努力就这个讨厌的题目写了两三页,真是妙不可言!他居然做到几乎没有想起德.拉莫尔小姐. 在他旅行期间,马蒂尔德差不多完全把他忘记了."这不过是个寻常的人罢了,"她这样想道,"他的名字将使我永远想起一生中最大的过失.我必须诚心诚意地回到世俗所谓的明智和荣誉上来,一个女人如果忘记了这些观念,就会丧失一切."她表示她和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商量已久的婚约现在可以定下来了.他高兴得发狂,假如有人告诉他马蒂尔德使他感到如此骄傲的这个想法,只是消极的忍受,那会使他感到奇怪的. 等到看见朱利安时,德.拉莫尔小姐所有的见解又都改变了."事实上,他才是我的丈夫,"她心里想,"要是我诚心诚意地回到明智的观念上来,显然,我是应该嫁给他的." 她预料朱利安会来麻烦她,会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她准备好怎样回答他,因为在晚餐散席的时候,毫无疑问,他会来找她说话的.但事实却完全相反,他老待在客厅里,甚至他的眼睛也不向花园那边望一望,天主知道他是多么痛苦呵!"最好立刻把事情搞清楚."德.拉莫尔小姐心想道,于是她独自走到花园里去,朱利安却不见出来.马蒂尔德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踱来踱去,她看见他忙着向德.费尔瓦克夫人描述莱茵河畔山丘上的颓败的古堡,这些古堡给山丘增添了不少特色.他已经相当成功地运用那种感伤的和绚丽的词句,这在某些客厅里是把这称为才华的. 如果科拉索夫亲王那时在巴黎,他一定会感到很骄傲,因为那天夜晚的情况,完全符合他的预言. 后来那几天,朱利安的行为,也会得到他的赞许的. 内阁的一部分大臣私下商量,要颁发几条蓝绶勋带,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坚持她的叔祖父应是勋带的获得者,德.拉莫尔侯爵也为他的岳父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联合进行,元帅夫人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德.拉莫尔府邸里来.朱利安是从她那里得知侯爵将要当大臣的:他向国王的Camarilla(Camarilla,西班牙语,意思是"王党".)提出了一个极为巧妙的计划,在三年以内,取消宪章而不致引起混乱. 如果德.拉莫尔先生进了内阁,朱利安就有希望当主教;但是在他眼里,所有这些重大的利益,似乎都蒙上一层薄纱;他只是感到这些利益非常模糊,也可以说非常遥远.那可怕的失恋,已经使他成了一个具有怪癖的人,他觉得生活中所有的利益,都将取决于他和德.拉莫尔小姐之间的关系.他预计经过五六年的努力,他会重新获得她的爱情的. 正象我们所看到的,这个如此冷静的头脑,已经完全陷于混乱的状态中了. 在过去使他显得非常出色的一切特点中,现在只剩下了一点儿坚忍.他严格地执行科拉索夫亲王给他规定的行动计划,每天晚上坐在德.费尔瓦克夫人靠背椅的旁边,但他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和她叙谈. 为了要在马蒂尔德的眼里显出自己的创伤完全痊愈,这种努力使朱利安消耗了他的全部精力,他坐在元帅夫人的身旁,呆如木鸡,甚至他的眼睛也失去了所有的光辉,好象一个人肉体上受到折磨似的. 由于德.拉莫尔夫人的意见,一向就是可能使她成为公爵夫人的丈夫的意见的翻版,所以几天以来,她竭力赞扬朱利安的才干. 第二十六章 道德的爱 在艾德琳的仪容上当然也有一种贵妇人的娴静幽雅,从来不超出天性要表现出的任何事物的那条防线;正如一位中国大官眼里没有任何东西美妙,至少是他的外表不让人猜得出他所看到的任何东西能使他高兴.(引诗原文为英语.) 《唐璜》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这一家人对事物的看法,有一点点怪,"元帅夫人心暗想道,"他们都被他们的年轻教士迷住了,其实他只知道听别人谈话,他那一双眼睛相当漂亮,倒是真的." 至于朱利安,他却在元帅夫人的态度里找到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贵族的沉静的典型,这典型表现为一丝不苟的礼貌,更表现为任何强烈感情的不可能产生.出人意料的举动和对自己缺少克制,差不多会象在下人面前失去尊严一样地激怒德.费尔瓦克夫人.感情方面最小的表示,在她看来,都会是一种使人应该感到羞愧的道德方面的失态,它会大大地损害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的品德.她最大的幸福是谈论国王最后一次的狩猎,她心爱的书籍是圣西门公爵的《回忆录》(圣西门公爵(duc de Saint-Simon,1675—1755),法国作家,著有《回忆录》,记述当时宫廷及显贵琐事.),特别是关于家谱的那一部分. 朱利安知道什么位置在灯光下最适宜于欣赏德.费尔瓦克夫人的美.他先到了那里,十分注意地把他的椅子换个方向,好让自己看不到马蒂尔德.她对朱利安的这种故意躲避感到诧异,有一天她离开蓝色沙发,来到元帅夫人的靠背椅附近的小桌旁边坐下来工作.这样,朱利安从元帅夫人的帽子下边反而把马蒂尔德看得更清楚了.这一双大眼睛是支配他的命运的,这么近望上去,起初使他感到恐惧,后来却把他从惯常的呆板状态中解放了出来,他于是大谈特谈,而且谈得很好. 他虽说是和元帅夫人谈话,他的目的却在于刺激马蒂尔德,他谈得非常兴奋,以致德.费尔瓦克夫人听了简直莫名其妙. 这算是初步的成绩.如果朱利安能够想到谈话时补充几句德国的神秘哲学.高超的信仰和耶稣会的教义,元帅夫人会立刻把他看作是一个被召唤来改变时代风气的超人. "他和德.费尔瓦克夫人谈得这么长久,这么起劲,实在有点怪,"马蒂尔德心想道,"我不愿再听下去了."在夜谈的后半段时间里,她就是这样做的,虽说不是没感到困难. 午夜的时候,她拿着蜡烛伴随她母亲回寝室去,当走到楼梯上的时候,德.拉莫尔夫人又把朱利安表扬了一通.马蒂尔德很生气,她简直不能入睡.只有一个念头能使她平静下来:"我在一个人身上所轻视的,在元帅夫人眼里还算得上是最有价值的呢!" 至于朱利安,他已经采取行动,他不再那么痛苦了.他的眼睛偶然落在俄国皮革制造的书包上,那里面装有科拉索夫亲王送给他的五十三封情书.朱利安看到第一封信后面的附注:初次见面后的第八天寄出第一封信. "我已经晚了!"朱利安叫道,"我遇见德.费尔瓦克夫人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立刻抄写第一封情书,这封情书充满了颂扬道德的说教,令人厌烦死了,朱利安抄写到第二页便沉沉睡去了. 几小时以后,强烈的阳光把靠在书桌上的他惊醒了.他生活里最困难的时刻,就是每天早上醒来后要去体验他的不幸.有一天,他抄完信,几乎要笑出来了."这是可能的吗?"他自言自语道,"世界上会有年轻人这样去写他的情书!"他数了数有好几个长达九行的句子.在原信下面,他看见一个用铅笔写的批注: 这些信必须自己送去:骑马,打黑领带,穿蓝色小礼服.把信交给门房时,面带愁容,眼色极端忧郁.要是遇见女仆,就偷偷地擦眼睛,并和她谈话. 这一切都一字不差地照办了. "我的行为真够大胆的了,"朱利安从德.费尔瓦克夫人府邸里出来时想道,"但是科拉索夫活该倒霉,竟敢给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妇女写情书!我将受到她的极端的蔑视,但再也不会有比这更使我开心的了.事实上,这就是唯一能使我感兴趣的喜剧.是的,把一个如此令人厌恶的人,叫作我的,当作揶揄的对象,倒也会使我开心.如果依照我的愿望,为了消愁遣闷,我是不惜犯罪的." 一个月以来,朱利安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便是把他的马牵回马厩去.科拉索夫曾经特别关照他,无论遇到什么借口,都不要去看抛弃了他的那个情妇.但是马蒂尔德所非常熟习的马蹄声以及朱利安为了叫人,用马鞭叩马厩的门的动作,有时把她吸引到窗帘背后来了.窗帘是用轻罗做成的,朱利安可以隔着窗帘瞧见室内.他从他的帽沿下面用某种方式望过去,可以看见马蒂尔德的身材而接触不到她的眼睛.因此,他心里想:"她也看不见我的眼睛,再说,这里也不是看她的地方." 晚上,德.费尔瓦克夫人对待朱利安,完全好象她没有收到早上他用忧郁的神气交给她的门房的那封富有神秘哲学思想的信一样.前一天晚上,偶然的因素曾使朱利安得以侃侃而谈,所以现在他把坐位安排好,使自己可以看见马蒂尔德的眼睛.至于她呢,在看见元帅夫人来到一会儿以后就离开了蓝色沙发,表示脱离她通常的伴侣.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对她这种任性的行为,不免感到惊愕,他的明显的痛苦,顿时把朱利安最残酷的不幸打消了. 这件在他生活中没有料到的事,使得他说起话来象个天使.由于在顶礼膜拜最庄严的道德的心灵里,一个人的自尊心也会出现,元帅夫人在上车时暗想道:"德.拉莫尔夫人是对的,这位年轻教士确有些出色的地方.前几天,他在我面前也许有点胆怯.事实上,在这个家庭里遇到的人都很轻薄,我在那里只看到一些要靠老年人维持的道德,年龄的冷酷无情是非常必要的.这个年轻人可能已经看到这一差别,他的信写得好,但我担心他在信里提出要我指点他,那只不过是一种不自觉的感情流露罢了." "不过,多少人皈依天主就是这样开始的呵!这一次,使我感到是一个好的苗头的,是他的文体和我所看到的年轻人写的信大不相同.我们不能不承认在这个年轻教士的文章里有一种动人的语调,有一种深沉的严肃和强烈的信念,他将来一定会有马西荣(马西荣(Massillon,1663—1742),法国著名宣教家.)那样的美德." 第二十七章 教会里最好的职位 勤劳!才干!功绩!好嘛!但是您得加入党派.《忒勒玛科斯》(《忒勒玛科斯》(Télémaque),法国十七世纪作家费讷隆(Fénelon)根据荷马史诗中忒勒马科斯的事迹写的小说.费讷隆是当时王孙勃艮第公爵的太傅,他写这部小说是为了对他的弟子进行道德的教育,因书中充满对路易十四王朝含蓄的讽刺,该书出版后费讷隆被罢官.) 这样,主教的职位和朱利安本人这两个概念,第一次在这位夫人的脑子里联系起来了,这位夫人迟早是分配法国教会里最好职位的人.可是这种利益并没有怎么打动朱利安,在此刻,他不能去想任何和他眼前的不幸无关的事:一切都在加深他的不幸,比如说,看见他的卧室,就会使他难受.晚上,当他拿着蜡台走进卧室,每一件家具,每一件微小的装饰品,都好象发出声音,向他残酷地宣布一件新的不幸的细节. "这一天,我可干的是苦工."他走进卧室时对自己说道,很久以来,他没有这样激动过,希望这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信一样讨厌. 实际上第二封信更加讨厌.他抄写的东西,在他看来,如此的荒唐,结果他只好逐句照抄而不问其意义了. "这些东西,"他自言自语道,"比我的外交学教授在伦敦教我抄写的《明斯特和约》(《明斯特和约》又称《威斯特法里亚和约》,十七世纪欧洲三十年战争结束时缔结的和约,由于谈判分别在威斯特法里亚省的两个城市奥斯纳布吕克及明斯特举行,故合称《威斯特法里亚和约》,其中《明斯特和约》解决参战国间的问题,法国夺得德国大片土地,并收回阿尔萨斯省.)还要夸张." 他这时忽然想起德.费尔瓦克夫人写给那个庄重的西班牙人堂.迪埃戈.布斯托斯的信,他已经忘记把那些信的原件还给他,于是把它找了出来.这些信和那位俄国青年贵族给他的情书,差不多是同样的无聊."空泛得很,什么都要说,而实际上是什么都没有说.这种文体真象风吹的竖琴(一种用风力吹响的竖琴.)."朱利安心想道,"在一大堆关于虚无.死亡.无限等崇高的思想里,我真正看到只是一种害怕别人耻笑的恐惧心理而已." 我们刚才节录的那段独白,他一连重复地说了半个月,昏昏欲睡地抄着一种象是《启示录》似的注解,第二天带着忧郁的神情把信送去,再把马牵回马厩,希望在霎时间看见马蒂尔德衣衫的影子,然后坐下来工作,晚上要是德.费尔瓦克夫人不来德.拉莫尔府邸,他便到歌剧院去,这就是朱利安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生活.当元帅夫人来到侯爵夫人家里时,他的生活就比较有趣了,他可以从元帅夫人的帽檐下偷看马蒂尔德的眼睛,而他也就滔滔不绝地谈起话来.他那绚丽感伤的词句,开始形成一种风格,越来越动人,越来越漂亮. 他深深感到他说出的那些话,在马蒂尔德看来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他却想用漂亮的语言来打动她."我的语言越是虚假,我越能使她高兴,"朱利安心想道,于是他大胆地夸大某些自然景色.他很快觉察到,要在元帅夫人眼里显得不庸俗,必须注意避免简单而合理的意见.他就这样说下去,或者有所简化,完全以他所取悦的那两位贵妇人的眼色为转移. 总之,他这样生活下去,比起无所作为地过日子,就不那么可怕了. "但是,"一天晚上他暗想道,"我正在抄写第十五封这种可怕的论文式的信,以前的十四封,我都毫无差错地交给了元帅夫人的看门人.我将荣幸地把她的写字台的抽屉都塞满了.然而她对我却毫无反应,好象我完全没有给她写过信一样.这一切将来究竟怎样结束呢?我这种不懈的努力,会不会使她也和我一样感到厌恶呢?那个俄国人,科拉索夫的朋友,爱上了里奇蒙一个美丽的公谊会教派的女信徒,必须承认,他在他那个时代是一个可怕的人,再没有人比他更讨厌的了." 正如一个平庸的人偶然碰到一位名将在指挥作战,朱利安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年轻的俄国人对那位严厉的英国姑娘发起的一场心理战.前四十封信的目的,只是对自己冒昧作书之事请求饶恕而已.这位温柔的.也许厌倦得要命的人儿,应当让她养成一种习惯,经常收到一些比她的日常生活趣味略多一点的书信. 一天早晨,有人把一封信交给朱利安,他认出信封上德.费尔瓦克夫人的贵族纹章,他怀着几天以前不可能有的兴奋心情拆开火漆封口:原来只是一张晚餐请柬. 他急忙跑去查阅科拉索夫亲王给他的训示.不幸的是应当做到简单而容易被理解的地方,这位年轻的俄国人却要他象诗人多拉(法国历史上有两诗人均名多拉.让.多拉(1508—1588),七星社诗人之一,克洛德-约瑟夫.多拉(1734—1780),文风轻浮虚假.此处多拉,皮埃尔.儒尔达则注为七星社诗人多拉.)那样轻浮.朱利安对他在元帅夫人的宴席上应抱什么态度,一时还决定不下来. 客厅华丽到了极点,金光闪烁,好象杜伊勒里宫里的狄安娜回廊一样,板壁间装饰着大幅油画.油画上有一些涂抹的痕迹.朱利安后来才知道有些题材,女主人认为不甚得体,因此修改过了."好一个道德的世纪呵!"朱利安暗想道. 在客厅里,他注意到有三个人曾参加过秘密照会的起草.其中一个,便是××主教大人,元帅夫人的伯父,他拥有大批财产,据说他对他侄女的要求是从来不拒绝的."我跨了多么大的一步呵!"朱利安带着忧郁的微笑自言自语道,"我的兴趣才不在这方面呢!我居然在这里同著名的××主教一起用餐." 菜肴很普通,谈话毫无趣味."简直是一本坏书的目录,"朱利安心想道,"所有人类思想中的大问题都谈到了.但是听了三分钟以后,人们不禁要问:'在这里占上风的是发言人的夸大,还是他那可怕的无知呢?," 读者也许已经忘记那个名叫唐博的小文人,院士的侄儿,未来的教授,他好象是被派来用卑鄙的诬蔑来败坏德.拉莫尔府邸客厅的名誉的. 朱利安从这个小人物那里得到了这个初步的看法:虽然德.费尔瓦克夫人没有给他写回信,但她对写这些信的动机很可能是采取宽容态度的.唐博先生想到朱利安的成功,他的阴暗的灵魂就象被撕碎似的."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一个有价值的人,和一个愚蠢的人一样,不能同时在两处存在,假使索雷尔做了尊贵的元帅夫人的情人的话,"这位未来的教授暗想道,"她会另眼看待,把他安置在教会里,我也就可以在德.拉莫尔府邸里摆脱了他." 比拉尔神父看见朱利安在德.费尔瓦克府邸里获得成功,大大地教训了他一顿.这是因为在严厉的詹森派和贞洁的元帅夫人主持的复兴的.君主的.拥护耶稣会教派的沙龙之间,存在着宗派的嫉妒. 第二十八章 曼侬.莱斯戈 一旦确信修道院院长是愚蠢无知的,他几乎经常成功地把白的说成黑的,或把黑的说成白的,并获得成功. 里希滕贝格(里希膝贝格(Lichtemberg,1742—1799),德国物理学家兼讽刺作家.) 在俄国人的训示中,绝对禁止谈话时和写信的对象发生争执.无论在什么情形下,都不应当放弃表示倾心羡慕这一角色,所有的情书,都是以这个假设为出发点的. 一天晚上,在歌剧院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里,朱利安大肆赞扬《曼侬.莱斯戈》舞剧.他这样赞扬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他觉得它毫无意义. 元帅夫人认为这个舞剧远不如普雷沃神父的小说. "怎么!"朱利安又惊又喜地想道,"一个具有这样崇高德性的人,居然赞扬起一本小说来了!"德.费尔瓦克夫人在一星期里,总有两三次要表示她对小说家们的绝对轻蔑,因为他们用无聊的作品来腐蚀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可怜得很!实在太容易犯官能上的错误. "在这类不道德的.危险的书籍当中,"元帅夫人继续说道,"《曼侬.莱斯戈》据说要占第一位.一个犯罪的心灵的软弱和它应受的痛苦,据说在那里深刻而真实地被描写出来,但这并不妨碍您的波拿巴在圣赫勒拿岛说这是一本为仆役们写的小说." 这句话使朱利安的思想又活跃起来."有人想在元帅夫人面前毁掉我,他们告诉她我对拿破仑的热忱.这件事一定使她不大痛快,所以她才有意使我知道."这个发现在这天晚上引起了他的兴趣,使他变为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当他在歌剧院的过道里向元帅夫人告辞时,元帅夫人向他说道: "您得记住,先生,一个人要是爱我,就不应当爱拿破仑,我们至多只能把他看作是上天强迫我们接受的一种事物.而且这个人过于严酷,他不会欣赏艺术作品." "一个人要是爱我!"朱利安暗自重复道,"这句话也不说明任何问题,也许说明一切问题.这种语言的秘密,正是我们这样可怜的外省人所无法掌握的."当他抄写一封冗长的给元帅夫人的情书时,他非常想念德.雷纳尔夫人. "这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元帅夫人用一种伪装的冷漠态度向他说道,"您在昨晚从歌剧院回家后写给我的信里,说起伦敦和里奇蒙来了呢?" 朱利安感到很尴尬,他只是一行一行地抄写,而没有想到抄写的是什么,显然忘记了把原稿中伦敦和里奇蒙等名词改写为巴黎和圣克卢.他开始说了两三句话,可是没法说下去,他几乎要大笑起来.最后,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句回答的话:"由于受到那个关于人类灵魂的最崇高.最伟大的利益的争论的鼓舞,我的灵魂,在给您写信时就发生了这样一种疏忽." "我已经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暗想道,"在夜谈的后半段时间里,我可以不感到厌倦了."他从德.费尔瓦克府邸跑步走了出来.他回到家里,把前一天晚上抄写的那封信的原稿重看了一遍,他很快发现俄国年轻人谈到伦敦和里奇蒙的那些出了岔子的段落.朱利安十分惊讶地发现那封信差不多是富有柔情的. 他的谈吐,表面上是轻松的,可是他的书信却高雅而又有着《启示录》一般的深邃,这种对照使他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元帅夫人特别喜欢那些冗长的句子,而这和伏尔泰这个不道德的作家所提倡的轻快的文体是大不相同的.虽然我们的英雄在谈话中,极力避免各种合乎理性的健康意识,但是他那种反对君主和蔑视宗教的倾向,仍然逃不脱元帅夫人的注意.她周围的人都具有崇高的品德,但他们常常整个晚上说不出一句有意义的话来,因此这位夫人很容易被一切看来都象是新奇的事物所深深打动,但同时她相信她受到这些事物的干扰,应该由她自己负责.她把这种缺点叫作保存了轻浮时代的痕迹...... 但是这类的社交场所,只有在对它有所希求的时候才值得去看看.朱利安这种乏味的生活所产生的苦闷,无疑会得到读者的同情.我们的旅行,此刻正进入一个荆棘丛生的荒野地带. 在朱利安的生活中被德.费尔瓦克夫人的插曲占据那一段时间里,德.拉莫尔小姐必须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思念他.她的灵魂变成激烈的斗争场所:有时她以能够蔑视这个如此愁苦的青年而感到自豪,但是他的谈吐,却使她不由自主地做了俘虏.最令她惊异的是朱利安的绝对虚伪,他向元帅夫人所讲的没有一句不是谎言,至少他的思想方法极端诡谲,马蒂尔德对这一点随时都看得很清楚.这种阴险的权谋,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多么深刻呵!"她暗想到,"和唐博先生之流的胡吹的蠢才或平庸的骗子相比,是多么不同呵!他们那些人老是唱着同样的调子!" 可是朱利安的日子却很不好过.他每天必须出现在元帅夫人的客厅里,来履行一种最艰苦的义务.他为表演这个角色而作出的努力,已经耗去他全部的精力.他每次在夜里走过德.费尔瓦克府邸宽广的院子时,常常是靠着性格和理智的力量才没有陷入绝望的深渊. "我在修道院里战胜了失望,"他暗想到,"但那时我的前途又是多么暗淡呵!我在寻找机缘,或者说我已失去机缘,不论是哪一种情况,我已看出我这一辈子不得不和世上最可鄙.最可恶的人在一起生活.可是过了短短的十一个月以后,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竟成为也许是我这样年纪的年轻人中最幸福的一个了." 可是所有这些漂亮的理由,常常在可怕的现实面前不起什么作用.每天他在午餐和晚餐时都要看见马蒂尔德.他从德.拉莫尔先生吩咐他写的许多信札中,知道她快要和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结婚了.现在这位可爱的年轻人,每天要来德.拉莫尔府邸两次:他的举动,在一个失恋的情人的嫉妒的眼里,没有一件被错过. 每次他相信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对她的求婚者表示好感,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朱利安总是要把他的手枪拿出来仔细端详一番. "唉!"他暗想道,"要是我把衣服上的记号去掉,跑到巴黎二十里外一个人迹罕至的森林里,结束我这可恶的生涯,那该是多么明智呵!当地没有人会认识我,我的死在两个星期内将是一个谜,但是在两星期以后,有谁关心我呢?" 他这一理论是很明智的.但是第二天只要瞥见马蒂尔德的胳臂,在她的长衫的袖子和手套之间,就足以使我们的青年哲学家沉溺在残酷的回忆里,于是他又留恋起生活来了."好吧!"他暗想道,"我要把这个俄国人的计划进行到底.这一切将怎样结束呢? "说到元帅夫人,在抄完这五十三封信以后,我当然不再写信了. "说到马蒂尔德,这六个星期的痛苦的表演,要么丝毫不能改变她的愤怒,要么给我带来片刻的和解.天哪!那我会高兴死了!"他不能想下去了. 在长时间的幻想以后,他又开始了他那套理论."看起来,"他暗想道,"也许我会得到一天的幸福,但在这之后,唉!由于我无法取悦于她,她又会恢复她的严厉,那时我将是毫无办法,我将永远被毁掉...... "象她这种性格的人,她能给我什么保证呢?唉!我的卑微的价值可以回答这一切.我的举动不够高雅,我说话笨拙而且单调.天哪!我为什么是我呢?" 第二十九章 烦 恼 为自己的热情而牺牲那还可以,但是没有那种热情也得这样做.啊!可悲的十九世纪! 吉罗代(吉罗代-特里奥松(Girodet-Trioson,1767—1824),法国画家,富于浪漫主义的灵感,画风属于新古典派.) 德.费尔瓦克夫人读到朱利安这些长信,起初并不觉得快乐,后来才逐渐发生兴趣,但是有件事使她感到懊丧:"可惜索雷尔先生不是决心要当教士的人!我可以私下和他接触,不过他带上十字勋章,又穿上一套差不多是小市民的服饰,那就很容易引起残酷的议论,那时将怎样解释呢?"她想不下去了,"狡猾的女朋友会猜疑,甚至散布谣言说他是我娘家的亲戚,一个卑贱的小表兄弟,一个在国民军得过勋章的商人." 一直到她遇见朱利安时为止,德.费尔瓦克夫人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她的姓名旁边写下元帅夫人.后来一种对一切都会感到不满的病态的暴发户式的虚骄,又使她对这新发生的兴趣展开了斗争. "使他成为巴黎附近某个教区的代理主教,"元帅夫人暗想道,"这件事在我办起来是多么容易!但是这位索雷尔先生没有任何头衔,而且还是德.拉莫尔先生的小秘书!真是叫人扫兴." 这个畏惧一切的心灵,还是第一次被一种兴趣所感动,而这种兴趣和她所希望达到的高等社会地位原是背道而驰的.她的老门房确实注意到,每当他送上那个面带愁容的漂亮年轻人的信札时,元帅夫人平时看到仆人就故意装出的不高兴和不在意的神情就忽然消失了. 这种带有野心.力求对周围产生影响的生活方式,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并不因为它的成功而真正感到快乐.自从她开始思念朱利安以来,她便感到这种生活无聊之极,以致只要她头天晚上同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叙谈一小时,第二天一整天她的女仆便不会受到虐待.她的日渐提高的声誉,满可以抵制那些写得非常好的匿名信.唐博曾供给德.吕兹.德.克鲁瓦斯努瓦和德.凯吕斯先生们两三个极其巧妙的和元帅夫人有关的诽谤性的故事,而这些先生们又不问究竟地予以传播,但结果毫无用处.元帅夫人这种性格是不会公开抵制那些流言蜚语的,她只是向马蒂尔德谈谈她的一些怀疑,而且常常得到安慰. 有一天,德.费尔瓦克夫人问了三次有没有信送来之后,突然决定要给朱利安写回信了.这是厌倦生活的胜利.在写第二封回信时,元帅夫人觉得自己亲笔去写这样一个平凡的地址德.拉莫尔侯爵府内,索雷尔先生收实在有点不妥当,她几乎要停下来不写了. "您应当带几个写好您的地址的信封给我."晚上她用冷漠的态度向朱利安说道. "我真是变成情人兼仆役了,"朱利安暗想道,他向她鞠了个躬,故意装出侯爵的老仆人阿尔塞纳的样子. 当天夜晚,他就送来写好的信封,第二天一大早,他收到第三封回信,他只看了开头的五六行和末尾的两三行.那封信写满了蝇头小字,达四页之多. 她渐渐养成差不多每天都要写信的良好习惯.朱利安忠实地照抄俄国人的信札作为复函,而这就是夸张文体的优越之处:德.费尔瓦克夫人对复函和她写去的信在内容上并无多大关系,也不感到诧异. 假使小唐博这个自愿充当侦察朱利安的密探,告诉她这些信没有拆开就随意扔在朱利安的抽屉里,她的自尊心该要受到多么严重的冒犯呵! 有一天早上,门房把元帅夫人给他的一封信送到图书室,马蒂尔德碰到这个仆人,看见那封信和朱利安亲笔写的地址.仆人出去时,她正好走进来,那封信还放在桌子边上,朱利安忙于写信,还没有把它放进抽屉里去. "这是我不能忍受的呵!"马蒂尔德抓住那封信嚷道,"您把我完全忘记了,我是您的妻子.先生,您的行为太可怕了." 说到这里,她的自尊心,突然被她那严重的不适当的行动所惊醒,使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泪如雨下,很快地朱利安看到她快要停止呼吸了. 朱利安惊异而慌乱,还不大了解这对他来说该是多么宝贵.多么幸运的一幕.他扶看马蒂尔德坐下,她差不多倒在他怀里了. 他看见这个动作的最初一刹那,是快乐到了顶点.紧接着,他就想到科拉索夫的教训:我可能由于一句话而失去一切. 计谋所要求的努力是这样艰苦,以致他的两条胳臂都僵硬了."我甚至不能容许我自己把这个柔软迷人的身躯紧贴在我的心上,她会蔑视我.虐待我的.多么可怕的性格呵!" 但他在咒骂马蒂尔德性格的时候,却正是他百倍宠爱她的时候,他觉得在他胳臂里的是一位王后. 朱利安无情的冷酷态度,加重了她由于骄傲而产生的痛苦,这痛苦使她的心都碎了.她已失去必要的冷静,去辨认那时在他眼里表现的他对她的感情.她没有勇气看他,她害怕遇见轻蔑的表情. 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图书室的沙发上,把头转过去避开朱利安,受着骄傲和爱情可能使一个人遭受的最强烈的痛苦的折磨.她刚才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呵! "我这个不幸的人!现在等待着我的,便是看见我那最不适当的让步的表示也被拒绝!被谁拒绝呢?"这个痛苦得发疯的骄傲的人继续说道,"被我父亲的一个仆人所拒绝!" "这是我不能忍受的呀!"她大声说道. 她愤怒地站了起来,把放在她面前两步远的朱利安的桌子的抽屉拉开,她发现那里面有八九封未曾拆开的信,都和门房刚才送来的完全一样,她简直被吓呆了.从每个信封的地址上,她都认出朱利安的笔迹,虽说有故意做作的地方. "就这样,"她怒不可遏地大叫道,"您不但同她要好,而且您还瞧不起她.您,一个穷光蛋,瞧不起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 "啊,饶恕我吧,我的朋友,"她说着跪了下来,"您蔑视我,要是您愿意的话,但是您得爱我,离开了您的爱,我再也不能活下去了."说到这里,她完全昏倒在地. "看呀,"朱利安心里想,"这个骄傲的女人,居然躺在我的脚下了!" 第三十章 滑稽歌剧院的包厢 正象最黑暗的天,预告暴风雨即将来临.(引诗原文为英语.)《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三节在所有这些巨大的变化中,朱利安的感觉是惊异多于幸福.马蒂尔德的咒骂向他证实了俄国人的计谋是多么高明."少说话,少行动,这就是使我得救的唯一方法." 他把马蒂尔德扶起,一句话也不说,把她安置在沙发上.渐渐地她哭起来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把德.费尔瓦克夫人的信拿在手里,慢慢儿把它们拆开.当她认出了元帅夫人的笔迹时,她十分明显地有些焦躁不安.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这些信,但她并没有看,大多数的信有六页之长. "至少,您得回答我吧,"最后她用一种哀求的声调说道,但是不敢看他,"您知道我是骄傲的,这是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性格给我带来的不幸,我得承认.因此德.费尔瓦克夫人把您的心从我这里夺去了......但她是否为您作出了这致命的爱情使我为您作出的那种牺牲呢?" 忧郁的沉默,是朱利安全部的回答."她有什么权利,"他心想道,"拿一个正派的人所不会有的不谨慎的行为来责问我呢?" 马蒂尔德想要看这些信,可是她满眼的泪水,使她没有看信的可能. 一个月以来,她已经很痛苦,但是这个高傲的心灵却不愿承认自己的感情.这次事件的发生只不过是出于偶然,嫉妒和爱情一时战胜了她的骄傲罢了.她坐在沙发上,离他很近.他看见她的头发和白玉一般的颈子,顿时忘记了自己的一切责任,他把他的手围着她的腰,差不多要把她抱在怀里了. 她慢慢儿把头转向着他:他惊异地看到她眼睛里极度的痛苦,简直不是平时的那种表情了. 朱利安觉得自己没有力量支持下去,那种强迫自己去做的勇敢的行为,实在太艰苦了. "如果我这时接受爱情的幸福的诱惑,"朱利安暗想道,"一会儿,她那对眼睛除了最冷酷的轻蔑以外,不会再有其他的表情了."然而这时她却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和一些没有气力说完的话,一再为那些由于太多的骄傲所引起的行动向他表示懊悔. "我也是骄傲的呀!"朱利安喃喃地说道,脸上的表情说明他的体力衰弱到了极点. 马蒂尔德急忙回过头来看他.听到他的声音就是一种幸福,但她对这种幸福的希望差不多已经放弃了.这时她想起她的高傲,只不过是为了诅咒它罢了.她很想找到一个违反常情.出人意料的举动,以便向他证明她是多么崇拜他而又是多么憎恨她自己. "也许是因为这点骄傲,"朱利安继续说道,"您才对我有过片刻的垂青,一定是因为我有这点坚定勇敢的男子气概,您此刻才尊重我.我可能爱上元帅夫人......" 马蒂尔德战栗了一下,眼睛露出奇异的表情.她准备听取对她的判决.这个动作没有逃过朱利安的注意,他觉得他的勇气弱下去了. "唉!"他一边听他嘴里说出的那些空洞的话,好象是一种和他毫不相干的声音,一边暗想道,"但愿我能吻遍这如此苍白的脸颊而你又不会感觉到什么呵!" "我可能爱上元帅夫人,"他继续说道,声音越来越微弱,"不过我还不能确切地证明她一定对我感兴趣......" 马蒂尔德注视着他,他任她注视,他希望至少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出卖他.他感到爱情已经渗透了他整个心灵.他从来没有对她爱慕到这种程度,他和马蒂尔德几乎是同样的疯狂.假使她具有足够的勇气和冷静继续玩弄下去,他准会在她面前跪下来,放弃这一幕徒劳无益的喜剧.他还有足够的勇气继续说下去."呵!科拉索夫呵!"他在心里呼唤道,"您怎么不在这里!我多么需要您的一句话来指点我的行动呵!"接着他说道: "即使没有其他的感情,感恩的情怀也足够使我眷恋元帅夫人,她对我是宽大的,当我被人轻视的时候,她安慰我......我不能把无限的信任,放在某些表面看来极端愉快而实际上并不持久的事上去." "呵!天哪!"马蒂尔德叫道. "好吧!您能给我什么保证呢?"朱利安继续说道,声音坚定有力,好象他暂时要放弃那种外交上的谨慎方式."哪一种保证,哪一位神明能向我担保您此刻对我的这种态度能维持两天以上呢?" "如果您不再爱我,那我的极端强烈的爱情以及我的不幸就是我的保证."她把脸转向他,握着他的双手对他说道. 她刚才所作的猛烈的动作,把她的围巾稍微移动了一点,朱利安看见她那迷人的双肩.她的略微蓬乱的头发唤起了他的一次甜蜜的回忆...... 他快要让步了."一句不谨慎的话,"他心想道,"就会使我重新开始过去在一联串的失望中度过的日子.德.雷纳尔夫人往往找出许多理由去做她的心灵要她去做的事,可是这个上流社会的年轻姑娘,绝不会让她的心灵有所感动,除非有充分理由证明她的心灵应该受到感动." 在一刹那间,他看透了这个真理,而且在一刹那间,他又恢复了勇气. 他把被马蒂尔德紧握着的手收了回来,用一种明显的恭敬的态度离开了她一点.一个人再勇敢也不过做到这一地步罢了.于是他着手收集散在沙发上的德.费尔瓦克夫人所有的信札,接着他用一种极有礼貌.而在此刻又是非常残酷的态度说道: "请德.拉莫尔小姐允许我考虑这一切." 他迅速地离开,走出图书室去,她听见他一个接着一个地关上了所有的门. "这怪物真沉得住气."她暗想道. "我在说什么,怪物!他明智,谨慎,善良,是我错了,我犯了人们无法想象的错误." 这种见解继续保持下去.马蒂尔德这一天差不多是幸福的,因为她已完全属于爱情了.人们可以说这个心灵冷静自持,从来没有被骄傲激动过,但这是一种多可怕的骄傲呵! 晚间在客厅里,当仆人通报德.费尔瓦克夫人驾到时,马蒂尔德不禁为之毛骨悚然.这个仆人的声音,对她来说,是阴森可怕的.元帅夫人的视瞩,她实在受不了,她很快离开了客厅.朱利安对他那艰苦得来的胜利,并不感到骄傲,他害怕他自己的眼睛,因此他没有在德.拉莫尔府邸里吃晚饭. 自从他离开这战斗的时刻以来,他的爱情和幸福迅速地增长了.他已经在责备他自己."我怎么要去抵制她呢?"他暗想道,"要是她不再爱我了呢!顷刻间就可以使这个骄傲的心灵转变.我得承认,我对待她的态度实在太可怕了." 晚上,他觉得他必须到滑稽歌剧院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包厢里去.她特意邀请过他.他出席了或是无礼的缺席,马蒂尔德是不会不知道的,这道理本来很明显,但是到晚会快开始时,他还没有勇气跨进这个社交场所.只要开口说话,他就会失去他的幸福的一半. 十点钟响了,无论如何,他必须露面. 幸而,他发现元帅夫人的包厢里坐满了女眷,他只好靠门待着,而且完全被帽子遮住了.这个位置使他避免了一场笑话.那时台上正在演唱Matrimonio segreto(Matrimonio segreto,意大利语,意思是"秘密的婚姻",意大利作曲家契马罗萨的作品.歌剧的情节如下:富商热罗尼莫有两女,长女伊丽莎白塔,已许婚伯爵罗班松,次女卡罗利娜,与富商的雇员保利诺相爱,已秘密结婚.伯爵在见到次女后向富商建议,他愿放弃一半嫁奁改娶卡罗利娜.情况紧急,保利诺和卡罗利娜外逃.姐姐听见妹妹房中有人声,误以为伯爵入内,妒性大发,大声叫喊,惊动众人,至此这一对爱人只有宣布早已完婚,别无他法.富商开始时大为震怒,后经劝说,面对现实,同意了这桩婚事,而伯爵也只好去和伊丽莎白塔完婚了.),卡罗利娜失望的神圣的声调,使他泪如雨下.德.费尔瓦克夫人看见了这些眼泪,这眼泪和他平时脸上那种刚强的表情形成强烈的对照,致使这位贵妇人的心也受到感动,虽说这颗心长期以来已被暴发户的骄傲腐蚀透了.她那仅有的一点女性的柔情使她说话了.这时她想享受一下她自己说话的声音. "您看见德.拉莫尔家的夫人吗?"她对他说道,"她们在第三层."朱利安立刻不太礼貌地靠在包厢前面往下面大厅里看去,他看见了马蒂尔德,她也是泪汪汪的. "今晚可不是她们进剧院的日子,"朱利安暗想道,"她们未免太热心了!" 尽管一位献媚的人送给她们那包厢的层次,但不适合她们的身分,马蒂尔德还是促使她母亲同意去观剧,因为她想看看那天晚上朱利安是否和元帅夫人在一起. 第三十一章 使她恐惧 这就是你们文明的伟大奇迹!你们已把爱情当成平凡的事了. 巴尔纳夫朱利安跑到德.拉莫尔夫人的包厢里去.他的视瞩首先遇到马蒂尔德含泪的眼睛,她毫无拘束地哭着.包厢里尽是些地位较低的人,除了借包厢给她们的那位女朋友以外,再就是和她相识的几个男人.马蒂尔德把她的手放在朱利安的手上,她好象忘记了她对她母亲的恐惧.她差不多被眼泪哽塞住了,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保证! "至少我不要向她说话,"朱利安暗想道,自己也很感动,他故意用手把眼睛遮住,借口灯光照着第三层包厢太亮."我要是说话,她就不再怀疑我感情方面强烈的激动,我的声音会出卖我,一切可能还要失败的." 这时他内心的斗争比早晨还要艰难,他毕竟不能无动于衷.他害怕看见马蒂尔德的虚荣心又要发作.陶醉在爱情和欢乐之中,他拿定主意不向她说话了. 依我看,这就是他的性格最好的特征,一个人能这样努力克制自己,定会有远大的前程,si fata sinant.(si fata sinant,拉丁语,意思是"如果命运允许的话".) 德.拉莫尔小姐坚持要带朱利安回府邸去.幸亏当时雨下得很大.但是侯爵夫人让他坐在她的对面,不断地向他说话,致使他没有和她女儿说话的机会.人们可以认为侯爵夫人在精心培育朱利安的幸福.朱利安不再担心过度的感动会使他丧失一切,于是整个沉溺在热情之中了. 我敢说出来吗?朱利安回到房里,竟然跪下来把科拉索夫亲王给他的那些情书吻个不止呢. "啊,伟大的人啊!我怎能不感谢你呢?"他发疯似的叫道. 他渐渐冷静下来了.他把自己比做一个刚打完半个大胜仗的将军."优势是肯定的,而且是巨大的,"他暗想道,"但是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转瞬之间,一切都会丧失的." 他激动地打开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口授的《回忆录》,强迫自己去阅读,足足有两小时,尽管他只是眼睛在看,他还是强迫自己读了下去.在这种奇异的阅读中,他的头脑和心灵都达到了人类最伟大的境界,它们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活动着."她的心和德.雷纳尔夫人的心大不相同."他暗想道,可是他不再往下想了. "使她恐惧!"他突然叫道,把书扔得远远的."只有使敌人恐惧,敌人才会服从我,那敌人也就不敢再轻视我了." 他在他的小屋里走来走去,沉醉在欢乐之中.实际上,这幸福与其说是爱情的产物,不如说是骄傲的产物. "使她恐惧!"他骄傲地重复说道,不过他确实有理由骄傲,"即使是在最幸福的时刻,德.雷纳尔夫人也总是怀疑我的爱情是否和她的爱情相等.此刻我正在降服一个魔鬼,正因为是魔鬼,所以必须降服它." 他清楚地知道第二天早晨八点钟马蒂尔德就会到图书室里来,他只是在九点钟才去那里,虽然他渴望爱情,他的理智还是控制住了他的心灵.几乎没有一分钟他不向自己重复说道:"使她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巨大的疑问:'他爱我吗?,她的显赫的地位和她周围的人对她的逢迎谄媚,使得她有点过于相信她自己了." 他看见她脸色苍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但她显然疲惫不堪,动都不能动了.她向他伸出手来: "朋友,我的确冒犯了你,你应该对我生气." 朱利安没有料到如此简单的语调.他差点泄露他内心的秘密. "您不是要保证吗,我的朋友,"沉默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那是对的.把我拐走吧,我们一起逃到伦敦去......我将永远丧失名誉,叫人瞧不起......"她鼓起勇气从朱利安那里缩回她的手,用它蒙住自己的眼睛.所有持重的情操和妇女的道德观念又都回到这个心灵里来了......"好吧!毁坏我的名誉吧,"最后她叹口气说道,"这就是保证." "昨天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勇气用严厉的态度对待自己,"朱利安心想道.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获得足够的把握来控制自己的心灵,于是用一种冰冷的语调说道: "一旦前往伦敦,就用您的话来说吧,一旦名誉被毁坏,谁又能向我保证您那时还爱我呢?谁又能向我保证我坐在驿车上,一点也不叫您讨厌呢?我又不是一个怪物,毁坏了您的名誉,那只有使我更加不幸.成为障碍的,不幸得很,不是您的社会地位,而是您的性格.您能向您自己保证,您能一连爱我八天吗?" ("唉!"朱利安暗想道,"让她爱我八天吧,只要有八天,我就可以幸福地死去.将来和我有什么关系?生命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这神圣的幸福,只要我愿意,马上就可以开始,那完全取决于我了.") 马蒂尔德看见他在沉思. "这么说,我完全配不上您了."她握着他的手说道. 朱利安抱住她,但同时责任的铁手攫住了他的心.要是她看出我是多么崇拜她,我又会失掉她的.在放开他的胳臂以前,他又恢复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尊严态度. 在那天和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他知道怎样隐藏他的过度的幸福,有时他甚至将把她拥抱在怀里的快乐都放弃了. 但有的时候,幸福的狂热又压倒了谨慎的告诫. 在花园里,靠近遮盖梯子用的金银花花棚旁边,过去朱利安常常跑到那里站着,一边远远观望马蒂尔德的百叶窗,一边悲叹她的反复无常.一棵极大的橡树就在跟前,这棵树的躯干遮住了他,使他不致被那些爱管闲事的人看见. 他和马蒂尔德走过这个地方,使他触目惊心地想起了他的极端不幸,过去的失望和眼前的幸福的对比,对他的刺激实在太强烈了,他含着眼泪把马蒂尔德的手捧到他的唇边说道: "就是这里,我常常过着思念您的生活;就是这里,我常常探望那百叶窗,一连等几个小时,期待着看见这只手打开窗子的幸福时刻......" 他的弱点完全暴露出来了.他用真实的而不是虚构的色彩向她描述他从前极度的失望.简短的叹词证实他现时的幸福已经结束了那可怕的痛苦...... "天哪!我在干什么?"朱利安突然清醒过来,自言自语道,"我毁了我自己了." 他惊慌到了极点,他相信他已看见在德.拉莫尔小姐眼里没有那样多的爱情了.这不过是幻觉,但是朱利安的脸色骤然改变,罩上了一层死人一般的苍白.他眼里的光芒也顿时消失,一种含有恶意的高傲的表情紧接着代替了倾心相与的真实的爱情的表白. "您怎么啦,我的朋友?"马蒂尔德用柔媚和不安的神态向他说. "我在说谎,"朱利安生气地说,"我在向您说谎.我责备我说谎,但是天主知道我相当尊重您而不想说谎.您爱我,您对我忠诚,我并不需要用谎言来讨您喜欢." "天哪!两分钟以来您对我讲的那些好听的活,难道都是谎言吗?" "我要狠狠地责备我自己说了那些话,亲爱的朋友.那是我以前对一个爱我而又叫我讨厌的女人编造的 ......这是我性格上的缺点,我向您控诉我自己,请您原谅我." 痛苦的眼泪把马蒂尔德的面颊都淹没了. "只要有一小点刺激把我带到梦想里去,"朱利安继续说道,"我这可恨的记忆(我此刻正在诅咒它),就会给我提供机会,我也就多说了几句." "那么我刚才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件使您不高兴的事吗?"马蒂尔德用可爱的天真的态度说道. "我记得有一天走过金银花花棚的时候,您摘了一朵花,德.吕兹先生从您手中拿了去,您也就让他拿去了.我当时离开您不过两步远." "德.吕兹先生?不可能."马蒂尔德用她那种天然的骄傲的态度回答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我相信确有此事."朱利安抢着回答说. "好吧!就算是真的,我的朋友."马蒂尔德一边说,一边愁苦地低下眼睛.因为她明明知道,几个月以来,她没有允许德.吕兹先生有过这样的举动. 朱利安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情望着她,"不,"他自言自语道,"她对我的爱情并没有减少." 晚上,她笑着责备朱利安不应当对德.费尔瓦克夫人发生兴趣:"一个小市民爱一个暴发户!也许只有这种人的心,我的朱利安是无法使它们发疯的.她已经使您成为一个地道的花花公子了."她说时一边用手玩弄他的头发. 在他以为自己被马蒂尔德轻视的那段时间里,朱利安是巴黎交际场中衣着最考究的男人之一.不过比起那种人来,他却有一个优点,一旦他打扮好了,他就不再去想它了. 不过有件事仍然使马蒂尔德生气,朱利安还在继续抄写俄国人的信札,把它送给元帅夫人. 第三十二章 老 虎 唉!为什么是这些事而不是别的呢? 博马舍(博马舍(1732—1799),法国喜剧家,作品有《塞维尔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等.) 一位英国旅行家叙述他和老虎亲密相处的故事,他把它养大了,他经常抚弄它,但是在他的桌子上总是有一把装好子弹的手枪. 朱利安只是在马蒂尔德从他的眼睛里觉察不出过度幸福的表情的时刻,他才让自己沉溺在他的过度的幸福里.他严格履行他的任务,不时向她说出几句严厉的话. 当他惊异地发现马蒂尔德的柔情和她的过度忠诚快要使他失去控制自己能力的时刻,他就鼓起勇气忽然离开了她. 马蒂尔德有生以来,第一次坠入情网. 生活,在她看来,总是慢得象乌龟爬行似的,现在却在飞翔了. 不过由于她的骄傲情绪迟早总是要冒出来的,她愿意大胆地去迎接爱情可能使她碰到的各种危险.这时,朱利安反而谨慎起来了,而她却只有到了危险的时刻才不去顺从他的意志.尽管她和他在一起是柔顺的,而且差不多是降格以从,但是她对待她家里每一个和她接近的人,不论是亲属还是仆役,却显得更加傲慢了. 晚上在客厅里,当着六十个人的面,她会把朱利安叫住,和他个别交谈,而且时间很久. 一天小唐博坐在他们旁边,她叫他到图书室去取一本斯摩莱将(斯摩莱特(Smollett,1721—1771),英国小说家,作品有《蓝登传》.《亨佛利.克林克》等.)写的书,那里面谈到一六八八年的革命,他显得有点犹豫. "您对什么事都不着急!"她用一种带侮辱性的高傲态度说道,这种态度对朱利安来说是个极大的安慰. "您注意到这个小怪物的眼色没有?"他向她说道. "他的伯父在我们家侍候了十一二年,否则的话,我可以叫人立刻把他赶出去." 她对待德.克鲁瓦斯努瓦和德.吕兹这些先生们的态度,十分有礼貌,虽说只是一种形式,但实际上也够叫人恼火的.她强烈责备自己过去不该向朱利安吐露隐情,尤其是不敢向他承认她对这几位作为垂青对象的先生们表示的兴趣不免有些夸大,其实那差不多完全是无所谓的. 尽管她的决心很大,女性的骄傲仍然每天在阻止她去向朱利安说:"因为我曾向您说过,我觉得向您来描述当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把他的手放在大理石桌上无意中碰了一下我的手而我没有把手缩回来时的这种软弱表现,是一种快乐." 但是现在呢,只要这些先生中有人和她讲上几分钟的话,她就要找一个问题来问朱利安,用这样的借口,把朱利安留在她身边. 她发现她已经怀孕了,她高兴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朱利安. "现在您还能怀疑我吗?这不就是保证吗?我已经永远是您的妻子了." 这个消息使朱利安大吃一惊.他几乎忘记了他的行动的原则."我怎么能故意抱冷淡无礼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为我而毁掉自己的可怜的年轻姑娘呢?"只要她有一点痛苦的神色,即使是在智慧向他提出严重警告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勇气向她说出一两句残忍的话,虽然经验告诉他,为了维持他们的爱情,一两句残忍的话也完全是必要的. "我要写信给我的父亲,"一天马蒂尔德向他道,"对我来说,他不但是父亲,而且还是朋友.对这样的人,您和我想要欺骗他,哪怕是一分钟,也是不应该的." "天哪!您要做什么呀?"朱利安惊恐地说道. "这是我的责任."她回答道,眼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辉. 她比她的情人显得更豁达一些. "但是他会不顾我的名誉把我赶走呀!" "这是他的权利,我们应该尊重他.我将把我的胳臂交给您,一同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前门走出去." 朱利安惊呆了,请求她再等一个星期. "我不能,"她回答说,"荣誉在讲话,我已经认清我的责任,我应该立即履行." "好吧!我命令您等待."朱利安最后说道,"您的荣誉已经得到保障,我是您的丈夫.我们两人的身分将由于这个重大的行为而发生变化.我也有我的责任.今天是星期二,下星期二是德.雷斯公爵举行晚宴的日子,当德.拉莫尔先生晚上回到家里时,门房就会把那封决定命运的信送给他 ......他一心想使您成为公爵夫人,我敢确信如此,您想想他该多么不幸呵!" "您的意思是说:'要想到他的报复?," "我可怜我的恩人,伤害他,我会感到伤痛,但是我不怕,任何人我都不怕." 马蒂尔德终于让了步.自从她把她的新情况告诉了朱利安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向她讲话.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爱过她.他心中的温柔的部分,好不容易找到所谓新情况这一借口,来避免向她说出残酷的话.向德.拉莫尔先生招认这件事,深深地激动着他.他将要和马蒂尔德分离吗?不管她看到他离开时会感到多么痛苦,过了一个月之后,她还会想他吗? 他还有一种差不多是同等程度的恐惧,那就是侯爵可能向他发出正义的斥责. 晚上,他向马蒂尔德承认引起他的忧愁的第二个原因,但是由于被爱情搞糊涂了,接着他也承认了第一个原因. 她立刻改变了颜色. "真的,"她对他说道,"离开我六个月,会对您是种不幸吗?" "巨大的不幸,是世上我唯一害怕看到的不幸." 马蒂尔德非常幸福.朱利安为此专心地演他的角色,以致使她相信她是他们两人中爱得更深的一个. 决定命运的星期二很快到来了.午夜侯爵回府,看到一封写给他的信,注明要在身边无人时由他亲自拆阅. 我的父亲: 我们中间的一切社会关系已经破裂,现在剩下的只有自然关系了.除了我的丈夫,您是而且永远是我最亲爱的人了.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我想到我给您带来的痛苦,但是为了我的耻辱不被公开,让您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和行动,我不能把我应该向您招认的事再拖延下去不说了.如果您的恩情......我知道您对我的恩情是无微不至的......能允许给我一份小小的年金,我将和我的丈夫住到您愿意我们去住的地方,比如在瑞士.他的姓氏既然是这样的默默无闻,将来决不会有人认出索雷尔夫人.韦里埃一个木匠的媳妇就是您的女儿.我在写这个姓氏时感到多么痛苦呵!我在替朱利安担心您的愤怒,虽说从表面看,这愤怒是十分公正的.我不会当公爵夫人,我的父亲,当我爱他时,我就心中有数,是我首先爱上了他,是我诱惑了他.我从您和我们的祖先那里得到一个高贵的灵魂,以致我不能将我的注意力停留在庸俗或是近似庸俗的人身上.为了博得您的欢心,我曾对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有过一些想法,但这都是徒劳的.您为什么要把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放在我的眼前呢?当我从耶尔回来时,您亲自告诉过我:这个年轻的索雷尔,是唯一能使我开心的人.这个可怜的孩子,对这封信给您带来的痛苦,同我一样感到痛心,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无法使您作为父亲而能不为此事生气,但请您永远作为一个朋友那样疼爱我吧. 朱利安素来尊重我.假如说他有时和我说话,那只是由于他对您的感激,因为他天生的骄傲性格,使他对那些地位比他高的人,除了公务上的需要以外,从来就不理睬.他对社会地位的差别,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正是我,我羞愧地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认,而这是绝对不能向其他任何人承认的,正是我有一天在花园里抱住了他的胳臂. 在二十四小时以后,您为什么要对他生气呢?我的过失是不可弥补的.如果您要求这样做的话,那就由我替他表示他对您的真诚的尊敬和他由于触犯了您而产生的痛苦吧!您永远不会再看见他了.但是我将跟随他到他所愿意去的任何地方去.这是他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他是我的孩子的父亲. 要是您眷念父女之情,给我六千法郎的生活费,我将用感激的心情接受它,否则朱利安就打算去贝桑松定居,在那里开始讲授拉丁文和文学的职业.不管他的出身多么低,我确信他会飞黄腾达的.同他在一起,我不担心没有出头之日.如果革命发生,我相信他一定是个首要的人物.对任何一个曾经向我求婚的人,您能寄以同样的期待吗?他们有的是漂亮的地产!但是我不能单从这方面去找爱慕他们的理由.我的朱利安即使在今天的政治制度下,也可以获得很高的地位,如果他有百万资财和我父亲的保护...... 马蒂尔德知道侯爵是个凭主观冲动办事的人,于是写了八页之多. "怎么办?"半夜里当德.拉莫尔先生正在念这封信时,朱利安在花园里散步时暗想道,"第一,我的责任在哪里?第二,我的利益在哪里?他的恩情实在太大: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是个卑劣的下等人,而且还是个不值得憎恨和迫害的卑劣的下等人.他已把我栽培成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士了.我那必然的欺骗行为首先将会更少一点,其次也不那么卑鄙了.这比送给我百万金钱还多得多呵!我这枚十字勋章和这种把我从和我地位相同的人中提拔出来的特殊的外交官仪表,都是他的恩赐呵. "如果他拿起笔来记录我的行为,他将怎样写呢?......" 朱利安的沉思突然被德.拉莫尔先生的老仆人打断. "侯爵立刻要见您,不管您脱了衣服还是没有脱衣服." 老仆人在朱利安身旁走着,低声向他说: "侯爵先生大发脾气,您可要当心呵!" 第三十三章 失足的地狱 一个笨拙的玉工在打磨这颗钻石时,使某些最明亮的光泽消失了.在中世纪,我应该怎么说呢?即使在黎塞留统治时期,法国人也还是有意志力的.米拉波朱利安发现侯爵正在发脾气,也许这位大人,在他一生里,这样不顾体统这还是第一次,他把他说得出口的话都用来辱骂朱利安.我们的主人公,感到惊讶,不能忍受,但他的感激之心却丝毫没有动摇.这个可怜的人眼看多少美好的计划,长久以来藏在他心灵深处的,顷刻之间已完全毁灭了!"但是我应该回答他,我的沉默会加剧他的愤怒."于是达尔杜弗这个角色给他提供了回答的词句. "我不是一个天使......我曾经勤勤恳恳地为您服务,您也慷慨地给了我报酬......我对您是感激的,但我只有二十二岁......在这个家里,了解我的只有您和那个可爱的人儿......" "魔鬼!"侯爵叫了出来,"可爱的!可爱的!在您觉得她可爱的那一天,您就应该滚蛋." "我也曾努力过,当时,我曾请求您让我到朗格多克去." 侯爵被痛苦所征服,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疲惫不堪,倒在一把靠背椅上.朱利安听见他低声自言自语道:"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是的,我对您并不是个坏人."朱利安嚷道,同时跪了下来. 但是他感到这个举动极为可耻,立刻又站了起来. 侯爵真是气疯了.看到朱利安这一举动,他又用许多平时只能出于一个马车夫之口的可怕的语言,骂了朱利安一顿.这些咒骂措词之新奇,也许能起到冲淡愤怒的作用. "怎么!我的女儿将来叫做索雷尔太太!怎么!我的女儿将来不是公爵夫人!"每次这两个观念在他脑海里出现时,德.拉莫尔先生就象受到酷刑一样痛苦,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朱利安害怕要挨打. 当侯爵略微清醒一点,并已开始习惯于他的不幸时,他向朱利安提出了合乎情理的指责. "您应该逃走,先生,"他向他说道,"逃走是您的责任......您是世界上最下流的人......" 朱利安走到桌子旁边写道: 很久以来,生活对我是件难以忍受的事,现在我要结束它了.我怀着无限感激之情,请求侯爵接受我对我死在他府邸里可能引起的麻烦的道歉. "请侯爵赏脸看看这张纸条,"朱利安说道,"杀了我吧,或者叫您的仆人杀了我.现在是早晨一点钟,我要到花园里靠后墙那边去走走." "滚吧!"当他走开时,侯爵向他嚷道. "我明白,"朱利安心里想,"也许他不愿看见我死在他的仆人手里......最好是让他来杀了我吧,这是我对他的一种报偿......但是,天呀!我爱生命......为了我的儿子,我应该活着." 这个想法,在充满危险感觉的最初几分钟的散步之后,第一次那么清楚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把他的心神全部占据了. 这个崭新的利害关系使他成为一个谨慎的人."为了对付这个狂暴的人,我应该向别人请教.他完全失去理性,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富凯离我太远了,而且他也不大懂得象侯爵这种人的心情." 阿尔塔米拉伯爵......我能保证他会替我永远保守秘密吗?不要因为征求意见而变成行动,而使我的处境更加复杂了.唉!只剩下沉郁的比拉尔神父了......詹森派教义已使他胸怀狭窄......一个耶稣会的坏蛋倒是了解社会,对我也许更有好处......只要我一陈述我的罪恶,比拉尔先生就会打我的." 达尔杜弗的天才拯救了朱利安:"好吧,我去向他忏悔."这就是他在花园里散步整整两小时之后所作的重大决定.他不再去想他会受到枪声的惊扰,睡神已经把他俘获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朱利安已经在离巴黎有好几里路的地方,敲那位严肃的詹森派教士的门.他很奇怪,发现这人对他的机密并不怎么感到诧异. "我也许应该责备我自己,"这位教士说道,他的表情是忧虑多于激怒,"我早就猜到了这一爱情...... 不幸的孩子,由于对您的友谊,我没有告诉那位父亲......" "他将会做些什么?"朱利安急忙问道. (这时,他很爱这个教士,而一场指责对他将是很难受的.) "我看有三种办法,"朱利安继续说道,"第一,德.拉莫尔先生可能把我处死."于是他叙述他留给侯爵的那封宣布自杀的信."第二,他可能叫诺贝尔伯爵同我决斗,拿我做枪靶子." "您会接受吗?"比拉尔教士说道,气得站起来了. "您没有让我把话说完.我肯定不会向我恩人的儿子开枪的.第三,他可能叫我离开这里.如果他向我说:'到爱丁堡去,到纽约去.,我一定服从.这样他就可以把德.拉莫尔小姐的情况隐瞒起来.但是我绝对不能忍受他消灭我的儿子." "这一点可以不用怀疑,这将是这个道德败坏的人的第一个念头......" 在巴黎,马蒂尔德正处在绝望中.她在早晨七点钟看过她的父亲.他把朱利安的信拿给她看了,她担心他会把朱利安的自杀看成是高贵的行动:"可以不经过我的许可就让他自杀吗?"她心想道,她的痛苦已经成为愤怒. "要是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她向她的父亲说道,"治死他的正是您......您也许会感到高兴......但是我对他的亡魂发誓,我立刻就戴孝,让大家都知道我是守寡的索雷尔太太,我还要发出讣告,您可以相信我会这样做的......您会看见我既不懦弱,也不畏怯." 她的爱情到了疯狂的地步.现在轮到德.拉莫尔先生惊慌失措了. 他开始用理智来观察这一事件.早餐时,马蒂尔德没有出来.侯爵发觉她什么都没有对她母亲说,感到如释重负,非常得意. 在正午的时候,朱利安回来了.人们听见院子里答答的马蹄声.朱利安从马上下来.马蒂尔德立刻派人来叫他.她差不多当着女仆的面就投入他的怀中.朱利安并不感激这种狂热,在和比拉尔神父长时间的商谈之后,他已经变得很机警,而且很有计谋.他的想象力因考虑各种可能性而消失了.马蒂尔德含着眼泪告诉他,她已经看到他要自杀的信. "我父亲可能改变他的主意,我央求您立刻动身到维勒基埃去.快骑上马,在他们散席以前就离开这里." 由于朱利安一点也没有改变他那惊异而且冷静的神色,她便大哭起来. "让我来处理我们的事吧,"她狂热地叫道,同时把朱利安紧紧地抱住."你知道,这并不是出于我的本意要和你离开.你写信给我,可以用寄给我的女仆的信封,但地址必须找别人写.我要连篇累牍地给你写信.再见吧!快点逃走." 最后这句话伤害了朱利安的自尊心,但他还是听从了."真是要命,"他心想道,"即使是在他们表现较好的时刻,这批人也要想方设法来刺激我." 马蒂尔德坚决反对她父亲的一切谨慎的计划.她绝对不愿离开下面这一基础去同她父亲商谈,这个基础就是:她将是索雷尔太太,同她的丈夫贫穷地住在瑞士,或者同她的父亲住在巴黎.她坚决反对秘密分娩的建议. "那样人们会对我加以诽谤和侮辱的.在结婚后的两个月,我要同我的丈夫出门旅行,这样我们就容易确定我的儿子出世的适当时期了." 马蒂尔德的坚定意志,起初遭到侯爵愤怒的斥责,但后来还是使侯爵犹豫不决. 他在心肠软下来的时候,向他女儿说道: "这里有一份领取一万法郎年金的存折,你拿去给你的朱利安,叫他快去把它取出来,我就不可能再收回了." 为了服从马蒂尔德(她喜欢命令人的性格是他所熟知的),朱利安作了四十里路的无谓的旅行:他去维勒基埃去处理佃农帐目,侯爵这次恩赐又使他返回巴黎.他向比拉尔教士请求住宿.在他远离期间,这位教士是马蒂尔德最有用的同盟者.每次侯爵问他,他总是向他证明,除了正式结婚以外,其他一切办法,在天主眼里,都是罪恶. "幸而在这里,"教士补充说道,"世俗的情理和宗教的原则是一致的.德.拉莫尔小姐性子急躁,连她自己都不能保守秘密,谁又能保证这事不被大家知道呢?如果不同意公开举行婚礼的话,社会上对这桩门户不相当的奇怪婚姻,将会更长时期地议论下去,所以应该把事情一次说出来,不论在表面上还是实际上都不让它有丝毫的秘密." "不错,"侯爵沉思地说道,"这样做了,如果三天以后还来议论这件婚事,那便成为没有头脑的人的废话了.不过最好利用一次反对雅各宾派的政治风潮的机会,让事情悄悄地过去." 德.拉莫尔先生的两三位朋友,和比拉尔神父的意见相同.在他们看来,最大的障碍是马蒂尔德坚定的性格.但是听了许多很好的理由之后,侯爵在内心深处仍然不习惯于放弃他女儿获得御前赐座的希望. 他的记忆和想象力充满了各种在他青年时代还可能采用的诡计和欺骗手段.对现实的让步,对法律的畏惧,在他这样地位的人看来,是荒谬的,而且是不光彩的.十年以来,他为这个亲爱的女儿的前途所作的种种美梦,今天付出的代价,真是无比昂贵呵. "谁能预料发生这件事呢?"他暗想道,"一个性格这般骄傲.才智这般高超.对自己的姓氏比我还感到骄傲的女孩子,而来我这里要求向她求婚的都是法国最出色的贵族子弟! "我们应该抛开谨慎.这个世纪注定要把一切搞乱!我们正在走向混沌的世界." 第三十四章 聪明人 省长出游,骑在马上暗想道:"为什么我不能当大臣.议会议长.公爵呢?请看,我就这样去作战......用这个方法,我可以把革新派都关进监狱......"《环球报》没有任何论据足以摧毁十年来如意美梦的支配力量.侯爵感到老发怒是不合理的,但他又不能断然予以饶恕."如果这个朱利安意外死去......"他有时暗想道.他的愁闷的想象,由于追求最可笑的幻梦这才得到一点慰藉.这些幻梦使比拉尔神父明智的理由对他也不起作用.一个月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协商还没有一点进展. 在家庭事件中和在政治事件中一样,侯爵常有一些新颖的见解,他可以为此连着兴奋三天.在这种时候,别人提出的行动计划就不会受他的欢迎,因为这个计划是用正确的理由作根据的,而一种理由必须是支持他最心爱的计划才会得到他的采纳.在三天之间,他用一个诗人的全部热忱从事研究,把问题推进到某个阶段,第四天他就不再去想它了. 起初朱利安对侯爵的迟迟不作决定,感到迷惑,几个星期以后,他才开始明白德.拉莫尔先生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任何具体的计划. 德.拉莫尔夫人和全家的人都以为朱利安为了处理地产的事到外省旅行去了.其实他隐藏在比拉尔神父的家里,几乎每天都和马蒂尔德会面,她每天早晨要和她父亲待在一起一小时,但有时一连几星期,他们都不提起占据他们全部思想的那件事. "我不愿知道这个人在哪里,"有一天侯爵对她说道,"把这封信给他吧."马蒂尔德念道: 朗格多克的土地,每年收入有二万零六百法郎,一万零六百法郎给我的女儿,另外一万法郎给朱利安.索雷尔先生.当然我连土地一并送给你们.告诉公证人分别写两份赠送的契约.明天就给我送来.从此以后,我们彼此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唉!先生,这一切岂是我所能预料的吗? 德.拉莫尔侯爵 "我非常感谢您,"马蒂尔德高兴地说道,"我们将住在埃居翁城堡里,在阿让同马尔芒德(阿让(Agen)和马尔芒德(Marmande),法国西部城市,在洛特-加龙省内.)之间.据说那里的风景同意大利的一样美丽." 这一馈赠使朱利安感到十分惊异.他已经不是我们过去认识的那个冷酷而严厉的人了.他的儿子的命运已经占据他全部的思想.这笔意外的.而且对一个象他那样贫穷的人来说实在相当可观的财产,使他产生了野心.他看到他同他的妻子,每年已可享有三万六千法郎的进款了.至于马蒂尔德,她的全部感情都集中在她对她丈夫的崇拜上,她的骄傲使她就是这么称呼朱利安的.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企图,就是使她的婚姻得到社会上的承认.她把时间消磨在过分赞扬她为把她的命运和一个高超的人的命运联结在一起所表现的严肃的态度上.个人的价值在她头脑里已经压倒一切. 几乎经常得离开,事务那么繁重,谈情说爱的时间又很少,使得朱利安以前发明的明智的策略获得了良好的效果. 马蒂尔德对很少和她真心爱上的人儿见面,终于不能忍耐了. 在她气恼的时候,她写信给她的父亲,信的开头类似奥瑟罗(奥瑟罗,又译奥赛罗,莎士比亚剧本《奥瑟罗》中主角,因嫉妒而杀死自己的妻子苔丝德梦娜.)的语气: 我宁肯要朱利安,而不愿要社会给予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儿的一切娱乐,我的选择足够证明这一点.地位和虚荣,对我来说,是一文不值的.我离开我的丈夫快有六个星期了,这足以证明我对您的尊敬.在下星期以前,我要离开父亲的家.您的恩惠已使我们富足.除了敬爱的比拉尔神父,再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要到他那里去,他将为我们举行婚礼,在婚礼完毕一小时后,我们便去朗格多克.除非您的命令,我们不再在巴黎露面.但是使我痛心的,是这一切将会被编成故事来诋毁您和我,而一般愚昧的民众的讽刺,是不是会迫使我的善良的诺贝尔要求和朱利安决斗呢?在那种情形下,我知道我是不会有任何办法制止朱利安的.我们将会在他的灵魂里发现他是一个反抗的平民.呵!我的父亲,我跪下来恳求您,下星期四在比拉尔神父的教堂里,您一定来参加我的婚礼吧.这样,恶毒的诽谤将会得到缓和,而您的唯一的儿子的生命和我的丈夫的生命也都会得到保障...... 这封信使侯爵的精神陷入一种奇异的困窘中.可是最后总得拿个主意呀.所有细小的习惯,所有一般的朋友,都丧失了他们的作用. 在这种奇特的情况下,他青年时代的经历所形成的性格上的特点,重新恢复它的力量.流亡时期的苦难使他变成了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在享有巨大资产和宫廷的特权两年之后,一七九○年的革命把他投入可怕的惨境.这个严峻的锻炼改变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的心灵.事实上,他置身于他现有的财富中而并没有被财富所支配.但是这个没有受到金钱腐蚀的人的想象力,却使他浸沉在希望他的女儿获得贵族称号的疯狂的热情里. 在刚刚过去的这六个星期中,侯爵有时心血来潮,觉得应该使朱利安富有;他认为贫穷就是卑贱,是对德.拉莫尔先生本人的一种屈辱,他女儿的丈夫不可能是贫穷的,于是他抛出大量的金钱.第二天他的想象又改变了方向,他觉得朱利安会理解这份金钱的赐予的无声的言语,他会改名换姓,逃亡到美洲去,写信给马蒂尔德说他已经为她死去了.德.拉莫尔先生想象这封信已经写就,并且注意到它对他女儿性格产生的影响...... 马蒂尔德那封真实的信,却把他从这些无比幼稚的梦想中唤醒了.在想了很久怎样杀死朱利安或使他失踪以后,现在他又梦想怎样给他安排一个光辉的前程.他把他的一个采地的名称赠送给他,他为什么不让朱利安承袭他的爵位呢?他的岳父肖纳公爵先生,自从他的独子在西班牙战死以后,曾多次跟他谈起,愿把他的爵位传给诺贝尔...... "我们不能不承认朱利安有一种特殊的办事才能,很有胆量,也许他将来很出色,"侯爵暗想道......"不过在他的性格深处,我发现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大家都有这一印象,那么也许这是真实的(这点真实的东西越是难以捉摸,富于想象的老侯爵越是感到害怕). "有一天我的女儿对我说得很妙(在一封没有引用的信里),朱利安不属于任何客厅,任何党派.他没有寻求任何力量的支持来反对我,要是我抛弃他,他是没有一点办法的......但是这难道是说他对社会的现状毫无所知吗?......有两三次我对他说:'只有客厅的候补人资格是切实可靠的......, "不,他没有一个律师所具备的不失掉一分钟.不错过一个机会的那种老奸巨猾的本领......他绝不是路易十一(路易十一,法国国王,十七岁时,就开始反对父王的斗争,为加强王权他和诸侯不断进行征战,他以政策上和外交上的诡计多端著称.)那样的性格.另一方面,我却看见他经常引用一些最严厉的格言......我简直搞糊涂了......他向自己重复这些格言,是不是为了控制自己的热情呢? "此外,有一点特别突出,就是他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 "真的,他没有上流社会的宗教信仰,他尊重我们并非出于本性......这是错误的,但是一个修士的心灵所不能忍受的,应该只是缺乏享乐和金钱.他却完全不同,他绝对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 由于他女儿那封信的压力,德.拉莫尔先生看到有作出决定的必要了.总之,问题的关键在于:"是不是因为朱利安知道我爱我的女儿胜过一切,而且知道我有十万埃居的进款,他才大胆地去追求我的女儿呢?" 马蒂尔德不同意这种看法......"不会的,我的朱利安,关于这一点,我不愿欺骗自己." "这是种真正的.意外的爱情吗?抑或是种向上爬的.平庸的欲望呢?马蒂尔德是有远见的,她首先感到这个疑问会使他失去我的同情,因此她才承认是她先爱上他的...... "一个性格如此高傲的女孩子,竟会忘掉自己的身分,首先作出这样粗俗的举动!......一天夜晚在花园里抱住他的胳臂,多么可怕呵!好象她就找不到别的比较体面的方式来表示她看中了他似的...... "替自己辩护,就是暴露自己,我不相信马蒂尔德了......"这一天侯爵的分析,比平时更带有结论性.但仍然是习惯占了上风,他决定拖延时间,并写信给女儿.因为在府邸里,住在这一边的和住在那一边的,可以互相写信.德.拉莫尔先生不敢和马蒂尔德辩论对抗,他怕突然来个让步,一切都完了. 信 当心不要再干傻事,这里有一张轻骑兵中尉的委任状,给与朱利安.索雷尔.德.拉韦尔内骑士先生.您看我为他做了些什么.不要违反我,不要多问我.叫他在二十四时内动身去斯特拉斯堡报到,他的军队驻扎在那里.这里还有一张向银行取款的支票,应该服从我. 马蒂尔德的爱情和快乐真是无边无际,她决定利用她的胜利,立刻写回信: 如果德.拉韦尔内先生知道您肯为他做的这一切,他的感恩的心情将使他不知所措,只有跪拜在您的脚下了.但是,在这种仁慈慷慨中,我的父亲却把我忘记了,您的女儿的荣誉正处在危险中.一个不慎,就会造成永久的玷污,两万埃居的进款,也无法补偿.除非您答应我在下月里,我的婚礼在维勒基埃公开举行,我才能将您的委任状交给德.拉韦尔内先生.在这段时期之后不久(请求您不要延长这段时期),您的女儿只能用德.拉韦尔内夫人的名义在社会上出现.亲爱的爸爸,我是多么感激您把我从索雷尔这个姓氏中拯救了出来...... 回信是出乎意料的. 服从.不然我就取消一切.战栗吧,年轻的不谨慎的女孩子.我还不知道您的朱利安是个怎样的人,您比我知道得更少.让他动身到斯特拉斯堡去,并且注意按正道行事.十五天以后,我再把我的意见告诉您. 这封回信这样坚决,使马蒂尔德感到惊异.我不知道朱利安,这句话使她坠入梦想,随即引起种种迷人心意的假设,但她却相信那都是真实的.我的朱利安在精神上,还未披上客厅那卑劣的小制服.我的父亲不相信他的优越性,恰好因为事实证明他具有优越性...... "不过,要是我不迁就他那优柔寡断的脾气,我看就可能发生公开的争吵,破裂会降低我在社会上的地位,使我在朱利安的眼里也不可爱了.破裂以后,就是十年贫困.因为一个男人有才能而选中他作丈夫,这种疯狂行为,要想不惹人笑话,除非你金玉满堂.如果我离开我的父亲住到遥远的地方去,象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会把我忘记的.诺贝尔将来会娶一个可爱的.精明的女人,年老的路易十四还曾被勃艮第公爵夫人所诱惑......" 她决定服从,但是她没有把她父亲的信交给朱利安,他的猛烈的性格可能使他干出什么傻事来的. 晚上当她告诉朱利安他已经是轻骑兵中尉了,他喜不自胜.我们可以从他一生的野心和现在对他的儿子的热情中来想象他那快乐的程度.姓氏的改变,使他十分惊讶. "总之,"他想道,"我的小说已经写完了.所有的功劳都是属于我的.我总算做到使这个骄傲的怪物爱我了,"他继续想道,一面注视着马蒂尔德,"她的父亲不能离开她而生活,而她也不能离开我而生活下去." 第三十五章 风 暴 天哪,让我做个平庸的人吧!米拉波他完全沉溺在思虑中,她向他表示热烈的感情,他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下.他阴沉而静默.在马蒂尔德眼里,他从来没有这样伟大,这样值得崇拜.她担心他的过于敏感的自尊心会破坏整个局面. 她看见比拉尔神父几乎每天早晨都到府邸里来.从他那里,朱利安不能知道她父亲的一点旨意吗?侯爵本人,一时兴致来了,不会写信给他吗?得到这样巨大的幸福以后,怎样解释朱利安这种严肃的态度呢?她不敢问他. 她不敢!她,马蒂尔德!从这时起,在她对朱利安的感情里,有一种模糊的.难以预料的和近乎惧怕的成分.这个冷酷的心已感到为巴黎人所赞赏的.在过度文明中长大的人在热情方面可能引起的一切. 第二天,一清早,朱利安来到比拉尔神父的住宅.驿马走进院子里,拖着一辆从邻近驿站租来的破旧的车子. "象这样的行装,已经不合时宜了,"这位严厉的神父面带怒容向他道,"这里有两万法郎,是德.拉莫尔先生送给您的,他要求您在一年内把它花掉,但尽可能不要闹出笑话.(把这样大一笔钱交给一个年轻人,在神父看来,那只能是给了他一个犯罪的机会.) "侯爵还说:朱利安.德.拉韦尔内先生是从他父亲那里得到这笔钱的,至于他父亲的名字,就不必指出了.德.拉韦尔内先生也许认为应该送一份礼物给韦里埃的木匠索雷尔先生,因为他曾把他抚养成人......我将来要负责办这件事,"神父接着说道,"我终于促使德.拉莫尔先生同意和那个诡计多端的弗里莱尔代理主教进行和解.他的威望对我们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他实际上是统治贝桑松的人.要使这个人默认您的高贵出身.将是这次商谈中的一个心照不宣的条件." 朱利安高兴得控制不住自己,他去拥抱比拉尔神父,他看到他的高贵出身已经得到承认了. "呸!"比拉尔先生说道,把他推开,"这种世俗的虚荣有什么意思?......至尔索雷尔和他的儿子们,我将用我的名义每年送给他们五百法郎的赡养费,分别付给他们每一个人,只要我感到满意的话." 朱利安已经恢复冷静高傲的态度.他表示感谢,但措词空泛,使自己不受任何约束."这是可能的吗,"他暗想道,"我就是被可怕的拿破仑放逐到山区里的某个贵族的私生子吗?"这一想法使他感到并非不可能,在他看来,每分钟都在增强......"我对我父亲的憎恨,可能是一个明证......我将不再是怪物了!" 在这个独白以后,没有几天,轻骑兵第十五团,法国最出色的轻骑兵团之一,在斯特拉斯堡的校场里演习作战.德.拉韦尔内骑士先生骑着一匹最漂亮的阿尔萨斯马,这匹马花了他六千法郎.他被任命为中尉,在一本他从未听人说起过的团队的名册上,也从没当过少尉. 他的镇静的态度,他的严厉而几乎带有恶意的眼睛,他的苍白的脸色,他的不可改变的冷漠的神气,从第一天起,就树立了他的声誉.不久以后,他的周全合度的礼貌,他的运用自如的熟练射击技能,使他的同僚们放弃了公开嘲笑他的意图.在五六天的迟疑之后,团队的舆论都表示赞成他了.有些喜欢开玩笑的老军官说:"这个年轻人,一切都有,就是没有年轻人的样子." 朱利安从斯特拉斯堡写信给谢朗先生......韦里埃的老教士,他现在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 我毫不怀疑您在获悉我的家庭使我变得富裕这一事件时的欢乐心情.这里有五百法郎,我请求您悄悄地.也不说出我的姓名,把它分给那些现在象我从前那样贫穷而不幸的人,我相信您一定会帮助他们,如同以前帮助我那样. 朱利安陶醉在野心里,而不是陶醉在虚荣里.他把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仪表上.他的马,他的制服,他的仆人的服装,整整齐齐,可以说达到了一个英国王公要求的那种准确程度.由于别人的庇护,刚刚当上两天中尉,他已经在盘算,为了能象所有伟大的将军一样,至迟在三十岁时统率一军,那么他在二十三岁时,就该身居中尉之上.他现在只想到他的荣誉和他的儿子. 在这种最狂妄的野心的欢乐当中,他看见德.拉莫尔府邸的一个年轻仆人送来了一封信,他感到很奇怪. "一切都完了,"马蒂尔德给他写道,"尽可能快地跑回来,牺牲一切,那怕是开小差.您一到,就在......街......号的花园的小门旁,在马车里等我......我来和您谈话,也许我可以把您领进花园.一切都完了,我担心毫无挽回的余地,信赖我,在患难中,您会发现我是忠诚的,而且是坚定的.我爱您." 几分钟以后,朱利安得到上校的许可,骑着马飞快地离开了斯特拉斯堡.可怕的忧虑吞噬着他,当他到了梅斯,他实在没有气力继续骑马前进了.他跳上一辆驿车,用一种差不多无法相信的速度,到了指定的地点,德.拉莫尔府邸花园的小门外.门开了,马蒂尔德忘记了人间的一切尊严,立刻投入他的怀抱.幸亏那时刚刚是早晨五点钟,街上还没有行人. "一切都完了,我父亲怕看见我的眼泪,在星期四的夜晚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这是他的信,您看吧."她同朱利安一起上了马车. 我可以宽恕一切,只是不能宽恕因为您有钱而诱惑您的这种做法.不幸的女儿,这就是可怕的真相.我严正地向您声明,我绝对不允许您同这个人结婚.我可以保证每年给他一万法郎的年金,只要他愿意到远方去生活,离开法国,最好是去美洲.您看看这封我为了了解他的情况收到的回信.这个无耻的流氓自己逼得我写信给德.雷纳尔夫人.要是您来信涉及这个人的事,那怕是一行,我也不愿看它.巴黎和您都使我感到厌恶.我要求您对将要发生的事,绝对保守秘密,痛痛快快地拒绝了这个人吧,这样您可以重新得到一个父亲. "德.雷纳尔夫人的信在哪里?"朱利安冷静地问道. "在这儿,我本来想等你有准备以后再交给你." 信 出于神圣的宗教和道德的责任感,先生,我不能不在您面前采取这一痛苦的行动.一个不可违背的原则,命令我在这一时刻损害别人,只是为了避免一个更不体面的丑闻.我所感到的痛苦应当被责任感所克服.老实说,先生,您向我打听全部真实情况的那个人的行为,看起来可能是不可解释的,或者竟然是诚实的.我们原以为把真象隐瞒一部分是合适的,谨慎和宗教都需要我们这样做.但是您要打听的那个人的行为,实在应当受到严厉的惩罚,其恶劣程度已经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了.这个人贫穷而贪婪,十足的伪善,专门诱惑软弱与不幸的女人,以改变自己的身分,出人头地.我的艰苦的责任使我不得不向您补充一句,就是我相信朱利安先生是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凭良心说,我不能不这样想,他在一个家庭取得成功的方法之一,就是诱惑最有支配力量的女人.装出一副无私的样子,满嘴都是小说中的语言,他最大的和唯一的目的,是怎样支配那一家的主人和主人的财产,而他遗留下来的只是不幸和永恒的懊悔...... 这封信很长,差不多字迹都因泪水而模糊了,它的确是德.雷纳尔夫人亲笔写的,而且比平时写得还要细心. "我不能责备德.拉莫尔先生,"朱利安看完信说道,"他是公正而谨慎的.哪个父亲愿意把他亲爱的女儿送给这样一个人呢?再见吧!" 朱利安跳下马车,向他那停在街头的驿车跑过去.他好象已经忘记了马蒂尔德,她跟上去走了几步,但这时商人们都已经从室内来到他们的店门口,而他们是认得她的,他们的注视使得她迅速回到花园里去了. 朱利安动身去韦里埃了.在这个迅速前进的旅途中,朱利安不可能按原定计划写信给马蒂尔德,因为他的手只能在纸上写出一些不可辨认的字迹. 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他到了韦里埃.他走进一家武器店,店主对他新近的幸运,恭维了一顿,因为这件事是当地最大的新闻了. 朱利安费了很大的劲,才使店主人了解他要买两把手枪.由于他的请求,店主人替他装上了子弹. 大钟连敲了三下,这是法国乡村里大家所熟知的一个信号,在早晨各种钟声之后,它报导弥撒就要开始了. 朱利安走进韦里埃新造的教堂.这座建筑物所有的高大的窗子,都用深红色的帷幔遮起来了.朱利安站在德.雷纳尔夫人的凳子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她好象正在虔诚地祷告.看见曾经热烈地爱过他的女人,朱利安的手臂战栗得非常厉害,致使他不能立即执行他的计划."我不能,"他对自己说道,"在行动上,我不能." 这时,辅助弥撒的年轻执事,为供奉圣体的仪式摇铃.德.雷纳尔夫人低下了头,霎时间,她的头几乎完全被她的披肩的皱褶遮掩着,朱利安不大认得出是她了,他对着她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他开第二枪,她倒了下来. 第三十六章 悲惨的详情 不要期待我有软弱的表示.我已复仇.我理应死亡,我就在这里.为我的灵魂祈祷吧.席勒朱利安站着不动,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当他略微清醒一点,他看见所有的善男信女都从教堂里逃出来.神父也离开了祭坛.朱利安用一种缓慢的步伐随着几个狂叫的妇女走开.一个想比别人逃得更快的女人,猛烈地撞着了他,他倒了下去.他的脚被群众推倒的椅子绊住,当他起来时,他感到他的脖子被人捉住,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把他逮捕了.朱利安不由自主地想使用他的手枪,但是另一个警察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带到监狱,关进一间屋子里,带上手铐,让他一个人待在里面,门锁上了两道锁.这一切迅速地办完了,他一点也没感觉到. "我的天,一切都完了......"他清醒过来时高声说道,"是的,十五天以后上断头台......或者在这以前自杀." 他不能再往下想了,他觉得他的头好象被人凶猛地抓住似的.他睁开眼睛看看是否有人抓住他.过了一会,他沉沉地睡去了. 德.雷纳尔夫人没有受到致命的枪伤.第一颗子弹穿过她的帽子,当她掉转头时,第二颗子弹已经发出.子弹打在她的肩上,说来也奇怪,子弹打碎肩骨,却被肩骨弹回去,碰着一个哥特式的石柱,打掉了一大片石块. 在长时间的痛苦包扎医治之后,当一个严肃的外科医生对她说:我保证您的生命如同保证我的生命一样.她深深地感到悲痛. 很久以来,她真心想死去.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她现在听忏悔的教士强迫她写的,那封信给这个被长期的不幸搞得衰弱不堪的人以最后的打击,这不幸就是朱利安的离别,但她却把它叫作良心的谴责.这位新从第戎来的年轻教士,既有道德,又有热忱,他的确摸透了她的心理. "象这样死去,但不是出于我自己之手,就不是罪恶了,"德.雷纳尔夫人暗想道,"天主也许原谅我在死亡面前感到欢乐."她不敢加上这一句:"而且死在朱利安之手,那真是最大的幸福." 外科医生和所有赶来看她的朋友们刚刚离开了她,她就叫人把她的女仆爱莉莎叫来. "看守监狱的人,"她十分羞愧地向她说道,"是个残酷的人.他一定会虐待他,他以为这样做会使我高兴......这种想法使我感到难受.难道就不能当作自己的想法,把这个包着几个路易的小包交给看守监狱的人呢?您可以告诉他宗教不允许他虐待他......特别要嘱咐他,不要向别人提起给他送钱这件事." 由于上面叙述的那种情况,朱利安才受到韦里埃的监狱看守人的人道的待遇.这看守人仍然是那个忠于职守的努瓦鲁先生,我们曾看到阿佩尔的来访曾使他感到的那种害怕. 一位审判官来到监狱里. "我蓄意谋害人命,"朱利安对他说道,"我在某家武器商店里买了手枪,并且上好子弹.刑法一三四二条(经皮埃尔.儒尔达的考证,此处系斯丹达尔误引,那条刑法不是这一内容的.)写得很清楚,我应当被判死刑,而且我等待着死刑." 头脑简单的审判官不了解这种坦率的语言,提出一连串问题,想使被告在回答时自相矛盾. "您难道没有看见,"朱利安微笑地对他说道,"我在尽量按照您的希望来承认我的罪过吗?走开吧,先生,您不会失掉您所追逐的猎物,您会得到判我死刑的快乐.请您离开这里吧." "我还有一个讨厌的责任必须完成,"朱利安心想道,"我应当给德.拉莫尔小姐写信." "我已复仇,"他给她写道,"不幸的是,我的姓名将要在报纸上出现,我是不能悄悄地从这个世界上逃走的.我请您饶恕我.在两个月里,我将死去.复仇是残酷的,正如和您分离的痛苦一样残酷.从今以后,我禁止我自己写和说您的姓名.永远不要说起我,即使是对我的儿子,也不要说起.沉默是唯一尊敬我的方法.在一些普通人的眼里,我不过是个普通的杀人犯......请您在这紧要关头给我这个保证:您要忘掉我.我劝您不要向任何人谈起这场大祸,它需要好几年才能耗尽我在您性格里看出的所有的幻想和冒险的成分.您生来应该生活在中世纪的英雄之中,您就在这次遭遇中表现出他们的坚强性格吧.但愿应该发生的事都在秘密中完成,而且不要连累您.您可以用一个假名,不要有什么知心人.万一绝对需要一个朋友的话,我就把比拉尔神父留给您. 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属于您那个阶级的人,比如德.吕兹.德.凯吕斯之流. 在我死后一年,您就同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结婚,我请求您这样做,我以您丈夫的名义命令您这样做.不要给我写信,我不会写回信的.我远不如伊阿古(伊阿古(Iago),莎士比亚剧本《奥瑟罗》中的人物,由于他的挑拨,致使嫉妒的奥瑟罗杀死自己的妻子苔丝德梦娜.)那样坏,但我却要象他那样说:From this time forth I never will speak word.(From this time forth I never will speak word,英语,意思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人们再也不会看见我说话和写信,您已经从我这里得到我最后的话和最后的爱了. 朱.索" 这封信寄出后,朱利安稍稍清醒过来,才第一次感到自己非常不幸.野心的种种希望,一个一个地在他心里被"我将死去,我应该死"这句庄严的话粉碎了.死本身在他看来并不可怕.他的一生,不过是这种不幸的长期准备,他并不想忘却这个被视为人生最大的不幸. "怎么!"他自言自语道,"假如在六十天之内,我必须和一个剑术很高明的人决斗,难道我会软弱到不断地想那件事而使我内心恐怖吗?" 他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从这个角度来仔细认识自己. 当他看清楚了他自己,真理呈现在他眼前如同狱里的石柱一样明显时,他感到悔恨了. "我为什么要悔恨呢?我受到了最大的侮辱,我杀了人,我应该死,不过如此而已.在和人类算清了帐以后,我死去.我没有留下任何没有完成的责任,我对任何人也没有亏欠;我的死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只不过死在刑具之下罢了.不错,只是这一点,在韦里埃的资产者眼里,就够耻辱的了;但是从理智方面看,还有比这种偏见更可鄙的吗?我倒有个办法,使我得到他们的尊敬,那就是在去刑场的路上,我向民众抛掷大把的金币.我的名字,和金子的观念联系在一起,在他们心目中,将是辉煌灿烂的了." 经过一分钟的考虑之后,他觉得问题已经很清楚."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他暗想道,接着他便沉沉睡去. 晚上九点钟,看守人送晚饭进来,把他叫醒了. "韦里埃的人在说些什么?" "朱利安先生,我就职的时候,曾在王家法院的十字架前面宣过誓,我不能随便说话." 他不开口,可是也没有走开.朱利安看见这种庸俗的伪善行为,感到很有趣."他希望得到五个法郎作为向我出卖他良心的代价,"他心想道,"我要叫他多等一会儿." 看守人,看他吃完饭,还没有向他作出诱惑的试探,便用虚伪而柔顺的态度说道: "朱利安先生,由于我对您的敬爱,我不得不向您说话,尽管人们会说这是违背法庭的利益的,因为这样做会帮助您准备好您在法庭上的答辩......朱利安先生是个善良的人,如果我告诉他德.雷纳尔夫人已经好些了,他一定非常高兴的." "怎么!她没有死?"朱利安站起来,不禁叫了出来. "怎么!您一点也不知道吗?"看守人先用一种愚笨的样子说道,然后又露出一副贪财的得意神色,"最好是先生送点什么给那位外科医生,根据法律他是不应该说话的.可是为了向先生讨个好,我已经去过他那里,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总之,伤势不是致命的,"朱利安很不耐烦地走上前去,"你能用你的生命来保证吗?" 看守人是个身长六尺的大汉,却有些害怕,向门口后退了几步.朱利安发现自己为了了解真象而采用了错误的方法,便又坐了下来,扔了一个拿破仑给努瓦鲁先生. 当那个人的叙述逐渐向朱利安证明了德.雷纳尔夫人的伤势不是致命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要哭出来了. "出去!"他突然对他说道. 看守人唯命是从.牢门刚刚关闭."天哪!她没有死!"朱利安叫道,他随即跪下来,哭得热泪滂沱. 在这紧要关头,他却成了有信仰的人了.教士们的伪善算得了什么?它能使天主这一崇高的真理受到损害吗? 仅仅从这个时候起,朱利安才开始后悔自己犯的罪.由于事情的巧合使他不至于绝望,从巴黎来到韦里埃,他身体上受到的刺激和精神上的半疯狂状态,到这时才得平静下来. 他的眼泪象涌泉般流出,他对他将来被判死刑没有丝毫的怀疑. "她就这样活下去!"他自言自语道,"她活下去为了原谅我为了爱我......" 第二天早晨很晚了,监狱看守人把他叫醒,对他说: "朱利安先生,您一定很有勇气.我已经来过两次,但我不愿惊动您.这里有两瓶美酒,是我们本区的教士马斯隆先生送给您的." "怎么!这个流氓还在这里吗?"朱利安说道. "是的,先生."监狱看守人放低声音回答道,"请不要大声说话,那会对您有害的." 朱利安大笑起来. "象我这种情况,我的朋友,只有您才会对我有害,如果您不再大发善心了......将来一定好好地酬谢您."朱利安说到这里又停住了,摆出一副高傲威严的气概. 这气概立刻被一块钱币的赏赐所证实. 努瓦鲁先生又说起话来,把他所知道的有关德.雷纳尔夫人的一切情形都告诉了他,只是没有提到爱莉莎小姐来过. 这个人的卑鄙和顺从真是到了极点. 这时一个念头出现在朱利安的头脑里,这个丑恶的大汉每年可能拿到三四百法郎的收入,因为监狱里的囚犯并不太多,我可以保证他拿一万法郎,如果他愿意同我逃到瑞士去,困难在于使他相信我的善意......但是想到要同这样一个坏家伙作长时间的商谈,朱利安感到厌恶,于是又想别的事了. 晚上,再没有机会了.一辆驿车在半夜里把朱利安带走了.他对那些伴随着他的宪兵,感到十分满意.早上,他到了贝桑松的监狱,人们很客气地把他安置在哥特式的城堡主塔最高的一层上.他判断这是十四世纪初期的建筑,他欣赏那雅致轻巧的艺术风格.在一个很深的院子的另一边,从两道高墙当中的狭窄空间望过去,可以看到一片壮丽的景色. 第二天,经过一次审问,以后连着几天让他安静地待着.他的内心是平静的.他觉得他的案件非常简单:我存心杀人,我应当被处死.他没有过多地为这个问题操心.至于审判.在大庭广众中出现的苦恼.辩护,他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小麻烦,讨厌的仪式,临到那天,他还有时间去考虑.死亡来到时,他也不大去想了:判决以后,再去想它吧.人生对他来说并不讨厌,他从新的角度去观察一切事物.他不再有野心了.他很少想到德.拉莫尔小姐.悔恨占据了他全身心,德.雷纳尔夫人的影子时常呈现在他脑海里,尤其是在夜深人静.高楼上只有白尾海的啼叫打扰他的时候. 他感谢上天,没有让他把她打死."真奇怪呵!"他自言自语道,"我原来以为她写给德.拉莫尔先生的那封信,已经永远摧毁了我未来的幸福,但是在那封信之后,不满十五天,我再也不想当时纠缠我的那些事了......一年两三千法郎的收入,安静地生活在象韦尔吉那样的山区里......当时我是幸福的......然而我并没有认识我的幸福." 片刻以后,他忽然从他的椅子上跳起来."如果我把德.雷纳尔夫人打死了,我会自杀的......我需要有这个信念,使我不至于对自己感到可怕. "自杀!这是个大问题,"他暗想道,"法官们一味追求法律形式,死揪住可怜的被告,他们为了获得十字勋章,会把一个最好的公民绞死......我要设法摆脱他们的控制,避免他们使用蹩脚的法语来辱骂我,只有外地的报纸才会称赞那种辱骂是好口才...... "我大约还有五六个星期好活......自杀?我的天呀!不,"几天以后他想道,"拿破仑还是活下去了...... "生活对我是愉快的,这个地方很安静,我一点也不觉得烦闷,"他笑着补充道,然后他开了一张书单,要人从巴黎给他寄书来. 第三十七章 城堡主塔 一个朋友的坟墓.斯特恩(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13—1768),英国小说家,作品有《感伤旅行》.《项狄传》等.) 他听见走廊里传来很大的声音,但这并不是人们平时来他牢房的时候,白尾海叫着飞走了,门打开了.可敬的谢朗教士拄着拐杖,浑身战栗,一见便扑倒在他怀里. "呵!天哪!这是可能的吗,我的孩子......怪物!我应当说." 这位善良的老人不能再说下去了.朱利安怕他跌倒,把他扶到椅子边让他坐下.时间的手,沉重地落在这个从前精力那样充沛的人身上.他在朱利安眼里,不过是点残存的影子罢了. 当他缓过气来的时候,他说道:"我仅仅在前天,才收到您从斯特拉斯堡寄来的信以及您送给韦里埃穷人的五百法郎,他们把信给我送到山上利韦吕村我侄儿让的家里,那是我退休居住的地方.昨天我才听说您闯了大祸......呵,天呀!这是可能的吗?"老头儿不再哭了,好象失去思想的能力,只是机械地说道,"您会需要这五百法郎的,我给您带来了." "我需要的是看见您,我的神父!"朱利安感动地叫道,"我还有剩下的钱." 但他已经得不到很清楚的回答了.谢朗不时流了几滴眼泪,无声地从两腮旁边滚落下来.后来他又望着朱利安,当他看见朱利安拿起他的手来亲吻,他好象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从前那张神采奕奕的面孔,那么有力地表现了人类最高贵的感情,而今竟变得迟钝麻木了.一会儿以后,一个乡下人进来找这位老人,他对朱利安说:"您不要让他说话太多,把他累着了."朱利安才知道这就是他的侄儿.这一访问使朱利安沉浸在残酷的痛苦里,使他一时哭不出来.眼前一切对他都是愁苦的,而且无法予以安慰,他感到他的心在他的胸膛里已经变成冰块了. 这一时刻是他犯罪以来最残酷的时刻.他刚才看见死亡了,真是丑陋极了.伟大的心灵,慷慨的胸怀,所有这些幻想都已消散,好象一片云彩遇到暴风一样. 这种可怕的处境,延续了几小时之久.在精神中毒之后,需要有一些药物治疗和大量的香槟酒.可是朱利安认为求助于这些东西是怯懦的.这一天的日子真是可怕,他在狭窄的城堡主塔里整天踱来踱去,"我真是个疯子!"到了黄昏时分他大声叫道,"在我将要和别人一样死去的情况下,这个可怜的老人的来访,才引起了我这种可怕的忧郁,但是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一下子死去,却也使我避免了风烛残年的景象." 不管他怎样和自己争辩,朱利安觉得自己感动得象一个怯懦的人,因此觉得谢朗神父的来访,实在使他痛苦极了. 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点粗野和伟大的痕迹,或是罗马人的道德品质.死亡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高度出现在他面前,好象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这就是我的温度表,"他心里想,"今天晚上,我上断头台的勇气降到水平线以下十度了.今天早上,我还有这个勇气.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只要在必要时能回升就行了."温度表这个想法,使他觉得有趣,而且终于使他得到了消遣.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他觉得他前一天的颓丧极为可耻."我的幸福和我的安宁发生危机了."他差不多要写信给总检察长,要求不允许别人来看他."要是富凯呢?"他心想道,"如果他特意来到贝桑松,看不到我,他该是多么痛苦呀!" 也许已经有两个月他没有想到富凯了."在斯特拉斯堡的时候,我是一个大傻瓜,我的思想就没有超出我的衣服领子的范围."想起富凯,很使他放心不下,而且越来越感动.他在屋子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现在真正降到死亡水平线以下二十度了......如果这种软弱继续增长,倒不如自杀了事.如果我象一个村学究那样的死去,马斯隆神父和瓦勒诺那帮人该是多么高兴啊!" 富凯来了,这个单纯而善良的人痛苦到要发狂了.他唯一的想法,如果说他还能有什么想法的话,那就是卖掉他所有的财产来买通看守监狱的人,把朱利安救出来.他向他谈了很久德.拉瓦莱特先生(拉瓦莱特(Antoine Marie La Valette,1769—1830),拿破仑的副官,其妻为拿破仑之后约瑟芬的侄女.百日政变时拉瓦莱特继续效忠拿破仑,波旁王朝复辟后被判死刑.在执行前夕其妻前往探望,令他穿她的衣服出狱,逃亡到拜恩(旧译巴伐利亚),五年后逢大赦归国,著有《回忆录》.)越狱的故事. "您使我难受,"朱利安对他说道,"德.拉瓦莱特先生是清白的,而我是有罪的.尽管您不愿意,您还是使我想到二者之间的区别...... "难道是真的吗?怎么!您愿意卖掉您所有的财产?"朱利安说道,忽然又显出猜疑和注意观察的样子. 富凯看见他的朋友终于回答了他提出的主要问题,高兴极了,便详细地.几乎分文不漏地把他从他每一份产业上所能得到的钱都算给他听. "对于一个乡村的地主,这是多么崇高的努力呵!"朱利安心想道,"多少积蓄,多少抠搜攒节下来的钱,使我看了就要脸红,今天他竟肯为我统统牺牲!我在德.拉莫尔府邸里看见过许多漂亮的年轻人,他们正热衷于阅读《勒内》(《勒内》(René),法国先期浪漫派作家夏多布里昂的中篇小说,主人公勒内是法国浪漫主义时期世纪病的典型人物.)这本小说,他们决不会干出那些可笑的事来的;可是除了那些特别年轻.继承大量财产.但还不知道金钱的价值的人以外,在这些漂亮的巴黎人当中,有哪一个能作出这样的牺牲呢?" 富凯在法语上所有的错误以及他那平庸的姿势,在朱利安心目中都不存在了,他投入他的怀抱.和巴黎人相比,外省人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尊敬.富凯看见在他朋友眼里表现出的热情,十分高兴,以为他同意逃走. 看到富凯这种崇高的举动以后,谢朗先生来访时使朱利安失去的全部力量,现在又得到了恢复.他还很年轻,但是,依我看,这是一株好苗.他没有从仁慈变为狡猾,如同大多数的人那样;年龄反而能给他善良的心地,使他易于感动,而那种疯狂的猜疑也可能会消除......但是这些空洞的预言,有什么用呢? 不管朱利安作出怎样的努力,审讯的次数还是越来越多,但他所有的回答,总是力求使案情简单化:"我杀了人,至少我想要杀人,而且是蓄意的."他每天这样重复地说.但是审判官特别注重形式.朱利安的供认丝毫没有减少审讯的次数.审判官的自尊心受到刺激.朱利安不知道他们曾经打算把他转移到一个可怕的地牢里去,只是由于富凯的活动,他们才让他仍然住在一百八十级台级上面那间好看的房间里. 弗里莱尔神父是当地的重要人物之一,他们都委托富凯来供给取暖的木柴.这个善良的商人居然和最有势力的代理主教联系上了.弗里莱尔先生向他说,他被朱利安良好的品德和他从前在修道院里服务的成绩所感动,打算向审判官替他说情,富凯听了,真是说不出的快乐.他看到有希望拯救他的朋友,出来的时候,便跪在地下请求代理主教在做弥撒时布施十个路易,为了祈求被告人的释放. 富凯在这里犯了一个特大的错误.弗里莱尔先生绝不是一个瓦勒诺那样的人.他表示拒绝,而且使这个善良的乡下人了解,他最好把他的钱保留着.代理主教看到要把事情说清楚难免有失慎之处,便劝他拿这笔钱去救济那些可怜的囚犯,因为他们是什么都缺乏的. "这个朱利安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的行动是不可解释的,"弗里莱尔先生暗想道,"但对我来说,不应有什么不可解释的事......也许可能使他成为一个殉道者......总之,我一定得弄清楚事情的底细.我可能找到机会使这位德.雷纳尔夫人发生恐惧,因为她不尊重我们,而且她是恨我的.也许在处理过程中我会找到一种方法,使我和德.拉莫尔先生公开和解,他对这个小修士好象有一种偏爱." 诉讼的和解,几星期以前就签了字.比拉尔神父,正好是在这个不幸的人在韦里埃教堂枪击德.雷纳尔夫人的那一天离开了贝桑松,在离开以前,他曾经说起过朱利安神秘的出身. 朱利安看到在他死以前,只有一件使他不愉快的事,那就是他的父亲要来探监.他和富凯商量,他要写信请求总检察长不让任何人来探望他.一个做儿子的,怕看见父亲,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使这位资产阶级诚实的木柴商人极为不满. 他自以为懂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都憎恨他的朋友.为了尊重他的不幸,他把他的不满情绪隐藏在心里. "在任何情况下,这一(秘密命令秘密命令,指朱利安要求不让人探监一事.),总不能应用在您的父亲身上吧."他冷漠地回答道. 第三十八章 一个有权势的人 但是,她的举止这样神秘,她的身材这样优美!她可能是谁呢?席勒第二天清早,城堡主塔的门就打开了.朱利安猛然惊醒."呵!天哪,"他心想道,"我的父亲来了.多么不愉快的场面啊!" 与此同时,一个乡下人打扮的女人投入他的怀里,痉挛地拥抱他,他简直认不出来她就是德.拉莫尔小姐. "你这狠心的人,我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哪里.你所说的你的罪行,其实是一种高贵的复仇,它使我看见了在这胸膛里跳动的心是多么伟大,我到了韦里埃才知道这件事......" 虽然他对德.拉莫尔小姐怀有偏见(不过他并没有很明确地承认这一点),他还是觉得她漂亮极了.就她的言语行动来说,他怎么能看不出她具有一种无私的高贵感情,远远超过一般渺小庸俗的心灵之上呢?他还是相信他爱上了一位女王,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罕见的高贵的言词和思想对她说道: "未来的情况,在我看来,已经十分清楚.在我死了以后,我要您再嫁给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他会愿意娶一个寡妇的.这个可爱的寡妇崇高而略带浪漫色彩的心灵,在这一次奇特的.悲惨的.而且对她来说是伟大的事件以后,将会复归于平庸的谨慎而愿意去了解那个年轻侯爵的极其真实的价值.您会安于享受世俗的所谓幸福.荣华富贵之类的东西......但是,亲爱的马蒂尔德,您这次到贝桑松来,如果引起别人的猜疑,这对德.拉莫尔先生,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这才是我绝对不能饶恕我自己的.我已经给他带来了那样多的痛苦!那个院士会说他在他怀里养活了一条毒蛇." "我必须承认,"德.拉莫尔小姐半恼怒地说道,"我没有想到您有这么多冷酷的理智和对未来这么多的操心.我的女仆简直和您一样的谨慎,她替自己办了一张通行证,我就以米什莱夫人的名义,坐上驿车来到这里." "那么米什莱夫人怎么能这样容易来到我的身边呢?" "啊!你永远是我所选中了的那个高超的人!起初我见到一个审判官的秘书,他说我不能到城堡主塔里来,我送给了他一百法郎.但是钱拿到手以后,这位先生叫我等一等,向我提出许多难题,我想他要诈骗我......"说到这里,她不说下去了. "后来怎样呢?"朱利安说道. "你不要生气,我的小朱利安,"她一面向他说,一面拥抱他,"我只好把我的名字告诉那位秘书,他原来把我当作巴黎的一个年轻女工,爱上了漂亮的朱利安......真的,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对他发誓说我是你的妻子,应当允许我每天来看你." "疯狂到了极点,"朱利安心想道,"我没有能够阻止她.总之,德.拉莫尔先生是个显赫的贵族,舆论自会找个理由为将来娶这个迷人的寡妇为妻的年轻上校开脱.我的即将来到的死亡会掩盖这一切.他无限快乐地沉湎在马蒂尔德的爱情里,那是疯狂,那是心灵的伟大,那是最奇异的梦境.她向他认真地提出,要同他一道自杀. 最初的一阵狂热过去了,当她已经饱尝和朱利安相见的幸福以后,一种强烈的好奇心,突然侵入她的心灵.她观察她的情人,觉得他的精神面貌超过了她的想象.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好象复活过来,而且更为英勇. 马蒂尔德拜访了本地几个第一流的律师,她直截了当地送给他们金钱,不免有点唐突,但结果他们还是接受了. 她很快就想到,凡是纠缠不清或关系重大的事件,在贝桑松都必须依靠弗里莱尔神父来解决. 要用米什莱夫人卑微的名义,去接近圣会那位最有权力的人物,一开始她就遇到许多无法克服的困难.但是关于一个美丽的时装店的年轻姑娘,被爱情搞得颠三倒四,特地从巴黎来到贝桑松安慰朱利安.索雷尔小教士的新闻,已经在城里传遍了. 马蒂尔德一个人在贝桑松的大街上徒步跑来跑去,她希望不被人认出来.不过,她相信在群众中制造一种深刻的印象,对她的事不会是无益的.她甚至想到要在朱利安上断头台去的中途,鼓动群众起来营救朱利安.德.拉莫尔小姐认为她的衣着很朴素,适合一个在忧患中女人的身分,事实上,她的衣着已足够引起人们的注目了. 她已经成为贝桑松全城注意的目标,经过八天的请求之后,她才得到弗里莱尔先生的召见. 不管她多么勇敢,一个有势力的圣会派的首领和一个精心策划的重大谋杀案件,这两个观念在她头脑里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以致当她按主教官邸的门铃时,不禁战栗起来.当她登上楼梯,走向这位代理主教的房间里去时,她几乎走不动了.主教官邸的空洞寂寞,使她不寒而栗."我可能坐在一张有扶手的靠背椅上,这椅子把我的胳臂捉住,我就失踪了.我的女仆将向谁去打听我的下落呢?宪兵队长决不会随便行动......我在这个大城市里完全是孤独的!" 当她第一眼看到主教的房间时,她才放心了.首先,给她开门的人,是个身穿漂亮制服的仆役.她等候召见的那间客厅,陈设华丽而且精致,和庸俗的富贵气大不相同,就是在巴黎也只能在那些最高级的府邸里才能见到.当她看见德.弗里莱尔先生态度慈祥地向她走来,所有那些关于残暴行为的设想,顿时消失了.她甚至在这张漂亮的面孔上找不出一点那种刚强的.差不多是野蛮的.特别不受巴黎社会欢迎的性格的痕迹.这位在贝桑松支配一切的教士半露笑容,表现出他是个上流社会的人,是有教养的教士,有才能的行政官.马蒂尔德觉得自己是身在巴黎了. 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德.弗里莱尔先生就做到使马蒂尔德向他承认她就是他的劲敌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儿. "事实上我并不是米什莱夫人,"她说道,重新表现出她的高傲的态度,"这个供认对我并没有多大损害,因为,先生,我是来和您商量怎样才能使德.拉韦尔内先生逃出监狱.首先,他的犯罪不过是出于一时的糊涂,他开枪射击的那个女人,现在也已恢复健康.其次为了疏通下面的人,我可以立刻拿出五万法郎,甚至可以加倍.总之,为了感谢营救德.拉韦尔内先生的人,我和我的家庭将不会有什么不能做到的事情." 德.弗里莱尔先生听到这个姓名后,显得有点惊异.马蒂尔德把陆军大臣写给朱利安.索雷尔.德.拉韦尔内先生的几封信,拿出来给他看. "您看,先生,我的父亲是在负责栽培这个人.事情很简单,因为我已和他秘密结婚了,我的父亲希望在宣布这件对于一个拉莫尔家族的姑娘来说不免有点奇怪的婚姻以前,把他提升为高级军官." 马蒂尔德注意到德.弗里莱尔先生那种慈祥和喜悦的表情在发现这些重要的情节时,迅速地消失了.现在在他脸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极端的虚伪和狡猾. 这位神父有些怀疑,他重新把那些信件慢慢地看了一遍. "对这些奇异的密谈,我将怎样去利用它呢?"他心想道,"顷刻之间,我便和著名的德.弗尔瓦克元帅夫人的一位女友搭上关系了,这位夫人是某某大主教的最有权力的侄女,人们通过她可以在法国当上主教." "原来我以为远在将来的事物,现在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这件事会使我达到我梦寐以求的目的." 马蒂尔德单独和这个最有权势的人在一间和外界隔绝的屋子里,她起初对他突然改变颜色感到惊骇."哼!"一会儿她又暗想道,"一个冷酷自私.拥有特大权势和各种享受的教士,对他如果不能产生任何影响,那岂不是最倒霉的事吗?" 看到眼前这条意想不到的获得主教职位的捷径,同时又对马蒂尔德的才能感到惊讶,德.弗里莱尔先生一时竟丧失了警惕.德.拉莫尔小姐看见他差不多要跪了下来,他的野心使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一切都明白了,"她心想道,"德.费尔瓦克夫人的女友在这里没有不能办到的事."虽然不免怀有几分非常痛苦的妒意,她还是很有勇气地说出朱利安是元帅夫人的密友,他几乎每天在她家里和某某主教大人会面. "将来要在本省有名望的居民当中,用抽签的办法连续进行五六次,从中选出三十六位陪审官来的,"代理主教眼里带着强烈的野心的表情,加重语气说道,"如果在每一次的名单上,我不能争取到八到十个朋友,而且都是那个团体中最聪明的人,那我就不算是幸运儿了.我差不多永远可以获得多数,超过定罪所需要的多数.您看,小姐,我将是多么容易使犯人得到赦免呵......" 说到这里,教士忽然不说下去了,好象被自己的言语的声音惊住似的:他向教外人说出了那些决不应该说的事. 现在可是轮到他使马蒂尔德感到惊恐了,他告诉她在朱利安的奇怪的事件中,最使贝桑松的社会发生兴趣的,就是他过去曾激起了德.雷纳尔夫人巨大的热情,而且长期彼此热恋着.德.弗里莱尔先生不难察觉,他的叙述引起了对方极度的不安. "我可报复了她一下!"他心想道,"总之,这就是对付这个坚强的小小的人儿唯一的方法,我原来还担心不能成功呢."那种高超的.而且不易驾驭的气概,在他眼里,给这位罕见的美人增添了姿色,他看见她几乎要向他哀求了.他完全恢复了镇静,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刺在她的心上. "总之,我不会感到诧异,"他用轻松的态度向她说道,"如果我们知道朱利安先生是为了嫉妒才向他从前那样热恋过的女人开了两枪.她现在完全缺乏娱乐,最近她常常去看第戎的一个名叫马基诺的詹森派教士,这位教士,和所有的詹森派的教士一样品行不端." 在发现了她的秘密之后,德.弗里莱尔先生怀着享乐的心情,从容不迫地折磨着这个漂亮姑娘的心. "为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把火辣辣的眼睛注视着马蒂尔德,"索雷尔先生要选择教堂这个地点,如果不是因为正好在这个时间他的情敌在那里望弥撒呢?大家都认为您保护的那个幸运的人非常聪明,而且特别谨慎.如果他当时藏在他所熟悉的德.雷纳尔先生的花园里,那不是最简单不过了吗?在那里,差不多可以肯定不会被人看见,不会被人捉住或怀疑,他就可以把他所忌恨的女人置于死地了." 这一见解,表面看来,非常正确,使马蒂尔德痛苦得发狂,这一骄矜的性格,由于浸透了枯燥的谨慎(这一谨慎在上流社会里,被认为是人类心灵的真实表现),无法迅速体会到对一切谨慎行为的嘲笑的快乐,虽然这种快乐,非常容易使一个热情的人感到兴奋.在马蒂尔德生活过的巴黎上流社会里,热情很少能摆脱谨慎,而从窗子跳下去的,都是住在六层楼上的人. 总之,德.弗里莱尔神父确信自己很有权势.他使马蒂尔德明白(显然他在说谎),他可以任意安排那个支持控诉朱利安的检察院. 在三十六位陪审官抽签决定以后,至少他可以向其中的三十位个别地直接进行洽谈. 假如马蒂尔德在德.弗里莱尔先生眼里不是显得那样漂亮,除非经过五六次会面之后,他是不会那样坦白地和她说话的. 第三十九章 诡 计 一六七六年,加斯特尔(加斯特尔(Castres),法国南部塔恩省一市.)."在我家隔壁,一个人杀害了他的姐妹,这位绅士已经犯过一次谋杀罪.他的父亲私下送了五百埃居给那些推事,救了他的性命."洛克:《法兰西游记》离开主教官邸之后,马蒂尔德立刻派人送一封信给德.费尔瓦克夫人,连累自己的恐惧一点也没使她产生迟疑.她恳求她的情敌请某某主教大人亲笔写一封信给德.弗里莱尔先生.她甚至请求她亲自到贝桑松走一趟.这一举动出自嫉妒而骄矜的心灵,真算是勇敢极了. 她听从富凯的劝告,特别谨慎,没有把她这些行动告诉朱利安.她本人的出现,已足够使他感到坐立不安了.由于死亡的临近,他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诚实,他不但对德.拉莫尔先生.而且对马蒂尔德也感到内疚. "怎么!"他暗想道,"跟她在一起,我有时觉得心不在焉,甚至感到厌烦.她为我牺牲,我竟这样报答她!我难道是个坏人吗?"在他野心勃勃的时候,他很少注意这个问题,那时在他心目中,不成功才是他唯一的耻辱. 和马蒂尔德在一起,此刻他的苦恼,由于他在她身上引起的最疯狂.最奇异的热情而变得更加严重了.她说的尽是为了营救他,她愿作出的种种奇特的牺牲这类的话. 马蒂尔德被她引以自豪的.而且完全战胜了她的骄傲的一种情绪所激动,她简直不愿看见她的生命的每一分钟白白过去而不作出一件异乎寻常的行动来.在她和朱利安的谈话里,总是充满最奇特的.而且对她来说是最危险的计划.看监狱的人,受了大批的贿赂,让她在监狱里自由来去.马蒂尔德的考虑不仅限于牺牲她的名誉,即使整个社会知道她的情况,她也满不在乎.跪在疾驰的御车前面,恳求君王赦免朱利安,为了引起君王的注意,甚至不惜被御车碾毙,这一切不过是这个兴奋而勇敢的心灵所追求的一个最小的幻梦而已.通过她那些在御前服务的朋友,她相信自己一定会被允许进入圣克卢王家花园的禁区里去. 朱利安感到自己不配接受这样的忠诚,说实话,他对英雄主义已经感到厌倦.此刻只可能有那种单纯的.天真的.差不多是羞怯的柔情还能感动他,而马蒂尔德高傲的心灵,则总是注意周围公众和别人对她的反应. 在她一切的苦闷中,在她对自己情人生命问题的恐惧中(她是不愿在他死后还活下去的),朱利安感到她怀有一种隐秘的欲望,力求用自己极度的爱情和崇高的行动来引起公众的震惊. 朱利安对自己没有被这种英雄主义所感动不免有点发闷,但是要是他知道马蒂尔德向这个忠心耿耿.但又非常拘谨善良的富凯说出的一大堆使他难以接受的疯狂的计划,他又会怎样生气呢? 富凯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责备马蒂尔德的忠诚才好,因为他自己也愿意牺牲他所有的财产,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救朱利安.马蒂尔德挥金如土,使他感到惊愕.最初几天,那位和所有外省人一样尊重金钱的富凯,看见她用钱那样慷慨,简直肃然起敬了. 后来,他发现德.拉莫尔小姐的计划常常在改变,使他感到自慰的是,他已经找到一个词儿来责备这个使他疲倦的性格:她是多变的.从这个形容词到外省人最厉害的骂人的话:坏脾气,这中间只有一步之差. "真奇怪,"有一天马蒂尔德离开监狱时朱利安想道,"一种以我为对象的如此强烈的热情,竟使我丝毫无动于衷!可是两个月以前我是那样的崇拜她呀!我从书本里知道一个人在接近死亡时,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但可怕的是感到自己是忘恩负义而无法改变.那么,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吗?"他为此对自己痛加责备. 野心已经在他心里死去,另一种感情却又在他心里死灰复燃了,他把它叫作谋杀德.雷纳尔夫人的悔恨. 事实上,他爱她到了发狂的地步.当他绝对孤独.不愁有人来搅扰他的时候,他会整个儿沉浸在从前在韦里埃或在韦尔吉度过的那些欢乐的日子的回忆里去,这使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幸福.在那一段过得飞快的日子里,哪怕是一点最细微的情节,如今对他来说,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清新迷人的力量.他绝对不再去想念他在巴黎的成功,他已经对它感到厌倦了. 这倾向迅速增长,已经部分地被马蒂尔德的嫉妒心猜到了.她清楚感到她必须和这种对孤独的迷恋作斗争.有时她带着恐怖的情绪说出德.雷纳尔夫人这个名字,她看见朱利安在发抖,于是她的热情更是无边无际.不可测度的了. "要是他死了,我就跟他一道去死,"她真心实意地对自己说道,"巴黎客厅里的人士,看见我这样身分的姑娘,崇拜一个行将被判死刑的情人到了这一地步,他们将怎样的议论呢?象这样的感情,必须回到英雄的时代才找得着,正是这类爱情,使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那个时代的人心受到感动." 当她兴奋到极点的时候,她把朱利安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带着恐怖的心情对自己说道:"怎么!这个可爱的头,真是注定要落下来吗?哼!"她被一种并不缺乏幸福的英雄主义的激情燃烧着,继续说道,"我的嘴唇,此刻正吻着这些美丽的头发,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将要变得冷冰冰的了." 这些英雄主义和可怕的情欲的快感的回忆,紧紧地缠住她不放.自杀的念头,竟是那样的吸引人,原来和这个骄矜的心离得还很远,现在却已渗透进去了,并且以一种绝对的力量统治着它."不!我祖宗的热血,到我这里还不曾冷却过."马蒂尔德骄傲地自忖道. "我请您接受我的请求,"有一天她的情人向她说道,"把您的孩子寄养在韦里埃,德.雷纳尔夫人会注意照看乳母的." "您说的话太残酷了."马蒂尔德脸色变得煞白. "真的,我请求你千万饶恕我."朱利安叫道,从梦幻中惊醒过来,把马蒂尔德搂在怀里. 他擦干她的眼泪,然后又巧妙地谈到刚才他想到的问题.他让他的谈话充满了忧郁的哲学的调子.他谈到他即将结束的未来. "我们必须承认,亲爱的朋友,热情不过是人生的偶然事件,但是这种偶然事件,仅仅发生在那些超人的心灵里......我的儿子的死亡,根本上也许对您的骄傲的家庭是一种快乐,仆人们会看得出来的.被忽视将是这个蒙羞的不幸的孩子的命运......我希望在我不愿意确定.但我的勇气却使我能够看到的不太遥远的将来,您一定会遵从我最后的劝告,同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先生结婚." "怎么,让我丧失名誉!" "丧失名誉这个词,是不会和象你这样出身的人联系在一起的.您将是一个寡妇,一个疯子的寡妇,如此而已.我还要更进一步说:我的犯罪,将无所谓丧失名誉,因为在这里并没有金钱的动机.也许有那么一天,某一位具有哲学头脑的立法者,在他的同时代人的倡导下,得以废除死刑.那时会有人用朋友的口吻来举例说:瞧,德.拉莫尔小姐的第一个丈夫是个疯子,但不是一个坏人或罪犯.把他的头砍掉是不合理的......于是我在人们的记忆中,就不是一个不名誉的人了,至少在若干年以后是如此......您的地位,您的财产以及您的才能,请允许我这么说,都会使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在成为您的丈夫之后干出一番事业,而没有您的帮助,这个目的是不会达到的.他有的只是门第和勇气,单凭这些条件,在一七二九年,还可以使一个人成为俊杰,但是在一个世纪以后的今天,那就要犯时间的错误,只能使一个人狂妄自大罢了.想要做法国青年的首领,还需要其他的素质. "您将要以坚强和冒险的性格,去支持您让您丈夫参加的那个政党.您可能继承投石党(投石党运动(la Fronde),法国路易十四执政初期的一个反对专制制度的政治运动,当时首相马萨林推行巩固王权的政策,谢弗勒兹(Chevreuse,1600—1679)和隆格维尔(Longueville,1619—1679)是两位公爵夫人,都反对马萨林的政策,在投石党运动中都起过重要作用,但最后仍以专制制度获胜告终.)谢弗勒兹和隆格维尔那些人物的事业......但到那时候,亲爱的朋友,现在激发着您的神圣的热情便要冷下去一点了. "请允许我对您说吧,"在说了许多作为预备的话以后,他补充道,"十五年以后,您会把您从前对我的爱情看作是一种可以原谅的疯狂,但终究是一种疯狂......" 他突然停住,而且沉思着.他又在考虑叫马蒂尔德非常不愉快的那个想法:"十五年之后,德.雷纳尔夫人疼爱着我的儿子,而您却早已把他忘记了." 第四十章 宁 静 正因为那时我疯狂,现在我才变得明智了.呵,只看见瞬息间的事物的哲学家,你的目光是多么短浅呵!你的眼睛生来不是为了观察激情的暗中活动的.歌德夫人(其他法文版此处为"歌德".) 这一谈话,被一次审讯打断了,接着又和请来替他辩护的律师商量.这是他的充满了懒散和温柔的梦想的生活中最不愉快的一段时间. "世上有杀人和蓄意杀人两种不同的情况,"朱利安用同样的词句向审判官和律师说道,"我很抱歉,先生们,"他笑着补充道,"不过这倒是使你们的工作大大地简化了." "总之,"当他摆脱了这两个人的时候,他暗想道,"我必须勇敢,显然,我要比这两人更勇敢.他们都把这场导致不幸的结局的司法上的斗争,看作最大的灾难,看作恐怖之王,然而我却要等到那一天才去认真地考虑它. "那是因为我在生活中认识了一种更大的不幸,"朱利安反复探讨.继续暗想道,"第一次去斯特拉斯堡旅行时,我以为被马蒂尔德抛弃了,那时我比现在痛苦得多......真想不到我那时热烈追求的那种绝对的亲昵,今天反而使我感到冷冰冰的!......事实上,我单独一人待着,要比我身边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分担我的寂寞幸福得多......" 律师,这个遵守惯例.照章办事的人,相信朱利安是疯了,他和公众一样,认为朱利安是出于嫉妒才开枪行刺的.有一天他试图告诉朱利安,不管是真是假,根据这条理由来辩护,总是个好办法.但是这个被告,转瞬之间,又变得激烈而坚决了. "以您的生命保证,先生,"他勃然大怒,叫道,"请您记住,千万不要再说这种可怕的谎言." 小心谨慎的律师一时感到恐怖极了,害怕被他杀死. 他在准备他的辩护词,因为决定性的时刻快来到了.贝桑松和整个省府都在议论这有名的案件.朱利安并不知道这些细节,他曾要求绝对不要向他谈起这一类的事. 有一天,富凯和马蒂尔德打算告诉他外面的传闻,这些传闻,在他们看来,已经带来了许多希望,但是他听到第一句话,便把他们的嘴挡住了. "让我过我的理想生活吧.你们这些琐碎的忧虑和实际生活的细节,对我多少是种干扰,会把我从天上拉下来的.每个人有他自己对死亡的看法,我呢,我只愿按照我的方式去考虑死亡.别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别人的关系,一下子便可以解决嘛.开恩吧,不要再向我提起那些人了,看见审判官和律师,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事实上,"他暗想道,"好象我的命运注定我在梦想中死去.象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不到十五天,就会被人忘得干干净净,如果也要去表演那出戏,那就太天真了. "然而真奇怪,我到死期逼近才认识怎样享受生活的艺术." 他在城堡主塔的最高处,狭窄的平台上,踱来踱去,消磨他最后几天的时光;他一边散步,一边吸着马蒂尔德托人从荷兰买来的上等雪茄,他毫不怀疑全城的望远镜都在等待着他的出现.他的心在韦尔吉.他从来没有向富凯谈起德.雷纳尔夫人,但是有两三次,这位朋友告诉他,她的健康已经迅速恢复,这句话在他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朱利安的灵魂,差不多整个沉浸在思想的领域里,而马蒂尔德却忙于实际事务,作为一个贵族,理当如此.她已经能够使德.费尔瓦克元帅夫人和德.弗里莱尔先生之间的直接通信发展到这样亲密的阶段,主教职位这个词竟然在他们的信里出现了. 那位可敬的高级神职人员,他掌管着圣职的表册,在他侄女的信上批注了一句话:"这可怜的索雷尔不过是个糊涂虫,我希望把他交还给我们." 德.弗里莱尔先生看见这两行字,真是喜出望外.他毫不怀疑他能把朱利安救出来.在抽签决定三十六个陪审官的前夕,他向马蒂尔德说道: "要是没有雅各宾派提出的这条法律,规定要产生人数众多的陪审官名单,其目的无非是要取消贵族出身的人的影响罢了,判决词我是可以保证的.我曾经让N教士成功地获得赦免......" 第二天,在抽签决定的名单中,德.弗里莱尔先生高兴地看到有贝桑松圣会的五个人,而且在非本城的那些人士中,还有瓦勒诺.穆瓦罗和肖兰等人."我可以首先保证这八个陪审官,"他向马蒂尔德说道,"前五个不过是'机器,.瓦勒诺是我的代理人,穆瓦罗一切都要靠我,肖兰是一个什么都害怕的傻瓜." 报纸把陪审官的名单传遍了全省.德.雷纳尔夫人在她丈夫那种无法形容的惊骇之下,表示要来贝桑松.德.雷纳尔先生所能得到的许诺,是她到贝桑松之后,一定不离开她的病床,以免发生要她出庭作证的不愉快事件."您不了解我的处境,"韦里埃的前任市长说道,"我现在是他们所说的脱党的自由党人,毫无疑问,瓦勒诺那坏蛋和德.弗里莱尔先生会很容易让总检察长和审判官作出一切使我难堪的事." 德.雷纳尔夫人没有什么困难就接受了她丈夫的命令."要是我出现在审判厅上,"她暗想道,"那好象我要求复仇似的." 虽然她答应她的忏悔教士和她的丈夫要十分谨慎,可是到了贝桑松,她立刻就亲笔给三十六个陪审官当中的每一个人写信: 先生,在审判那天,我不出庭,因为我的出席,会给索雷尔先生的案件带来不好的影响.在这世界上,我只热烈地希望着一件事,那就是索雷尔先生的得救.因为我的缘故而把一个无辜的人处死,想到这件可怕的事,请您相信,就会使我的残存的生命受到伤害,而且可能缩短我的生命.当我还活着,您怎么能定他的死刑呢?决不能这样做,社会无权剥夺一个人的生命,特别是象朱利安.索雷尔这样一个人的生命!在韦里埃,大家都知道他有精神病.这个可怜的年轻人遭到大家的忌恨,他的仇人可真不少!但是他们当中,有哪一个能怀疑他那值得羡慕的才能和渊博的学识呢?先生,请您注意你们要裁判的不是一个寻常的人.在和他相处将近十八个月里,我们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虔诚.明智和勤奋的人,但是一年总有两三次,他的忧郁症会发作,以致到了精神错乱的地步.韦里埃城的全体居民,我们在那儿消夏的韦尔吉所有的邻居,我们全家,还有专区区长先生本人,都可以证明他是个值得效法的虔诚的人,整本《圣经》他都背得出来.如果不是一个虔诚的人,他怎能长年累月地学习这部圣书呢?我的儿子们将给您送上这封信,他们都不过是些孩子.先生,请您屈尊询问他们,他们可以把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详情告诉你,为了使您相信判他死刑是一种野蛮的行为,让您知道这些详情也许是必要的.象您们现在的做法,不是为我复仇,而是让我去死. 他的仇人怎么能否认这一事实呢?我的创伤,不过是他一时的狂乱产生的结果,这种狂乱是我的孩子们以前经常看见过的,更何况我的伤势并不太严重,在经过不到两个月的调养以后,现在我已可以乘车从韦里埃到贝桑松来了.先生,要是我知道您对把一个无罪的人从蛮横的法律下拯救出来还感到有点犹豫的话,我可以离开仅因我的丈夫命令我而躺在那里的病床,跑到您面前来下跪. 先生,请您宣布此案并非蓄意杀人,那么您将不会因为一个无辜者的鲜血而受到良心的责备." 第四十一章 审 判 当地的人将长时期记起这一著名的案件.对被告的关怀竟至引起社会上的骚动,因为他的罪行是奇特的而不是残暴的.即使它是残暴的,这个年轻人也确实太漂亮了!他那昙花一现的远大前程,使人们深为感动.妇女们向她们认识的男人们发问:"他会被判死刑吗?"我们可以看见她们在期待答复时脸色变得煞白.圣伯夫德.雷纳尔夫人和马蒂尔德最害怕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城里奇异的情景更加深了她们的恐惧,甚至连富凯这种意志坚强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全省的人都跑到贝桑松来看审判这一情节浪漫的案件. 好几天以前,所有的客店就都住满了人.刑事法庭庭长先生到处被人包围,向他索取旁听证,全城的太太们都想参加这一次审判,街头还有人叫卖朱利安的肖像...... 为了这一紧急的时刻,马蒂尔德保存着××主教大人的一封亲笔信,这位高级神职人员领导法国全国的教会,而且可以委派主教,竟然屈尊请求释放朱利安.审判前夕,马蒂尔德把这封信送给了那位拥有实权的代理主教. 会见完毕,当她流着眼泪走出来时,德.弗里莱尔先生终于放弃了他那外交家谨慎的态度,表现出他也有所感动的样子对她说: "陪审团的意见,我可以保证.在负责审查您保护的人的罪状能够成立.特别是他是不是蓄意杀人这个问题的十二个人中,有六个人是我的忠实朋友,我已经告诉他们我能否升为主教,全要取决于他们.德.瓦勒诺男爵,我已经使他当了韦里埃的市长,他又可以完全支配他的两个属员穆瓦罗先生和肖兰先生.事实上,我们只碰到两个陪审官,思想很不端正,不过尽管他们是极端自由党人,他们在重大问题上仍然要服从我的命令,而且我已经托人告诉他们,要跟德.瓦勒诺先生投一样的票.我听说第六个陪审官是个工业界人士,非常有钱,而且是个极爱说话的自由党人,他正在私下设法想把一批供应品卖给陆军部门,我想他也不愿意得罪我的,我已经叫人告诉他,瓦勒诺先生那里有我最后的话." "这位瓦勒诺先生是谁呀?"马蒂尔德不放心地问道. "假使您认识他,您就不会怀疑我们的成功了.他是一个大胆多话的人,无耻而且粗野,生来就是领导那些傻瓜的.一八一四年使他交了好运,我还要提拔他当省长.如果其他的陪审官不按照他的意旨投票,他会有办法打击他们的." 马蒂尔德有点放心了. 晚上还有一场争论等待着她.为了不延长那个不愉快的.而且在他看来已成定局的场面,朱利安决意在法庭上不发言. "有我的律师发言就够了,"他向马蒂尔德说道,"我不愿意自己太长时间在我的敌人面前出丑.这些外省人,被我依靠您而获得的迅速成功惹得发火,请您相信我吧,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不愿判我死刑的,虽说他们在看到我上断头台时也会哭得象傻瓜一样." "他们希望看见您受辱,那倒是实情,"马蒂尔德回答道,"但是我不相信他们是残暴的.我亲自来到贝桑松和我的悲痛的公开表露,已经引起妇女们对我的同情,您的漂亮的面庞将完成其他的任务.只要您在审判官面前说一句话,听众就是属于您的了......" 第二天九点钟,当朱利安从监狱里下来到审判大厅去时,宪兵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拥挤在院子里的群众推开.头天晚上,朱利安睡得很好,他非常镇静,这时他心里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对那些嫉妒的,虽然并不残酷.却准备在他被宣判死刑时拍手赞成的人产生了哲学上的怜悯.他在人群中停留了一刻多钟,他不得不承认他的露面引起了公众的同情,这使得他大为惊异.他没有听到一句使他难堪的话."这些外省人并非象我想象的那么恶劣."他自忖道. 当他走进审判大厅时,他被那雅致的建筑物吸引住了.这是一种真正的哥特式的建筑,一大群漂亮的石制的小圆柱,雕琢得异常精细.他觉得自己身在英国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在十二个到十五个漂亮的妇女身上,她们坐在审判官和陪审官的席位上方的三个楼座里,正好面对着被告的座位.他转过身来朝着公众席位,只见圆形大厅周围的楼座都挤满了妇女.她们大多数都很年轻,而且他觉得她们都很美,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兴趣盎然.在大厅其余部分,人群十分拥挤,门口已经发生殴打,警卫人员简直没法使大家安静下来. 当所有寻找朱利安的眼睛发现他已经出来,坐在为被告准备的略微高一点的坐位上时,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惊异和同情的低语声. 这一天,他看起来还没有二十岁,他穿得非常简单,但风度十分娴雅,他的头发和前额实在有点迷人,马蒂尔德坚持要帮他打扮.朱利安的脸苍白极了.他刚坐在被告的位子上,就听见四面有人说:"天哪!他多么年轻呵!......他还不过是个孩子!......他比他的照片要好看得多!" "我的被告,"坐在他右边的法警向他说道,"你看见坐在楼座上的六位太太没有?"法警把在陪审官席位所在的圆形大厅上面突出来的那个小看台指给他看,继续说道,"那是省长夫人,在她旁边的是M.侯爵夫人,她非常爱您,我听见她向预审法官为您说情.再过来的那位是德尔维尔夫人......" "德尔维尔夫人!"朱利安叫道,急得他前额都红起来了,"她一离开这儿,"他心里想,"就会写信告诉德.雷纳尔夫人的.他不知道德.雷纳尔夫人已经来到了贝桑松. 大家倾听见证人的报告,几小时已经过去了.代理检察长提出控诉,刚开始讲话,朱利安对面小楼座里的太太们当中,有两个哭了起来."德尔维尔夫人是不会那么容易感动的."朱利安心想道.不过他发现她的脸涨得通红. 代理检察长用蹩脚的法语,竭力夸大这罪行是如何野蛮,朱利安注意到德尔维尔夫人旁边的几位太太表示强烈的反对.有几个陪审官,显然认识那几位太太,同她们谈话,似乎要让她们放心."看来这一切都是好的征兆."朱利安暗想道. 到这时为止,朱利安对所有参加公审的男人,一直抱着极端轻蔑的态度.代理检察长的控诉,空洞无味,更增加了他的厌恶情绪.但是朱利安冷酷的心灵,在这些明显地以他为对象的同情面前,却渐渐有所转变了. 他对他的律师的坚定气概感到满意."不要玩弄词藻!"当他的律师开始发言时,他低声向他说道. "他们从博叙埃书中剽窃了许多夸张的词句,用来攻击您,倒是帮了您的忙."那位律师说. 事实上,他的发言还不到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妇女都把她们的手帕拿在手里了.律师受到鼓励,向陪审官说了一些极有分量的话.朱利安不禁为之战栗,他觉得他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天哪!我的仇人们将会怎么说呢?" 他快要屈服在包围着他的柔情之中了,幸而这时他发现了德.瓦勒诺男爵先生傲慢的目光. "这坏蛋的眼睛简直要冒出火焰来,"他心想道,"对这个卑鄙的人来说,这是多么大的胜利呵!如果我的犯罪,只是产生这样一个结果,我就应当诅咒它.天知道,在冬天的夜晚,他会向德.雷纳尔夫人说我些什么呀!" 这个想法赶走了其他一切想法.一会儿以后,朱利安被群众喝彩的声音惊觉过来.律师刚念完他的辩护词.朱利安想起了他应当去和律师握手道谢.时间过得很快. 人们把点心送来给律师和被告.只是在这时候朱利安才注意到下面这一特殊的情况:没有一个妇女离开法庭,回家用餐. "真的,我快饿坏了,您呢?"律师说道. "我也是一样."朱利安回答道. "您看,省长夫人也在用餐,"律师向他说道,同时用手指着楼座,"拿出勇气来吧,一切都很顺利." 审判又开始了. 当法庭庭长作总结时,午夜的钟声响了.法庭庭长不得不停下来,在普遍的焦虑的寂静中,钟声的回响充满了大厅. "瞧,我的末日开始了,"朱利安心想道.一会儿以后,责任的观念又使他感到兴奋.到这时为止,他一直控制着他的情感,并决心保持沉默,但是当法庭庭长问他还有没有话要补充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他看见德尔维尔夫人的眼睛,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难道她也会流泪吗?"他心想道. "陪审官先生们, "对轻蔑的憎恶,使我发言,这种憎恶,我原来以为在死亡的时候是可以克服的.先生们,我没有荣幸属于你们那个阶级,你们可以从我身上看见一个乡下人,他不甘心处于卑微的地位而起来反抗罢了. "我不向你们乞求任何恩惠,"朱利安用坚定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一点也不存在幻想,死亡正等待着我,而且它是公正的.我企图枪杀一个最值得敬爱的女人.德.雷纳尔夫人曾经象慈母一样对待我.我的罪行是残暴的,而且是蓄谋的.陪审官先生们,我是应该被判处死刑的.即使我的罪没有那么严重,我也看见有许多人,不会因为我年轻就怜惜我,而是要利用我的榜样,来惩罚和摧残一些年轻人所属的阶级,这些年轻人,出身微贱,遭受贫困的压迫,可是有机会获得广博的知识,而且敢于闯进有钱人引以自豪的上流社会里去. "先生们,这就是我的罪行,它将受到严厉的惩处,因为事实上,审判我的都不是我同阶级的人.在陪审官席位上,我没有看见有一个富裕的农民,而只是一些气愤不平的资产者......" 朱利安用这种语调讲了二十分钟,他说出了他心里所有的话.代理检察长希望获得贵族阶级的宠遇,在他的坐位上气得跳了起来.虽然朱利安的辩论,多半使用的是抽象的词句,但是在场的妇女个个泪如雨下,连德尔维尔夫人也拿起手帕来擦眼泪了.在辩论结束以前,朱利安重新提到蓄意谋杀,懊悔以及他从前在幸福的时刻对德.雷纳夫人的尊敬和子女般的无限仰慕......德尔维尔夫人一声叫喊,她昏过去了. 当陪审官退到他们的房间里去时,一点钟响了.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她们的坐位,有许多男人眼里也噙着泪水.起初大家谈得很起劲,但是后来因为陪审团老是拖延他们的判决,一种普遍的疲乏才开始使会场寂静下来.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灯光已不如先前那样明亮.朱利安已经十分疲乏,他听周围的人在议论这拖延是好还是坏的征兆.他高兴地看到大家都心向着他.陪审团还不出来,可是没有一个妇女退席. 时钟刚敲过两下,忽然发生一个大的骚动.陪审官们所在的那个房间的小门打开了.德.瓦勒诺男爵先生迈着威严的台步走了出来,所有的陪审官都在后面跟着.他咳嗽了一声,然后宣布说,根据天理良心,陪审团一致认为朱利安.索雷尔犯了杀人罪,而且是蓄意杀人:从这里得出的结论是判处死刑.死刑是过了一会儿才宣布的.朱利安看看他的表,想起了德.拉瓦莱特先生,那时正是两点一刻."今天是星期五."他心想道. "是的,今天是瓦勒诺最快乐的日子,他判了我的死刑......我受到人们严密的监视,以致马蒂尔德不能象德.拉瓦莱特夫人那样来营救我......那么,三天以后,也是这个时刻,我会知道怎样来对待这一巨大的人生之谜(人生之谜,此处是意译,原文是peut-être(也许),意思是指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第四十二章里则译为"有待发展的人".)了." 这时,他听见一声叫喊,于是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人间的事务上来了.他周围的妇女都在呜咽涕泣,他看见所有的面孔一齐转向哥特式的方形柱上面的那个小楼厢.后来他才知道马蒂尔德就藏在那里.因为那叫声没有再起,大家又开始望着朱利安,宪兵正为他在人群中打开一条通道来. "我要做到不让瓦勒诺那个坏蛋笑话我,"朱利安暗想道,"他宣布判处死刑的结论时,是多么忸怩和谄媚呵!然而那位可怜的法庭庭长,虽然作了多年的法官,在判我死刑时,也是眼泪汪汪的.瓦勒诺这个家伙得以报复以前他在德.雷纳尔夫人身边的情敌是多么高兴呵!......我再也看不见她了!一切都完了......我们之间最后的告别是不可能的,我已感觉到......如果我能把我对我的罪行的憎恶心情全部告诉她,我将是多么幸福呵! "仅仅告诉她这句话就行了:'对我的判决是公正的.," 第四十二章 朱利安被带回监狱,关在一间为死囚预备的牢房里.平时他对最细小的事都很注意,现在居然不曾发觉他没有被带回到他的城堡主塔里去.他在想如果在死以前能够幸运地见到德.雷纳尔夫人,他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呢?他想她会阻止他说话的,但他却巴不得一上来就向她描述他内心的悔恨.在干了这样的事之后,怎么能使她相信我唯一爱的是她呢?因为归根结蒂,我要杀她的动机不是出于野心,就是出于对马蒂尔德的爱. 临睡躺到床上时,他才发觉被单是用粗布做的."呵!我是在地牢里,"他睁开眼睛自语道,"我是一个判了死刑的人.这是公正的...... "阿尔塔米拉伯爵曾经告诉我,丹东在他死的前夕,曾经用他的粗暴的声音说:'真是奇怪,斩首这个动词,不能有各种时间的变化,我们可以说:我将被斩首,你将被斩首,但不能说:我已经被斩首., "为什么不能呢,要是我们有来生的话?......"朱利安继续说道,"真的,如果我遇见基督徒的天主,我便完蛋了:他是一个暴君,因此,他充满了复仇的意念,他的《圣经》只叙述残暴的惩罚.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甚至从来不愿相信有人真心爱他.他没有怜悯心."(他想起了《圣经》中许多章节.)"他会用一种残酷的方法来惩罚我...... "但是要是我遇见费讷隆(费讷隆(Fénelon,1651—1715),法国康布雷大主教,作家,教育家,在教义方面支持寂静主义,认为应象孩子热爱母亲一样爱天主,宗教仪式并不重要.)的天主呢!他也许会对我说:'你将得到特大的饶恕,因人你真诚地爱过......, "我真诚地爱过吗?唉!我爱过德.雷纳尔夫人,但我的行为是残暴的.在这里和在别处一样,我放弃了简单平凡的品德去追逐荣华...... "但是话又说回来,多么广阔的前景呵!......遇到战争,我就是轻骑兵上校;如果是和平时期,我就是公使馆的秘书,然后升任大使......因为不要多久,我就熟悉官场那一套了......即使我不过是个傻瓜,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婿还会有什么可怕的敌手吗?我干的那些傻事,都将被饶恕,甚至被看作是优点.一个有声望的人,在维也纳或在伦敦过着最阔绰的生活...... "未必准是那样,先生,三天以内,就上断头台了." 朱利安看到自己这种很有风趣的戏谑,不禁大笑起来."的确如此,每个人都有两个我,"他暗想道,"谁曾想到这险恶的一面呢? "好!是的,朋友,三天以后上断头台,"他回答打断他说话的那个我,"德.肖兰先生将要租一个窗口,和马斯隆神父各付一半租金.好吧,在租金的问题上,这两个有德行的人究竟谁占谁的便宜呢?" 他忽然想起了罗特鲁(罗特鲁(Jean de Rotrou,1609—1650),法国诗剧作家,高乃依同时代人,作品有《旺塞斯拉斯》等.)的戏剧《旺塞斯拉斯》(旺塞斯拉斯(Venceslas),波希米亚一王族,其后裔相继为波希米亚.波兰.匈牙利诸王,约从公元十世纪至十五世纪.)中的一段: 拉迪斯拉斯(拉迪斯拉斯(Ladislas),或称拉迪斯拉夫(Ladislav),王族,其后裔相继为匈牙利.波希米亚.波兰诸王,约从公元十世纪起至十四世纪.) ......我的灵魂已经准备好了. 国王(拉迪斯拉斯之父) 断头台也准备好了,把您的头放上去吧. "多么好的回答啊!"朱利安心想道,随即沉沉睡去.早晨有人使劲抱住他,把他弄醒了. "怎么,时间已到!"朱利安睁开惊骇的眼睛说道.他以为他已经在刽子手的手里. 原来那是马蒂尔德."幸亏她不了解我的心情."这个想法使他完全恢复了他的冷静.他发现马蒂尔德变了样,好象生了六个月的重病,他简直认不出是她了. "弗里莱尔这个下流的家伙把我出卖了."她说道,使劲扭着自己的手,气得哭不出来了. "昨天我发言的时候不是很漂亮吗?"朱利安回答道,"我即席发言,这在我生平还是第一次!不过,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时,朱利安玩弄马蒂尔德的性格,冷静得象一个熟练的钢琴家弹琴那样......不错,显贵的出身这一优点,我是没有的,"他继续说道,"但是马蒂尔德高贵的心灵已经把她的情人抬到和她一样高的地位了.您相信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在审判官面前表现得比我更出色些吗?" 这一天,马蒂尔德充满了柔情,毫无矫饰,好象一位住在六层楼上的可怜的姑娘,但她却不能从他那里得到更简单的话.他不知不觉把她以前常常用来折磨他的痛苦还给她了. "人们不认识尼罗河的源头,"朱利安自言自语道,"因为人类的眼睛不可能通过一条普通的溪流看见江河之王,因此,没有任何人的眼睛会看见朱利安是软弱的,那首先因为他并不软弱.但是我有一颗容易感动的心,一句最普通的话,要是用真实的语调说出来,可以使我的声音变得柔和,甚至使我流泪.有多少次那些心肠冷酷的人轻视我,可不就是为了我这个缺点!他们以为我乞求宽恕,这就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据说丹东在上断头台时,因思念他的夫人而有所感动,但是丹东曾使一个充满花花公子的国家振作起来,阻止了敌人进攻巴黎......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可能作出什么事来......在别人眼里,我至多不过是个有待发展的人罢了. "如果在我的地牢里的,不是马蒂尔德而是德.雷纳尔夫人,我能保证我不动感情吗?我的过度的失望和悔恨,可能被瓦勒诺之流和所有本地的贵族看作是我对死亡的卑劣的恐惧,那些软弱的灵魂,全靠他们的经济地位才避开了犯罪的诱惑,他们是多么骄傲呵!刚刚判我死刑的德.肖兰先生和德.穆瓦罗先生准会这么说:'请看做一个木匠的儿子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一个人可以变得博学,机智,但是一个人的心呢!......心可是改变不了的.,甚至同这个可怜的.正在哭着的.或者说再也哭不出来的马蒂尔德......"他说道,一面望着她那哭红了的眼睛......他把她抱在他的怀里,面对这种真实的痛苦,使他忘记了他的推论......"她也许哭了一整夜,"他心想道,"但是将来有一天,她回想起来,会感到多么可耻呵!她会认为自己在美好的青春时期就被一个平民的卑鄙思想引入歧途了......那个克鲁瓦斯努瓦相当软弱,将来定会娶她的,而且我相信他做得对.她会使他去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一个坚强而有远大抱负的人, 对庸夫俗子应使用这种权力.(引自伏尔泰的悲剧《穆罕默德》.) "唉!这倒很有趣.自从我被判处死刑以来,我这一生念过的诗句都回到我的记忆里来了.这会是一种衰退的表现......" 马蒂尔德有气无力地对他重复地说:"他就在隔壁房间里."他终于注意到她说的话."她的声音是微弱的,"他心想道,"但是她高傲的性格仍然从她的声调中表现出来.为了避免生气,她把嗓子放低了. "是谁在那里?"他用温和的态度向她说. "律师,他要请您在上诉的状子上签字." "我不要上诉." "怎么!您不要上诉,"她说道,同时站了起来,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请问,那是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感到我有勇气去死,而不致引起旁人太多的笑话.谁能保证两个月以后,在这阴湿的地牢里的长期禁闭之后,我还有现在这样好的情绪吗?我预料还要和教士们以及我的父亲会面......世上再没有使我更不愉快的事了.让我死去吧." 这个出人意外的反对意见,触动了马蒂尔德性格中的骄傲本质.在贝桑松监狱的地牢打开以前,她没有能够见到弗里莱尔神父,她把她的怒气全发泄在朱利安身上.她本来是崇拜他的,但是在眼下这一刻多钟的时间里,她却诅咒朱利安的性格,悔恨自己错爱了他,从前在德.拉莫尔府邸的图书室里毫不留情地辱骂他的那个高傲的马蒂尔德,又呈现在他眼前了. "为了你家族的光荣,上天应把你降生为男人."他向她说道. "但是我自己呢,"他暗想道,"如果我还要在这个讨厌的地方待上两个月,被当作那批贵族老爷们任意侮辱诬蔑("诬蔑"一词后原注:这是一个雅各宾派在说话.)的对象,而我唯一的安慰就是这个女疯子的诅咒,那我才真是傻子呢......好,后天早晨,我将要和一个以冷静和技术高超闻名的人决斗......非常高超,靡非斯特的这一方说,他百无一失. "好,行了,太好了(马蒂尔德继续施展她的辩才).不,决不!"他心想道,"我决不上诉." 作出这个决定以后,他坠入梦想里去了......"六点钟,邮差经过,照常把报纸送进来,八点钟,德.雷纳尔先生看完报纸以后,爱莉莎用脚尖轻轻地走来,把报纸放在她的床上.过一会儿她醒了,她读着报纸忽然惊慌起来,她漂亮的手颤抖着,她读到了这几个字:在十点过五分,他的生命终止了. "她将痛哭一场,我是了解她的,我枪杀她这件事,无关重要,一切都会忘却.只有我打算杀死的那个人,才是真心真意为我的死而痛哭的人. "呵!多么鲜明的对比!"他心想道.在马蒂尔德继续吵闹的一刻多钟里,他心里想的只是德.雷纳尔夫人.不管他怎样努力,而且不时还要回答马蒂尔德的话,他始终无法把他的心从韦里埃那间卧室的回忆中解脱出来.他看见贝桑松的报纸放在橙黄色软缎的被褥上面.他看见那只洁白的手痉挛地抓住报纸,他看见德.雷纳尔夫人在啜泣......他望着每一颗泪珠从她的可爱的脸颊上流下来. 德.拉莫尔小姐没有办法从朱利安那里得到任何肯定的意见,于是把律师请了进来.幸亏这人是一七九六年远征意大利的部队的老队长,和马尼埃尔(马尼埃尔(Jacques-Antoine Manuel,1775—1827),法国政治家,一七九二年自愿参军,数次受伤后于一七九七年退役,改学法律,登记为律师.使马尼埃尔闻名于世之事是:一八二二年他被选为旺代省一区的议员后,在议会中反对批准法军远征西班牙的军费(这是一次扼杀西班牙革命的对外国的武装干涉),右翼阻止他发言,会议因而中止.次日他复去议会陈述己见,严正批驳右翼,导致一八二三年三月二日,议会作出驱逐他出会的决定.他于次日又去议会,反对被逐,当时门卫也不愿驱赶他,后由富凯的宪兵强行拉他出会.事态发展至此,议会中六十二名左翼议员同时退会,不再出席该届议会.斯丹达尔对他极为敬佩,故当书中提及律师时,便将他写入书中,而他实与小说中情节并无联系.)是同事. 按惯例行事,他反对这位被判死刑的人的决定.朱利安为了向他表示尊重,把他的理由一一解释给他听了. "我的天,我会有和您同样的想法,"费利克斯.瓦诺先生(律师的名字)终于对他说道,"但是您还有整整三天的时间可以上诉.我的职务是每天要来看您.如果有一座火山在这监狱下面爆发,从现在起,两个月之内,您是可以得救的.不过您也可能死于疾病."他说时注视着朱利安. 朱利安和他握手."谢谢您,您是个正直的人.我会想到这一点的." 当马蒂尔德陪同律师出去时,他感到他对律师比对马蒂尔德有着更多的友谊. 第四十三章 一点钟以后,他睡得正沉,觉得有泪水滴在他的手上,他醒了."啊!这又是马蒂尔德!"他在半醒的状态中想道."她忠于她的理论,用柔情进攻我的决心."他对这类动人心魄的表演将要再次出现感到厌恶,他不睁开他的眼睛.他想起巴力腓多尔(巴力腓多尔(Belphédore),魔鬼名,此名来源于《圣经》的七十子希腊文本,原为摩押之神,在中世纪的神秘剧中已演变为魔鬼.马基雅弗利写有小说《巴力腓多尔娶妻记》,大意是说世上干坏事者,莫不受其妻之影响,后拉封丹又以此题材写成诗体故事,阐述婚姻实苦事一桩.至此这一题材始大量在近代欧洲的文学作品中出现,各国并谱成歌剧上演.)在逃避自己妻子时的那些诗句. 他听到一声奇异的叹息,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德.雷纳尔夫人. "啊!我在死以前又能看见你,这是不是个梦幻呢?"他高声说道,同时跪倒在她的脚前. "但是,夫人,请您饶恕我,我在您眼里,不过是个谋杀犯."他清醒过来后连忙说道. "先生,我来恳求您上诉,我知道您不愿这样做......"她的呜咽使她窒息,她不能继续说下去了. "请您饶恕我." "如果你愿得到我的饶恕,"她向他说道,同时站起来投入他的怀抱,"那么,你就立刻对你的死刑提出申诉." 朱利安不停地吻着她. "在这两个月内,你能每天来看我吗?" "我可以向你发誓.我每天来,只要我的丈夫不阻止我." "我签字!"朱利安叫道,"怎么,你饶恕我!这是可能的吗?" 他把她抱在怀里,他简直疯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没有什么,"她向他说,"只是你把我弄痛了." "在你的肩膀上,"朱利安叫道,泪如雨下.他稍微离开了一点,热烈地吻着她的手."最后一次我在韦里埃你的寝室里看到你时,谁能料到那就是最后一次呢?" "谁又能料到我会向德.拉莫尔先生写那封诬蔑信呢?......" "你要知道我永远爱的是你,除了你,我没有爱别的人." "那是可能的吗?"德.雷纳尔夫人也不胜欢快地叫了出来.她靠在跪在她面前的朱利安的身上,他们两人静静地哭了很久. 朱利安在他的一生里,没有遇到过象现在这样幸福的时刻,很久以后,当他们能够开口说话时,德.雷纳尔夫人说道: "还有那位米什莱夫人,或者不如说德.拉莫尔小姐,因为我现在才开始相信这部奇特的爱情小说!" "只是在表面上是真实的,"朱利安回答道,"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我的情人......" 他们互相打断对方的话语,总有一百次之多,最后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彼此都不知道的事谈出来了.写给德.拉莫尔先生的那封信,是德.雷纳尔夫人听忏悔的年轻的教士拟的草稿,然后由她抄写的. "宗教使我犯了一桩多么可怕的罪过呵!"她向他说道,"我还把信里最可怕的词句改得温和了点......" 朱利安的欢乐和幸福向她证明他是完全原谅她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疯狂地爱过. "我仍然相信我是虔诚的,"德.雷纳尔夫人在后来的谈话里向他说道,"我真心真意地相信天主.我同样相信,而且已经得到证明,我所犯的罪是可怕的,自从我看到你,即使是在你向我开了两枪之后......" 这时,朱利安不管她说完还是没说完,疯狂地吻着她. "放开我,"她继续说道,"我要和你说个清楚,否则以后要忘记的......自从我看见你,我的责任感便完全消失了.除了对你的爱,我什么也不存在,其实爱这个词还太轻了.我对你所感到的,也就是我对天主所应唯一感到的:一种尊敬.爱慕和服从的混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在我心里引起的是什么感情......如果你向我说'给看守监狱的一刀,,这种犯罪的行为,不需要经过考虑就会实现的.请你在我离开你以前,把这件事给我解释清楚,我要彻底认识我自己,因为两个月以后,我们就永远分离了......真的,我们会永远分离吗?"她笑着对他说道. "我收回我的话,"朱利安站了起来叫道,"如果你想用毒药.刀子.手枪.火炭或任何其他方法来结束或伤害你的生命,我就不对死刑上诉了." 德.雷纳尔夫人的脸色突然改变,最活泼的柔情,一变而为深沉的梦想了. "假如我们立刻就死去呢?"她终于向他问道. "谁知道人死后是个什么情景?"朱利安回答道,"也许是痛苦,也许是虚无.难道我们不能在一起度过两个月甜蜜的生活?两个月有不少的日子.我永远不会象那时候那样幸福了." "你永远不会象那时候那样幸福了!" "永远不会,"朱利安高兴地重复道,"我对你说话如同对我自己说话一样,天主不容许我夸大." "你这样对我说话,就是命令我."她露出羞怯而忧郁的微笑说道. "好吧!你发誓,为了你对我的爱,你不要用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方法自杀......记住,"他继续说道,"你必须为我的儿子活下去,因为马蒂尔德一旦作了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夫人,便会把他丢给仆人去抚养的." "我发誓,"她冷漠地回答,"不过我要把你亲手写的和签字的上诉书带走.我要去找总检察长." "当心,这会连累你自己的." "自从我公开到监狱里来看你以后,我在贝桑松和法朗什-孔泰全省,已成为小故事里的女主角了,"她愁苦地说道,"严峻的廉耻的界限已经越过......我是一个失去荣誉的女人,真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她的声调非常凄惨,朱利安抱着她,深切地感到一种对他来说还是崭新的幸福.这已经不是爱情的陶醉,而是高度的感恩.他第一次觉察到她为他作出的牺牲是多么重大. 显然有个心地善良的人通知了德.雷纳尔先生,说他的妻子曾到朱利安的监狱里作了长时间的访问,因为三天以后,他派车子来接她,要她立即回韦里埃去. 这个残酷的分离,使朱利安这一天的生活一开始就不愉快.两三个钟头以后,有人告诉他有一个喜欢玩弄阴谋但在贝桑松的耶稣会教派里并未取得成功的教士,从大清早起,便在监狱门外的街上站着.天正下着大雨,这个教士声称要为朱利安举行受难的祈祷活动.朱利安本来心情恶劣,这件愚蠢的行为深深地引起了他的不安. 那天早上,他已经拒绝了这个教士的访问,但是这人却早已打好主意,要朱利安向他作忏悔,以便利用从他那里得到的秘密话在贝桑松的年轻妇女中出点风头. 他高声宣布,他将不分昼夜站在监狱门前:"天主派遣我来感化这个叛教者的心......"下层社会的人,总是喜欢看热闹,于是他们开始聚集起来. "是的,我的兄弟们!"他向他们说道,"我将整天整夜以及往后的每天每夜都要待在这里.圣灵对我说过话,我接受了上天的使命,拯救这个年轻的索雷尔的灵魂的人应该是我.你们来和我一起祈祷吧......" 朱利安最讨厌起哄以及任何可以引人对他注意的事.他想趁着这个机会,在不被人觉察的情况下离开人世,但是他还抱着再和德.雷纳尔夫人见面的希望,他确实是疯狂地爱着她. 监狱的门,朝着一条最热闹的大街,一想到那个满身污泥的教士招来许多人在那儿起哄,朱利安感到真是活受罪."毫无疑问,他每一分钟都在念我的名字!"这处境对他来说比死还要痛苦. 每隔一个钟头,他就把那个对他忠诚的管钥匙的人叫来两三次,请他出去看看那位教士是否还在监狱门口. "先生,他双膝跪在泥泞里,"管钥匙的人老是这样对他说,"他高声祈祷,为了您的灵魂诵读祷词......""这个狂妄的家伙!"朱利安心想道.这时他果然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这是群众在答诵祷词.当他看见管钥匙的人抖动着嘴唇,也在背诵拉丁文祷词时,他实在忍无可忍."人们开始议论着,"管钥匙的人补充道,"他们说您一定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否则哪能拒绝这位圣洁的人的拯救呢?" "呵,我的祖国!你还是这样的野蛮!"朱利安气得发狂,叫道,他继续慷慨陈词,也没想到管钥匙的人还在身旁. "这个人想在报纸上有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他一定会得到的. "呵!这些该死的外省人呵!在巴黎我就不会受这样的气.那里的人,招摇撞骗,要比这里高明多了. "叫那个圣洁的教士进来吧."最后他向管钥匙的人说道,气得他额头上汗水直往下流. 管钥匙的人在胸前面了一个十字,然后喜洋洋地出去了. 那个圣洁的教士丑得可怕,而且浑身是泥.这时冷雨淅沥,使地牢里显得更加阴暗潮湿.教士想要拥抱朱利安,用感动的样子向他说话."这种最卑鄙的伪善,叫人一看就明白."朱利安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在教士进来一刻钟以后,朱利安突然变成一个怯懦的人了.他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可怕.他想到行刑后两天,他的尸体开始腐烂的情景...... 他正要暴露他的弱点,想向这个教士扑过去,用铁链把他勒死,忽然他想起来了,他要请求这个圣洁的人在行刑那一天为他举行一个四十法郎的弥撒. 时间快到正午,于是教士离开了那里. 第四十四章 教士刚一出去,朱利安就大哭起来,因为死亡已经逼近.过了一会儿他心里想,如果德.雷纳尔夫人在贝桑松,他会向她承认他的软弱...... 当他正在百般惋惜他爱慕的女人不在身旁的时候,他听见马蒂尔德的脚步声. "在监狱里最大的不幸,"他暗想道,"就是不能把门关上."马蒂尔德向他讲的那一套,只能使他生气. 她告诉他在审判的那天,德.瓦勒诺先生已经拿到他的省长委任状了,因此他才敢藐视德.弗里莱尔先生,而乐意给他定了死刑. "'您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德.弗里莱尔先生刚才对我说,'为什么要去唤醒而且攻击那些资产阶级贵族的虚荣心呢?为什么要谈到阶级呢?他给他们指出了为了他们的政治利益他们应该怎样做.那些蠢货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们都快要哭出来了.这种阶级的利益,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见判处别人死刑的恐怖.我们应当承认索雷尔先生处理事情太幼稚了.如果我们不能用请求特赦的方法救他,他的死将是一种自杀......," 马蒂尔德还不可能把一件她不曾觉察到的事告诉他,那就是弗里莱尔神父看见朱利安已经完了,相信使自己成为朱利安的继承人会对实现他的野心有好处. 由于无能为力的愤怒和抵触情绪,朱利安差不多要发狂了. "您去为我做一次弥撒吧,"他对马蒂尔德说,"好让我安静一会儿."马蒂尔德对德.雷纳尔夫人的探监已经很妒忌,而刚才又听说她离开了贝桑松,她完全明白朱利安生气的原因,于是哭得象个泪人儿似的.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朱利安看到这一点,这就使他更加生气.他迫切地需要孤独,但是怎样才能得到孤独呢? 马蒂尔德在对他百般进行劝说使他缓和下来以后,终于离开了他.但是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富凯又进来了. "我需要孤独."他对这位忠诚的朋友说.因为看见富凯有些犹豫,他继续道:"我正在写请求特赦的呈文......还有......请你不要再谈死亡的事.如果那天我有什么特别的需要,我预先告诉你好了." 当朱利安终于得到孤独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比以前还要颓丧,还要怯懦.这个衰弱的心灵所剩下的一点力量,为了向德.拉莫尔小姐和富凯掩饰自己的情况,已经消耗殆尽. 傍晚时分,有一个想法使他得到安慰. "如果今天早上,当死亡在我看来是那样丑恶的时候,有人通知我要执行死刑,观众的眼睛会象无数闪亮的刺针,也许我的姿态有点不自然,象一个胆小的狂妄之徒初进客厅一样.要是在这些外省人中有几个人头脑清醒的话,他们会猜出我的软弱......但不会有人看出我的软弱." 他感到他的不幸已经减轻了许多."我此刻是个懦夫,"他唱歌似的说道,"可是不会有人知道." 第二天,有一件更不愉快的事等待着他.很久以来,他的父亲便说要来看他,不料这一天,朱利安还未醒来,那位满头白发的老木匠已经在地牢里了. 朱利安觉得自己很软弱,他期待着最不愉快的斥责.好象为了加重他的痛苦的感觉,那天早上,他竟然对他不爱他父亲感到非常懊悔. "命运使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处在一起,"在管钥匙的人稍微打扫一下地牢时朱利安暗想道,"我们彼此差不多都是不遗余力地互相损害.他在我死亡的时候还要给我一次最后的打击." 等到没有别人在场时,这位老人严厉的斥责就开始了. 朱利安忍不住哭出来了."多么不恰当的软弱呵!"他愤怒地自语道,"他将到处向人夸大我的缺乏勇气,这对瓦勒诺之流和所有统治韦里埃的最平庸的伪善者来说,又将是一个多么大的胜利呵!他们这种人在法国地位很高,他们拥有社会上的一切利益.到现在为止,至少我可以对我自己说:'他们的钱已经拿到手了,一切的荣誉也都堆积在他们的身上,而我呢,我有的却是心灵的高贵., "这里就是一位将来大家都相信的见证人,他将夸大其词地向韦里埃的居民证明,我在死亡面前表现得多么软弱!我将在这次众所周知的考验中成为一个懦夫了!" 朱利安快要陷入绝望的境地.他不知道怎样才能遣走他的父亲.要做到装假而能骗过这个精明的老头儿,那在当时是超出他的能力之外的. 他迅速地考虑到一切可能的办法. "我有积蓄!"他忽然叫了出来. 这句天才的话立刻改变了老人的神色和朱利安的地位. "我应该怎样处理呢?"朱利安比较平静地继续说道.这句话的效果使他完全摆脱了自卑感. 老木匠迫切希望能拿到这笔钱,而朱利安则想留一部分给他的哥哥们.他兴致勃勃地谈了很久.朱利安现在可以嘲弄他了. "好吧!关于我的遗嘱,天主已经给了我启示.我给我的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其余的都归您." "好得很,"老人说道,"其余的应当归我,既然天主赐恩感动了您的心,如果您愿象一个好的信徒那样死去,您就应当偿清您的债务.还有我替您垫付的膳食费和教育费,您还没有想到呢......" "这就是所谓的父爱!"当朱利安最后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他伤心地说道.一会儿以后,看监狱的人进来了. "先生,在老爷爷们探监以后,我照例要送给我的顾客们一瓶好香槟酒,价钱略微贵一点,六个法郎一瓶,不过它可以使人心情舒畅." "请您拿三个酒杯来,"朱利安用孩子般的热情回答道,"并且把那两个我听见在走廊里散步的犯人也请进来." 看守人把两个苦役犯领了进来,这是两名惯犯,即将被送回苦役牢里去.这是两个重罪犯人,他们很乐观,而且非常机灵.勇敢和镇静. "如果您给我二十法郎,"他们当中的一个对朱利安说道,"我就把我的生活详细地告诉您.那可妙极了." "不过,您会说谎吧?"朱利安说道. "绝对不会,"他回答道,"我的朋友就在这里,他很嫉妒我这二十法郎,如果我说谎,他会当场揭穿的." "他的历史是可憎的.它表明这是个勇敢的人,在他心里只有一种欲望,就是金钱的欲想." 他们出去以后,朱利安已经不是原先那个人了.他不再对自己生气.自从德.雷纳尔夫人离开以后,他就陷入被怯懦所激化的残酷的痛苦里,现在这痛苦已经变成忧郁了. "只要我少受一点表面现象的欺骗,"他暗想道,"我就可以逐渐看出巴黎客厅里满是些象我父亲那样的正人君子,或者象这两个苦役犯那样精明的坏蛋.他们都有道理;客厅里的那些人,每天早上起来,从来不用想这个伤脑筋的问题:今天我的晚饭怎样解决?然而他们却夸耀他们的诚实!而且一旦当了陪审团,就可以洋洋得意地把一个因为饿得快要昏倒而偷了一副银餐具的人判处死刑! "但是如果有一个法庭,审问的是关于内阁大臣的职位的争夺问题,我们那些客厅里的诚实人所犯的罪,会和这两个苦役犯因吃饭问题所犯的罪完全一样了...... "世界上没有自然法,这句话不过是古老的无稽之谈,对那天不肯放松我.而他的祖先是靠路易十四时代由于没收财产(如路易十四在投石党运动被镇压后没收财政总监富凯和包税人的财产等.)而发财的代理检察长来说,它是有价值的.到了由法律规定用刑罚来禁止某件事的时候,才有所谓法权.在有法律以前,属于天性的东西,只有狮子的力量,或者动物饥寒时的需要,需要就是一切......不,我们所尊敬的那些人,不过是些没有被人当场拿获的幸运的骗子罢了.社会派来攻击我的那个原告,就是由于做了一件肮脏的事而发财的.我犯了杀人罪,对我的判决是公正的,但是除了没有杀人以外,那个判我死刑的瓦勒诺对社会的危害却要超过我一百倍. "好吧!"朱利安愁苦地但不是愤怒地继续说道,"我的父亲虽然悭吝,但他比所有这些人都要强一些.他从来没有爱过我现在我又用不名誉的死亡来玷污他,这未免太过分了.这种对缺少金钱的恐惧,这种人类劣根性的突出表现,即所谓悭吝,使他在我遗留给他的三四百路易上看到寻求安慰和保障安全的秘诀.他将来会在某一个星期天的晚餐后,把他的金币拿出来,给韦里埃所有羡慕他的人观看,他的目光好象对他们说:'有这样的代价,你们当中哪一个不愿意有一个上断头台的儿子呢?," 这种哲学也许是真实的,但它却使人渴望死去.五天漫长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他对马蒂尔德的态度,是温和而有礼貌,他看出她已被最强烈的嫉妒心所激怒.有一天晚上,朱利安很认真地想到要自杀的问题.德.雷纳尔夫人的离开所引起的深邃的痛苦,已使他的心灵枯竭了.不论在现实生活里或在幻想世界里,再没有什么能使他感到快乐的事了.运动的缺乏开始影响他的健康,并且把一个年轻的德国学生那种软弱而又容易激动的性格给了他.他已经失去男性的高傲,这种高傲可以用一句厉害的骂人的话,去反击一个不幸者心中困扰着的某些不恰当的想法. "我爱过真理......现在真理又在哪里呢?......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欺诈,甚至最有德性.最伟大的人都不例外,这时他的嘴唇流露出厌恶的表情......是的,人绝对不可以相信人. "××夫人为她的可怜的孤儿们募捐时,对我说某某亲王刚刚捐了十个路易,其实是谎言.但是我在说什么?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宣布让位给他的儿子罗马王(罗马王(1811—1832),拿破仑一世与奥国公主玛丽亚-路易莎所生之子,出生后封为罗马王.拿破仑滑铁卢战后退位,宣布由儿子继承王位,这仅是一句空话.罗马王后随母寄养在奥国宫廷,封为雷希施塔特公爵,二十一岁时病逝于奥国.拿破仑的追随者习惯称他为拿破仑二世,实未登位.),这也不过是玩弄权术罢了. "天哪!"如果一个象他这样的人,当灾难临头,要求他严肃对待自己责任的时候,也会干出这种骗人的把戏,那么,对其他人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 "真理究竟在哪里?在宗教里......是的,"他带着一种极端轻蔑的苦笑继续说道,"在马斯隆.弗里莱尔.卡斯塔内德那些人嘴里......可能在真正的基督教里,他们的教士也许不比当年的信徒得到的东西更多......但是圣保罗得到的是命令别人.议论别人和使别人议论自己的快乐...... "啊!要是有一个真正的宗教的话......我是太傻了!我看见一座哥特式的教堂,一些令人起敬的花玻璃窗,我的软弱的心,从那些花玻璃窗上去想象一个教士......我的灵魂会理解他,因为我的灵魂需要他......但我所找到的却是一个头发肮脏的坏蛋......除了衣着打扮以外,他和博瓦西骑士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一个真心的教士,一个马西荣,一个费讷隆......马西荣曾为杜布瓦祝圣.圣西门的《回忆录》使我错看了费讷隆,他究竟是个真正的教士......那么,温柔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集合点......我们不会是孤立的......这位好教士会给我们宣讲天主.但他宣讲的是什么天主呢?决不是《圣经》里的天主,一个气量狭小的.残酷的.充满复仇情绪的暴君,而是伏尔泰的正直.仁慈.包罗万象的天主......" 对那本他能背诵的《圣经》的一切回忆,引起了他的烦恼......"但是,三位一体之神呵!在我们教士们可怕的利用之下,我们怎么能相信这个伟大的名字天主呢? "孤独地活着!......多么痛苦呵!...... "我变得疯狂而且不公正了,"朱利安拍着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我此刻在地牢里是孤独的,但我在这世界上并不曾是孤独地活着,我曾有强大的责任感.我为我自己规定的责任,不论正确与否,它好比是一根坚实的树干,在风暴中我总是倚靠着它,我动摇过,经受过颠簸.总之,我不过是个人......但我并没有被风暴卷走. "是地牢里阴湿的空气使我产生了孤独之感...... "为什么一面诅咒伪善,一面还要伪善呢?使我感到痛苦的,不是死亡,不是地牢,也不是潮湿的空气,而是德.雷纳尔夫人的离别.如果在韦里埃,为了与她相会,一连几星期,我不得不躲在她家的地窖里,难道我会抱怨吗?" "我同时代的人的影响占上风了,"他带着苦笑高声说道,"我面对自己一个人说话,离死亡不过有两步远,而我还是伪善的......啊,十九世纪啊! "......一个猎人在树林里放了一枪,他的捕获物倒了下来,他跑去捉它.他的靴子撞在一个两尺高的蚂蚁窝上,毁坏了蚂蚁的巢穴,把蚂蚁和它们的卵踢得四散......这些蚂蚁中最有哲学头脑的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个巨大而可怕的黑东西......猎人的靴子,怎么一下子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了它们的巢穴,事先有一个可怕的响声,紧接着就是一束红色的火光...... "......因此,死亡.生存与永恒,对一个器官发达到足以领会的人来说,都是些非常简单的问题......一个蜉蝣在烈日当空的夏季里,早上九点钟出生,晚上五点钟死去,它怎么能了解黑夜这个字的意义呢? "再让它延长五个钟头的生命,它就会看见而且了解什么是黑夜了. "我自己也是如此,我二十三岁就死了.再给我五年的生命,让我和德.雷纳尔夫人生活在一起吧......" 他象靡非斯特那样狞笑起来:"讨论这些大问题是多么愚蠢呵!" "第一,我是伪善的,就象旁边有人在窃听我. "第二,我只剩下很少的日子,我竟忘了生活和爱情!唉!德.雷纳尔夫人不在这里了,也许她的丈夫不会让她再到贝桑松来,继续败坏自己的名誉. "这就是我感到孤独的原因,而不是因为缺少一个正直.善良.全能.毫不凶恶.毫不寻求报复的天主...... "啊!他要是真的存在......唉!我一定伏在他的脚下,对他说道:'我理应死亡,但是,伟大的天主,仁慈的天主,宽宏的天主,把我所爱的那个人还给我吧!," 这时夜已深沉.在一两小时安静的睡眠之后,富凯走了进来. 朱利安觉得自己又坚强又果断,象一个洞察自己灵魂的人一样. 第四十五章 "我不愿意耍这种恶作剧,把那位夏斯-贝尔纳神父请来,"他向富凯道,"他会因此三天吃不下饭的.你还是设法为我找一个比拉尔先生的朋友,不会耍阴谋的詹森派的教士吧." 富凯不耐烦地等待忏悔仪式的开始.朱利安很得当地处理了一切外省舆论要求的事.由于德.弗里莱尔先生的帮忙,虽然他的听忏悔的神父选择得不好,朱利安在地牢里还是受到圣会的保护,假如他在行动上稍微灵活一些,他是可以逃出监狱的.但是由于地牢里空气的影响,他的智力衰退了.只是在德.雷纳尔夫人回来的时候,他才显得比较活跃一些. "我的第一个责任就是为了你,"她向他说道,紧紧地拥抱他,"我是从韦里埃逃出来的......" 朱利安在她面前没有一点自尊心,他把他的软弱的情况统统告诉了她.她对他的态度,亲切而可爱. 晚上,她离开监狱,立刻就把那个死钉住朱利安不放的教士请到她姑母家里来.因为他一心想在贝桑松高等社会的年轻妇女中抬高自己的声望,所以德.雷纳尔夫人很容易请他去布雷-勒奥修道院做一次九日祷告. 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朱利安的爱情到了何等疯狂的程度. 靠着金钱的魅力和大量利用她出名虔诚而又有钱的姑母的地位,德.雷纳尔夫人可以每天和朱利安见面两次. 马蒂尔德听到这个消息,嫉妒到了精神狂乱的地步.德.弗里莱尔先生曾向她承认,即使他利用自己的地位,冒犯一切传统习惯,也不能办到使她每天去看她的朋友超过一次以上.马蒂尔德叫人跟着德.雷纳尔夫人,以便了解她最细微的行动.德.弗里莱尔先生使尽一个头脑灵活的人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向她证明朱利安是配不上她的. 但是,在经受种种折磨中,她却是更加爱他了,她差不多每天要和朱利安大闹一场. 朱利安确实想他一直到最后都要以端正的态度,对待这个被他那么严重伤害过的可怜的年轻姑娘,但是不论在什么时候,他对德.雷纳尔夫人疯狂的爱情却总是占上风.到了用拙劣的理由不能使马蒂尔德相信她的情敌的探监是无害时,他便这样暗想道:"看来这场戏快要结束了,如果说我不能对她隐瞒得更好一点,那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原谅自己的借口罢了." 德.拉莫尔小姐听说德.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死了.德.塔莱先生,一位如此富有的人,竟敢对马蒂尔德的失踪说了些令人不愉快的话,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要求予以澄清,于是德.塔莱先生把他收到的匿名信拿出来给他看,信里充满了精心编制的近似的细节,使得那位可怜的侯爵不能不一看就明白了事实的真相. 德.塔莱先生竟对此予以露骨的嘲笑.愤怒和不幸使他发狂,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提出赔礼道歉的要求是如此过分,以致那位百万富翁选定了决斗的办法.愚蠢获得了胜利,于是巴黎年轻人中最值得爱慕的一个,不到二十四岁便丧失了生命. 这个噩耗,对朱利安日趋衰弱的灵魂产生了一种奇特而且是病态的印象. "可怜的克鲁瓦斯努瓦,"他向马蒂尔德说道,"他一向对待我们非常得体,而且为人很正派,自从您在您母亲的客厅里有过那些不谨慎的举动以后,他就应该恨我,而且应该和我争吵,因为由轻视而引起的憎恨,往往会使人拼命的......" 德.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的死,改变了朱利安对马蒂尔德前途的一切想法.他花了好几天工夫,向她证明她应该接受德.吕兹先生的求婚."这个人胆小,但并不太虚伪,"他向她说道,"而且将来一定会加入竞争的行列.他有事业心,但他比可怜的德.克鲁瓦斯努瓦更为沉着.坚忍,他家里又没有公爵领地,他不会对娶朱利安.索雷尔的寡妇为妻表示任何异议的." "一个蔑视伟大热情的寡妇,"马蒂尔德冷冷地回答道,"因为六个月的生活,已经足够使她看到她的情人爱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他们的一切不幸的根源." "您这话不公道,德.雷纳尔夫人的探监,将给在巴黎为我请求特赦的律师提供一些奇特的说法,他会极力渲染杀人犯怎样受到被害者的照顾.那就可以产生影响,也许有一天,您会看到我成为情节剧中的人物......" 一种疯狂而又无法报复的嫉妒,一种绝望的厄运的延长(因为即使朱利安得救,又有什么办法收回他的心呢?),一种由于死心塌地爱上这个不忠实的情人而造成的羞辱和痛苦,把德.拉莫尔小姐整个投入了忧郁的沉默,即使是德.弗里莱尔先生的殷勤照顾和富凯的耿直坦率,也无法使她从沉默中解脱出来. 说到朱利安,除了被马蒂尔德占用的时间外,他完全生活在爱情里,几乎没有想到明天的事.由于这种热情的奇妙作用,当它达到顶点而不带丝毫虚假的时候,德.雷纳尔夫人差不多也在享受他那无忧无虑的情趣和甜蜜的快乐. "从前我们在韦尔吉树林里散步时,"朱利安向她说道,"我本来可以获得无穷的快乐,但我却让强烈的野心把我的灵魂带到幻想之国里去了.你那迷人的胳臂就在我的唇边,我没有把它紧紧抱在我的怀里,我对未来的幻想,把我从你那里夺走了.为了成名致富,不得不进行无数次激烈的战斗......是的,要是您不到这监狱里来看我,我到死也不会认识什么是幸福." 有两件事搅乱了他的平静的生活.朱利安的忏悔教士,虽然是詹森教派的人,但他还是逃不脱耶稣会教派的阴谋诡计,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他们的工具. 有一天他来对他说,除非他愿犯那可怕的自杀的罪过,否则他应当采取一切办法去获得赦免.祭坛是一向对巴黎的司法部门很有影响的,因此有个很容易的办法,那就是悔过要引起哄动. "引起哄动!"朱利安重复地说道,"哈!我完全明白了,我的神父,原来您和那些教士们一样,也在演戏呵!......" "您的年龄,"詹森派教士严肃地回答道,"您从上天那里得来的讨人喜欢的面孔,您那到现在还无法解释的犯罪的动机,德.拉莫尔小姐为了营救您采取的勇敢的行动,以及您的受害者对您表现出来的惊人的友谊,这一切都使您在贝桑松的妇女中成为英雄.她们为了您,什么都忘记了,甚至连政治也忘记了...... "您的悔悟可以震撼她们的心灵,而且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您对宗教能作出重大的贡献.我有个无关紧要的理由,也许会使我有点迟疑,那便是耶稣会的教士们在这种情况下也会采取同样的举动!因此,即使在这个逃脱他们贪婪习性的特殊案件里,他们也还是会搞破坏的呀!但愿事情不这样发生......您的悔悟使人流下的眼泪,将会抵消伏尔泰反宗教的著作十几版的腐蚀作用." "如果我要蔑视我自己,"朱利安冷酷地答道,"那么作为一个人,我还剩下什么呢?我曾经抱有野心,但我决不愿谴责自己.我是按时代的风尚行事的.现在我是活一天算一天,但如要我糊里糊涂地接受某种怯懦的诱惑,我会变得非常不幸的......" 另外一件事,同样引起朱利安强烈的反应,是从德.雷纳尔夫人那里来的.不知是哪一位诡计多端的女友,把这个天真而又十分胆怯的灵魂说服了,向她指出她的责任是到圣克卢去,跪在查理十世面前求情. 她和朱利安分开,这对她原是一种牺牲,但在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出头露面去营救朱利安这件尴尬的事,在别的时候,对她来说可能比去死还要可怕,但现在在她眼里,却不算什么了. "我要去见国王,我要公开承认你是我的情人,一个人的生命,特别是象朱利安这样一个人的生命,不用考虑是应当维护的.我要说你是因为嫉妒才谋杀我的.有很多可怜的年轻人,在同样的情况下,他们都由于陪审官或者国王的慈悲而得到拯救......" "我不要再见你了,"朱利安叫道,"我要叫人把监狱的门关上不许你进来,如果你不向我发誓不做任何使我俩当众出丑的事,明天我肯定会因失望而自杀的.去巴黎肯定不是你的主意.告诉我那个向你提出这个意见的女阴谋家是谁...... "让我们快乐地度过这短暂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这几天吧!把我们的存在隐藏起来,我的罪行太显著了.德.拉莫尔小姐在巴黎有很大的势力,你可以相信她会去做一个人可能做到的事.在外省,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反对我.你的行动只会激怒这批有钱的,特别是态度温和的人,对他们,生活是件多么不费劲的事呵......不要让马斯隆和瓦勒诺之流以及无数比他们高明一些的人嘲笑我们." 地牢里的坏空气,朱利安已经忍受不了.幸亏在大家通知他去受刑的那天,美丽的阳光使万物生机勃勃,朱利安也全身充满了勇气.在露天中行走,给了他一种甜美的感觉,好象在海上长期漂泊的航海者登上陆地散步一样."前进吧,一切都很顺利,"他自言自语道,"我一点不缺乏勇气."这个头颅,从来没有象在快要落地时那么富有诗意.从前他在韦尔吉树林里享受的那些最温柔时刻的回忆,极其有力地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一切都进行得简单而又得体,在他这方面,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表现. 两天前,他曾告诉富凯说: "情绪,我不能保证没有,这样恶劣阴湿的地牢,使我常常发烧,神智不清,但是说到恐惧,不,大家绝不会看见我脸色变得煞白的." 他事先已作好准备,在他末日的那天早上,让富凯把马蒂尔德和德.雷纳尔夫人都带走. "把她们装在一辆车里,"他曾对他说道,"你得安排好,让驿车的马急驰而去.她们将互相抱成一团,或相互表示怀有深仇大恨.在这两种情况下,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多少都会摆脱一下她们心中可怕的痛苦." 朱利安曾经要求德.雷纳尔夫人发誓要活下去,以便照顾马蒂尔德的儿子. "谁知道?"一天他向富凯说道,"也许在死后,我们还有知觉.既然安息是人生的谜底,我非常喜欢安息在俯瞰韦里埃高山上的那个小山洞里.我曾对你说过,有许多次,我夜间隐藏在那个山洞里,眺望法国最富饶的省份,野心燃烧着我的心,于是,我的热情......总之,那个小山洞对我是亲切的,而且无可否认,它的位置将会引起哲学家灵魂深处的羡慕......好吧!这批贝桑松的圣会教士们,把一切东西都拿去换钱,如果你知道怎么办的话,他们会把我的尸体卖给你的." 富凯居然在这件惨痛的交易中成功了.他在他的屋子里,坐在他的朋友的尸体旁,正在孤独地度着长夜,忽然在他大惊之下,他看见马蒂尔德走了进来.没有几小时以前,他曾把她送到贝桑松十里外的地方.这时她的神色非常紧张. "我要看他."她向富凯说道. 富凯既没有勇气说话,也没有勇气站起来.他用手指着地板上一件蓝色的大衣,里面裹着朱利安的遗体. 她急忙跪下.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玛格丽特.德.纳瓦拉的故事的回忆,无疑给了她超人的勇气.她的战栗的手打开这件大衣.富凯把眼睛转向别处. 他听见马蒂尔德在室内急促地走动.她点燃了几支蜡烛.当富凯有勇气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把朱利安的头放在她面前一张大理石的小桌上,她正在吻那前额...... 马蒂尔德伴送她的情人一直到他生前所选定的墓穴那里去.一大群教士护送棺材,没有人知道她单独乘坐一辆披着黑纱的车子,把她曾经如此深爱过的人的头抱在自己的膝上. 就这样大家到达了汝拉山的一个高峰.黑夜中,在一个小山洞里,煊赫地照耀着无数的蜡烛,有二十个教士做着安葬的祈祷.送殡的行列经过许多小村庄,那里所有的居民,被这奇特的仪式所吸引,都跟着上山来了. 马蒂尔德穿着长长的丧服,出现在他们中间,祈祷完毕后,她叫人向他们抛掷数千枚五法郎的银币. 她同富凯单独留下来,她要亲手埋葬她的情人的头颅.富凯痛苦得快要发疯了. 在马蒂尔德的布置下,花了大量的金钱,用意大利的大理石雕刻,把这个荒野的山洞装饰一新. 德.雷纳尔夫人忠于她的诺言,没有用任何方法自寻短见.但在朱利安死后的三天,她拥抱着她的孩子,离开了人世. 〔附 记〕 (为本社编者所加,原版此段文字印在最后一页,无标题.)舆论统治的弊病,况且它还带来自由,这是它参与这类它毫不需要过问的事的原因,譬如说,涉及私生活,但由此也就引起美洲和英国的忧愁.为了避免触及私生活,作者出于虚构提到了一个小城......韦里埃,并且,当他需要一位主教.一个陪审团及一个重罪法庭时,他就将所有这一切都置于他从未去过的地方......贝桑松了.TO THE HAPPY FEW(To THE HAPPY FEW,英语,意思是"献给幸福的少数几个人".因作者认为他的时代不理解他的作品,而且认为,在一八八○年以后,他的作品定会获得大量读者.) Table of Contents 译 本 序 上部 第一章 小 城 第二章 市 长 第三章 穷人的福利 第四章 父 与 子 第五章 谈 判 第六章 厌 倦 第七章 精选的姻缘 第八章 小 风 波 第九章 乡间的一夜 第十章 伟大的志愿 第十一章 一个晚上 第十二章 一次旅行 第十三章 网眼长袜 第十四章 英国剪刀 第十五章 鸡 鸣 第十六章 第 二 天 第十七章 第一副市长 第十八章 国王驾临韦里埃 第十九章 思想使人痛苦 第二十章 匿 名 信 第二十一章 和主人的对话 第二十二章 一八三○年的风尚 第二十三章 一个官吏的忧伤 第二十四章 省 会 第二十五章 修 道 院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人生的初次经验 第二十八章 仪式行列 第二十九章 第一次高升 第三十章 野 心 家 下部 第一章 乡间乐趣 第二章 进入上流社会 第三章 最初几步 第四章 拉莫尔府邸 第五章 敏感和一位虔诚的贵妇 第六章 说话的方式 第七章 痛风病发作 第八章 与众不同的装饰是什么? 第九章 舞 会 第十一章 年轻姑娘的帝国 第十二章 这是个丹东吗? 第十三章 阴 谋 第十四章 年轻姑娘的心事 第十五章 这是个圈套吗? 第十六章 凌晨一点钟 第十七章 古 剑 第十八章 残酷的时刻 第十九章 滑稽歌剧 第二十章 日本花瓶 第二十一章 秘密照会 第二十二章 争 论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斯特拉斯堡 第二十五章 道德的职责 第二十六章 道德的爱 第二十七章 教会里最好的职位 第二十八章 曼侬.莱斯戈 第二十九章 烦 恼 第三十章 滑稽歌剧院的包厢 第三十一章 使她恐惧 第三十二章 老 虎 第三十三章 失足的地狱 第三十四章 聪明人 第三十五章 风 暴 第三十六章 悲惨的详情 第三十七章 城堡主塔 第三十八章 一个有权势的人 第三十九章 诡 计 第四十章 宁 静 第四十一章 审 判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